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杨枝微微一怔:“大人她是……”皱了眉:“不对, 那晚她明明在牢里扮鬼……”

    柳轶尘一哂:“京中地下易市传过一句话,叫‘谷君千面’。我本以为是谷君擅易容之故,如今才想明白, 是谷君本就并非一人……那天晚上你见到的谷君, 不是她。”

    杨枝这才恍然, 当日在易市,她因那熟悉香味有了反应, 被谷君注意到, 才设计了后面真真假假的一出。牢中那方巾帕,是朝雾故意落下的, 为的便是撇清嫌疑, 让她以为那香气不过寻常至极。

    朝雾理理鬓边的发, 笑了笑,还是像以往一般十分淡泊的笑:“大人何时开始怀疑本君的?”

    “燕归楼,初遇。”柳轶尘道:“名伶倒酒的手不会抖,更不会倒到江行策身上——世人都知道江行策暴虐, 身为蓬莱阁花魁, 这一点,更不会不知,纵是心中有事, 亦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不会不赔一万个小心。”

    朝雾微微一怔,继而绽出一个洒脱的笑:“想以这等手腕吊大人上钩, 是我太轻狂了。”略顿一顿, 又问:“那大人又是如何看出我是谷君的呢?”

    “燕归楼内, 江行策踹了谷君一脚。江行策此人素来下手极重, 本官记得, 那一脚下去,谷君撞到了厢房内的矮柜上,想必受了不轻的伤。而当日撞着的地方,是谷君的腰。”柳轶尘道:“谷君的破绽在于,谷君是个极爱容颜的女人,不止是面上的容颜,还有……身体上的……那日地下石室中,谷君腰间绑着药,是以左右腰看起来,并不完全对称。”

    这一回是杨枝怔住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郑渠的话,“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这厮竟然连姑娘纤腰是否对称都看得出来,还说只是当个猪腰……

    柳狗的嘴,骗人的鬼!

    谷君又是洒然一笑:“大人当真是聪明。只是本君不明白,执掌一个江湖帮派,究竟是犯了我大盛哪条律令?”

    柳轶尘却不再说话,斜乜向杨枝。杨枝正支着下颌思索,觉察到柳轶尘的目光,下意识地一缩肩、眉心直跳:“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莫不是想让我当众说出与沆瀣门的交易?

    勾引朝廷命官不、不犯法吧?

    见她一副被夹着了腿的兔子样,柳轶尘才典典衣袖,道:“你来说说。”

    “我?”

    这考核怎么无处不在?

    说好的当大理寺小吏轻省又没有升迁压力呢!

    杨枝垂眉轻叹,支颐思索须臾。忽然一抬头,眼中锋芒毕露,道:“傅小姐,杀人一事,算不算犯法?”其实方才在车中,柳轶尘告诉她傅秋兰的身世,她便已想通了来龙去脉。

    不过刹那工夫,瑟缩如兔子一般的杨枝一下子舒展开来,像翱翔蓝天的苍鹰,落在柳轶尘眼里,他不觉牵了牵唇角——她实在不适合藏锋,自第一晚在大理寺丙牢外逮着她,他就处处能瞥见她藏的很笨拙的马脚。

    朝雾原本淡泊的笑微微顿了一顿,下一瞬,却笑的更开:“书吏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杨枝迎着正好的日光挺了挺身,眸中熠熠生辉,柳轶尘觑见那里面有光点轻轻跳了一跳,几不可察的,已听见她唇边带着笑道:“傅小姐,陈旺在牢里什么都招了,你还逞什么强?”

    朝雾轻蔑一笑:“书吏想诈我?那陈旺前天夜里就已自尽了,招了什么?”

    杨枝也是一笑:“傅小姐怎么知道陈旺自尽了?”

    朝雾一怔,旋即沉定下来:“我执掌沆瀣门,知道这点消息又有什么稀奇?”

    “也是,谷君说的也是。”杨枝弯下腰来,做了个赔礼的姿态:“谷君说对了,我的确是诈你的。可惜谷君太聪明了,我这点雕虫小技哪能入得了你的眼,谷君见谅……”转身面向柳轶尘,仍是半缩着肩,一派猥琐样:“大人,咱们怕是搞错了,谷君说的对,不过是执掌一个江湖帮派,构不上犯事!如今太子殿下给的期限愈来愈近,而那陈旺已死,咱们不如就将所有罪责推到陈旺身上去,好交差了事!”

    柳轶尘托腮思索,似当真考虑起这个建议:“可本官有一事不明,那陈旺为何要杀方大人!”

    杨枝猥琐笑道:“还不是为了他那相好!大人有所不知,蓬莱阁的秾烟告诉属下,那陈旺与府中的一个婢女,叫傅什么兰的私通,丑事被方夫人撞破。方夫人打了那婢女一顿,她羞愧跳了井。这陈旺为了给婢女报仇,就杀了方大人,嫁祸方夫人……案卷上这般写,大人觉得可还合情理?”

    柳轶尘继续托腮:“情理倒是合的,只是那婢女身份如何,怎么死的,如今可还能找到罪证?要做齐全了才行……”

    杨枝道:“这是当然……京郊放生桥前有一片槐林,槐林里有一座坟,便是那婢女的。大人派人掘了那婢女的坟,自然什么证据都有了!”

    “只是那婢女死了已久,如今挖出来也不过是骸骨一具。”

    “无妨。属下前日与衙门里的张仵作交流,听闻有一种蒸骨验尸[1]之法,将死者的骸骨用酒醋蒸煮,便能得到证据。”

    柳轶尘仍在托腮,朝雾已脸色大变:“你、你们……狗官!”伸手就向杨枝面上抓来,柳轶尘下意识身形一移,挡在杨枝面前,却被一粒桃核击中右肩,往旁边歪去。

    下一瞬,伴着一声:“大人身手差就不要学人英雄救美,让开!”黄成本来悬在腰间的利剑连剑带鞘击飞出去,稳稳击在朝雾右胸,她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谷君这是做什么?”杨枝从柳轶尘身后缓步踱出来。

    朝雾咬牙望向杨枝,再无片刻前的淡泊:“贱人!”将近正午的日光将她的眼照的仿佛要射/出火来。

    杨枝望向她,眼底多了一丝怜悯:“我可以不做贱人。傅姑娘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朝雾与她四目相对,杨枝仿佛从她眼底看到了这么些年的蹉跎、苟且与不甘,只一刹那,这一切都被疲倦所取代,仿佛清风卷起佛前的尘灰,卷入了她的眼。良久,她垂下头,轻道:“我什么都招,你们别碰她的尸身,还她……清白。”

    “傅姑娘阁内说话吧。”柳轶尘这时才开了口:“请。”

    杨柳黄三人与朝雾回到阁内,申冬青因为受了伤,车夫带他先行去了医官。

    蓬莱阁内红绸高悬,朝雾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入目一架素色绣屏,屏上是连绵的山水,水面上一只孤鸟,呈盘旋之姿。

    其他布置也不像秾烟房中那般艳丽,浅色居多,窗前还摆着一盆绿菊,是稀罕之物。

    杨枝这是第一次进朝雾的卧房。看到那盆绿菊,微微怔了一怔。

    从未见过在花楼摆菊花的。

    三人落座后,朝雾沏上茶来。柳轶尘端起茶盏正要饮,黄成连忙道:“大人小心!你才说这地方东西不能乱吃的!”

    柳轶尘仙风道骨地一笑:“喝,不算吃。”

    黄成一愣——还带这么玩的吗?

    朝雾闻二人言语,自顾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又将空盏给三人看了一眼,方道:“诸位放心……这京城之中,我当真毒死了柳大人,下一位继任的大理寺卿,势必会当真像杨书吏方才说的那般判案——人说柳风曹骨,我信大人。”

    京中人说柳风曹骨,柳指的是柳轶尘,曹则是京兆府尹曹封,俱是风骨清正的典范,亦都是硬骨头。

    杨柳二人不约而同,各就着茶盏似饮酒一般大浮一白,将空杯展给她看。三人对视一笑,黄成一脸懵逼。

    杨枝道:“我先说说我的猜测,傅姑娘看对不对。”

    “杨书吏请讲。”

    “傅秋兰到方府本是为了报养父与傅婉娘之仇,无意之中发现了账本,就想借账本扳倒方家,但她知道那账本干系兹事体大,且方卓氏当时已盯上了她,一言一行皆在方夫人掌控之下,行动非常不便。方氏夫妇俱是虎狼,在这两匹虎狼之间腾挪,无异于螺狮壳中做道场,因此她想到了陈旺。正好听闻方濂要为她打一支簪子,便想到了借金簪传信之法。她可能也预感到了方卓氏容不下她,迟早要对她下杀手,若是她能活着走出方府,那自然没有再借金簪传信的必要。可她如果一死……方氏夫妇不和,凭她对方濂的了解,那簪子他大概会随手送给秾烟。”

    “……秾烟胆小,但凡发现簪中藏着账本,势必会干脆将那簪子丢了,也不想掺和其中。而傅秋兰知道,你因为方濂的关系,一直在关注着秾烟。秾烟贪财,却无故丢弃一枚价值不菲的金簪,其中必有猫腻。届时如不出意外,簪子会落入你手中,而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这些都是我猜的——若有什么不妥,傅姑娘但可纠正。”杨枝道,朝雾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杨枝默了默,继续说:“那时她并不多信任陈旺,金簪中空之事,以她的聪敏,想必也找了个妥善的借口。只是世事难料,方卓氏的发难来的毫无预兆,她没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所以临死之前仓皇之下她只能寄希望于陈旺。她知道陈旺会为她收尸,是以那半页账册,她留在了自己尸体上或旁边。当时因为是跳井,若留在尸体上,纸片上的字必会被水泡化,所以我猜,是在那井旁边。”

    朝雾垂下眸:“在她的鞋中,投井之时她故意挣脱了一只鞋。收尸时,除了陈旺,没人记得替她穿上那双鞋。”她的声音空空的,有种天外来的悲凉之感。

    杨枝亦低眉敛眸,默然片刻,方续道:“听到她的死讯,傅姑娘想必悲愤至极,又闻说是陈旺为她收的尸,便找到了他。陈旺自告奋勇,要杀了方濂为傅秋兰报仇,你们便一起设计了这个局——陈旺杀方濂,再借一幅画让方卓氏成为嫌疑人。但是你们忌惮方家权势,便顺着傅秋兰的思路,在金簪中藏了那半页账册。故意另定了支金簪杀人,又替换掉秾烟送给方濂的药,是为了使秾烟亦成为嫌疑人。秾烟为求自保,一定会拿出账册,大理寺追查账册之后的因由,必会令江家疑心,到时江家为保住自身,只会断掉方家这条臂膀,甚或还可能会落井下石。”

    “我本以为这只是你二人的设计,但有一点让我意识到沆瀣门恐怕亦参与其中。”

    “什么?”

    “《残阳归鸿图》。”杨枝道:“那幅画原本是收在嘉安王府中,王府被抄后,应当没入了宫中内府,怎会无故出现在一个青州老妪手中?”因贡院前之事,她对那画多留了几分心眼。何况一个计划缜密的凶手杀人,怎会任由现场留下血迹,还是在一幅那么招摇的画上?

    “沆瀣门中俱是无名无卒之人,亦为无名无卒之人行事。”朝雾淡淡道,须臾,抬起眼来,扫过两人面庞:“两位猜得没错,我的确是秋兰的姐姐,叫傅江离。”轻轻一笑:“我听闻大人派人去了青州,本以为青州假造的身世能瞒过大人。”

    “本来是瞒过了。”柳轶尘道:“但黄鹤心细,多留了一个心眼。离开青州半日,觉得不对劲,又折返回去了。”是以前夜他才会收到青州的急报,急报中是傅氏姐妹的真实身世。杨枝却不觉响起前夜朦朦胧胧柳轶尘中那句“果然”,心道只怕那句“本来是瞒过了”亦是假话。

    “大理寺的大黄捕头,果然名不虚传。”朝雾赞。

    黄成本抱剑背身站在门边,一听道黄鹤的名字,连忙转过来:“那是我哥!我们家的脑子让他一人长了,自然名不虚传!”

    朝雾浅浅一笑:“小黄捕头也名不虚传!”

    “那是当然!”黄成骄傲地一挺胸脯。

    朝雾为两人添了茶:“民女有些好奇,书吏是如何猜出我与秋兰关系的?”

    杨枝道:“傅秋兰能在钗中藏信,绝非寻常懵懂少女,来蓬莱阁,大概也并非当真是为寻差事,而是……找人。而陈旺杀方濂,是先借秾烟之手给方濂下了药,蓬莱阁花魁房中守卫森严,且秾烟物什从来摆的杂乱,若非这楼中之人,一时半会找不到那瓶药。半夜潜入秾烟房内,亦同此理——秾烟所谓的鬼魂托梦,自然是有人装神弄鬼,是以大人才会让姑娘再扮一回鬼魂。”所谓长相清冷,更能扮出冤魂之效,自然是鬼话!

    “这阁中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认定是我?”朝雾问。

    “大人告诉我,傅秋兰与傅婉娘生的极像。”杨枝道:“想必亦是因为这个,他才顺利被方濂买入了府中。我头一回见傅秋兰的画像,就觉得她长得有些熟悉,只是并未熟悉到能令我立刻想起来与她有些许相似的那人是谁。但我后来忆起,秾烟曾告诉过我,方濂一开始来这蓬莱阁,看中的是姑娘……因而我想,姑娘必是多少亦有与婉娘相似之处……”

    “那你是如何找到秋兰坟冢的?”

    “亦是猜测。”杨枝道:“一因秾烟埋钗,二因陈旺祭拜。秾烟不会无故将钗埋在郊外,她最是懒惰。陈旺祭拜,就更明白了。”

    朝雾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目光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茫茫,像不知置身何处又不知何向一般,良久,点一点头,启唇道:“我干爹,你们想必也已查过了,他叫傅凭章,爱婉娘疯了魔,因她一世未娶。婉娘死后,他遍地游历,收养了两个与婉娘长得相似的女孩,便是我,与秋兰。”

    “他从小就告诉我们,我二人是他与婉娘的女儿。我们的娘,婉娘,是被京城一个叫方濂的狗官害死的,我们要杀他报仇。”

    “他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些,给我们吃了许多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朝雾道:“还找了僧道来给我们作法,各种恐吓、催眠,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说的鬼话。我那时已过了不知多久朝不保夕的飘零日子,忽然有软床睡,能吃得饱肚子,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从来不相信那些鬼玩意,但是他给我吃什我都吃,让我相信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或者说,装给他看相信什么。可秋兰那时候还小,被那几个鬼巫师吓了几回吓出了高烧,当真忘了过去。我当时想,这样也好,就这么没有过去没有痛苦的过下去,也好,只要吃得饱穿得暖,谁还在乎别的?”

    “大人,书吏,你们过过那种在泔水桶里找吃的的日子吗?你们过过那种在冰结了几尺厚的大寒天赤脚要饭的日子吗?”朝雾苦笑,不知是问她们还是在自问。

    杨枝本从她自述起便开始记录,此时却停了手中的笔,望向她:“我过过。”

    柳轶尘下意识转眸,目光在她绽开的梨涡上轻轻一点,又飞快移开,长长的睫帘遮住情绪,眼底杳如深潭。

    朝雾感激地看了杨枝一眼,笑道:“我本以为从那以后日子就好了。可没想到后来,我渐渐大了,开始长得越来越不像傅婉娘。我的五官,越来越锋利,可能是苦日子过多了,怎么也没有婉娘那种浑然天真的骄矜感觉。傅凭章开始时时打量我这张脸,开始皱眉,开始叹气,甚至开始打我,我都忍得……可他终于厌弃、失望到了极致,在一个秋日的傍晚,他趁走货将我带来了京城,然后将我丢在了这儿……”

    “他走后第一天,我还有个人样,第二天我像个人,第三天我像动物一样开始偷开始抢,第四天傍晚,我饥肠辘辘地看着京郊的那片槐树林,看着那些打着旋儿飘落的槐叶,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晚霞,开始恐惧,说不出的恐惧。冬天要来了,夜晚也要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冬天的夜晚更可怕。”

    “其实那时我的境地还远未到绝望,只是一想起从前的日子,我就害怕。一个人一旦尝过一丝安稳,再要让她回到从前的朝不保夕中,就很难了……那天晚上,我哆嗦着走进了这座蓬莱阁。”朝雾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就像她的名字,如雾一般:“老鸨要赶我,我说我很漂亮,你给我一点吃的,我帮你招徕客人。”

    “那一年,我十三岁。”朝雾道:“起初我很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有一天,阁里的婢女告诉我,门外来了个小公子,找我的。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妹妹,秋兰。秋兰打听到我在京城,偷了钱出来赎我,她捧着一把碎银子碎铜钱跟我说,姐姐,跟我回家。我告诉她,那点钱都不够买我一个晚上。我将她赶了出去,却又找了人偷偷看着她。所以我知道,第二天傅凭章就来了,他很紧张,一夜赶路,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他与我已没有了干系。如果没有他,我早晚也有沦落到此的一天……我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飘零。”

    朝雾说着,又为两人添了点茶,不知是不是因为出着神,茶水溢出了杯子也未觉。

    溢出的茶水像一条条细蛇般满桌面游走,窜到杨枝手边,杨枝没有避开,任由那茶水顺着桌沿流下,滴湿她的裙。

    朝雾抱歉着为二人擦拭,自嘲道:“大人聪明盖世,到底有一句话说错了。花魁斟茶,也不是万无一失。”又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两位时辰,一不留神说了许多我的往事。憋了太多年了,以前没有机会,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机会。这就说回案子,两位想必已经猜到了,秋兰来京城,是因为傅凭章生前的执念,她要为‘母亲’报仇。”

    “……当日她来蓬莱阁,我没有见她。傅凭章待她实在好,如亲生女儿一般。”朝雾道:“我想着纵然我告诉她傅凭章骗了她,她也不会相信,或者说,不会放弃为养父母报仇。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当时想着她寻不到门路,自然会打退堂鼓……毕竟傅凭章已经死了,如我这般现实的人,绝不会为了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豁出性命去。”

    “可没想到,半个月之后,我就听闻她卖身进了方濂府。方濂的虚伪毒辣,我早见识过听说过,秾烟那一身伤,在蓬莱阁就是一个笑话。”

    “若是我早知道她会进方府,我定不会将方濂推给秾烟……”朝雾顿了顿,好半晌才继续道:“当时我悄悄去找秋兰,让她离开方府,她却笑得如儿时一般乖顺天真,直说‘姐姐我没事,我不会胡来的’,她还说‘姐姐我再干半年,无论事成不成,都离开方府。到时我给你赎身,我们离开京城,找一个姐姐喜欢的地方过日子’……我那时很害怕,不惜动用沆瀣门的力量来扳倒方濂。可我还是晚了一步,那个疯婆娘先一步下了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濂。”朝雾道:“你们道那小厮陈旺为何愿意与我联手?方氏夫妇待下苛毒,陈旺头上的那个疤就是方家小兔崽子生生烫出来的,陈旺虽仗着方家那一对贱人能在城中现世,但没有人真把他当个人过,都只把他当成方濂的一条狗。有一阵,方家那小畜生发狗疯,从西南寻了一只巨犬来,要陈旺与那巨犬人狗厮斗,说看看两条狗哪条厉害,陈旺被咬了一身伤,府中无人敢给他送药,都怕染了恶症,只有我的妹妹,纯真仁善的秋兰,悄悄为他送药敷药——秋兰是高山雪莲,陈旺不敢高攀,可为着这一分尊重,他愿意以性命相报。”

    “你们看,他们都是恶人,可恶人依然正日逍遥,偏偏是我的妹妹,我最乖最可爱,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妹妹,成了方濂、傅婉娘、傅凭章还有那个贱妇的陪葬……”朝雾咬牙:“所以我发誓,那方氏夫妇,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那个贱妇,她这一辈子最在乎的三样东西,我要她一样也保不住。”朝雾道,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绽出了一个并非苦笑的笑。然那笑里仿佛淬了毒,仿佛只要望上一眼,就会见血封喉。

    “三样?”柳轶尘眉骨一动,霍然转身:“黄成,去京兆尹府!”

    朝雾却笑了起来:“来不及了柳大人,饶是你聪颖盖世也来不及了。方公子打得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那小侯爷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有一种特殊的血症……”有意顿了顿,带着一点恶作剧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受不得伤。方家那小畜生下手那般重,这小侯爷……救不回来了!方家小畜生,不是伤人,是杀人!柳风曹骨,我看落在曹骨手里,方家小畜生这杀人之罪如何逃脱?”她边说边笑,说到最后,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没错,是三样——方濂、方家小畜生,还有卓家,那账本之事江家一定会壮士断腕,这些年江家的诸多产业都是方卓二家在打理,方家跑不了,卓家一样也跑不了……”朝雾笑得益发肆意,杨枝这才发现,她竟美的这般令人不可逼视:“只可惜啊,我不能亲眼看到了,杨书吏,你既是与我一般的苦命人,你就替我看着吧……”

    她此话一落,柳轶尘眉头一拧:“不好!”明知为时已晚,还是下意识伸手按住杨枝面前的茶盏。

    “大人这茶里……”杨枝也反应过来。

    朝雾妩媚一笑:“二位放心,这茶里没毒。我说了,我还指望柳大人亲手办了那方卓氏呢!”说话间起身走到窗边,抱起那一盆绿菊放回到桌上。

    她抱起绿菊折返时,身形已有些摇晃,及至她当真回到桌边,杨柳二人才惊异发现,她唇边已赫然一道血痕。

    “你……”

    “茶中无毒。”朝雾缓缓道,气息已开始虚弱,杨枝忙冲上前,托住她:“可是……我口中有毒……大人,我是沆瀣门的人,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朝雾姑娘!”柳轶尘急转向门口:“黄成,快去请薛大夫。”

    “大人,来不及了。”朝雾虚弱道:“沆瀣门的毒,至多只容人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我同二位,已堪堪饮了一盏茶……”

    柳轶尘嘴唇抿直,转身望着她,眼底平静深沉,道:“你还有何遗言?”

    朝雾笑了笑,任由杨枝托着自己,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悠悠转向一旁桌上的绿菊,道:“这绿菊跟了我好几年,我这人素来冷漠,与人没甚感情。这绿菊是我唯一的陪伴,求二位替我照看好它。”

    杨枝看向那绿菊,奇异的是,初春时节,这菊花竟然开了,花叶妖娆,整盆看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泊,就像朝雾其人。

    杨枝先前出入蓬莱阁,与她打过数次照面,可二人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然而此刻,看着那盆绿菊,她忽然生出一种沧海无尽的悲凉感,她能感觉到朝雾的脉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渐急促,几乎是未经思考的,她定定应了个“好”字。

    朝雾眼底露出一点欣慰,一口血漫上来,她强咽了下去,唇边还是溢出粘腻的鲜红,眸光忽然飘远:“我这一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为谁,没有前路,没有退路,只有……死路。秋兰死后,我才明白,还有一样东西比冬夜更难熬,叫无尽……我以前觉得,在意,牵挂,这些都是再缥缈的东西,哪有金子有用。可秋兰死后,我发现这世上当真没了在意我的人,那感觉就好像被折了翅的鸟,拔了根的树……我……”她喉咙里又漫上一口血,这一回,她却没有去咽,任由那血染透前襟:“我……我想再求求二位……也将我…葬在城外那片槐林……”

    一碧如洗的天空飞过一只孤鸟,孤鸟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

    杨枝觉察到自己手下的身体一僵,那原本明亮眸光一刹那失了焦点。

    “好。”

    这回是柳轶尘应了一声。

    天地高远,那孤鸟转瞬不知去向。

    大理寺的从人很快上来,将朝雾的尸体抬了下去。蓬莱阁还未开门,此际只有才睡醒的花娘站在各自门前,一脸惊恐。有一名龟奴大着胆子在朝雾房前跑过,腿脚都打了结,在楼梯口差点没滚下去。

    蓬莱阁短短半月死了两个人,老鸨许妈妈愁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一边啐骂一边躲避,生怕沾了一点晦气。

    只有秾烟迎上来:“官爷,这、这是怎么了?”

    杨柳二人从房中出来,柳轶尘道:“秾烟姑娘,可否借闺房一用?”

    秾烟道:“自然是行的,大人随奴过来。”

    到了秾烟闺房前,柳轶尘却不进去,站在门边道:“杨书吏要在这歇息一会,烦请秾烟姑娘照料。”

    杨枝一懵——我何时说要歇息了?

    “大人……”

    “我一会还要却别处办事,不方便带着你,也不能送你回去。”柳轶尘道:“你就在此歇一会,我办完事来接你。秾烟姑娘有不少问题,你也可以解答她。”

    杨枝还要说什么,转眸瞥见秾烟眼神:“那……好吧。”转身进了秾烟房中。

    柳轶尘这才道:“秾烟姑娘借一步说话。”

    秾烟随柳轶尘走到拐角处,柳轶尘掏出一块碎银:“烦请姑娘为她点上安神香。”

    秾烟在风月场中打滚,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大人的银子我不能收,但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书吏。”折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含笑问:“大人昨晚……喝汤了吗?”

    柳轶尘微微一怔,面上不自觉涌上绯色,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背起手:“汤?什么汤?”

    秾烟掩起团扇,轻轻一笑。

    **

    夕阳向晚,倦鸟归林。

    京郊的“加官进爵林”前,一身着华服女子正在祭拜。身侧的篮中除了水果香烛,还有一盆未放的菊花。

    女子眉眼盈盈,身姿袅袅,正是蓬莱阁花魁秾烟。

    秾烟素手将面前的泥土挖开,一边将那菊花移植过去一边道:“我都听说了。你何必寻死,你又没亲手杀那方濂,大不了牢底坐穿就是,我往后给你送饭。以后啊,要给你烧点吃的用的,还得来这城外。”

    “我听人说你喜欢菊花,我去花市给你买了一株。你知道的,珠啊钗啊的我内行,这些玩意,我实在是挑不来,要是开的不好,你就凑合看看,在底下还能一边看一边骂我草包,解个闷子。”

    “其实我也晓得你去扮鬼不是为了救我。”秾烟笑道:“不过你确确救过我一回,你自己大抵都不记得了。那一年我被卖来蓬莱阁,被许妈妈打了个半死,不给吃不给喝,是你随手丢给我一块糕饼,告诉我,‘活下去才有意义。死了的贞洁烈妇,那是石头。’我都记着,可你怎么想不开了……”

    “你知道方濂为何打我,有一回他喝醉了我问,他说当年婉娘与他私奔,两人被抓回来时,那些人便是那般打她二人,他永远记得婉娘那不声不响的倔强神情。他说,那是他一生第二痛的时刻——第一痛是听到婉娘没的消息时。他恨自己护不住婉娘,但那却也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刻,他看着婉娘坚定的眼神,明白有这么一个人矢志不渝的为他追随他,他觉得什么都值了……后来他再打时我便不声不响,我越是不哭不闹,他越是兴奋……”

    “他们这些人,自己受了践踏,便要践踏不相干的人报复。方濂如此,那个贱妇如此,傅凭章亦是如此……这世道混沌龌龊,你我这样的,性命不过是芥子浮萍。如今你也走了,我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过我这人贪生,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念想,且让我再走走看看,指不定哪日走累了看腻了,我也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第三第四个案子还会再回来提到这里的一些问题~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MUA~

    第三十二章

    杨枝在秾烟房中饱饱睡了一觉, 柳轶尘直到傍晚才派人来接她。

    短短几日,方濂案就破了,太子喜上眉梢, 来大理寺中坐了半日, 还干脆用过了晚饭。

    晚饭有一条新鲜鲈鱼, 太子吃时快活,吃毕却嫌身上沾了腥气。

    郑渠立刻会意, 忙命人烧好热水, 引他往浴房来。太子畅快沐浴后才打道回府,走前还跟郑渠笑说:“让你们柳大人把这浴房改回去吧, 往后孤就不上你们这沐浴了。让那柳敬常再诓孤, 打这几日地铺, 他也算是受到教训了!”

    郑渠做作装出吃惊的神情:“殿下怎知……”

    太子高兴地一敲折扇:“你们当真打量孤是个瞎子吗!”

    “不敢不敢!”郑渠半佝着身子,连忙道:“殿下火眼金睛、微察秋毫,臣等岂敢诓瞒。”

    太子十分受用,快活走了。然没过两个时辰, 却又折返回来。

    不待人引, 直奔浴房。片刻之后,浴房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从欲破门而入,却被太子一声“不许进来”拦在门外。

    “殿下, 你、你没事吧。”领头的不放心地问, 已赶紧差人去请了柳轶尘与郑渠。

    “孤没事。”太子声音沉定,却有种在极力压抑的感觉, 可这压抑的, 还仿佛并不是恐惧。

    而几乎在太子开口的同时, 浴房中传来“嗖嗖”两声, 灯烛应声而灭。

    这……怎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殿下!”

    “孤说了没事, 你、你们都走远些!”

    “殿下!”

    “不走远,孤要你们脑袋!”太子声音隐约压着一丝愤怒。

    随从不知所措,只好茫然退到院中,等大理寺两位主事来再做定夺。

    杨枝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奇异的一幕,东宫侍卫俱守在院中,却皆拔刀向着那扇浴房的门,严阵以待。

    柳郑二人从另一边回廊过来,与杨枝在浴房前相遇。

    室内似听到脚步的窸窣声,立时传来一声太子的怒吼:“孤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三人连忙退到院中,柳轶尘见杨枝手中提着桶,皱眉问:“你提桶作甚?”

    杨枝道:“黄成听说大人这浴房要拆了,想拆之前好好享用一回,拉了我过来陪她,方才又嫌水不够烫,让我再去打一桶过来……”

    “黄成?”柳轶尘凝眉:“这么说是她和殿下在里面?”转向东宫侍卫的领头:“方才可曾听到什么人声?”

    领头道:“只、只听见一声女子尖叫……”

    柳轶尘眉心越敛越重,下一瞬,只见他大跨步穿过庭院,走到浴房门边:“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浴房内沉寂了片刻,大门霍然从里面打开。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何事?”

    “京兆尹府移文过来,说想将方公子的案子与方大人案并案。”

    “并案就并案,这点小事你们大理寺决断就行了,问孤作甚!”太子神色不豫,嘴唇平直,整个人仿佛糅杂着兴奋与愤怒,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柳轶尘眉眼微抬,不经意间向浴房觑了一眼,黄成并不在跟前,屏风之后却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柳轶尘掀袍一跪:“殿下,黄成擅用殿下浴房,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愿领处罚。”

    太子冷冷觑着他:“柳敬常,你可知她与孤有什么过节?”

    “无论她如何冒犯了殿下,微臣都甘愿代她受罚。”柳轶尘道,声音清清冷冷,平平正正。

    太子怒气已将冲破头顶,袍袖一挥:“她的过,你代不了。”又向院外吩咐道:“来人啊,将黄捕头绑了,带回东宫!”

    柳轶尘又开了口:“敢问殿下,黄成所犯何事?”

    太子冷冷一笑,转身指着那屏风,道:“你犯的何事,你敢说吗?”又转向柳轶尘:“柳敬常,你几次三番欺孤诓孤,孤都饶过了,是看在你有几分才华的份上。但我朝有多少才子,又岂你一人!”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是我李家的朝臣!”

    此言一出,庭中郑渠微微一惊——太子性子温和端厚,鲜少以身份压人。这一回,恐怕是真动怒了。

    郑渠连忙小跑过来打圆场:“殿下,黄成与柳大人情分不同寻常,她父亲临终前将黄成托付给柳大人,柳大人口不择言,也是一时情急。”

    “好一个一时情急!”太子冷笑,怒指侍卫领头:“你,过来!”

    领头眼见着面前这个烂摊子,本想摸鱼袖手一回,等才冠京都的柳大人解决了,再过来意思性露个脸,没想到冷不防被点上名,只好连滚带爬着过来蹚浑水。

    他一到跟前,还未动手,太子忽然拔出他腰间佩刀,架在柳轶尘脖子上。

    泠泠月色不知何时洒到了阶前,照的那刀刃处有银光浮动、寒芒毕现。

    “柳敬常,你若是阻孤,孤大可以现下就砍了你!”太子冷道:“父皇也不过关孤几日。”

    刀刃加身,柳轶尘却岿然不动:“殿下不能带黄成走。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不能任由殿下无由将寺中人押走。”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下一瞬,寒光一动,太子当真挥刀向柳轶尘项上砍去。“殿下!”杨郑二人俱是一惊,急声尖叫。

    黄成登时从屏风后转过来:“我随殿下走。”

    话未落,刀刃在柳轶尘项上一掠,却只掠下他耳畔一缕青丝。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军统领庄渭亲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

    “黄成!”柳轶尘轻喊,眉间凝成一道川字。

    黄成衣衫凌乱,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却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将两肩衣襟往中间扯,遮住若隐若现的中衣。

    她大概才从浴盆中出来,青丝还散在脑后,湿漉漉的,仍滴着水。

    领头见这形势,连忙上来押她。手将触到她胳膊,却听见太子忽然冷声:“别碰她!”

    领头顿时有些茫然,干了这么多年东宫侍卫,一时竟不知道这个“押”字该作如何解。

    太子怒气仍未消解,负手当先走了,然走出两步,却又住了脚。

    “进去把衣裳穿好了再出来!”

    黄成折身回浴房内,经过柳轶尘身前,柳轶尘以唇语示意。杨枝看懂了那唇语,连忙道:“大人,我去帮黄捕头更衣。”

    杨枝跟着黄成入内,轻道:“黄捕头不必去,殿下不敢当真杀柳大人。”

    黄成难得不再迟钝:“我知道。但这事,早晚要了的。”又淡淡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郑大人不是说过么,这京城之内,能打得过我的,只有三人,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上了东宫,再让大人来救我,还来得及。”

    杨枝替黄成梳了梳头发,知道她执拗难劝,未再说些什么。

    黄成走后,郑柳二人回到衙房,杨枝也跟了去。

    “大人,黄捕头功夫盖世,不会有事的。”见两人比往常更加沉默,忍不住劝了一句。

    柳轶尘仍未开口,郑渠却叹道:“哎,黄成功夫是好,可人没什么心眼,就怕遭人算计了!”黄成和他吵了这么多年,已俨然成了他半个女儿。

    说着,郑渠忽然侧目觑了杨枝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黄成要有你这个机灵劲,再添上她那功夫,龙潭虎穴都闯得,东宫又算什么?”

    柳轶尘似是明白了他的算计,不待他点破,立刻道:“不行!”

    杨枝本想问“什么不行”,然心念一动,立刻反应过来,道:“大人,属下愿意乔装混入东宫。”

    “本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柳轶尘烦躁地一甩袍袖,一锤定音。

    月色皎皎,洒在院中的木樨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这株木樨树干粗壮、虬枝峥嵘,一看便知是栽了许多年,也不知见证了大理寺多少更迭、兴替。

    杨枝仰面躺在床上,眼角的余光扫到对窗的烛火,已近子时,还是没熄。

    他在为黄成担心吗?

    柳轶尘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太子临走时那情形,其实不像是会对黄成如何不利。一个人倘若在盛怒时还记得让人衣冠整洁,待怒消后,只怕更不会如何胡来。

    这道理,她都能看得穿,柳轶尘不至于不会。

    不过话虽如此,但俗话说关心则乱。

    杨枝想着,转眸看了一眼那烛火,隔着一层窗纸,那烛火像是晕开了一般,自阒静黑夜中晕开,晕在人心头,令人无端烦躁。

    不知怎的,她心中也有些杂乱无章,翻了个身,转向里面,索性眼不见为净。然手心里掐着的那个纸条却让她平静不下来。

    那是临回房前郑渠塞给她的,就在柳轶尘眼皮子底下。当时柳轶尘正垂着头,也不知看没看见。

    纸条上写:“今夜三更,临平街前歪脖子枣树下见。”

    三更已将至,临平街倒是不远,该不该去?

    她与黄成其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黄成一向待她不错,没事就拉着她说衙门里的八卦,得点什么好东西也会拿来与她分享。

    不过凭柳轶尘的能耐,难道还要她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将被子一拉,预备昏昏睡上一觉。然这时郑渠一句话却冷不丁跳入脑中:“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过,这样小阴沟里掀巨浪的幺蛾子事,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说说,黄成一个野猴子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还能跟咱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卯上了……”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也不关心,重要的是那一句“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

    她怎么忘了,没有什么比亲历过当年之事的人嘴里更能撬出线索。

    这些天来,她已从黄成的嘴里打听过了,大理寺藏卷阁只存近五年的案卷,超过五年的,大理寺仅简略备档。只有大案要案,才会另有详细存式,却在崇文馆中。

    当年嘉安王案,事涉北疆,决计算不上小,只是要进崇文馆,可比大理寺要难得多。

    这般想着,杨枝从床上一跃而起。

    临平街和大理寺只隔了三条街,并不算远,那一带住着不少各部司之人。京官难为,很多衙门要早起晚归,因而这一条街有不少夜宵挑子,逢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还通宵达旦,和大理寺东街的小夜市有的一拼。

    郑渠好吃,当初宅子买在这一带,就是看中了贪嘴方便。

    杨枝到时郑渠正端着碗酸辣粉皮呼啦呼啦吃的开心,一抬头觑见杨枝,从胡龇间偷闲挤出一个笑:“来啦!”

    “这家粉皮不错。”郑渠道:“来点?”

    “属下不饿。”杨枝道:“大人叫属下出来不是有正事吗?”

    郑渠从碗口抬起眼:“当日见你做鱼饼,还道你是个会吃会玩之人。没想到跟了柳石头,一日比一日正经!”

    说话间不由分说,自走到一老汉铺子前:“再来一碗!”

    待老汉盛好,他却转手递给杨枝:“尝尝!不会吃的人跟我老郑玩不到一处,非可信之人。”

    杨枝只好接过碗,当真尝了一口,一刹那酸辣鲜香在舌尖炸开,鼻尖还回味着芝麻的香气,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瞬间食指大动,一抬头,却见郑渠又奔向另一个羊汤铺子去了。

    连忙捧着碗追过去:“大人,属下当真吃不下了。”

    “谁说给你了!”郑渠道:“那碗粉皮算我请你入寺的礼,后面的你看上啥自个买吧。柳大人断了咱油水,本官腰间也不宽裕啊……小杨你是南方来的吧,京城的羊汤尝过吗?嗯,就属这家、属这家最好,比燕归楼做的都地道!”接过老汉打好的羊汤,大吸溜一口,胡髭上都沾了乳白的汤色。

    转身又奔向了下一个摊位。

    杨枝连忙追过去,如是追了三个摊位之后,才忍不住问:“大人,您深夜叫属下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郑渠像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跟她说一般:“哦对,是本官叫你来的!”

    不然呢?

    杨枝一脸懵,这……又演的是哪出?

    见他仿佛在思索究竟所为何事,连忙提醒道:“是黄捕头的事……您说您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从没见过这般幺蛾子的事?”说时故意加重了“二十余载”几个字。

    郑渠闻言笑了笑,竟当真撇下“黄成”,将重心放到了那“二十余载”上:“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本官当真是老了……想当初,从京城到江州,本官连跑三个昼夜都不带歇眼,还有啊,那年刑部跟咱们抢一个案子,要不是本官这双快如疾风的腿……”

    杨枝见话头顺着自己所想往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方向拍马狂奔,心中窃喜,眼底也不禁放出亮光,正要开口将那话头再往延乐之乱上带一带,郑渠却忽然一个止步,杨枝差点连人带碗整个撞上去:“哦今夜是为何事来着?黄成!对,黄成!”回首看见杨枝眼神,骇了一跳:“小杨你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柳轶尘吃你这套本官可不吃,本官家中已有妻儿,断不能胡来!”说话间仿佛当真怕自己为她美色所惑,往后退了一步。

    杨枝立刻收起眼底精光,换上讪笑:“大人说笑了,属下只是仰慕大人才华,想同大人学习,大理寺谁人不知,有郑大人在,焉有宵小放肆的余地!属下看夜色正好,时辰也不算晚,大人不妨再和属下说说当年风姿,属下虽未经历过,能听听,亦与有荣焉。”

    郑渠捻起他那几根被羊汤浸湿的胡须,神色中很是受用。一转头,却问:“你方才出门的时候柳大人可知晓?

    “想是不知。”杨枝道:“属下是见他房中熄灯之后才出来的。”堪堪子牌时,对面房中的灯确实熄了。

    郑渠又捻了捻胡须,这才仿佛意识到那羊汤湿黏一般,将汤碗在旁边的矮桌上搁下,自袖中掏出块方巾,擦了擦手:“你确定?”

    “属下确定。”

    “那你看看那人是谁?”郑渠努嘴,向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杨枝回头,一人自灯火阑珊处徐徐走来,萧萧肃肃,身姿淸举,不是柳轶尘是谁?

    “若非如此你都不会来!”郑渠拿着块方巾,笑着向柳轶尘招了招手,那姿势那做派,很是有几分风尘韵味。

    柳轶尘走到二人近前,还未开口,郑渠又道:“一个黄成不够,须得搭上她,才能逼得你出手。”

    杨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而郑渠方才拉东扯西,想必也是在等柳轶尘出现。

    可究竟是为何?

    杨枝皱起了眉。

    柳轶尘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道:“郑大人想查东宫一个案子,自己不敢捅马蜂窝,想找人替他去捅。”

    “查什么案子?”杨枝问:“大人……这是要去捅马蜂窝吗?”

    柳轶尘不答,郑渠却笑道:“咱们柳大人岂是那么容易煽动的……”

    “那这是?”

    “戳傻狗上墙。”郑渠笑道:“走,我们现下就去戳那个傻狗。”

    “那……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走出夜市,杨枝才有些踟蹰地问。

    柳轶尘未吱声,郑渠又快嘴快舌地开了口:“他若不来,我就把你送进东宫。他早晚得掺和进来……”

    **

    三更已过,除了这一条街面的几个零星摊子,其他街面都一片漆黑。三人在这漆黑中走着,郑渠自觉走在前面,与二人拉开一些距离。

    郑渠那一句话敲在杨枝心头,像晨鼓一般。

    莫非是那晚情形被他看见了?不能够,她记得那晚柳轶尘走后许久郑渠房中才掌灯。

    可柳轶尘还当真来了,是为什么?

    她那般引诱柳轶尘仍未上钩,她才不相信这厮当真对自己有几分意思。

    这般想着,她趁着夜色掩护往左侧偏了偏头,柳轶尘却恰在这时开了口:“口渴吗?”

    杨枝似被抓包一般,连忙将头转过来,眼观鼻鼻观心。至于他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见。

    良久,才反应过来他似乎问了什么:“大人说什么?”

    柳轶尘一笑:“我说,你口渴吗?”他的声音平静如昔,却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莫名的和煦,好像春日晚照,初夏微风。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渴。

    那碗酸辣粉皮咸香十足,还带着刺激的辣味。

    而且说不上是什么……只这么短暂的一会与柳轶尘并行的工夫,她感觉喉咙口像更被燎干了一般。

    可这时候答一句“渴”难道他还能变出水来。不过是嘲笑她贪吃罢了……

    杨枝垂着头,出口的却是:“不渴。”

    柳轶尘低低从喉咙里笑出声,一只手递过来。杨枝以为他要拉自己,不知为何,本能往旁边弹了弹。

    “怎么了?”柳轶尘皱眉:“怎么一惊一乍的?黄成的事吓着你了?还是我……吓着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白日在蓬莱阁两人不是没独处过,可那时满心惦着案子。此时许是月色太好,许是明月太佳,她觉得自己像饮了酒一样,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

    “大人、大人要做什么?”杨枝不答反问。

    柳轶尘沉默了斯须,方道:“你不必这般戒备,往后非情急,不得你许可,我决不会碰你……喏,给你水喝。”

    宽大的袍袖底下露出半个水囊,因天黑,经他这么一说,杨枝才注意到。

    想起他方才前半句话,一时反有些窘迫起来。自己适才那过激反应,倒好像他真要如何不轨一般。

    只好强行解释着掩饰过去:“大人,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不渴。”

    “真不渴?”

    “嗯。”

    杨枝郑重点了个头。

    “那没人喝,随身携着也重的很,我这就倒了吧……”说着竟真要拧开那水囊,将水倒掉。

    杨枝苦日子过惯了,一点见不得浪费,见他动作干脆,下意识阻拦:“大人别倒啊……”见柳轶尘回身望向自己,眸光似能将自己射/穿,本能舔了舔干涸的下唇:“我、我还是有点渴的……”

    “有点?”

    “很渴!”杨枝一闭眼一咬牙:“很渴,很渴行了吧。”

    柳轶尘笑了笑,将水囊递过来:“还好,还是温的。”

    杨枝被他笑的不期然晃了眼,良久才接过水囊,边将它往唇边送边继续往前走,柳轶尘却停住脚,迫使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夜风拂过发梢,扬起鬓边青丝,迷了她的眼,亦迷了他的。

    杨枝不敢看他,扬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水,犹不餍足,又灌了一口,仍觉得喉咙发干,又灌了一口……

    “你、你悠着点……”柳轶尘轻笑:“当自己骆驼吗?一会当心找不着茅房……”

    杨枝这才停下来。因喝水时鼓着腮,两颊鼓鼓的,莫名有几分娇憨。

    柳轶尘又笑了笑。

    这样一来,杨枝喉咙不再干涸,气氛也不似之前僵硬。

    “大人你笑话我?”

    “何曾?”

    “那你总是笑。”

    “是吗?”柳轶尘自她手中接过水囊,低头沉默了片刻,就在杨枝以为他要继续赶路不会再开口时,他又是一笑:“许是见了你……高兴吧。”

    “大人……”杨枝闻言忽然低下声来,咬了咬牙,良久忽然像下定决心一般,道:“昨夜之事实非得已,冒犯之处,望大人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是吗?”柳轶尘将水囊一拧,继续往前走:“本官气量小的很。”

    这人怎么……这样!

    前一刻还送水,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

    杨枝连忙追上去,腆起一张笑脸,挖空心思讨好起来:“大人怎么知道属下口渴,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

    “郑渠是雍州人,口重。他平素约人就两个去处,临平街夜市,燕归楼。这个时辰燕归楼不开门,只能是这里。”柳轶尘淡淡道,与片刻前的温旭判若两人。

    杨枝垂下头,轻轻撇嘴——这不过是个感叹,谁还真让你回答了?!马屁都不会听,迂阔!

    “又在腹诽本官?”柳轶尘道。

    “哪有!”杨枝下意识把手放在胸口——不准偷听我心里说话!

    “你知道你撒谎会有个毛病吗?”

    “什么毛病?!”杨枝一惊,立刻问。莫不是她这些年江湖游历,坑蒙拐骗时有失手,皆吃亏在这毛病上?

    “本官今日心情不佳,不告诉你。”柳轶尘一扬头,步子又迈大了一些,唇边却仿佛带着一点笑。

    杨枝小跑着追上去,马屁拍的是咬牙切齿:“大人胸中有丘壑,眼中有乾坤,岂会与我这等小人计较,是不是?”

    “本官说了,本官气量狭小的很……”柳轶尘道,转过身:“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就开始第二个案子啦~~我估摸着有些小可爱可能不爱看案子,不想看可以直接跳甜甜的部分~~

    第三十三章

    杨枝一抬头, 几人又回到了大理寺:“大人,不是说去戳、戳那什么傻狗吗?”

    柳轶尘道:“你见过自己亲自去戳狗的吗?不怕被狗咬?”

    杨枝心中埋怨未消,下意识低头嘀咕了句:“你这狗中霸王, 还怕别的狗?”

    “你说什么?”柳轶尘转身。

    “属下说大人英明、见识高, 真高!嘿嘿!”杨枝连忙举出一个拇指, 那谄媚之态,连自己都几要感动。

    “撒谎!”柳轶尘一笑, 撩袍迈过门槛。分明了然于心她的阳奉阴违, 却半分指责的口气都没有。笑中似有几分仅在彼此间分享的隐秘的畅快,在他清楚明白是什么之前, 已在胸腔间散开。

    **

    次日一早, 江令筹拄着拐杖进了宫, 恳请陛下敕令查她姐姐去岁亡故的真相,更称有证据证实姐姐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天子惊怒,召大理寺卿与太子入宫。

    柳轶尘从宫中出来,钻入马车, 见到车中之人, 轻轻一哂,垂下眼睑:“今日不告假了?昨儿的假,本官今日可以补给你。”

    “不告不告, 为寺中事务奔走, 是属下本分。”杨枝展笑道:“昨儿那是头昏脑涨,瞎说的。”从身旁拿出一只水囊:“大人口渴吗?”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柳轶尘此时并不口渴, 却仍接过那水囊, 饮了一口, 低头时唇边不自觉溢出点笑:“想查这个案子?想借机见江行策?”

    杨枝知道瞒他会弄巧成拙, 笑道:“大人英明,大人当真是……”

    “你就这么笃定本官没骗你?”

    杨枝微微一怔:“骗没骗,总要去问问才知道。”

    “不怕江行策再打你?”柳轶尘道:“那可是个没轻没重的主。”

    说实话,有点怕。

    柳轶尘虽然收拾了江令筹一通,但这只会让那厮更加怀恨在心。而怀恨在心的结果,势必会报复在她身上。

    但……

    “不怕。”杨枝挺身道,眸底星光闪了一闪:“大人会看顾属下,属下信大人!”

    柳轶尘轻轻一笑,将车窗的帘子撩起一个角,不再言语。

    皇城的檐角高高飞起,在澹冶碧天下勾出飞扬之采,可这不可一世的倨傲之中有多少鲜血与孤独,又有谁知道。

    他放下帘子,回转身:“三月十五是你生辰?”

    “嗯。”杨枝随口应,刹那反应过来:“你怎知道?你偷看我东西?”

    “在你眼里,本官就是这等人?”柳轶尘轻哂一声,脸色沉了下去。

    杨枝这才惊觉自己的过激,踟蹰片刻,方道:“大人,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身份特殊,大人也知道,因而难免多了些警惕……”

    柳轶尘并未回应,良久,才不轻不重地掷下一句:“大理寺罪囚俱有案卷。”

    杨枝其实话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垂着眼,两只手在膝上交叠数个来回,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猛一抬头,道:“大人,有个问题属下在心里存了很久,或许不该问,只是——”

    “最近代郑渠写折子了?”柳轶尘口气仍不太好。

    杨枝微微一愣:“啊?”

    “官样文章一日比一日厉害。”柳轶尘抖抖袖子:“有话就问,你也不是能存得住话的人。”

    杨枝心里纠结之余还偷闲冲他咬了回牙,方扬起脸:“大人留着属下,不怕属下身份暴露吗?”

    柳轶尘抖抖袍袖,目眺窗外:“京中不日将有一场血雨腥风,你的身份,不过是小事。”转过头:“既说到这份上,那你我不如更坦诚些……嘉安王女李敏,延乐元年因乃父获罪,原定来年复核后勾决,后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敏女转至乙牢,其后发配青州,途经燃秋山遇大火,身故,可是如此?”

    “是。”

    “昨夜你去临平街,是想问郑渠当年之事?”

    “是。”

    “你曾说示之以真。不如这样,你问我三个问题,我也问你三个,你我均具真以答,何如?”柳轶尘道:“但先说好,本官那夜所言,仍然作数。”

    那夜是哪夜,不言自明。她说过,不会明确告诉她那人所在。

    杨枝垂目:“大人请问。”

    “你先来。”柳轶尘道:“本官比你年长,不欺你。”

    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杨枝立刻忖了忖,开口:“‘宝镜生辉’,后四个字应当是‘吉祥隆庆’。这沆瀣门背后的人,是宫中的宝隆宝公公。延乐之乱时,宝公公所谓的‘弃暗投明’是假的,当日我与那人调换身份,便是他一手主使。所以沆瀣门真正的谷君,其实是那人?”那人是谁,在二人之间已不必点明。

    “是。”柳轶尘点头:“合仓满谷,‘合仓’二字,是盛宁帝留给那人的字。”

    这她知道,她有一块玉佩,是当夜两人交换身份时,那人给她的。玉佩上镌着两个字,便是“合仓”,那人说,若你能活,来找孤,孤许你荣华富贵。

    其实当日去沆瀣门,她不是未想过将这块玉佩拿出来,只是……那谷君情形,分明是知道她是谁。而她未直言当日之诺,杨枝提了,只怕反而会落入陷阱。

    当日少年,与如今卧薪十载的地下之王,早已非同一人。

    “这两个字知道的人不多。陛下当时仍在封地,而后即便是进了京,亦不会有人拿这点微末的小事去烦他。”柳轶尘道:“而且……京中的贵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倨傲。他们不会将贩夫走卒、青楼花娘放在眼里,亦不会将沆瀣门放在眼里。哪怕如今沆瀣门在京城已颇有势力,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碾一碾便粉碎的蝼蚁。”

    这算是解了她另一个疑惑——为何谷君之号未勾起任何人的怀疑?

    柳轶尘的声音清冷如常,她却不知怎的,仿佛从当中听出了一丝慈悲。

    “第二个问题。”他顿了片刻,打破马车中的寂静。

    “燃秋山大火,是江行策放的,还是那人放的?”杨枝目光与他相交,仿佛自那杳暗深潭中看到乍然而起的一场风,须臾,问。

    柳轶尘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但那场大火之后,除大理寺与刑、工二部的人,另有两拨人去了——一拨是江行策的人,另一拨人便是薛闻苍。”最后两个字落地,他本能抬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仍凝着眉,似在思索,复又垂下:“若是江行策放的火,他不必事后再去,是以我猜测,是那人放的。”

    杨枝“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提出第三个问题:“所以,那人目下……就在京城?”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柳轶尘点了点头:“筹谋这么些年,不亲眼看着,如何放心?”

    “那大人为何不揭穿他?”杨枝下意识追问。

    柳轶尘却笑:“这是第四个问题,轮到本官了。”

    杨枝垂下头:“大人请问。”

    “‘杨枝’这个名字,如何来的?”柳轶尘问。

    杨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原以为他要拷问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个问题。

    “愣着做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杨枝这才道:“那年被拐子卖给一个戏班,班主姓杨。恰逢春日,杨柳抽新枝,班主说从今往后便是新生了,遂给了这个名字。”

    柳轶尘闻言,怔怔良久,方低低一笑:“你的名是胡诌的,本官的姓也是胡诌的,你我倒是有缘。”

    “大人的姓……”这世上还有胡诌姓的?

    “当年祖父外谪岭南,外祖相送到城外,彼时母亲已怀我在身。祖父道,我这人恣意乖张,如今革新不成又更添一身骂名,日后孙儿出世,也不要随我姓了,随汝姓吧。外祖却推道,我这人自在半生,好容易将女儿发嫁了,从此再无牵挂,正好云游天下去。你别给我平添烦恼!”柳轶尘笑道:“两人相持不下,恰好植……折柳送别,外祖就在放生桥边,随便折了一支杨柳为我拟了姓……所以说你我姓名出自一体,说不定本该是一家。”

    杨枝转过脸,“大人也学了郑大人的胡诌!”微微侧身颔首间,满园春色盛放两颊,在小窗透入的一线天光下,潋滟夺目。

    柳轶尘微呆,须臾淡笑,正正衣襟:“第二个问题……你……”他顿了一顿,喉结轻动:“……可曾有过婚嫁之许?”

    这一问题出口,杨枝更是一震,惊鹤扑翅一般,愕然转首看向柳轶尘。他却移过目光,假作眺望窗外的热闹街景。

    “不愿意答?”不知过了多久,见她始终不语,方不确信着扔下一句,声音有些闷闷的。

    “愿意。”杨枝立刻道:“少年时有过戏言,但不作数的。”

    “所以是……没有?”柳轶尘追问。

    杨枝点了点头,目中闪过那金粉绘就并蒂莲花的红笺,垂下眼:“没有。”

    “好,你记住今日的答案。”柳轶尘道,语气不自觉间,略略轻快起来。

    “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杨枝道。

    车中不知何时热了起来。她想起幼时早起洗脸,母亲将沸水一点一点注入盆中,她站在盆边,整张脸被热气氤氲的感觉。

    而他此刻的声音就像那水流声,初入铜盆时清脆,慢慢却沉了下来,有一种愈积愈厚之感。

    柳轶尘“嗯”了一声,却依旧半天无话,杨枝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人”,他方似被惊醒一般,下意识抬手擦了下鼻尖:“那个……你……”

    “……咳咳……你可有……意中人?”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我!我!

    第三十四章

    “婚嫁”的问题出口, 饶是这个问题更加出人意料,杨枝也不再有方才的那般惊愕,她低头忖了忖, 扬起头来, 粉面半含微笑, 不自觉眨了眨眼:“有的大人。”

    柳轶尘眸底不期然一动,一时喉咙口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 方垂下眼:“是……薛闻苍?”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在清浅的春日暖阳下, 似一块将化的寒冰。

    杨枝笑出一个浅浅梨涡:“大人, 这是第四个问题。”

    柳轶尘垂了眼, 一句话在唇边咂摸半天,将要出口时,杨枝忽然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撒谎时能瞧得出来吗?方才这话,怎么又没瞧出来?”

    柳轶尘倏地掀起眼皮, 触及她的笑靥, 又迅速垂下,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车窗外街肆叫卖的声浪一下子涌进来,他有一瞬如堕梦中的错觉, 这才发现两手心竟有细汗洇出。

    而她那自在烂漫的笑, 是对他最直白的调侃与嘲讽。

    他并未恼怒,反自哂着牵了牵嘴角, 声音有一些喑哑:“其实瞧出来了。你撒谎时会不自觉眨眼……方才, 亦眨了……”

    那大人为何还问?方才那样子, 莫不是在陪我演戏?

    杨枝想再问, 但转念一思, 他自己先前就说过,身为堂堂大理寺卿,他难道不要面子的么?

    这话恐怕只是为自己看错了找补,姑且放他一回。这般想着,她笑了笑,未再穷追猛打。至于那问题本身……她脑中像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每一触及,便会被那片白茫吞没。她甚至不敢细思那问题背后的深意,更遑论自己的感受。

    柳轶尘其实在等着她问下去,她不问,他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剖白。

    自然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却才那一刹那,又油然而生一种对自己的不确信。

    他年少得志、才名远播,其实鲜少对自己不确信。

    说话间太子宅邸很快就到了。东宫原本是在紧邻宫城的东侧,但延乐之乱当夜,东宫之内大兴杀伐,后有术士称此宫风水带血光,太子遂迁至了更远的宅邸,是英王当年未就藩时的旧府,以此为基又扩建了一番,天子还亲题了字“兴和宫”。

    不过因此宫亦在皇城东侧,朝中人提起来,仍习惯称“东宫”。

    二人下了马车,杨枝觑见宫门前站着的拄拐之人,本能往柳轶尘身后闪了一闪。

    江令筹骑马来的,脚程比两人要快的多。此刻立在石狮子边,像是在等什么人。柳轶尘径直走了过去,杨枝念及自己要查的事,一瞬的怯懦之后,还是跟了过去。

    江令筹见柳轶尘过来,整个人转向这边,目光沉定,看不出所思所想。

    柳轶尘在他三步之外站定:“江大人。”

    “柳大人。”江令筹拄着一支拐杖,却像模像样地向柳轶尘行了一礼:“柳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打官腔了。上次在倚翠阁我打了你女人,但是后来柳大人也给了我教训,这一来一回,咱们算是扯平了。此次家姊案,只要柳大人尽心查,要什么条件,柳大人只管开口!”

    柳轶尘淡淡一笑:“江大人言重了。”微微偏了偏身子,露出身后的杨枝:“太子妃案事关内宫,问话取证本官不宜过多涉足,诸多细碎之事还得我这位书吏出面。”

    江令筹目光投向杨枝,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在打量还是思考,良久不发一言。杨枝双肩微微缩起,垂着脑袋,不敢与他直视。

    然下一瞬,却见一支拐杖向前一探,杨枝本能往后一缩,却听见江令筹道:“上次打你,是我不对,但你其实也害我呛过一回水。本想说扯平,但又怕你在这案子上不尽心,这样,拐杖给你,你打我一顿,我怎么打得你,你就怎么打回来。我保证不还手,往后也不会报复。”

    杨枝愣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那拐杖头又往前杵了两寸——这厮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小小书吏,怎么可能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这戏做的也太过了!

    她下意识看向柳轶尘,柳轶尘与她眸光一触,不觉一笑,出面道:“江大人说笑了。我这书吏再放肆,又怎么敢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只说“不敢”,不说“不该”:“但她正好有些事想向大人讨教,若是大人不吝,她自会十分欢喜。”

    江令筹桃花眼微微眯起,晶亮的眸光射向杨枝,薄唇上扬,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夺目。杨枝仍垂着脑袋,一副乖顺模样。江令筹盯了她半晌,轻轻一笑,叹道:“柳大人真是本事,你这女……书吏在江州时还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没想到跟了柳大人才几天,就这般温良顺从了。啧啧,这爪牙都没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罢了,这也不关我事。”江令筹道:“杨书吏,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只管问吧,只要我知道……”

    话未落,长街尽头飒沓声传来,三人极目望去,是数匹神骏,而当先一匹,众人识得,驾马者是太子。

    那神骏脚程很快,眼看就要到跟前,三人连忙跪拜。太子驾马至府前,滚鞍下马,拿马鞭指了指柳江二人:“好啊,旁的事没见你们这么着急!”话落,一甩袍袖,兀自往府内走。

    柳江二人十分没有眼力见地随上去,太子气闷,却又无法阻拦。方才他们在殿中已讨了圣旨,即日起,大理寺卿可自行出入东宫。

    而那江令筹……罢了,单拦一个也没意思。

    太子做到这份上的,怕是也没谁了!李燮胸中憋了一腔气,方才他在殿中极力阻拦,仍是未阻止父皇任由江家这个小混球将案子查下去。他知道,父皇此际尚要倚仗江家,不敢轻易动它,可……

    最可恨就是柳轶尘!一句话也未帮他说!早晚他要让这厮明白,他到底是谁的人!

    太子这般暗骂着,将迈过门槛时忽然想到另一事,转了身,指指杨枝:“你,对,就是你!你叫杨枝对吧,孤记得你,机灵的很!你与黄成交情如何?”

    “回殿下,小的与黄捕头交情尚可。”杨枝道。

    “好。”太子点点头:“那这样,你住进东宫来。反正也要查案子,你来查吧。”

    “殿下,小的……”柳轶尘伸手不着痕迹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一下,她连忙意会,道:“小的遵命。”

    太子又一眼瞥见杵的和石狮子一样的柳轶尘,静默片刻,终是道:“你不就想知道黄成怎么样了吗?她好的很,孤与她熬鹰一样大眼瞪小眼了半宿,孤一夜未眠,她倒好,戒备着戒备着自己就睡过去了,现下恐怕还没起呢!”

    柳轶尘额角轻轻跳了跳——黄成的确有这个本事。

    当天晚上,杨枝就搬进了东宫,宿在黄成所居的跨院。黄成精神尚可,似乎并未受到什么苛待,还没心没肺地拉着她连说“东宫点心不错你尝尝”。

    杨枝传递完柳轶尘的关心,方道:“柳大人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

    “中个毒。”

    “啥?”

    次日一早,黄成用毕早饭,忽然大叫心口疼,一口气没喘上来,干脆晕了过去。下人赶忙来报太子,太子一听,神色大乱,一面着人去请太医,一面着人去了大理寺请柳轶尘。

    “柳敬常,孤给你五日时间,你一定要给孤找出是何人下的毒。”太子怒道:“阴狠宵小,胆敢在东宫如此放肆!”

    又道:“孤找人给你在外院腾出间屋子,这几日你就不用回大理寺,歇在东宫吧。”

    柳轶尘行礼:“微臣领命。”

    是夜,柳轶尘宿在了东宫。

    第三天,江令筹上东宫来,正在园中水榭等候太子,随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登时腹痛难忍、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太医院医正来看,说是中了剧毒,兼之先前受过重伤,毒势非常凶险,解毒需循序渐进,这期间不宜挪动。

    这天晚上,江令筹亦宿在了东宫,就宿在柳轶尘的院中。

    柳轶尘理完手中事务,来西厢探望江令筹:“江大人可好些了?”

    江令筹捧心作出残喘的样子:“……咳咳……并未…见好……这胸口…疼的厉害……不知哪个鼠辈,竟这般坑害我……只是坑害下官也就罢了,今日下官本要与殿下在那水榭会面,只怕那人居心并不在下官,柳大人要严查啊!”

    柳轶尘道:“本官听闻江大人伤在肠腑……”点点他捂着心口的手:“这…捧错位置了……”

    江令筹一愣,旋即道:“下官方才觉得胸口发闷,想是那毒有别个功效。”

    柳轶尘不置可否,徐徐道:“前日薛闻苍给了两瓶药让本官选,问是要单晕倒,还是既腹痛且吐白沫且晕倒的。本官……”典典衣袖:“选了前一瓶……”

    江令筹讪笑:“呵呵,柳大人说什么,下官怎么有些听不懂。”

    柳轶尘道:“江大人不必懂。本官恰好有那另一瓶药的解药,这就交给太医院的医正去为大人解毒……”说着便起身往门边走。

    江令筹想拽他衣袖,未拽住,只好气急败坏般大喊:“柳敬常你给我站住!”

    “江大人叫本官什么?”

    “柳……”江令筹咬牙:“……柳大人!”

    柳轶尘徐徐转身,淡淡一笑:“薛闻苍未告诉江大人,那解药只有一枚,已给了大人?”

    “你……”

    柳轶尘打断他,学了郑渠的“语重心长”:“本官试探江大人,也是为了江大人好。早知大人为了留在东宫无所不用其极,我该提前知会大人用毒一事,免得大人与我撞了路子。如今这样,到底有些明显了,大人与本官,还要相互遮掩才是。”

    **

    杨枝白日在内院陪着黄成,兼挨个找人问话。柳轶尘虽只带了她几日,但方濂案中,柳轶尘让她出面的情形并不在少,她本就聪慧,如今独当一面竟并未觉得艰难,反兴致勃勃。

    晚间,她自告奋勇要给柳轶尘送饭,顺便将白日所查汇报给他。

    到了厨下,她却撞上一名装扮艳丽的宫妇,一旁的宫女提点,她才得知,这位是太子的宠妾蓝良娣。

    蓝良娣是兵部侍郎蓝廷玉之女,入东宫三载,基本是紧接着太子妃进的东宫。蓝良娣亦是当年的英王旧部,只是延乐之乱时人在青州封地,一步没赶上步步没赶上,失了一着,从此就矮了江家一头。

    蓝良娣小名采薇,生得妩媚婀娜、风姿绰约。见了杨枝,客气一笑,算是见礼。她比杨枝地位要高,但如今杨枝代表的是大理寺,是来查太子妃案的,她不得不客气三分。

    杨枝依规矩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她连忙扶起杨枝,脸上笑意始终不减,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杨书吏快请起,本良娣听闻书吏是为查案来的,书吏有何需要,尽管向我提。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走了。”

    “谢娘娘,小的恭送娘娘。”杨枝礼数做的十足,无可挑剔。

    蓝良娣一走,杨枝回身取了食盒,径往外院来。

    柳轶尘宿的院子在宅邸东南角,那里一株西府海棠,开的正好。杨枝穿过垂拱门时,柳轶尘一袭苍青色长袍,正闲坐在海棠花树边的石凳上,手心捏着一枚棋子,海棠花瓣落在他身上,红粉点着苍青,似水墨山水画中伸出了一支红杏,极浓极淡的反衬之下,愈托地他色如白玉,他却浑然未觉。天色将晚,半眀半晦,整个人都似在靛蓝丝绸下泛着温润沉静的光。

    杨枝不自觉在垂花门边站了一刻,柳轶尘似是觉察到,回转身:“你怎么来了?”

    “来给大人送晚饭。”杨枝将手里的食盒举了举:“顺便和大人说说案子。”

    柳轶尘将两指间的棋子一撂,起身:“进屋吃吧,这里风大。”边走边问:“黄成怎么样?”

    “好着呢!”杨枝道:“大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与殿下到底有什么纠葛?我问她,她不肯说。”

    “我也不知。”柳轶尘轻笑:“既不肯说,你别问了。”

    “这世上竟有大人也不知道的事。”杨枝随进门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往外取菜,一边顺口拍起马屁。

    柳轶尘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多的很……譬如前两天,你不是才骗过我一回?”

    那是前几天在马车中了,而当时,他问她……杨枝不自觉垂了眼,烛火为她两颊染了红。洞开的大门外,天好像一刹那暗了下来,将二人隔绝在一个小小世界中。

    柳轶尘见她微垂下头,心中亦浮起异样情绪,未再追着打趣,执起筷,就着最近的香椿夹了一筷子:“白日有什么发现,说说。”

    杨枝盛了一碗汤给他递过来:“太子妃是生产时没的,去年七月中,离太医算的临盆日子尚有两个月。当时有三个稳婆在场——孙嬷嬷赵嬷嬷王嬷嬷,我是将三人分开来问的。孙嬷嬷说那孩子已然成了形,落下来和一般足月的孩子几乎差不多大。王嬷嬷说小殿下哭声震天,中气十足,本以为定然多吉多福,谁知只哭了片刻,那孩子就开始惊悸,四肢乱踢乱打,和魇住了一般,过了一会,还口吐白沫,只片刻就没了,太子妃看到孩子没气,悲伤过度,一下子晕了过去,紧跟着就开始大出血,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也跟着去了。”

    “那个赵嬷嬷呢?”

    “赵嬷嬷话不多,只说这边将孩子转手交给王嬷嬷洗,那边去照顾太子妃,就听见王嬷嬷一声叫,小殿下眨眼就没了气。”

    “这么说来,三人都碰过小殿下,若是行凶,都有机会。”柳轶尘接过汤未饮,放在手边,抬目望向她,问:“当时殿中伺候的其他宫人呢?”

    杨枝在他对面落座,见他没动两筷子菜,汤也顾不上喝,笑道:“大人,是你自己说的食不言寝不语——菜都快凉了。”

    她的笑自然宁静,在烛火掩映下,有种说不出的烟尘气,柳轶尘不知怎的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诗,在如此红尘锦绣中竟然生出这般的感觉,一时都忍不住笑起自己荒唐。

    一低头,却觉面前的菜都添了香气。

    柳轶尘未与她置辩,乖乖端起面前的碗,一勺一勺饮起汤来。汤匙与碗沿相触,发出清脆声响,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只有面前的一饭一菜、一碗一筷。

    一碗汤下肚,腹中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这温暖令他觉得眼前的烛火、眼前的笑都添了缱绻。他将空碗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笑道:“可还满意?”

    “满意。”杨枝迎着他的笑一挑眉,又下意识扬了扬下颌。柳轶尘见着她那神气模样,笑意更不自觉自唇角荡开。

    她这才道:“原本在太子妃宫中伺候的有六名宫女四名内侍,其中一名贴身宫女是太子妃从江府带过来的,叫玉竹。太子妃殁后,那宫女撞死在了碑前。其余五名宫女并那四名内侍,都被打发去了守太子妃陵。”

    “这么说来,当日殿中伺候的一人都不在这宫中?”柳轶尘问。

    杨枝点点头,又劝“大人再吃点菜。”柳轶尘听话伸箸,然才夹了一块肉片进碗中,腕子忽地一抖,筷子几乎抖出去,面上露出一丝异样:“这饭菜是你做的?”

    “不是啊。”杨枝觉察到他的异样,不解应:“大人怎么了?我从厨下提了菜就直接过来了,中途未见过旁人,亦未开过食盒。莫非是……”见柳轶尘面色发红,额上沁出细汗:“……菜里有毒?大人,大人你没事吧!”脸色大变,连忙扑到柳轶尘身边。柳轶尘却一掌将她推开,不知是否情急,很是用了几分劲,杨枝向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去叫太医!”杨枝意识到事态不妙,霍然踅身要去寻太医。

    “别……别去……”柳轶尘却叫住她:“给我打一桶水来。”

    杨枝不解,但见柳轶尘此时看起来神志仍然清醒,相信他的判断,转身出门果然给他寻处打水去了。

    好在这外院偶有东宫佐官歇宿,自有水井。转过两处回廊便到了,杨枝赶忙打了水提回来,将至堂屋时,却听见人声伴着碗筷落地的清脆声传来。

    是柳轶尘的声音:“滚!不要让本官再说第二遍!”

    杨枝连忙加快步子向堂屋奔去,进了屋,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一名宫装少女歪在地上,衣衫半解,发髻凌乱,满面带泪,眸光闪闪烁烁,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而柳轶尘,前襟也已被扯开,额上大汗淋漓,目带红丝,指节也掐出了白痕。

    看见杨枝的那一刻,目光似恍惚了一瞬,下意识伸手将两襟一揽:“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那宫装少女似要说些什么,杨枝立时明白过来,立时走向她,眸底寒光毕现,一刹那,整个人都似一柄出鞘的冰剑:“大理寺有种刑罚叫剥皮抽筋,可让人十日内不生不死。姑娘还不走,是想试试吗?”

    少女惊惧地看她一眼,双肩禁不住地剧烈哆嗦,下一瞬,终于支撑着起身,踉跄逃出了门。

    杨枝回身转向柳轶尘,柳轶尘立刻道:“你、你别过来!”

    杨枝依言止步,看柳轶尘情形,再回想方才少女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果真未靠近他。反利落寻出浴桶,将冷水倒进去,又提着空桶,出了门。

    秽/乱东宫不是小罪,不管是谁下的药,都是为了让这个案子无法再查下去。

    第三十五章

    杨枝往返了五次, 出了一身的汗,才将那浴桶灌满。在此之前,柳轶尘已和衣坐了进去。

    最后一次提桶回来, 杨枝站在他身后, 一点一点将那水倒进去, 水声潺潺,柳轶尘全身已然湿透, 后衣领贴在脖子上, 贴出坚实修长的线条。那里零散垂下来的发丝已尽糯湿,不知是被汗水, 还是被冷水。

    杨枝放下水桶:“大人, 水已满了, 我这就出去,大人解衣泡吧,舒快些。”

    柳轶尘没有应声,杨枝知道他此刻很难受, 不便打扰, 遂欲启步往外走,然将迈出步子,却忽觉左手被人用劲一拉, 整个身子不稳, 直直往侧旁的浴桶中倒去,她一只手下意识攀住桶沿, 免于跌进水中。而下一瞬, 一个湿透的宽阔身形欺压过来, 将她死死抵在桶边, 在她还未及反应之时, 一低头,吻住了她。

    那人一起一压之间,水声“哗啦”一下,像扯开了什么幕布,扯开了二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遮拦。

    许是药力上头,这一回的吻比上一回要更放肆更侵略,无法餍足一般,挤压着她的唇瓣,她感觉到呼吸为之一夺,整个人被强大的气息与力量包裹。

    湿热的鼻息昭示着他身体上惊人的温度。他一只手像上回一样,禁锢着她的后脑勺,那里也似一块烙铁,杨枝只觉自己身体刹那被那温度点燃。可穿透衣襟的水又是冰凉的,溅到脸上的水亦是凉丝丝的,又凉又滑。冰凉的水与脑后的热给了她一种极致的奇异感觉,好一会,她才似意识回归一般,开始挣扎。

    上一回她已领教过一个成年男子身体的力量,这一次,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旁的,他的手臂更如铜墙铁壁一般,杨枝挣脱不得,喉咙里溢出抗议的细声,但这声音却更刺激了此时受药力蛊/惑的柳轶尘,他且战且进,唇齿间是释放不尽的缠/绵,手扶住她的腰,死死的,紧紧的,像要掐进她身体里一般。

    下一瞬,杨枝心一横,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吃痛,片刻的清明短暂回归,松开了她,眸底血丝未退,却能照出她清亮的影子。须臾,喑哑的嗓音中吐出三个多此一举又不得不说的字:“对不起……”

    他的力量也激发了她方才潜藏心底的力量,刚才那一咬用了十分的劲,他唇上顿时有了血迹。血液很快凝结成珠,顺着他的唇流下来,杨枝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有一丝血腥味。

    再观他,嫣红的血,苍白的面,绽着血丝的眼以及凌乱的发,无处不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他的气息似仍离她很近,她觉得双颊发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春衫本薄,湿透了之后贴着肌肤,令身形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他胸膛宽阔硬实,潮湿的衣襟一如藤蔓纤手,攀着他前胸,更衬出他体格身姿的伟阔。杨枝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到那里,又像烫着了一般转开,转念想起自己此刻也湿了半身,抱住了前胸。

    自方才那一着之后,柳轶尘一直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后干脆整个人沉入水中,任由初春凉透的井水将自己整个从头至脚淹没,身体的热总算被压制下来一些,可他能感觉到,水的冰冷只是片刻的,那灼人的热意仍在从体内向外扩散。略一沉吟,自水中钻出来,哑声道:“给我取一把刀来。”

    水珠顺着他的发丝脸颊滑落,那张白玉无瑕的脸,经了一遭洗礼,非但未洗褪尘气,反添了一层不可逼视的妖冶诱惑。

    杨枝抬了目,又快速垂了下去,转身往门外奔去。这般思路停滞着奔到门边,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大人,去哪里取刀?”

    “西厢住着江行策,你去和他借一下刀。”柳轶尘道,见她将要奔出门,又添了一句:“披上我的披风,你、你身上湿透了……”

    杨枝这才意识到,踅身取了披风,来找江令筹。

    江令筹仍在“病”中,见杨枝来,微微一惊,见她虽罩着披风,形容却仿佛有些狼狈,还道是她在内院遭了欺凌,问:“何人如此大胆,连大理寺的人也敢欺,是蓝氏,还是韦氏?取我纸笔来,你如今是为家姐出面,今日如何受的欺凌,我明日替你讨回来。”

    他口中的韦氏是太子的另一位姬妾韦保林,位份在蓝氏之下,听闻素喜吃斋念佛,鲜少与人争执,十几岁的人活的像几十岁。韦氏生得容颜绝美,听闻更甚蓝氏,韦父是北军一名参将,在江范麾下。

    当年蓝氏入东宫后,颇受恩宠。江家为分宠,才送了韦氏进来。岂料那韦氏虽然貌美,却不是个擅争宠的人,为人过于清寡。太子对她的宠爱,仿佛还不及原来的太子妃。

    如今太子妃已殁,东宫只有这两位有封号的姬妾,能兴风作浪的,亦大抵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杨枝听了这话,只叹这世道翻转之快,前几日,他才是头一号欺凌她的人,如今,倒又这般义正辞严起来。

    杨枝垂首称谢,明白那边柳轶尘等不得,不再虚与委蛇,直言道:“柳大人让我来和大人借刀一用。”

    “借刀?作甚?”江令筹挑眉:“若是杀人,那留下的可是我的凶器!”

    “大人误会,柳大人不过是……”杨枝连忙辩解。

    江令筹一笑,自墙边取下一柄红鞘的长刀。她要伸手去接,他却挑起她下颌:“我今日才发现,你还是个大美人!”红烛下她双颊绯色浅染,因方才与柳轶尘那一着,她不知怎的,多了一丝以往少见的女儿情态,而眸子却清澈明亮一如水色掠过。五官端正雍容,四平八稳之下发丝却一片凌乱,两颊还有水痕划过,兼具一种极致的清冷与极致的娇媚,裹在柳轶尘宽大的披风里,更衬的一张脸有不可逼视的动人风姿。

    “你我见了几回了?”江令筹笑道:“加上今日,得有五回了吧。江湖有匪号水中月,擅易容,但那不过是巧计,能像杨书吏这般不改容而藏住貌中锋芒的,才不是凡人,怪不得得柳大人青睐!以往,是我轻敌了。”

    以剑挑颌,姿态其实是有些轻慢的。杨枝眸中却丝毫不见恼意,平平静静,唇角反扯开一个笑:“求大人赐刀。”

    “好,给你又何妨。”江令筹笑道:“柳敬常想构陷我,不需要这般脱裤子放屁。”话落,刀鞘一收,又往前一扔,杨枝稳稳接住,“谢大人。”转身便走。

    她身形高瘦,疾走间夜风鼓起披风的摆,长发散乱在脑后,分明方才用的是一个“求”字,分明她看起来十分狼狈,脊骨却挺直轩昂,莫名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劲。

    江令筹望着她的背影有一瞬的恍惚,不知怎的想起一个人来。

    回到柳轶尘屋中,杨枝欲走近将刀递上,柳轶尘却在她将跨过门槛的那一刻道:“别过来!刀扔给我!”

    杨枝想起方才之事,立刻止步,将刀扔了过去。

    柳轶尘接过刀,拔刀出鞘,下一瞬,就在她思索他究竟要刀作甚时,他一刀划在自己手臂上。

    江令筹武艺极高,满京城也只有北军的车骑都尉凌风眠能与他打个平手。他的刀已是世所罕见的利器,一刀下去,柳轶尘手臂登时血如泉涌。“大人!”杨枝面色一变,忍不住惊叫出声。

    湿漉漉的长袍顷刻让鲜血所染,那血落在盆中,如一朵朵红莲在水中绽放。

    “出去!”

    柳轶尘声音仍然喑哑,还带着一丝挣扎后的疲惫,可出口的话却是不容拒绝的。

    杨枝深深望了一眼,转身步入院中。

    夜色正好,院中的海棠花开的正佳,杨枝坐在海棠花树边的石凳旁,对着柳轶尘方才未下完的棋局发呆。

    夜风乍起,吹落花红无数。面前纵横的棋盘上散落着零星的粉瓣,那分明浅浅的粉不知怎的一下子翻作了刺目的红,杨枝想起柳轶尘方才顺着衣袖滴落的和唇畔的血,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唇。

    柳轶尘虽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极温柔的人,会为了林嫂百折不挠,会为了黄成以命相搏。朝雾一案,即便已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仍对青楼妓/子以礼相待,无半分高高在上的倨傲。

    只唯独方才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不上半分温柔。

    她知道那是因为药力作用,但那一刻的攫取,让她有一种那仿佛是积压许久的欲/望决堤、胸中猛兽冲破栅栏的错觉。

    人无需压抑本不存在的欲望。

    而更为奇怪的是,她其实一点都不抵触。

    他贴在自己腰间的手宽阔温暖,似能将她整个腰肢握在其中,将她整个人庇护起来。他抵住自己后脑的手臂遒劲有力,似能给予她最坚实的依靠。

    这么些年漂泊,她自己一个人惯了,霜刀风剑硬扛过来,也以为自己练就了铜墙铁壁,并不需要这些。

    可又有谁是真正不想要这些的呢?

    方才为她盛汤,她不是没看懂他的眼神。烛光氤氲下,他的温柔倾泻而出,那是她幼时祈盼过无数次的华灯温暖、烟火家常。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不对自己狠点怎么能追到老婆。

    第三十六章

    但他两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这京城中的任一人,都与她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他向自己递出手时说的话:“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 喜欢追本溯源, 求一个真字。”他没有看错她, 幼时薛太傅说她是极聪明的孩子,她那时就只喜欢解九连环、幻方这样复杂的游戏。她喜欢刨根究底, 喜欢追逐真相, 短短几日探案的经历已让她兴奋不已。

    但她终究是……要走的。

    这般胡乱想着,她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走到门边:“大人你还好吗?”今夜他中毒无论如何是因她而起, 那药也不知下的有多重, 而且,不知是否会不会危急性命。

    那药无论是东宫何人下的,料想目的不会是为了要他命而来。堂堂大理寺卿陡然丧命东宫,无异于此地无银般告知世人太子妃案有问题, 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更深的探查, 不说别人,西厢的小祖宗也不会轻易作罢。

    只是与那药一起的还有方才那名宫装少女,应当是帮他解毒并构陷的, 若柳轶尘将那少女推之门外, 他自己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枝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没少看,脑子里蹭的跳出一些诸如不这般解毒便会死之类的桥段, 若是以往, 她一定一边骂着无知荒诞一边津津有味地继续看下去, 而今日, 她心底却不知怎的多少有些动摇起来……

    可知人一旦紧张起来, 再确信的事也会变得不确信。

    这般想着,她不期然想起那日在马车中柳轶尘问她是否有意中人时的话,易地而处,她猛然意识到他那时兴许并未撒谎……

    她恍了恍神,定下心来时,却未见里面传来答话。心一下子又提起来,又唤了一声:“大人……”

    这才听见屋内传来回应:“怎么了?适才在里间,并未听见……”声音仍是哑的,一如大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

    这间屋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厅,里间是卧室,里外之间其实还有一个隔间,是寻常下人歇卧之处。

    “大人……还好吗?”杨枝立在窗下,问。

    柳轶尘大概也凭声音判断出了她的位置,身影也在窗纸上慢慢变大,却没有开窗,只是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纸,道:“好一些了。”这一边窗正对着一株榕树,夜风轻拂,榕树叶簌簌作响,越衬的夜静了下来。两人的声音虽低,却因为有些哑,不知怎的,竟有种在贴着耳朵说的感觉。

    “那我进来给大人包扎。”杨枝沉默了一会,试探着说。

    “不、不用,我自己来。”柳轶尘连忙道,似乎当真怕她这就闯进来,声音里已有些急。

    杨枝低低一笑:“大人难得这般怕我,倒好像我是洪水猛兽……”

    柳轶尘轻叹口气,良久,没直接应她,反道:“你回去吧,我没事了。别的事,明日再说……”

    杨枝静默了片刻,却无半分挪步的意思。快十五了,月色朗朗,将她整张脸照的透若水光,若是柳轶尘此刻推开窗,定能看到她眼底亮的惊人:“大人,我今晚不回去了。”她定定道。

    柳轶尘一怔,立刻道:“不行。”

    “大人,那下毒之人说不定还有别的后招,我这一走,大人只怕又会遭算计。譬如……”说到这里杨枝轻轻笑了笑:“若是夜半有貌美宫人上门,我还能替大人挡上一挡……”

    换来他短暂的沉默。不知多少个斯须过后,一句风动般的嗟叹隔着窗子传过来,夹着些许说不出的无奈与玩味:“除了你,谁还用挡?”

    杨枝怔了一怔,开起玩笑:“大人放心,我规矩着呢,绝不趁机占大人便宜!”

    “你还不明白,我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柳轶尘叹道,垂了首:“方才的事,对不起。”

    “大人,我明白的。”杨枝蛮不在乎地笑笑:“大人宁可自残也不愿侵犯我,我信大人。何况……”她顿了一顿,似乎用了点努力才说出那般混不吝的话:“就算……有什么,大人堂堂大理寺卿都不觉得吃亏,我亏什么。大人这般人品自然不会对我始乱终弃,我小小一介书吏一跃而成个三品夫人,怎么算,都是我赚了!再者大人前程似锦,一品诰命也唾手可得,大人才说我有青云之志,这般赶我,莫不是想阻我平步青云……”

    她故意将自己说的市侩算计,且将算盘端到他面前来打,由不得他不顾及她的面子。

    柳轶尘沉默不语,杨枝趁势续道:“我就在这庭院中等着,左右你今晚是赶不走我了。你若是觉得身上好些了,就叫我,我进来给你包扎。”话落便离了轩窗,转身坐回到花树旁的石凳上。

    而就在她落座的那一刹那,大门霍地一声从里面打开,柳轶尘高大的身形嵌入门框,他已换了一身月色的宽松长袍,湿漉的墨发披散在两肩,昭示着片刻之前两人的暧昧亲密。她的前襟仍是湿的,身体却不知何时暖了起来。

    夜风鼓起他的袍摆,为他的清俊另添了几分凡尘以外的疏洒,与寻常官服中的清正端方判若两人,好像撕了那身官袍,他整个人都恣意了起来。

    杨枝想起他方才实实在在的恣意,唇上的灼热似乎还在,下意识微垂了眼。

    柳轶尘步下石阶:“进来吧,外面冷。”只这六个字似已用尽他全身气力,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回屋。

    杨枝这才跟着回屋,路过石阶的时候,一脚踩在一片湿滑之上,一低头,才发现那竟是一片嫣红,是血。

    他方才回屋换下了湿衣,但那手臂上的血仍未来得及包扎,或者说,他故意没有包扎。只有疼痛才能令人清醒,只有疼痛才能抵御那陌生又熟悉的欲/望。

    月凉如水,将那血色照出了寒光。它刺痛了杨枝的眼,令她心口生出一种异样的酸胀感。

    柳轶尘回了屋,自觉与她拉开距离:“你……去里屋睡。”

    “大人,我睡里屋怎么守着你?”

    一句“谁还当真要你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若半夜有人来,我自叫你。”

    杨枝这才乖乖回了里间,又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柜子里有我的衣衫,你拿一件换了吧,湿衣穿着易着凉。”

    杨枝依言打开衣柜,柜中整整齐齐摞着几件单衣,都是至寻常的棉麻布料,杨枝取出一件来,清爽的皂荚混着淡淡的木樨香气在鼻尖漫开,似置身秋日山林。

    往日他身上都带着一点淡淡的瑞脑香。瑞脑香清冽,有醒神之效,但亦更具侵略性,犹如铠甲。

    而这才是他褪去铠甲之后的味道,是他的本面。

    杨枝抖开一件藏青长袍换上。外间又传来窸窣的水声。

    她仰面躺在床上,院中无一丝人声,只有断续的风,和那哗啦一下撩拨在人心口的水声起落。

    如此六次之后,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柳轶尘低哑的声音逡巡着响起:“杨枝,你还醒着吗?”

    “醒着。”杨枝立刻答:“大人,怎么了?”

    “你能不能出来……帮我一下?”

    “好。”杨枝干脆应,走出里间,见柳轶尘正艰难摆弄着手臂上的一条白帛,似在努力自食其力包扎着,可全然不得其法,难得露出笨拙为难神色。若非如此,他大概还不会叫她。杨枝浅浅一笑,立刻走过去,不由分说,攥住他手中布帛的一端:“大人,让我来吧。”

    柳轶尘乖乖松了手。

    杨枝将他包的不成样子的布条拆开,这才发现那下面赫然三道血痕,两道已然凝结,有一道新鲜的,仍在往外冒着血珠。

    杨枝为他撒了止血散,轻叹:“大人对自己也太下得去手了!”

    “你别说话。”柳轶尘沉默片刻,忽然道,声音里仍有些挣扎:“我好容易好点。”

    杨枝立刻住了嘴。室内烛火毕波一声,火光霍然放大,为她的脸染了一层柔光,如夏日风荷,在他心头摇摇曳曳。他穿着她的衣裳,身上的气息与他衣裳上原有的味道交融,好像与他交融。

    他比她高了足足一头,那衣裳有些大。长长的袍摆需提着才不至于垂到地上,袖口折了几道,露出一截鲜菱角肉般的腕子,分明还是春日,他不知怎的,嗅到了盛夏的味道。

    白帛缠绕之间,叠好的袖子垂了下来。柳轶尘想替她叠上去,但伸了手,又讷讷地缩回袖中。

    五指握进手心,指节捏出了白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短暂的包扎像是有半生漫长。杨枝为他包好,起身退到几步之外。又想到什么,一言不发,踅回了里间。

    柳轶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想解释一下,但开了口又觉得没有必要,住了嘴。

    她却于这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本书,扔给他,笑道:“大人,我在屋里找到了这个,大人静静心。”柳轶尘一看,是本《大宝积经》[1],哭笑不得。

    却仍就翻开,入目便是一句“如火焚草木,无有厌足时,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眼前烛火又是一跳,跳出她的影子来。唇畔尚氤氲着她的气息,与深入骨髓的柔软,他本能舔了舔唇。

    终无有满足。

    作者有话说:

    [1]佛经。

    柳大人:别招我,我怕我禁不住招……

    第三十七章

    折腾了半宿, 已近子时。柳轶尘叫来起先被赶走的仆从,将外屋收拾了,正欲和衣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歪一晚, 却听见杨枝道:“大人, 那屏风后有床。”

    柳轶尘自然知道屏风后仍有一张床, 只是那样说来两人到底仍是同处一室。

    杨枝似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大人, 今夜之后, 在外人看来,你我已不可能清白。何必再庸人自扰, 徒然自苦?”

    隔间以外的柳轶尘沉默不语, 良久, 才哑着嗓子开了声:“你不怕我?”

    杨枝一笑:“我若怕大人,隔了一扇门、一堵墙,也一样是怕。一扇门与一道屏,有什么区别, 大人难道连踹门的力气都没了?”

    这话颇有几分挑衅, 柳轶尘却没有接茬。这里已是东宫最外面的院落,和外面的长街只隔了两道院墙,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似敲在人心头。

    那梆梆声终于过去, 继而却从外间传来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一下一下轻软却沉实的脚步声。杨枝已熄了灯, 借着窗格中透进的月光, 她看见那屏风上勾出一具高大的身影, 怀里抱着仿佛是被子的物什,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轩朗却又莫名有几分无奈, 甚至说不出的无助。

    杨枝掩袖低笑了笑。

    柳轶尘仰面躺倒,默念起方才书中的经书来。屏风那一面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翻了一个,然后又翻了一个。

    那声音不大,在柳轶尘闻来却似敲在耳鼓。片刻,他低问:“睡不着?”

    “嗯,方才有些走了困。”杨枝老实答,举目看了眼窗户纸上模糊的月影,估摸着已到了西边,忽然道:“大人还记得那经中内容吗。给我念念经吧。”她早从郑渠那听说柳轶尘有过目不忘之才,索性此时无事,不如见识见识。

    柳轶尘未置他言,应“好”,开始默背: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其山高峻严丽可观。持诸杂种犹如大地。众华卉木悉皆茂盛。其中复有天龙夜叉毗舍阇紧那罗等。常所游止。复有种种异类诸兽……”

    他的声音潺潺,有如流水绕过风车,极有节律,此刻添了点哑,愈有几分古朴幽静的味道。杨枝觉得仿佛置身西山林间,身后有晚钟响起,木鱼声声,僧侣们做着晚课,山下飘来农家炊烟……

    昏昏将睡之际,那声音忽然停了。杨枝睁了眼:“大人怎么不念了?”

    柳轶尘未语,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我、我心口跳的厉害……”

    杨枝一怔,旋即失笑:“大人这就是情话,也忒过老套了些……”白日一口一个“本官”的堂官此际突然撒起娇来,不由令她生出一丝荒诞与好笑。

    而今夜之后,她要再自欺欺人,那便是愚蠢了。

    其实当日在马车之中,他的心思便已然昭昭了。只是她不敢想、不愿想,除非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

    柳轶尘却连咳两声,辩解:“不是,我是真的心口在跳……”又反应过来这句“不是”好像有说她自作多情之意,连忙又补道:“我不是说你……”

    素色山水屏后忽然亮起烛火,轻软的脚步声也一点一点临近,柳轶尘转过身,杨枝已执灯到了山水屏边:“大人怎么了?”

    “我、我心口跳得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

    堂堂大理寺卿何曾这般脸红过,眼底亦被烛火照出惊人的亮光。他手抚在胸前,嘴唇泛白,轻轻哆嗦了一下,脸上极不寻常地显出孩童般的无措。

    杨枝这才觉察出不对劲——照说折腾了这么久,那药劲理当已过去了。遂大着胆子上前,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探他额头,脸色微变:“大人,你发烧了。”

    **

    这一宿极其漫长,又是药又是冷水又是刀伤,柳轶尘终于不可避免的病倒了。起先还是浑身发热,渐渐便发起冷来,杨枝将自己床上的被子也抱了过去,将他裹成了个大粽子,仍然止不住他的寒颤。

    最初他的意识还清醒着,渐渐却开始混沌,目光也开始迷离,整张脸红的惊人,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鬓角不断有汗沁出,杨枝伸手一抚,只觉指下一片冰凉。

    她心中惊惶,想起幼时病中母亲的做法,打来一盆凉水,拿一块手帕浸湿了,放在他额上。如是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天边启明星的微光透入窗格,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柳轶尘床前。

    柳轶尘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的乌发,铺散在自己床沿,池藻一般,极浓密极有光泽,最好的墨亦画不出来。

    她枕着自己的右手,趴在床前,左臂垂在身侧,不远的地方,随手掷着一块湿帕。

    昨夜他朦胧中感觉到一点湿凉之意,大概便是那帕上传递来的。帕子绞了不知多少回,柳轶尘眸光下垂,落在她的指尖,那里许是被水浸的,透着花瓣似的粉色。

    春日清晨,天还有些微凉。他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将她的双手拢入怀中。然手指递出去,却终只是顿在了半空。许久,捡过一绺她的乌发,在指尖绕了一绕。

    杨枝醒来时柳轶尘正阖目靠在床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一眼瞥见地上的湿帕,伸手拾了起来,思及前夜混乱情形,手下意识触上了他的额。

    她的手果然是冰凉的,冰丝一般的感觉。

    “我好些了。”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声音微哑,带着一丝疲倦,和从未有过的温柔。杨枝没料到他已醒来,下意识往后一瑟缩,差点栽倒。却被他眼疾手快,攥住手腕。半个身子已歪过来,另一只手虚托在她腰后,却并未当真触到她的身体:“小心些。”他轻轻一笑,低低道。

    熹微晨光中他的一举一动分明迅捷,在她眼中却缓慢而写意。不知是否因为烧了一夜,眼睛亮的惊人,高而挺峻的眉骨之下,那双眸子,仿佛星辰坠落山中深潭,灿灿生辉却又深不见底。

    “大人醒了?”杨枝与他眸光一触,似被抓包了一般快速垂下眼,多次一举地问了一句。手腕亦抽了抽,欲从他手心挣脱出来。

    柳轶尘松了手,并未立刻应声,良久,眺望窗外,眸光浮远,就在杨枝以为他烧了一夜脑子还未醒透时,那沙哑的声音忽如磨盘一般缓缓转开:“我身体一向很好,这些年来,没生过几场大病,上一回这般发烧,还是十二年前……”他低低一笑,一丝含混不清的意味自唇边荡开。

    杨枝不自觉一懵——怎么的,这是为昨夜的狼狈找补,还是怪她连累自己大病一场?

    柳轶尘却道:“那一年我十二岁,哥哥才去,你知道的,就在那漓江之上,粉身碎骨……”

    “可是他当真是个好人。我父母早亡,他们全家日子十分艰难,却收养了我,视若己出。后来养父母没了,他为了挣钱养我,就进了宫……那一年我六岁,他也不过十岁年纪,什么都不懂,却受了那样的苦……这些年,我每每受了点刀伤,都在想,可及他那时痛之万一?”

    他顿了片刻,方才续道:“可是为什么那样的痛都受了,还是不能让他过些安宁日子?他从未求过富贵,一生所求,不过我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三餐。”他喃喃自语一般,声音温润,似流水潺潺。杨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可没有打断他。情绪也为他所感,眼前浮现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十二个宫人不是目的,如她一样的十二个孩子才是。他们要与太子调换身份,再代替他,去死。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凛风刺骨。小杨枝入狱之时天还不太凉,陡从那座阴森的监狱中出来,让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内监吴翎见她这模样,下意识撩开自己的斗篷,将她裹入其中。

    马车载着两人,驶出大理寺,一路向南驶去。

    弯弯的月儿十分吝啬,四野皆是一片黑黢黢的。

    在这漆黑之中,小杨枝忽然仰起头,奶声奶气问:“你想让我死,是不是?”八岁的杨枝十分早慧,她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将她与那人调换,但直觉告诉她,前方不是一条活路。

    吴翎低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比月华还要亮,他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我很聪明的,样样功课都好。先生一直夸我,你能不能留下我,我会很有用的。”本能的求生欲让细弱的奶声亦多了几分力量。

    吴翎仍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这么说……我还是得死,对吗?”小杨枝低头咬了下嘴唇,良久,抬头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母亲?我知道你很厉害。”

    吴翎这回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很厉害?”

    “现在这样的时刻,你还能自由出入大理寺天牢……”小杨枝再次抬头看向小太监:“你这么厉害,我可不可以不死?”亮若明珠的清澈目光直勾勾盯着吴翎,吴翎再度陷入沉默。小杨枝终于叹气:“好吧……那你要答应我,我母亲是嘉安王掳来的小妾,她是江南陈郡人,若将来有一天,你能将她送回家乡、送回我姥姥姥爷身边,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转头一想:“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

    吴翎忽然哑声开口:“你想要什么?除了……”“活命”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女童不知是否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对着漆黑的天幕,想了一会,道:“下辈子,我想投生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先生总是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想知道,我是男孩,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吴翎沉默许久,忽然道:“盛朝武帝以前,女人亦能入朝为官。”

    “那我想回到武帝以前去。”小杨枝道,这时候她居然还笑了出来,眉眼笑成弯弯的新月:“哥哥,你一定很聪明。”

    “何以见得。”

    “你很年轻,他们却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吴翎苦笑,心中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籍籍无名、无人注意,他们才将此事交给了他。

    小杨枝又道:“先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为何?”

    “先生喜欢沉默的人,他说聪明的人更应当沉默,因为他要通过言语来影响时局,并非难事,更应谨言慎行。”

    吴翎怔了怔,在这最后的关头,心中因为女童的几句话,竟不期然升起一种无望的向往——她口中的先生是太傅薛弼,天下至儒。他何德何能能为他喜欢,可是,倘若此生真有一日,坐在太傅的筵堂中听他讲学,那是何等情形?

    吴翎驾车往南,到下一个街角前忽然勒停马蹄。

    那之后,便是将小杨枝送往了义庄,再从义庄另换了具尸体奔赴漓江。

    杨枝忆起旧事,纵是十二年过去,眼前仍氲起一片水气。耳畔柳轶尘的低语似古老的浅吟: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听到他去的消息时,我只觉五内都在焚烧,我想问为什么,可我又向谁去问?那一夜如他一样的宫人有十二个,没有一个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甚至都不是因为格外出挑而被选中,而是因为……不起眼……”

    “贫穷、平庸、低微——难道就注定如此?人如牛马,可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柳轶尘道,可杨枝听不出一丝质问的口气,倒像是在自语,在疑惑。

    “那时我好恨,恨的全身骨骼都痛,每一块皮肤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在咆哮,我想冲出门去,去报仇,去杀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杨枝却从那底下听到了翻滚了几十年的汹涌波涛。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柳轶尘,他像是一尊站在佛魔之界上的塑像,身子稍稍一歪,就将堕入无尽深渊。

    杨枝好像生怕他当真会滑进那深渊,顾不得羞涩和避讳,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来,笑了笑,反手将她五指包入掌心,另一只手宽慰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没事……”他续道:“那时候我在想为何天地这般对我们,我还要顺应什么天道,还要学着爱人,学着仁善?还是说,这本就是天道,我此刻冲出门,用智用力用钱用权,无论用什么,只要死于我手的,都是他活该?”

    “那时我好想杀人,我想杀尽城中官兵,杀进皇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

    “后来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着大雨,我不知怎的,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这般,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像你一样,伏在我床前。”柳轶尘笑了笑,看向杨枝:“那女孩穿着乞丐的衣裳,眼睛却很亮。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也与你一般,笑起来……很好看。”说到这里他眸光迅速在杨枝脸上扫过,如孤鸿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杨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还记得?”

    “记得,可总不确信那当真发生过。”柳轶尘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时我已近疯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时听传言,人于昏聩迷茫之时,会有仙人下凡指点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个不过这般高的女娃娃。”

    “那女孩告诉我,她是我兄长叫来的。她问,那个大哥哥告诉我,他有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弟弟,读了很多书,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个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没有答应,她又道,你哥哥让我照顾你。”柳轶尘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你笑了。”

    “不错,让一个稚童来照顾我,是多么荒唐的事。”柳轶尘轻笑:“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来看我,他见我不肯吃饭,就每天给我带一个肉包子,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

    杨枝睫帘轻轻动了一下,良久方问:“后来呢?”

    柳轶尘笑道:“我不肯吃,她依旧如此。每日来,就将前一日那个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个热腾腾的软包子给我……有一天,我见她吃的那般香,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过的包子,她吃起来,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饿了。”杨枝忍不住道:“大人想是未当真饿过。”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柔软:“不错,我虽然自幼未过过富贵日子,但养父母与兄长都待我很好,我并未当真挨过饿。”

    “那女孩每日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一般聒噪不休。她说,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将来做大官。大哥哥说哥哥最是心善,将来做了大官,定能为穷苦人做主。”

    “我问她,我兄长还说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说,他不觉得冤屈,只是这世道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让她去替别人死,是这世道错了。既然错了,就应当改,而不该一错再错下去。她扬起脸问我,哥哥能做这样一个人吗?”

    “那一天日光很好,辉煌的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将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来。”柳轶尘目光落在杨枝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说完这话,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她的脸像花猫一样白一块灰一块,一双手却洗的十分白净,冬日的早上,冻的红通通的,捏着一个白白的包子,喉咙轻轻动着,像在极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却仍坚定无比地将那包子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兄长是否当真嘱托过她。”柳轶尘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可一个八岁女孩,尚能遵誓守诺,我想起这些年答应过兄长的话——他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一直教导我要宽厚爱人,我又岂能背弃他?”

    柳轶尘目光定定锁着杨枝,额前一绺发垂下来,却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日若没有那个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会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来如何了?”

    “那一日后,她未再来过。我病好后,去独眼老邱家铺子寻她,老邱连道那女孩是个贼,占老邱独眼视角有限的便宜,连偷了几日包子,后被老邱捉住要去送官,但也是她幸运,有个斯文的官人见女孩可怜,掏了几文钱替她会了账,将她领走了。”

    “我只道是她有了好去处,便未再去寻。只是之后常常去老邱家买包子,总盼有一日能遇着再来买包子的她,和她当面道一声谢。”柳轶尘道,垂首叹了口气:“可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那个女孩,我那时还以为她在老邱处受了侮/辱,不肯再来罢了……抑或者……”

    “……那短短几日,本就如黄粱一梦般,那个女孩,当真是个仙人,回天上去了。”话到此处,他凝望杨枝,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样,缱绻温柔,在她面上缓缓游移。

    杨枝半垂着眼,下意识接口:“她未回天上,在泥淖中滚了几年……”话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猝然抬起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那晚内监吴翎将她丢在义庄,另换了个义庄的尸体同行,最后在江上粉身碎骨的,是那个少年的尸体。

    后来她换上的,也是原本那尸首身上的衣裳,是少年打扮。

    更何况,他怎么知晓,她当时几岁年纪?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三更)

    杨枝很快反应过来, 迎着柳轶尘的目光,怔怔良久。十二年岁月在两人眼前箭羽般一掠而过,那时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庞此时已多了成熟男人的锋利, 可眼底却仿佛仍旧一如作昔。

    凝望他片刻, 杨枝徐徐一笑, 道:“大人想知道那女孩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想。”柳轶尘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

    “那位斯文官人替女孩会了帐, 女孩便跟着他走了。谁成想……”杨枝道, 久远的记忆开了闸,倾泄而出。她咂了咂嘴, 将喉咙口莫名泛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方继续说:“……那人是个人贩子, 她将女孩卖到了南方。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那是个女孩,恰好戏班子要一个男旦,见女孩生得清秀,便买了去。付了钱才发现是个姑娘, 而那人贩子早已没了踪影。班主大怒, 要将女孩转卖去青楼,女孩抱住班主的腿,跪着求他, 说自己会写字会算账, 卖去青楼不过几两银子,她能挣更多的钱……女孩那时记性很好, 被领进戏班子时瞧见几个孩子在背唱词, 只听了一遍, 便会了, 背给老班主听, 老班主很惊讶,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兼之到底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便留下了女孩……”

    “那几年,女孩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旦角生角都跟着唱唱,还练过一阵武生,和黄成的真功夫自然没法比,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舞起来样子不错……”杨枝浅勾唇角,过往时光在她低垂峨眉上静静流淌:“但是老班主渐渐发现女孩聪敏有余,于唱戏上到底有些三心两意,而且后来又招了几个更正的苗子,便渐渐懒了逼迫女孩的心思。老班主外凶内慈,女孩又算得上机灵,常常逗得他开怀,渐渐的,倒像祖孙一样。女孩仍旧唱戏,更多的,还是帮戏班记记唱词算算账——戏班都是苦孩子,不识字,唱词皆是一句一句口口教出来,女孩是难得识字的孩子,后来市面上出了新的本子,就由女孩一句一句教给旁的孩子,督促他们记词……”

    杨枝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窗外日光渐渐明朗,映出一片燿目的白。她眸色清亮,一夜露水都在那眼底凝成了晶。

    柳轶尘听她说到此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覆上她手背,却又停住。

    “那女孩吃了不少苦……”良久,才垂眉叹。

    杨枝扬脸一笑:“流浪的孩子有几个不吃苦的——女孩已算好的了,老班主幼时逼她练功,打过她几回,再大些,顾念她是个女娃,打都不舍得打。戏班里旁的孩子少有没挨过揍,见了她,只有羡慕。那时戏班子南来北往,哪里都去过——青州的海城,空气里有咸腥的气味;梁州的蜀地,四处皆飘着辣子香;还有关外的千里草场,他们在那里碰见蓝眼睛的胡商,用舌尖打卷的话唱起悠长的歌……”

    “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城。女孩趁机去了和母亲约定好的地方,翻开当初约定好的石板,竟发现埋在底下的银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佛坠,便明白母亲已经离开了深牢。她要去找母亲,于是在戏班子离开京城的那天,她偷偷溜了……”

    “……那晚天很暗,四野黑黢黢的,老班主房中亦早就熄了灯。女孩摸黑偷溜出门,在老班主门前磕了三个头。正要离开,却撞见喝醉了师兄出来撒尿,师兄迷迷瞪瞪以为见了鬼,一声尖叫,整座院子的人都被叫了出来,老班主屋内却仍不见灯亮……”杨枝不知怎么说到了那晚的情形,这些年,她遇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但那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缺月夜,却在她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那一年她十四岁,距她刚到戏班已过了六年。这六年来,她同戏班的兄弟姐妹同吃同睡,听老班主凶巴巴的喝骂,却又在每离开一座城前被老班主提溜进城中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当地最特色的菜。

    而那晚,他们便是在燕归楼用完饭回来,老班主早早回了房,师兄将没喝完的酒偷偷藏在袖子里带回了屋。

    班中兄弟姐妹听到这一声惊叫从房中冲出来,师兄一时酒也醒了,微弱火光下看见她背在肩上的包袱:“小知了,你这是干什么?”

    杨枝不知如何回应,垂着头,索性没有说话。

    师兄到底长她几岁,一下子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要走?”

    其他师兄弟们瞬间炸了锅,练功虽然苦,但老班主从来未真正苛待过大家。他们皆是穷苦出身,被卖来戏班前的日子比这苦得多。大家不解地望着杨枝,终是师兄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

    “我要去找母亲。”

    孩子天性渴望母亲,可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感受过母亲的温暖。

    戏班中好些个孩子,都是被父母亲手卖过来的,就像……师兄。那一天母亲跟他说他长高了,衣裳短了,要给他扯匹布新做衣裳,拉着他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了老班主的院门前。

    师兄说,那一天日光非常刺眼,他亲眼看见老班主站在院中,将十两银子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他哭过闹过问过为什么,不肯练功,打翻饭碗,可渐渐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不要他,他难道很稀罕吗?

    杨枝的一句“寻母”刺激了他,他不明白,六年的兄妹情怎么就比不过一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她若是在乎你,为何不见她来寻你。

    师兄疯了般去拍老班主的门:“师父!师父!”

    拍了半天,老班主屋中的灯都没有亮,师兄意识到不对劲,欲踹门,老班主一贯凶巴巴的声音却忽从门后传来:“吵什么!大半夜,魂都被你吵没了!”

    “师父,你快出来,小知了要逃跑!”

    门后的声音顿了片刻,一下子似苍老了十岁:“知道了。”

    “师父,我把她绑回去等师父发落。”

    “绑什么绑——让她滚,戏班子不养白眼狼!”

    “师父……”杨枝已准备好接受惩罚,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

    “滚!”

    后来杨枝想,师父从未那般早睡过,纵是饮点酒,他也一贯是等班里的猢狲闹歇了才睡的。

    杨枝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其实那女孩虽在外流浪,但这些年运气不坏,遇到的都是善人……是以女孩想,往后若是碰上相似际遇的人,能帮便帮一些……”

    “所以才将江行策扔进了湖里?”柳轶尘忽然开口,声音罕见的温润柔和,眸光停在她脸上,好像明珠的柔光照耀在那上面。

    她的脸一片玉白,眉儿弯弯的,眼睛也是,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长而浓密的睫帘垂下来,遮住那底下汹涌的情绪。最初在他跟前,她一大半时候都是低眉顺眼的,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能从那柔顺下感觉到压抑着的倔强骄傲,感觉到一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好像野草经了一个寒冬,堪堪要从岩石下钻出来。

    和那时还不过桌角高的粉团团如出一辙。

    杨枝见他无端提到此节,微微一愣,旋即道:“大人说过的,‘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柳轶尘一笑:“我的话你倒记得清楚……”

    “那是当然,大人字字珠玑,属下一向谨记心中,奉为圭臬。”明媚少女唇边绽开两个梨涡,一串马屁行云流水般自口中一滚而出。

    饶是已习惯她的灿灿笑靥,柳轶尘还是不自觉怔了怔,唇边荡开一个似真似假的苦笑:“又有事求我?”

    杨枝被他猜中心事,丝毫未退,亦不改笑意:“大人英明,大人当真是……”

    “好了,你不嫌舌头起茧我耳朵都要生茧了……”柳轶尘一脸无奈,抬起手欲做什么,却只是典了典衣袖:“说吧。”

    杨枝垂了垂眼,又抬起来:“大人是知道我进京究竟是为何事来的。先前,我去找了沆瀣门,他们知道我母亲的消息,交换是,要我引、引诱……大人……”最后这几个字犹如烫嘴一般,她几乎是囫囵着才将它们吐了出来。

    而这几个字出口,她却忽觉得轻松了些,刹那有种摔罢破罐子亦不过如此的畅快感,索性大剌剌抬了眼,望进柳轶尘眼底去。

    柳轶尘却于这时垂了眼,目光落在身前盖着的大红被褥上。那被子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叶簇拥着,雍容热闹。

    他却只觉这花热闹的还不够,鲜亮夺目的还不够,远不如眼前的一个笑靥。可他并未抬头。

    那夜情形历历在目,那温热的触觉,迷醉到有些冲人的香气……心中如升起一张纸鸢,在碧蓝晴空摇摇荡荡,出口却只是一个单单薄薄的“嗯”字。

    “……是以,我想求大人答应我一桩事……”杨枝略顿了顿,瞥见柳轶尘挑了挑眉,那底下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不等他问便忙不迭接口道:“我去和沆瀣门的人说,我与大人的事,成了,以此换来我母亲的消息——只要大人不拆穿我,便没人知晓你我之间究竟如何。”

    柳轶尘闻言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盯着她。隔街传来隐约的叫卖声,再远的地方钟鼓声亦一叠叠传来,见缝插针般钻入两人间的寂静中。

    天渐渐亮了,昨夜似潮水一般从两人身上冲刷而过。自方才一番各自剖白,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杨枝被他盯地有些难受,下意识抬手抚了脸,转开眼:“大人,是属下唐突了。”

    柳轶尘这才徐徐开口:“你想救母亲,是不是?这是目下最便宜的方式,是不是?若无昨夜的……意外,这大抵便是你的打算,是不是?你知道,你若这般做了,我决计不会拆穿你。”

    杨枝猝然抬目,又立刻垂下去——她在柳轶尘跟前能有什么秘密?纵使她有千般伎俩,在他跟前也不过是透明的。

    杨枝讷讷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来问我?”柳轶尘道:“你问了我,便给了我拒绝的机会。”

    杨枝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兴许是……我与大人有过坦诚之约,经昨、昨夜一事,不自觉就说了……”她其实还是用了心眼,不说凭柳轶尘的人品固然不会拆她的台,但倘若将来有了什么变故,再想央他帮忙,便难了。

    柳轶尘转了头,修长手指在身前锦被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低低的声音自被面上传来:“你是不是答应过我兄长要照顾我?”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转了话题,微微一愣:“啊?……是,是答应过。”

    “可这诺言你似乎并未遵守。”

    “大人……”敢情刚才那故事我白讲了?杨枝抿了抿唇:“并非不愿,是当时情况所迫,无可奈何。”

    “这么说,你愿意的?”柳轶尘追问。

    “愿、愿意。”

    柳轶尘一笑,转而又问:“你可知沆瀣门为何要你来引诱我?”

    杨枝抬目望着他,柳轶尘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不待她答,自道:“沆瀣门想拿你要挟我。”

    “那么大人……”其实她当然知道沆瀣门的目的,但唯有在母亲一事上,她想自私一回。而柳轶尘对她并非真的有情,那么到时沆瀣门吩咐什么,他自可以不当回事。她本打算将这事胡乱混过去,此时既已被她当面拆穿,她唯有再赌一把,以退为进。杨枝咬了咬唇,抬起眼:“此事是属下冒昧,属下会另寻法子找母亲的下落。”

    柳轶尘望着她,不知自她眼底洞察了什么,良久,却是轻轻一笑,手抬起来,这一回,终于触到了她的脸上。杨枝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听见他问:“你可有庚帖?”

    “嗯?”

    “我明日请个媒人,合一合庚帖,如何?”

    “大人!”

    “这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柳轶尘浅笑。

    杨枝垂眸:“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既要做,便做全套的。”柳轶尘目光锁住她,笑道:“你无名无分地与沆瀣门那般说,于名节有碍。”

    “大人我说过,我不在意名节的。”

    “我在意。”柳轶尘道,顿了顿,唇边荡开一圈涟漪:“本官的名节,亦十分重要。”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打蛇随棍上,我超会!

    第三十九章 (三合一)

    天渐渐亮起来, 杨枝要回内宫去,柳轶尘却让她回床上再歇会。她欲推拒,才开了口, 柳轶尘却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了?”

    “项橐曹冲, 记得记得!”杨枝一笑, 转回了床上,放下帘子, 当真好眠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午后, 院中传来窸窣的人声。她步至窗下,推开窗去。院中跪着几个人, 她认得, 是昨日她审过的几个嬷嬷, 几人身前的石桌旁,端坐两个颀长身影,一着青一着红,是柳江二人。

    海棠花簌簌而落, 在那青衣上缀下花痕。

    杨枝怔怔看了片刻, 整衣走出屋子。柳江二人见了她来,掀起眼帘。江令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唇边浮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红袍最是挑人, 亦易衬的人妖柔过度, 有失英挺。在江令筹身上却丝毫没这等感觉,桃花目底笑藏寒光, 透着危险的气息。

    “过来。”柳轶尘只淡扫了她一眼, 便道。

    杨枝依言挪步到他身边, 昨夜浅淡的皂荚气息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日常清冷的瑞脑香气。

    江令筹目光自她身上转向下首跪着的妇人, 柳轶尘这才重新开始审问。

    其中一个矮胖妇人孙嬷嬷道:“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一天鬼门大开,阴气过盛,最是不宜生产,可不巧,娘娘恰好赶在了这天。蓝娘娘怕太子妃娘娘撞上了什么邪物,请了慈济寺的高僧来做法,在院外念了一日一夜的经,可惜还是未能保住娘娘。”

    “蓝娘娘?”柳轶尘问:“那日太子在何处?”

    “奴不知。”孙嬷嬷道:“听闻去请了,但太子当时有要事,走不开。”

    江令筹此时脸色已一片铁青,目透寒光:“有要事,走不开?”

    孙嬷嬷被他这目光逼的浑身战栗:“殿下一向不管后宫事,这宫中大小事宜,都是蓝娘娘作主的……”

    “蓝娘娘作主?”柳轶尘道:“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何宫中事,由一个良娣作主?”

    “大人,这奴也不清楚……原本是由太子妃娘娘主理的,但去岁起,就换成蓝娘娘了,一说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有孕,不能劳累。另一说是太子妃娘娘与殿下……不和……”

    “胡说!”一旁高瘦一些的王嬷嬷忍不住怒斥:“自娘娘孕后,殿下时常来看娘娘,那不和之说,不知道是那些不要脸的贱蹄子乱嚼舌根……”

    江令筹这时忽然道:“这位王嬷嬷是我们江府请的,其他二位俱是东宫找的人。”

    三位妇人俱并非蠢人,立刻听出江令筹话中另有所指。孙赵二人连忙磕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赵嬷嬷忽然开了口:“大人,自太子妃娘娘查出有孕后,殿下的确来得比先前勤了,只是……”

    “只是什么?”

    赵嬷嬷连磕三个头,才道:“只是有几回,两人都是在争吵。殿下走的时候,脸色仿佛不太好。”

    “争吵?”柳轶尘微微沉吟,问:“所为何事?”

    “奴不知,殿下夫妇二人相处时都屏退下人,奴只是远远听见高声。”

    “你二人可曾听到过?”

    孙王二人对望一眼,颤抖着点了点头。

    “太子妃有孕前,殿下来得勤吗?”柳轶尘接着问。

    不待三人回答,江令筹便打断他:“此等内闱事,你查起居注便是,何必问她们。”

    涉事的毕竟是他阿姐,虽说查案,但不当宣之于口的内闱秘事,他还是要维护的。

    柳轶尘依言摆摆手,令三人不必作答。又问:“当日生产时,除了你三位,还有谁在跟前?”

    “只有奴三位,与两名婢女,分别叫秋棠和碧云,现下听闻在祁山守太子妃陵。”孙嬷嬷看了另两人一眼,答。

    “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竹为何不在跟前?”

    孙嬷嬷道:“原本是在跟前的,但最后生产时离开了。”

    “为何离开?”

    “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奴只顾着太子妃,也不晓得旁事……只隐约记得是被王太医叫开的。”

    “王种王太医?”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孙嬷嬷道:“哦对,小殿下后来的死因,也是王太医下的诊断,说是先天不足,又受了惊悸。可……”

    “可什么?”

    “小殿下并不像先天不足的样子。”孙嬷嬷道:“奴接生过不少婴儿,从未见过先天不足的孩子长那样!”

    王嬷嬷却道;“也是有的。孙嬷嬷没见过,奴却见过。有些娃娃虽出世时个头大,却是虚胖。兼之大儿不易生产,在母亲体内憋了太久,憋出毛病来的,并不罕见……太子妃娘娘自十四日傍晚便开始腹痛,直到十五日天傍晚才生出来,足足生了快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内,殿下一次未出现过?”

    三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桌旁红袖下一只手死死捏起,指节发出骇人的咔咔声。

    柳轶尘沉吟片刻,扫过跪着的三人:“方才孙嬷嬷提到的王太医,在致仕返乡的途中让山匪给害了。”正是这个王种王太医,才重新掀起了这个旧案。

    去岁他致仕还乡,途径倾斛山,惨遇劫匪,一家四十多口人,几乎尽数遭戮,只跑了一个药童,因滚下山坡,落入了草丛中,逃过一命。

    那药童几经辗转,方回到京城,找上了大理寺。又在某人的唆使下,半夜叩响了江家的大门,才有了之后江令筹上大殿闹着伸冤一事。

    三人陡闻此消息,俱是一惊。矮胖的孙嬷嬷睁圆了眼,看起来十分滑稽。王赵二人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柳轶尘这时又问:“你们三人是谁先抱出的孩子。”

    孙嬷嬷颤声道:“是老奴,但天地良心,老奴绝对没有加害过小殿下!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柳轶尘面无表情:“孩子抱出来之后你交给了谁?”

    “奴将它交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连忙道:“奴只抱了小殿下一会,就将它转递了王嬷嬷清洗。是王嬷嬷发现小殿下不对劲的。”

    王嬷嬷闻言脸色大变,惊骇的一下子失了血色:“大人,是奴发现的殿下不对劲,但是奴只是照往常给小殿下清洗了一下,并未做什么别的!”略顿了一顿,忽然叫到:“奴要揭发,奴见孙嬷嬷藏过一包附子粉!”

    附子有滑胎之效。孙嬷嬷脸色一变,气的直指王嬷嬷:“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冲上来打她。

    江令筹一拍石桌:“谁再闹,本官现下就要了她的命。”江令筹恶名远播,这一声喝远胜堂上的杀威棒。

    孙嬷嬷立刻住了手,哆嗦着重新跪正,朝江令筹连磕三个响头。

    柳轶尘却恍似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问:“王太医的药童曾说私下给过东宫一包附子粉,就是给了你?”他的声音温润斯文,与江令筹的喝问形成鲜明对比,孙嬷嬷不自觉转了转身子,跪向柳轶尘,点头:“是…是……大人。”

    “撒谎!”柳轶尘忽然冷声,音调也一下子拔高:“王太医的药童从未给过东宫附子粉,说,你那附子粉从何来的,有何居心?”

    孙嬷嬷没料到温柔的菩萨一下子变了脸,吓得整个人一歪,狼狈摔在地上,声音已带了哭腔:“奴不知……那附子粉也是别人给奴的,奴并未用它。”

    “你既说附子粉是旁人给的,本官问你,是谁给你的?”虽未着官袍,亦无惊堂木在手,但柳轶尘气势威严,凛然不容侵犯。

    杨枝都不自觉挺了挺身子。

    孙嬷嬷泣道:“奴不知……奴真的不知……”

    “你可知,你不说出那人,本官就只能将你正法……”柳轶尘冷道:“谋害太子妃、毒杀皇嗣,论律,当诛九族,你不在乎自己性命,难道不顾念家中儿孙吗?”

    “大人,真的不是奴做的,那附子粉还在奴房中,一两未少,大人可派人去查……”

    “是我给她的。”话未落,院外忽响起一个女声,柔如雾,软如烟,杨枝觉得很熟悉,是昨夜在厨下碰上的蓝良娣蓝采薇。

    “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必诈她?”

    蓝采薇一袭碧衣,头戴帷帽,被人簇拥着款款跨过垂拱门,向诸人走来。

    柳江二人起身行礼,江令筹姿态慵懒,一个礼行出了八分轻慢。

    蓝采薇却仿佛丝毫未觉:“京中赫赫有名的两位大人,今日一齐得见,本妃很是荣幸。”

    “娘娘言重。”

    “大人就在这里审我吗?”蓝采薇觑向柳轶尘,眸光又投向他身后的杨枝,玩味笑了笑。

    “娘娘屋内请。”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蓝采薇道,立时有人进屋搬了椅子出来:“海棠花、芙蓉面,大人好会享受。”

    这话意有所指,柳轶尘不会听不出来。杨枝想起前夜事,顿时明白过来那药是怎么回事,望向蓝采薇的目光多了三分警惕,脸却不知何时泛起微红。

    柳轶尘却坦然一笑:“春日光景,不忍辜负,微臣让娘娘见笑了。”

    蓝采薇落了座,柳轶尘问:“娘娘方才说附子粉是娘娘给孙嬷嬷的?”

    “不错。”蓝采薇道:“方才听见大人说,王种的药童将附子粉给了东宫,给的便是我。大人方才说并无此事,想是为了诈她。”

    “娘娘为何向王太医要附子粉?”

    “因为……嫉妒。”

    江令筹霍地从桌边站起来,却被柳轶尘死死按住手。杨枝透过柳轶尘青筋爆出的手背,能感觉到那底下蓄而待发的强大力量。

    江令筹可是个武人。

    蓝采薇眸光扫过两个人的手,轻嗤一声:“江大人没见识过女人的嫉妒?既入了这东宫,谁又不想多分一份宠。你们既将她送入这深宫中来,就早该预料到她会经历什么,不是吗?”

    “你!”

    “大人,我不过是说实话。”

    杨枝惊愕于她的肆意胆大,非但行事出格,言语上也是个不饶人的。

    忍不住插了句:“东宫上下都知道,殿下专宠娘娘。”

    蓝采薇瞥向杨枝,轻轻一笑:“杨书吏说这话,想是没与人共享过男人?人心无足,爱欲更如是……”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柳轶尘前夜喃喃颂念的佛经不期然钻入耳中,杨枝垂下眼,心中刹那如大浪卷过,潮湿混乱。

    “娘娘取过附子粉后,做了什么?”柳轶尘接着问。

    “我将附子粉给了这贱仆,让她下进那女人的饭菜中,岂料这贱仆胆小,竟与我玩阳奉阴违这套!”

    “后来呢?”

    “那贱仆一再推脱,后来,就拖到了太子妃临盆的那天。”蓝采薇柔荑指向孙嬷嬷,冷淡的口气令人浑身发寒:“再后来,太子妃,就死了。”

    **

    蓝采薇诸人走后,柳轶尘松开江令筹的手。江令筹甩甩被他按的发酸的手,嫌弃道:“你一个书生还敢不自量力,我方才稍一用力,你登时便会骨断筋折。”

    杨枝却自他甩手的瞬间,一眼瞥见一道红痕,脸色一变:“大人你流血了!”

    江令筹蛮不在乎地一甩手:“笑话,我怎么可能会被他那么一压就流血?”

    杨枝白他一眼,冲到柳轶尘跟前蹲下,端起他那只手。柳轶尘这才有知觉一般,一阵刺痛从臂弯处传来,嫣红血迹已染了他五指,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江令筹有些惊讶,旋即却是一笑:“柳大人,你也太柔弱了,这么使点劲竟会流血。等这案子结了,你来我校场,我教你练练臂力。”

    “江大人莫说风凉话了,我们柳大人昨夜手臂受了伤,还未养好,方才又为了大人……”杨枝忍不住怼道,将柳轶尘宽袖捋高,露出让鲜血浸透的白帛来。

    柳轶尘望着面前她的脸,却不知怎么笑了出来。

    “大人还知道笑,想是没痛够。”

    杨枝为他解开白帛,见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手下故意使了几分劲。柳轶尘吃痛,觑见她那半是得逞半带教训的笑,眉心几不可见的一点波纹一下子如云烟般散开。

    江令筹看见他那伤口,怔了一怔,想起昨夜借刀之事,忍不住叹:“柳敬常,你真是个疯子!”

    其实他昨夜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亦自窗下见到那宫女衣衫不整狼狈奔走的情形。在京中纨绔圈中混了这么些年,那一点缘故不会猜不透。是以后来听到院中窸窣,他只当二人情趣,既未出去打扰,亦未私下窥探。

    却没想到柳轶尘这般疯。

    杨枝踅身回屋,取了药箱来,擦拭干净柳轶尘手臂上的血渍,上了药,将一卷白帛一点一点缠上。柳轶尘直直望着那纠缠的白帛,忽然问:“方才的审问,你怎么看?”

    杨枝垂首:“大人又考我?”

    柳轶尘道:“我不考你,你心里藏着的话,难道能憋得住?”

    杨枝被他说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干脆道:“慈济寺在郊外西山,一来一回要不少功夫。太子妃七月十四日晚开始腹痛,慈济寺的高僧却念了一天一夜的经,便是天一亮就快马上西山,亦是来不及的。”

    “许是半夜开了城门。”柳轶尘道:“太子手谕,遇紧急事,可夜开城门。”

    “这不难查,大人去九门一调去岁的录卷便知晓了。”杨枝笑道:“只是殿下在太子妃生产如此紧急之时都未出现,却会特意派人夜开城门,只为请西山高僧,大人觉得可能吗?”

    江令筹于这时插了句口:“那孙婆子并未撒谎,我阿姐与殿下确实感情不好。”

    “孙嬷嬷未撒谎,那便是王嬷嬷在撒谎了。”方才是王嬷嬷力证太子妃与殿下感情甚笃的。杨枝道:“孙王二人似有嫌隙。”方才问话,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大人,查一查这两人家中的情况。”

    柳轶尘挑了挑眉。

    杨枝续道:“孙王二人俱已年过半百,不管是为利还是为人胁迫,多少都与家人脱不了干系。”

    柳轶尘点头:“还有那个赵嬷嬷,她亦要查。杨枝,你去安排。”

    杨枝领命,顿了顿,又道:“我想请薛大夫来东宫一趟。”不待柳轶尘反应,即解释道:“听赵嬷嬷说,小殿下去时大发惊悸,口吐白沫,据属下所知,一般婴孩,就算先天不足,亦不会如此。”说话间她已为柳轶尘包扎完毕,收起药箱,起身走到柳轶尘身侧。

    柳轶尘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为何请他?”

    “大人最是信任薛大夫,不是吗?”杨枝道,又补了句:“大人不是才向薛大夫讨了药吗?”

    柳轶尘面色凝下来,虽一贯的没有表情,细看却能觉出端倪。

    江令筹觉察到两人之间细微的变化,眸光在柳轶尘面上顿了一瞬,笑道:“要请薛闻苍是吧,我去请!”起身步至杨枝身前,指了指她:“丫头,你可真不会说话!亏我昨日还说你是个聪明人……”

    杨枝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理有据,面对江令筹玩笑般的指摘有些不明所以。江令筹见她一脸茫然,故意向她走近了一步,与她相距不到一掌:“我昨儿原道灯下美人,没想到花树下一样惊心动魄,杨书吏,你这样的大美人,缩在大理寺做一个小小的书吏,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江大人!”柳轶尘忽然厉声喝道。

    江令筹被他这一喝,却是一笑,桃花目向杨枝眨了眨:“明白了?”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这男人的心眼啊,有时候比针眼还小。尤其是这千年开花的铁树,万年闷骚的葫芦……杨书吏可要当心了。”

    杨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大人胡说什么?”

    江令筹但笑不语,折回桌边坐下。

    柳轶尘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慈济寺的事……你接着往下说。”

    “东宫若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法事,是隐瞒不住的。”杨枝抬眸快速扫过柳轶尘,稳住心神,故意板正了声音,道:“而东宫提前请来了高僧做法,说明早有预料——大人,如果说东宫早已知晓太子妃临盆就在中元节前后呢?”

    柳轶尘未置一言,他早想到此节,杨枝与他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江令筹却皱了眉:“岂会?我阿姐是忽然早产,比预料的早了两个月,连太医都是仓皇被叫来的……你是说?”

    “有两个可能——有人动了催产的手段,抑或,那孩子并非早产……”

    若孩子是足月的,为何要对外谎称早产呢?是想遮掩什么?

    江令筹忽然暴躁起来:“你胡说什么!我阿姐……我阿姐……”眼底刹那红丝暴长,死死盯着杨枝,心中却似有浮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轶尘于这时突然开口:“取东宫的起居注[1]来。另外,差人去趟祁山。”

    东宫的起居注很快被送了来,柳轶尘将它转手交给杨枝:“你先看”。而与此同时,柳轶尘差人去请的另一位娘娘造访了小院。

    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帷帽遮脸,身边只跟着一名婢女,便是保林韦婵。

    韦婵不似蓝采薇倨傲,温雅客套。天色近晚,柳江二人将她请进堂屋中问话。

    韦婵与江令筹是旧识,见了江令筹,眸光怔怔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方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太子妃姐姐待我最是好,姐姐之死倘有什么冤情,我一定竭尽全力,助大人找出真凶。”

    柳轶尘点头称谢,问起她当日情形。韦保林道,那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中礼佛,小侍女兴冲冲进屋,说园中荷叶正盛,想去摘些荷叶给娘娘做荷叶糯米鸡。韦保林在家时也自己下厨,被她挑动兴致,便一起出门泛舟采了些荷叶,又一起到了厨下。

    “当时尚不到晚膳时辰,厨下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蓝良娣身旁的小宫女,在往一碗银耳羹里加槐蜜。我只道是拿给蓝良娣的吃食,并未在意。可到了傍晚之时,却听闻太子妃姐姐忽然腹痛,才想到那银耳羹可能是拿给姐姐喝的……”

    “槐蜜?”江令筹霍然起立,眉心深敛:“我阿姐食不得蜂蜜你又不是不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到现下才说……”

    “江……江大人,我当时也以为是蓝良娣要害姐姐,可后来听说姐姐动了胎气,要生产了,便以为是自己弄错了……”韦婵道,望向江令筹:“江大人是知道我的,我虽不学无术,但自幼好医,胡乱看过几本医书……我明白姐姐虽吃不得蜂蜜,但至多不过腹痛起疹子,与生产无关……”

    “于是料想是蓝良娣不忿姐姐分宠,想捉弄她,但到底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姐姐后来为何会身殒,我却不知了。”说到这里,韦婵似忆起旧事,心中伤感,引袖拭了拭泪。

    杨枝想到什么,忍不住转向江令筹,问:“娘娘是一点沾不得蜂蜜,还是吃多了才会腹痛?”

    江令筹道:“我阿姐是一点也沾不得,幼时三妹拿筷子沾了点蜜捉弄她,她便腹痛了整整半宿。”

    杨枝又转向韦婵:“那碗银耳羹娘娘后来吃完了吗?”

    “这我就不知了。”韦婵仔细回想了下,仍是露出为难之色:“姐姐去后,很快便有宫人收拾装殓了,俱是蓝良娣料理的。姐姐寝殿直到三日后才准人入内,那时已物非人非,什么都变样了。”说到哀伤处,她又不自觉转过脸,好一会,方继续道:“姐姐与蓝良娣平素虽然不对付,但明面上并未结什么仇恨,蓝良娣算得上礼敬姐姐,倒是姐姐不愿意瞧见她,干脆免了她晨昏定省的礼——两人其实往来不多,是以我当时并未往那上面想……”

    韦婵道,顿了顿,似有些犹疑般,眸光扫过三人,才咬了咬唇,道:“还有一言我来时思忖良久,决定还是告诉诸位大人,若当真能查清案子,我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殿下虽自姐姐孕后来得勤了,可观二人相处情形,两人关系似乎非但未改善,还变得更加恶劣了。”

    柳轶尘想起方才赵嬷嬷提到的二人争吵之事,另两个婆子也证实了,微微沉吟,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娘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韦婵道:“有一次我去找姐姐,恰听到两人争吵……姐姐许是气头上,竟指着殿下说…说……”她声音微颤,抬目快速扫了柳江二人一眼,话在嘴边将断未断,说不下去。

    “说什么?”柳轶尘适时追问:“娘娘不必担心,大理寺查案并不以只言片语论断。”

    江令筹也道:“但说便是。”

    韦婵这才道:“姐姐说……‘你算个什么男人,胆小懦弱,有种你就杀了我’……殿下怒极,给了姐姐一巴掌,说…说……”她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那孩子留不得’。”

    恍如朗朗晴空中一声炸雷,漆黑原野上一道闪电,江令筹手中的茶盏登时掀翻在地。

    柳轶尘待要伸手将江令筹按住,杨枝却生怕他伤口再崩开,身形一移,拦到了江令筹身前,以只有柳江二人才能看见的唇语道:“她在撒谎。”

    **

    江令筹惊怒未消,看见她的唇语,脑中一滞。杨枝已眼疾手快,拾起一块布,将桌上的茶渍擦拭干净。

    江令筹于这当口定下神来,正正衣襟,凛目望向对面的韦婵。

    “那夜后来呢?”柳轶尘接着问。

    韦婵道:“我很担心姐姐,但又怕给人添乱,便在自己屋中给她诵经祈福。可谁成想,姐姐还是没能撑过去……”说话间,她声音再度哽咽。

    柳轶尘不给她伤怀的机会,继续问:“蓝良娣说,女人皆有嫉恨之心,你就不嫉恨太子妃吗?”

    “大人说笑了。”韦婵淡淡一笑,声音像一个坐了十数年枯禅的老尼:“嫉恨是因为有希望,或者说曾经有过希望。像我这样的,从未有过希望,又谈何会嫉恨呢?”

    “希望?”

    “我听闻大人让人取了起居注来。”韦婵笑道,不自觉瞥了眼江令筹:“大人看看就明白了——殿下一年大概至多来我殿中三回,都是坐坐就走,我去嫉恨谁呢?就是嫉恨,也当是嫉恨蓝良娣,不是吗?”

    韦婵走后,江令筹立刻转向杨枝:“你说她撒谎,为何?”

    “赵嬷嬷说,殿下夫妇相处时,都将下人支的远远的。”杨枝道:“韦婵虽只是保林位份,但出入皆有人通报,又怎会无声无息听见殿下夫妇的交谈?”

    江令筹不是蠢人,听完这话平静下来,一张脸却仍颇不好看,似凝着一层霜。

    杨枝知道他满心在这个案子上,适时问:“大人先前认得韦保林?”

    “认得。”江令筹道:“他爹是我爹部下,她以前在我家住过。”

    “那时她性情如何?”

    “她胆子很小,总缩在我阿姐身后。”江令筹道:“话不多,一见了生人便会脸红,有时与我说话还会结巴。但是很聪明,书画很好,因幼时长在边塞,骑射也不错。”

    “小的听闻韦保林是个大美人?”

    “唔……”江令筹想了想:“是生得不错,只是我那时还小,又朝夕相处,可能看得多了,并未觉出什么特别的来。现下回想,那时便很出挑了……”

    “与太子妃相比呢?”

    江令筹几乎是脱口道:“那她更好看……”忽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照说美人自幼叫人捧着,怎会性子反而唯唯诺诺?”杨枝道:“韦参将为何将她送入东宫?”

    “听闻是我阿姐开的口。”江令筹道:“我阿姐与她自幼玩在一处,关系比别人更亲密些。许是东宫寂寞,我阿姐想找个人陪伴。”

    说话间已到了饭点,下人送来饭菜。江令筹还有别事,命人将饭菜送到自己房中,自回了屋。

    步至院中榕树下时,却听见身后急乱的脚步声追来。江令筹止步折身,看见杨枝,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本官?”

    杨枝见他出语轻浮,恨不得啐他一口,思及要求他之事,却只是垂眉:“大人说笑了。”生怕他继续没个正形,连忙道:“我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令筹眯了眯眼:“对,你是说过要问我问题。说吧,想问什么?”

    夜风乍起,榕树叶哗哗作响。鬓边发丝被扬起来,为少女灼灼的目光添了几分不知何起的、仿佛久远却又熟悉的温柔。

    江令筹忍不住抱起手臂,眉头轻挑,无端有几分写意的风流。

    杨枝问:“庆历元年春,江大人是不是去过大理寺甲牢,设法将一对母女转去了守备较为松懈的乙牢?”

    江令筹不期然一怔,良久似才反应过来,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那母亲亲族,家中人叫我来京城寻她。”杨枝早想好了理由。

    “亲族?”江令筹眉心仍皱着,思索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受人之托。”

    “受谁?”

    杨枝皱眉间江令筹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立刻转了平静,听见他一字字道:“是先嘉安王,那母亲的丈夫,那女孩的父亲。”

    杨枝始料未及,不由自主一震,未及掩饰自己的反应,便听见他继续道:“杨书吏想必听说过,我父亲原本只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九岁那年,我们随英王入京,京中北营子弟瞧不上我爹,他们的孩子也瞧不上我,经常打我——有一回他们揍我,被嘉安王拦下。他告诉我,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你身为男儿,要护着家中姐妹,将来还要护城护国,不能软弱,更不能现出一点软弱,哪怕害怕,也要咬紧牙关。那时他时常去北军营中,我便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他,偷看他与人较量。后来被他发现,他非但未生气,还开始教我功夫。那时我爹忙着军务,从没时间管我,我功夫学得零零散散,不成体统,他便从马步开始教我打基础,那是我真正的开蒙。”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那时我爹因跟着今上,官升的很快,短短两年便成了大将军,北军上下从蔑视变成了仰我鼻息。我去牢中见他,想将他救出来。他却说不必,只拜托我将那对母女救出来。他说他对不起她们,可这些年过去,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说不出口,希望我救出她们后送她们去江州的陈郡,那才是属于她们的地方。”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在杨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阵风过,榕树叶子落在她额上,她也恍若未觉。

    他口中的父亲与记忆里相去甚远,让她不觉有些恍惚。记忆中五岁前父亲几乎鲜少来她们的小院,开蒙后,倒是能在前院见到他,他还来旁听过几次筵堂,可每次也不过是寡着一张脸。就是夫子考教学问她得了夸奖时亦不见他笑过。

    唯一一回见他情绪流露,是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北军营练骑射——其实那时她年纪还小,还未到能练的年纪。当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还是别的,竟顺手将她捞上了马。

    她记得自己坐在高马上,身后是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既紧张又兴奋,两只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却引来他的一阵大笑。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缰绳上,教她如何使劲、如何驾驭那匹马。她觉得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骏马撒开四蹄飞奔时,忍不住脆脆喊了一声“阿爹”。

    然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却忽然止住,身周刹那如凝了一层冰,直到了校场,也未再开口说话。

    也是那日,北军营别的勋贵子弟因那匹马与她打了一架,他们说那匹马是北狄进贡的宝贝,你父王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你父王惯喜欢抢人东西,你阿娘也是被抢来的。

    她给了说话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颗牙齿。后来那群混球一起冲上来,她的小臂在混战中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父亲看见,皱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给她包扎,还斥了一句“女孩一点没有女孩样!”

    杨枝神思恍惚间,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隐隐作痛起来。

    下一瞬,就在江令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脸要再说些什么时,她莞尔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说起了这个?”

    江令筹眸光又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轻哂一声:“不是你问的么?”

    我问你为何救人又没问你怎么认识的人?虽然……我也的确想知道吧。

    杨枝当然没有和他顶嘴,自垂下眼,问:“那后来呢?那对母女如何了?”

    江令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片刻,轻描淡写道:“死了。我本安排她们去青州服役,想再趁机救下她们,没想到途径燃秋山时,一场大火,将她们都烧死了。”

    杨枝垂眸思忖——这么说来,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去哪里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静地似一面镜子。

    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

    “啊?”

    “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

    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

    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

    “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

    “你啊。”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

    “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

    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

    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柳轶尘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

    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

    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

    “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应了。”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

    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

    第四十章 (一更)

    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

    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

    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

    “什么?!”

    “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

    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

    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

    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

    “嗯。”

    “为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

    “不错。”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

    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

    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

    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便有小儿次第唱起童谣:“草头黄,宿贪狼;少习武,尤胜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进,黄夺皇……”

    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气冲冲地提剑闯进了柳轶尘的居所。

    **

    两人盘算完黄成之事,杨枝就要折回内院去。柳轶尘却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

    “嗯?”

    柳轶尘踱步过来,见她一脸懵样,忍不住拿手中的书卷轻敲了下她额头:“是你生辰!”

    “啊!”杨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过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许我放在心上,许旁人放在心上?”柳轶尘敛了笑意,道。

    “大人这是什么话!”

    “现下又不在衙中,怎么还叫我大人?”

    他步步逼近,离杨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离,杨枝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脑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湿的触觉,以及余韵犹存的侵略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却不依不饶,再次逼将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么,怎么还叫我大人?”

    “谁、谁跟你说好的?!”眼见他低下头来,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脱口喊道:“柳、柳敬常!”

    柳轶尘停了弯腰的动作,轻轻一笑,直起身,减了对她的压迫:“我还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

    杨枝双颊浮起绯色:“你、你有话好好说!”

    柳轶尘瞥见她那模样,笑意漫进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

    杨枝被他这句话弄的羞窘更甚,“随便你!”轻轻一跺脚,折身就要离开。

    却被柳轶尘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见薛闻苍。”

    “什么?”

    杨枝一时未反应过来。

    “那日薛穹给你送了……礼……后来,你又疑我因偷看你东西才知晓你生辰——不必说,定是他约了你明日相会。”柳轶尘道,口气十分冷淡,隐约还藏着三分不屑。

    杨枝这才恍然想起那封红笺,眸光微微一顿,半晌方垂下头,低声道:“我本就未打算去。”

    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明月东升西降,岁月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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