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后,陈修泽离开了学校,开始打工。
他一开始做的是体力活。
家里面送弟弟妹妹们上课、煮饭洗衣扫地的任务落在陈启光和温慧宁肩膀上,由他二人分担。
陈修泽去工厂里,一月能拿到两千元,勉强够弟弟妹妹穿衣吃饭,也只够最便宜的东西果腹,偶然间遇到个弟弟妹妹生病,连看医生拿药的钱都付不出。一月中也难见荤腥,馋得弟弟妹妹难受。
陈修泽不能看弟弟妹妹挨饿,他思维灵活,同人一起做走私生意,将香港的手表带到内地去售卖。这个生意赚钱快,但危险性高,被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一开始是给人做,后来陈修泽自己干,终于能让弟弟妹妹吃上肉。
第次被抓到后,陈修泽在监狱中结识了阿贤。
恰好四个人被关进同一间牢房,除了陈修泽外,另外人是打架斗殴。
阿贤双手难敌四拳,他被人打得极惨。外面的警察好似没有听到,仍旧在饮茶聊天嗑瓜子,就算监狱里真打死了犯人,也不过是抬出去草草烧了。
陈修泽一拳打在要抠阿贤眼珠子的那人脸上。
那俩人打不过陈修泽,大声嘲讽地骂他瘸子,吐唾沫。监狱里没别的东西,陈修泽一拳一拳砸得那两人没了声响,莫说瘸子了,砸到他们连哀嚎都发不出。
陈修泽把阿贤拉起来。
也是那时候,阿贤问他:“兄弟,哪里混的?”
陈修泽冷淡,不太理他,说自己什么都不混。
阿贤问:“那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做事?我跟孟哥,你知道吗?孟久歌。”
彼时孟久歌还没有彻底成名,他上面还有一个,是他的师父。
阿贤跟着孟久歌,也做走私的生意,不过动静要比陈修泽这种大多了,不止倒卖手表,还有收音机,电视,碟片机……赚得也多。
陈修泽头脑灵活,他识字,读过书,比阿贤等一干只念了小学甚至小学都未读完的人多一分陈修泽性格谨慎,之前被捉进监狱几次,也有了应对经验。等陈修泽渐渐做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买通了警察,严查的时候向他们通风报信。
也因此,后来的陈修泽,渐渐成了阿贤等人的“大哥”。
不过那时陈修泽仍旧不得重用,某天,他忽然被孟久歌叫走,要他去北角支一个摊子卖车仔面——名义上卖面,实则是避人耳目,同人接头,拿钱。
陈修泽和阿贤草草学了车仔面的做法,简单熬汤汁,就开始装模作样地“做生意”。面摊生意不好也无所谓,难吃也无所谓,毕竟倘若引了许多客人来,反倒影响做事。
如此开了一周,背地里,警察也注意到他们的摊子。
等阿贤看到警察时,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陈修泽面色自若地煮着味道寡淡的面,阿贤忙忙碌碌地拿筷子去搅动锅里的东西,谁也不知摊子下放卤料的桶中还有一个暗格,藏着一沓一沓的钞票。
一个念小学模样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过来,恰好坐在靠近摊位下卤料桶的简易桌子上,遮盖得严严实实。她将干净的钱递给陈修泽:“哥哥,我想要一碗面,加鱼丸和卤鸡蛋。”
警察已经接近了,狐疑地盯着他们。
陈修泽沉默地接下这钱,煮面,捞起,放进大瓷碗中,又浇了点潦草的汤汁,阿贤熟练地夹上鸡蛋和豆干。
小女孩很乖,背着双肩包,辫子上也系着蝴蝶结。陈修泽猜测她家境应当不错,大约是富人家的小孩。她看起来同永诚差不多大,不过要比永诚规矩多了,只老老实实地捧着碗吃面——
那面滋味寡淡,她不讲一句难吃,只认真地咬着面条。
警察也在这时走过来,警告陈修泽和阿贤不许动,他们要例行搜查。陈修泽暗地中摸到枪,此时,小女孩哇地一声哭起来,把那两个警察吓了一跳。
原来是小孩被警察吓到了。
女孩哭得抽抽噎噎,警察不得不低头来哄。她哭起来极惨,泪水不住地往碗里滴,警察被她哭到头疼,又看她可怜,好不容易哄好她,草草搜查摊位,自然没去细看女孩挡住的料桶,落荒而逃。
陈修泽第一次见识到小孩眼泪和哭闹声的重要性。
他又将消音枪放回。
女孩哽咽着吃完剩下的面,面碗空了,陈修泽问:“还要一份吗?”
女孩摇头:“不要了。”
陈修泽问:“好吃吗?”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很新颖。”
也不知谁教她这个词,把陈修泽逗笑了。
既然引起警察怀疑,摊位自然不用再摆了。
不过这个小女孩帮了他们一把,陈修泽记住了,他不是喜欢欠人情的性格,让阿贤打听一下,知道对方叫方清芷,父亲跟着陆家做事。
不幸的是,阿贤问出名字的那天,她爹刚出意外死了。
陈修泽愣了愣,只觉得这孩子挺可怜。
他也帮不了什么,至少不能让她的爹再活过来,只托人辗转同陆家那边讲了讲人情——这一点人情的确有用,陆老爷子给了方清芷一家人丰厚的抚恤金,还有一套小房子。
陈修泽就当还了她之前无意间的帮助。
之后几年,孟久歌师父暴毙,孟久歌成功上位,连带着陈修泽也往上走。
又是几年过去,时光荏苒,孟久歌也快不行了,陈修泽早已认了他做义父,权利大,又得孟久歌重用。暗地里有流言说他实际上是孟久歌的私生子,也有人说孟久歌打算将东西都留给他打理……蜚蜚中,孟久歌的几个儿女都视他如洪水猛兽,无数次想要解决掉他。
孟久歌病了许久,命不久矣,他若是过世,留下的偌大资产也总要有人收留。陈修泽承认自己有野心,他绝不会任人宰割、为人案上鱼肉。
正逢多事之秋,孟久歌的几个儿女为了争夺家产,勾心斗角,要将兄弟姐妹往死路上逼——车祸,毒,杀,雇杀手。
他们竟全部死于血亲之手。
孟久歌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晚,气血上涌,死了过去。他人不行了,那些手下自然蠢蠢欲动。
陈修泽有野心亦看得清形势,他虽不能接手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绝不能轻易拱手让人。即使不做了,一时也断不干净,人脉和消息还是要牢牢控住的。
这是一番硬仗,盘根错节,陈修泽花费许多心血时间,心思都在固权、分割、维持人脉上。
他要上岸。
清白地上岸。
香港必定要回归,如今港英政府不作为,甚至不再以发展香港的产业经济为目标,放任混乱不管,阴影之中尚有虫鼠藏身。等回归后,他们再做这些生意,势必不可行。
也是这时,陈修泽同昔日朋友喝酒,无意间听人提到方清芷:“哎……早知不该给她们家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可怜呦,爹妈都死了,那些东西都到了她舅舅手里……”
说话的,是当初在陆家帮忙说话的人。
陈修泽怔住:“她现在呢?”
“自己打工读书,准备考大学。”
——还好只是打工读书。
那时陈修泽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坏,按照那时情形,不外乎她被舅舅舅妈逼到沦落风尘,或者早早委身于人,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帮一把。虽然事情未必因他而起,但若是当时没有给她们家巨额抚恤金,或许就不会招致舅舅觊觎……
幸而她只是在读书,有着无限光明未来。
若是念书争气,大学毕业后,也能招她进公司,给她开一笔不错的薪水。
所以,这件事悄悄交给阿贤去做,让他过去方清芷打工的店里,私下里同店主谈,找理由给她一些奖金,涨涨薪水;至于她那个无赖舅舅舅妈,暂且留着,等陈修泽有时间了,再好好料理,把人赶走,再将房子还给方清芷。
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让阿贤找到人后,陈修泽也没去看。没必要,更何况,他一心都在资产利益上,人情能还清便好,陈修泽也无心再去看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直到事态渐渐平稳,一日经过茶餐厅店,阿贤忽然叫司机急急停车,他扭头,有些惊喜:“大哥,那个方清芷在外面。”
陈修泽循声而望。
阳光灿烂,在街角的茶餐厅前,他看到一个素白连衣裙的女孩。
长头发,雪白的肤,立于艳阳下,却好似不是阳光照着她,而是她在发光。
恍然间有什么东西跌跌撞撞落下,穿过层层重重的迷雾,碰地一声砸到他胸膛,激起狂烈心跳。
陈修泽不能移开视线,他无法移开。
只听心跳震耳欲聋,只听血液热切流动,只听脉搏强劲跳动。
陈修泽握住手杖,看到一个清瘦的男子从茶餐厅中出来,他衣领洗到泛白,匆匆忙忙地拎着一份红茶和多士,分给她一同吃。
两人站在屋檐下,躲避着烈日,廉价的一份食物,他们分着吃,竟也如此开心。
在看到那男子亲昵低头去拨她头发时,陈修泽终于收回视线,低头,擦了擦随身携带的金属手杖。
“阿贤,”陈修泽唤他,“去查一查,那个瘦小子是什么人。”
阿贤答了一声是。
车子启动前,陈修泽隔着车玻璃,又深深望外面方清芷一眼。
一眼就够了。
夜里能得到她千百回。
一身素白的方清芷并不知晓,吃完东西,自在地跳进阳光中,身后仍跟着那个碍眼的瘦子。
获得一个女孩的芳心不需要什么肮脏手段。
但想要获得一个已经将芳心暗许他人的女孩,就不得不用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陈修泽不过晚见她一月,初初读大学的她就已经爱上他人。
不过也无妨。
不妨碍他将人抢到自己身边。
之后再见,是计划启动的那天。
忽然落下蒙蒙细雨,方清芷抱着书匆匆忙忙进图书馆躲雨。
陈修泽早就等在室内,打开玻璃门,及时纳一只淋湿羽毛的小鸟,和湿淋淋的方清芷一同伴凉风冷雨入室。
她裹了一身雨水寒意,还有若有似无的荷叶气息,像是捏碎了荷叶枝,流出淡淡绿叶馨香,浅浅扩散。
陈修泽目不转瞬望方清芷。
但方清芷礼貌低头,拢一下湿漉漉、乌鸦鸦的发,眼也不抬,不看他,只盯着他的手杖。
她轻声道谢:“谢谢先生。”
陈修泽没说话。
她只当他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而他那时已使下手段,势必将她带回家中。
——你无须现在谢我。
——今后,日日夜夜,有的是谢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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