果然瞒不住。
方清芷说:“有事情想要确认。”
陈修泽语调依旧温柔:“确认了吗?”
方清芷的手搭在膝上,气温尚未完全放开,她穿了条黑色的棉质长裤,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压在上面:“虽然没有证据,但事实很接近我的猜测。”
陈修泽笑:“清芷,你是高材生,应该清楚,没有证据便算不了事实。”
“陈生只手遮天,神通广大,”方清芷说,“我一个女学生,哪里有本事找你的证据。”
称呼一出,陈修泽不笑了。他折身望方清芷,说:“先回家,你读了这么长时间书,也累了。先回家吃饭,我们慢慢聊。”
方清芷不言语。
她不是什么十六七的年轻小孩,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如今的她已经懂得审时度势,清楚地明白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
鱼死网破又有何用,蚍蜉如何能撼树。
陈修泽注重颜面,绝不能在此时同他翻脸。
方清芷掐着手掌心,告诫自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路行至家中。
晚餐早就备下了,陈修泽亲自盛了一碗百合螺头乌鸡汤,递到方清芷面前:“天气凉,先喝完暖暖身体。”
方清芷说:“黄老板尸首现如今还沉在海里,不知有无人替他暖暖身体。”
陈修泽说:“你不用担心他冷,再冷的身体,也在焚尸炉里烧成热骨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方清芷说:“果然和你有关系?”
“怎会,”陈修泽说,“我不过一个普通纳税公民,怎么会做这样违法犯罪的事情。不过之前听阿贤提到过一句,说黄老板失足落水,幸好有警察替他敛尸下葬,让我放心。”
“让你放什么心?”
“毕竟认识一场,”陈修泽说,“我心软,见不得故人曝尸荒野。”
方清芷说:“你总有办法颠倒黑白,我辩不过你。”
这般说着,她低头喝汤,味道是好的,入了腹暖暖融融。
喝了一些,方清芷才说:“我舅舅的确是个烂人,烂到我都不想同他讲话,看一眼就要洗眼睛——但他之前在赌这件事上跌过跟头,不可能突然又踩进去。”
陈修泽缓声:“你在疑心我?”
“他和我讲,他一开始没想赌。有天运气好,一直赢,刚认识的牌友说带他去赌场,他那天赢了不少,”方清芷盯着陈修泽,“自此后,他就又成了赌场常客。”
——自此后,舅舅便成了赌场常客,前几天一直赢,顺风顺水,后几天开始输,先前赢的那些也渐渐地输进去。几次了,他输红了眼,打算离开时,也是那个牌友劝他,寄希望于下一把,万一呢?万一下一把就赢了呢?人的运气都是恒定的,你现在输了这么多,肯定会赢一把大的……倘若下一把你便能翻身,此刻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之前那些输了的钱,难道不是白白送给赌场?
舅舅认定对方说的有道理,此后更是想方设法地搞钱出去赌,一次,两次……等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债务滚滚时,已经无法抽身了。
之前的牌友也都躲他躲得远,就连一开始带他去赌场的那个牌友也搬去了澳门。
陈修泽沉静地听方清芷说话。
方清芷说:“我舅舅进赌场,就在我开学不久时。”
陈修泽说:“难道你就因此怀疑我?”
“你卧室里放的那张照片,就是我开学不久后照的,”方清芷说,“你哪里来的那张照片?”
陈修泽说:“你们学校在管理学生信息这件事上不够谨慎,我花了一笔小钱。”
说到这里,他又说:“你宁可相信赌徒无理由的话,也不肯相信我。”
方清芷说:“我曾经信你的。”
陈修泽望她:“是吗?一开始你相信我吗?”
方清芷竖起手:“我以主的名义起誓,我一开始相信你。”
陈修泽笑了,温柔:“别骗我了,清芷,我不是你那个蠢笨的舅舅。你不信教,用主的名义起誓无用。”
方清芷冷静:“不要岔开话题,是我在质问你。陈修泽,你从半年前——不,您早就见过我,对不对?”
陈修泽说:“我以主的名义——”
“别骗我!”方清芷说,“你也不信教,你用主的名义起誓毫无效力。”
“抱歉,”陈修泽放下筷子,他专注地望方清芷的脸,“感受到了吗?清芷,有些事情,我们沟通得很愉快,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
他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但他们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方清芷说:“你在诡辩。”
“那好,我只问你,”陈修泽说,“假使,今天你怀疑梁其颂做了这些事——先暂时不要开启你那美丽的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梁其颂不会做这些事。”
方清芷说:“你知道最好。”
她也没有动筷,餐桌上剑拔弩张,还是第一次这般,两人在吃饭时僵持。
陈修泽说:“所以我说,只是’假设’,假设你怀疑他,你同他沟通,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方清芷说:“你好像在暗示他的单纯。”
陈修泽微笑:“是你这样讲,我没有说过,清芷。”
方清芷有了不详的预感,陈修泽频频、不动声色地抢走话题的主动权,这样不好,明明是她在质问对方,如今她却不知不觉跟随对方的思路走。
她让自己不再顺着他的话语思索,双手压在桌子上,方清芷起身:“那你发誓,你发誓你从未做过这么多事情,你发誓你没有派人去接近我舅舅,你发誓黄老板当初威胁我和你毫无关联。”
陈修泽说:“我——”
“你用我的生命起誓,”方清芷说,“你用我的生命,你跟我讲,’我以方清芷的生命起誓,我发誓自己从未派人接近方清芷的舅舅,黄老板威胁方清芷这件事,也和我毫无关联;若有一句谎言,便让方清芷立刻毙命,横尸荒野’。”
陈修泽不笑,他敛眉,沉声:“胡说些什么,不许拿自己来说这种毒誓。”
方清芷说:“你既然问心无愧,那就发誓。”
陈修泽仍摇头:“我的确曾遇见过你舅舅,也无法……”
话没说完,方清芷抬手握了一杯清水,兜头兜脸地泼了陈修泽一脸一身,她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陈修泽安静地坐在原地,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落,曾亲密无间逗弄她小红豆的鼻梁也挂了水,只听见方清芷房门关紧,发出巨大的一声嘭。
还是第一次。
方清芷第一次对陈修泽发这么大的火。
她上次发火还是冲着舅舅舅妈,积攒了多年的怒气,仅剩的一点儿恩情也在听闻对方打算送她拍风月片时所剩无几。方清芷那次是真想剁了舅舅的手——
为什么没下去手?
不是因为不忍心,是她不想让此事成为她的一个污点,毕竟斩人手指犯法。
方清芷不愿为这人而给自己未来大好前程埋下一枚隐藏地雷。
她考虑到这点,才没有真剁。
谁还能比她的心肠更硬?谁还能比她更冷情?
方清芷坐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阵,又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刻着西府海棠纹路的盒子,里面就放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很漂亮。
方清芷将那刀仔细抚摸一阵,指腹贴着冷冷的刃,金属的凉令她手指微微颤,思虑半晌,她拿起,放在自己枕下。
枕刀而眠,其实并无想象中那般“惊悚”。方清芷胸口郁气难消,往日之事,桩桩件件在脑海中反复回旋。一开始同陈修泽的雨中“初见”,他故意留下黑伞,释放善意,后来更是……
她早知陈修泽心机深沉,却没想到对方又高出她一层,难为他费尽心思做这么大局,从一开始就强行掳走她,岂不是更方便——
不。
一开始强行掳走她,以方清芷的性格,定是要同他拼命。
又怎会渐渐放下戒心,同他亲热欢·好。
次日,方清芷吃早餐,陈修泽也在。
没有其他人在。
方清芷的怒气并未因一场睡眠而消,在瞧见陈修泽时,怒火再度中烧。
她冷着脸,坐下。
今天早餐比往日里更丰盛,看得出准备的人花了不少心思,方清芷吃了些粥,又听陈修泽说:“今天我休息,等会儿一起送你去学校。”
方清芷说:“不劳陈生费心,我一个本该被拉去拍风月片的人——”
陈修泽打断她,正色:“我没做过这事,清芷。”
方清芷说:“做不做倒也无所谓了,你事事算尽,步步为营,怎么没想过,假如一开始我就从了黄老板,或者舅舅提拍摄我就开心地为了钱签约呢?”
越说,她越激动,声音也隐隐增加。
陈修泽说:“清芷,或许你需要冷静一下。”
“该冷静的是你,陈修泽,”方清芷起身,走到陈修泽面前,伸手,拽住他打好的领带,“你怎么不想想我刚才说的那些假如呢?你是笃定我能跟你、不会跟黄老板,还是认为走投无路的我也不会为了继续学习而去拍风月片?”
陈修泽叹气:“芷宝。”
——不许再这样云淡风轻。
——不许再这样做出好兄长的模样。
“不许再叫,”方清芷一手去解他领带,一手狠狠拽他纽扣,“是后面那个?你不是认为我不会拍风月片吗?那我现在就拍给你——不,我不仅要拍,我还要拉着你一起拍!拍上七天七夜,让全港、全世界的电影院都放!让他们看看你陈老板如何神通广大,本钱多么大、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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