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泽清楚记得那天。
他差阿贤,将陈启光从赌场中捞走,将他带到附近房子里,陈修泽不想让弟弟妹妹们知道这件事,他不需要通过杀鸡儆猴来树立兄长的威严,只希望能彻底解决掉陈启光的赌瘾。
大约五分之一的小拇指,几乎去掉整个指甲盖,不会影响他的日常生活,也足够令他长教训。
听到启光的哀嚎和求饶。
陈修泽没掉泪,没有动摇。
他已经给过弟弟很多次机会。
但在启光去医院后,陈修泽站在走廊上,他那时还没有拄手杖,一手一身的血,从骨肉至亲身上流出的、温热的血,在他手掌心慢慢地蔓延,每一滴血都像划在他身上的、深刻的刀。
陈修泽一直守着,他等陈启光的手被医生包扎好,等着陈启光被送到病房中。
启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医生为他打了镇痛剂,启光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叫大哥,无声无息。
陈修泽走过去,摸着弟弟的手指,摸着他小拇指上包裹的、洁白的纱布。血早已止住,纱布也缠得厚,雪白的一片,看不出手指的残缺。陈修泽手上的血已经干了,结成薄薄一层,落了一点在洁白纱布上,瞧着像弟弟的手指又渗出了血。
陈修泽沉默不言地抚摸着,忽然低头,落了两滴泪。
时隔多年,陈修泽抚摸着方清芷的小手指,抚摸着这个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的手,以前情动时也含过,握过,现在,他掐着她小拇指的这一截,缓声:“你猜,如果你刚住进来时,被我瞧见赌博,你猜我会做什么?”
方清芷说:“你要剁便剁,不用同我讲这些感情。”
“是,不用同你讲这些感情,”陈修泽重复她的话,说,“我们现在不谈感情,只谈事实。那个时候,你若染上赌瘾,那便去赌,去玩。假设我不约束你,反倒喜欢你去赌——等没钱了,你还是会来找我要钱,对不对?你知道我会无条件给你钱。”
方清芷身上起了一层颤栗,她知道陈修泽说的都是事实,也因而愈发恐惧。
“我多省力气,不用这样,每天想着如何令你开心,也不必想怎么让你对我笑一笑,”陈修泽的手继续向下,松开掐着的那一点指节,缓慢地握住她整个手掌,“你没有钱,又有赌瘾,而我能给你足够的钱,不需要我说什么,你自己便会翘着屁,股让我,干。你知道走投无路的赌徒有多可怕,清芷,我想,你应该见过你舅舅的模样。”
是的。
方清芷见过。
走投无路的赌徒,连自己亲儿子都不那么在乎。毒和赌二字,一旦沾染,这一生几乎都要毁了。穷人在小赌档里梦想着发笔小财,富人想着更富,赌红眼的人梦想着翻身……牌桌上没有永远的赢家,除了赌场,没有人能从经年累月的赌字中发大财。
就连老人,也喜爱去买白鸽票。
“让你玩,每天每周都给你钱,你今晚输了多少?我一直养着你,同开赌场的人讲一讲,叫他们故意引着你继续玩下去,开心了,就让你赢几把;我不开心了,就令你输到身无分文,”陈修泽握紧她的手,又稍稍松开,慢慢地揉,“届时,为了能从我这里拿到钱去赌博,我想玩什么你都会配合,你身上哪里是我不能用的?我想要什么花样不行?到那时,你又能怎样?”
方清芷说:“你做的假设过于淫,邪,你怎知我会如此自甘堕落。”
“赌就已经足够堕落,”陈修泽松开手,他说,“不过你说得对,刚才那些的确是我的假设,那么我们来谈谈,现在我打算怎么做。”
方清芷说:“剁手?”
陈修泽说:“我不是卖鸡脚的商人。”
方清芷说:“你
在骂我。”
“没有,只是比喻,”陈修泽说,“清芷,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我不能看着你去赌?”
方清芷说:“可能你年纪大了,决定心善积德,也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做你那些龌,龊的假设之事。”
这句话算是火上浇油。
陈修泽怒极反笑:“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然呢?”方清芷呛声,她已察觉陈修泽不会剁她手指,也听他说不会再送她去赌,话题重新回到矛盾点,她剑指中心:“你既然觉得赌能彻底控制一个人,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我送进去?”
陈修泽听不得她继续这样说,沉着脸将她从床上翻个身,按在自己腿上,就像教训小时候的永诚,狠狠落了一巴掌在臀部上。
方清芷怔了几秒才意识到什么,她哪里是能吃亏的性格,等陈修泽松开手,便将他整个人扑倒,一定要讨回。这一下反抗出乎陈修泽意料,被她稳稳压倒。可惜方清芷身量小,力气也不如陈修泽大,她愤怒地对着陈修泽胸口狠狠捶一拳,又被陈修泽大手包着拳头按住,往回推——俩人较着劲儿“扭打”半天,还是陈修泽将方清芷反剪了双手,压在她头顶,死死扣住。
方清芷挣扎几下:“你如果真想要听话懂事的,怎么不去养只猫狗,只需每天喂点食,定时时刻刻绕着你转。”
陈修泽说:“我要猫狗做什么?我只要你。”
话音刚落,方清芷抬起一脚,直直冲向男性命门。陈修泽没想到高材生竟还有如此下,流招式,堪堪躲过,双腿跪坐她裙间,强,制隔开她尝试刺杀的双条腿,她骨骼柔韧,陈修泽迫使用力张开,斥责她:“吵架归吵架,你动手做什么?”
方清芷问:“难道不是你先动手?”
陈修泽说:“那是对你今晚去赌场的正当教育。”
方清芷冷哼:“若是让启光听到,只怕他也愿意翘着让你打那一巴掌——我不行,你还不如一刀剁了我。”
她表情高傲,哪怕现在被人以待宰的姿势控制了,语言丝毫不落下风。
——不。
若是陈启光知道,他不会羡慕你,他只会提醒你,这只是小小的惩戒。
在教育弟妹这件事上,陈修泽从未心慈手软过。
陈修泽叹气:“你气到我头晕。”
方清芷也头昏脑涨,全凭一身傲骨坚持。偏偏陈修泽缓和一阵,他已经调整好心态,放低声音:“清芷,你对我存在很深的偏见。这样吧,明日我要去澳门一段时间,暂时离开香港。大约一周时间,我都不会回来。我知你对我有误解,我如今说什么,你都不会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阿贤和留下的其他人全部都听你差遣,我明日便同他说,这几天,你做什么,见过什么人,去哪里,都不必向我汇报,我让他全心意地帮助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好吗?”
方清芷说:“我怎知你不会骗我,倘若阿贤还是故意告诉你呢?”
“我这次不骗你,”陈修泽俯身,松开她的手,抱住她,低声,“看你生这么大的气,我也被气得头昏,快让我抱一抱,别吵了。”
他声音低下去:“你今晚第一次去赌场,的确把我吓到了。清芷,同我吵架可以,别拿这种事情来气我,气我的法子多的是,别想这种伤害自己的笨主意。”
方清芷双腿还未重获自由:“还有什么能气到你?”
“举个例子罢,”陈修泽说,“你每次同你那个什么学长见面,我就气到想要将他丢进海中喂鲨鱼。”
哗啦。
什么东西扯坏了,无人在意。
方清芷挣扎不过,他那么一个人,沉压压地下来,哪里是她能撼动的。
方
清芷说:“你当我蠢?我不会做这种害人的事。”
“不能害其他人,那就来害我,”陈修泽说,“温柔乡,英雄冢。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你也可以来榨取我,全都喂给你,让我在温柔乡中沉戟折沙,死在你里,面。”
方清芷认定陈修泽今天真的是生气了,或者情绪激动冲破他的头脑,平时那般注重礼仪的陈修泽,又怎么能讲出如此离奇的事实,离奇到平时的方清芷听到都要去洗一洗耳朵。她前面不肯配合,偏偏陈修泽又四处纵火。陈修泽大约还惦记着她那句老了和心有余而力不足,定要证实,凿得极狠。方清芷仍在置气,咬着牙不肯出声,陈修泽铁了心要整治她,或慢,磨抑或疾,打,定要她认输,投降发声。
阿贤的直觉没有任何错。
在某些地方,陈修泽同方清芷是极为相似的,譬如傲气,譬如忍耐,譬如坚持。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两个人咬牙较劲,谁都不肯退让,最后还是清芷略占下风,抖着往外爬,还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又被拽着脚腕拉回去。但也无法断定是她输了,至少方清芷咬紧牙关,一句“我爱你”“我中意你”都不肯讲,纵使陈修泽软硬兼施,她都紧紧闭着嘴巴,绝不说出能令他开心的话。
我爱你。
我不爱你。
方清芷硬气之处就在这里,死死咬着唇,即使不能自控地漏出一点急急呼吸的气音,也断断不会循着他的心意讲。
因而说不出谁输谁赢。
就像两人的每次争吵都没有胜利者。他们不分彼此,难分伯仲。
这场争吵在十一点时停止,方清芷跨下,趴着,推陈修泽一把:“回去,我不和你一同休息。”
陈修泽半坐着,顺手捞起方清芷的胸衣擦擦腹肌,左右都是她的东西,他语调平和:“这是我的房间。”
方清芷闻言一愣,下一刻便下去找鞋,两只脚踩到鞋上,也不在意衣服褴褛,便往外走,又被陈修泽及时拉住胳膊。
他皱眉:“穿成这样出去?”
方清芷傲然:“反正大家都知道我们关系,这时候人都睡了,你怕什么?”
陈修泽说:“你晚上睡我这儿,我出去。”
没有手杖,衬衫仔细扣好,披上外套,陈修泽往外走,因腿上的残疾,走路不太平稳。
方清芷重新躺下,因为争执而混乱的脑子终于暂时安宁片刻。半梦半醒间,又听到有人敲门,不,像是用脚尖踢门,像提醒。
方清芷坐起。
门开了。
她看到微跛的陈修泽走进来,一手一碗热腾腾的面。他端得稳,面碗大,汤水没有因他的脚不平而洒出。
陈修泽说:“今天晚上我只和你吵架,忘记吃饭。”
他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碗放在桌子上:“你同我吵这么久,肚子应该也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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