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侍从禀报的消息,顾行川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侧的萧可均。
就见方才还面红耳赤的少年此刻脸色已是一片煞白,脑子里也变得空荡荡的,身体亦随之变得僵硬,脚下仿佛一脚踩空,不知所以。
看到他的样子,顾行川心中刺痛了一下。
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顾行川抿了下唇,径自弯腰将呆怔中的少年拥入怀中,唤他,“均儿……”
萧可均没有反应,顾行川感觉到抱着的人仍是毫无动作,他心说这小孩怕是打击太大还未回过神来,正想着,顾行川只觉肩膀有些湿润,他顿了顿,偏头。
和顾行川方才见到的不同,少年此时面上已完全被泪水覆盖,他就这么默不作声,眼泪却如决堤一般不断落下。
没有情绪失控的撕心裂肺,只是沉默落泪。
顾行川眼前恍惚一瞬,似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养父母和弟弟遭遇车祸离世时,他亦如此。
顾行川不可避免地与此刻的萧可均共情了,他双手搂抱后者的手一点一点加大着力道,给予无声地安慰。
宫中的讣告来时,顾行川已经安排好了马车,他把萧可均抱上车,少年不哭不闹,悲伤的气息却十分浓厚,甚至隐有几丝绝望。
母后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天家无情,萧可均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看得比谁都重,眼下听闻噩耗,心底不可遏制地产生了要与皇后一同去了的念想。
许是他身上的死气太过明显,和他面对面坐着的顾行川拧起眉,“均儿。”
说话间,顾行川坐到了萧可均身旁伸手把人伴抱着,不知怎么开口安慰的他只能用承诺试图拉少年一把,断断续续道:“你还有我,还有太傅,不要伤心,均儿。”
萧可均像是听不见一般,眼神空洞,仿若魂魄已经跟着皇后去了。
顾行川看着萧可均这样,感同身受的同时又看不下去,如此,萧可均怕是要一蹶不振。
“均儿,马上就到皇宫了,我们先回去看看皇后娘娘。”顾行川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至少皇后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的,若身无疾病为何骤然薨逝,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
但顾行川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道出,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把萧可均的注意力拉回来,不料他的想法竟也与顾行川不谋而合。
萧可均逐渐回神,他的母后那般年轻,风华正茂,为何忽然离世,这其中一定有古怪,萧可均迫切地想要回到皇宫查清此事。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中自责,倘若他今天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母后身边,母后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终于见他表情变化,顾行川拍拍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安抚的意味十足。
萧可均慢慢安定下来,片刻后,他往后靠了靠,依偎进了顾行川怀里。
不管如何,现在,只有顾行川是他的依靠了,他也……
只能靠对方。
萧可均垂眸敛下眼底的暗色。
比起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父皇,萧可均并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靠山,反而实在是摸不透,父皇为何将太子之位给了他,却始终没有要栽培他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心难测。
*
皇宫很快就到了,顾行川的马车一路不停,看守宫门的侍卫们瞥见马车上相府的标识便不敢拦了,也唯有相爷的车架才能在宫中这般畅通无阻。
顾行川随萧可均一起去了朝凤宫,现下朝凤宫四处已挂上白幡,整座宫殿白茫茫一片,萧可均花了眼。
皇后已经被放入了棺椁之中,守在一旁的大宫女看到他,哭着跪下朝他磕头,额头在青砖地板上发出砰砰声,直磕到额头红肿,大宫女泣声道:“殿下,娘娘、娘娘去了。”
萧可均怔怔地望着棺椁,下一瞬便双膝跪地,膝行到了棺前,嗓音颤抖,“母后……均儿回来了,孩儿、来晚了。”
他几次哽咽。
顾行川默默立在后方,他发现,皇后薨逝,皇帝竟然没来,陆续赶来的后宫嫔妃与官员依次跪倒,顾行川位高权重,以他的身份本不用跪,但他还是跪了。
一直到傍晚,皇帝来了一次又走了,百官相继离开,赶在宫中下钥前出宫,明日再来吊唁。
朝凤宫内一片死寂,顾行川走到跪了一日中途颗粒未进、滴水未沾的萧可均身边,蹙眉,“你该去用点东西。”
本就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下去铁定会受不住的,顾行川试图把人拉起,萧可均却躲过了他伸出的手。
俄顷,顾行川听到一声,“太傅。”
顾行川:“嗯?”
少年的声音因为许久未开口加上没有进食而变得嘶哑异常,像是破旧的风箱般,“你不要走。”
萧可均抬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顾行川,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顾行川看他,点了下头。
萧可均:“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萧可均最后说话的声音几近于无,似是在用气音喃喃,“不想一个人。”
顾行川动容。
他张了张唇,终是道了句,“好。”
萧可均猛地怔住,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来。
外臣不得在宫中留宿,从未有过先例。
他不过是一时失口将心中所想道出,根本没想过顾行川会答应。
顾行川不知他心底的震惊,只知道萧可均在听见自己说出‘好’这个字时,眼神都变了。
仿似黑暗淹没中坠入繁星的深海,明亮无比。
见此,顾行川嘴巴弧度微弯,躬下.身直视萧可均,探出一只手抵在他后脑勺上抚弄,一字一句轻声:“但你要去吃饭,吃完我便留下陪你。”
他像是哄孩子一样。
萧可均望见一张朝自己靠近瞬间放大的脸,呼吸间似都是对方吐息时的气息,一股浅淡的凌冽清香侵袭,令他原本因跪了许久变得麻木的身子倏地有了知觉。
他只能无意识听从顾行川的指令。
顾行川说什么,萧可均就做什么,一直到用过膳食,洗漱完。萧可均回到东宫进房了上榻后却没急着躺下,而是望向顾行川。
“你要我陪你睡?”顾行川见他久久不动,站在床边询问。
方才他已经命人去和皇上说今夜自己会留宿宫中,顾行川相信对方不会拒绝自己,事实也是如此,皇上半点没有多说就允了。
他现在不仅是深受皇帝的器重,手上的实权早就隐约超过了对方,所以先前才会没有犹豫地答应了萧可均,陪他这一晚。
说他傻也好,心软也罢,顾行川只是透过萧可均,想抱一抱当初的自己。
顾行川心下思忖,左右他是要辅佐萧可均登基的,关系亲近些也没什么不好。
只在真的看到萧可均点头,认真说出‘太傅陪均儿睡吧’后,顾行川一时失语自己竟真的猜中了他的心思。
萧可均眼神澄澈,印着顾行川的身影,语气竟带了点少年应有的柔软,难得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让顾行川尽收眼底,“太傅?”
他的语气里还隐隐透出了些祈求的味道。
顾行川顿了几秒,说道:“那你往里些。”
萧可均闻言立时睡到了床榻内侧,给顾行川留了足够多的位置,自己则是身子都要贴到墙上去了。
拔步床由金丝楠木打造而成,雕花镂空,上刻多种繁复图纹,上面的空间更是大得出奇,睡六七个人都不成问题,见他这样的顾行川不禁好笑,“哪里需要你让出这么多位置,过来点。”
顾行川解衣上榻,一边说着。
萧可均也意识到自己的大动作,他又往回挪了挪,侧首便瞥见了顾行川宽衣解带的手,待到顾行川上了榻,他都还在盯着对方看。
对此,顾行川毫无所觉。
由于来到这里没有了手机、电脑,加上每日还要早朝,顾行川的作息也跟着健康不少,早睡早起。
上榻后不多时,顾行川就闭上眼睡了过去,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
萧可均没睡,他此刻的心思极为复杂。
今日父皇的反应让他心寒,母后猝然离世也让萧可均无法静下心来。
跟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紫英说从他早晨请安一直到离开宫中,朝凤宫里都无异常,待她出去为皇后安排早膳回来就发现皇后已没了气息。
经太医查证,皇后是突发急症。
突发急症......
萧可均不信这些。
但萧可均没有理由不信,他只能信。
萧可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这个太子当得着实窝囊。跪了一日,萧可均整颗心早就被黑暗笼罩,一直到顾行川叫他,这才让萧可均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从始至终,母后的身体都并未有什么急症,最多只是心情郁结,但近来已经好了许多,郁气缓缓散开,因而绝不可能是突发急症。
萧可均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他要查明真相。
所以才准备借助顾行川的力量,在后者来唤他起身时,萧可均选择了示弱。
如果说最开始萧可均是在母后的推动下与顾行川互惠互利。
那么现在,他是真的想要利用对方的力量来帮助自己了。
萧可均侧躺着,望着在自己身边睡着的人,透过室内尚未熄灭的微弱烛火,浅淡的光晕染在顾行川面上,他穿着一件绛红里衣,面容恬淡。
“但你也在利用我。”萧可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在这寂静的房间中,试图将自己的阴暗展示出来。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地道:“所以,我们扯平了。”
话落,萧可均盯视顾行川的睡颜,眼神几次变换,末了,慢慢伸出手去,把人紧紧地抱住了。
许久之后,房内才响起少年的再次低语。
“我只有你了。”
“不要......离开我。”
哪怕是利用也好。
*
顾行川不相信皇后的离世仅是简单的突发急症,他开始暗中调查起此事。
不是为了萧可均,单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
因为事情实在蹊跷,顾行川亦不想有什么大动作——并非是怕有心人知道,而是担心萧可均多想。
所以顾行川最后选择了场外求助,从系统那里得到了些暗示。
原来,是皇后宫中的香出了问题。
这一点如果不是系统提出,顾行川很难想到问题居然会出现在这,毕竟,整个朝凤宫都点着那种香,可却只有皇后出了事。
系统虽没有给出更多暗示,但是顾行川还是猜到了。除了香,想必是还有另一样东西作为导火索,遂他让身边的暗卫去将皇后的日常调查了一番。
暗卫刚走,大管事便过来通传说太子到了。
皇后的殡葬过后,顾行川发现萧可均就格外黏着自己。以往他只在自己休沐时过来,现在却连顾行川下朝后都要来相府上待上许久,下午再赶在宫中下钥前回去。
通传声刚落,顾行川就听到了萧可均的声音,“太傅。”
他看过去,萧可均已抬脚踏入了房内,动作颇有些迫不及待。
“先前我去找了父皇提今日我欲在相府中留宿,父皇同意了。”萧可均告诉了他这样一个消息。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的顾行川抬了抬眉毛,萧可均弯起唇角朝他眨了眨眼,“太傅不想均儿留下来吗?”
他发现,只要涉及左相,父皇那边就格外宽容,所以在提及此事时,萧可均首先是拿顾行川说事。
顾行川不知内情,见他这般卖乖的神色,于是笑起来,“想想想。”
连说三个想字。
萧可均高兴了。
两人在府中用过午膳,萧可均便提议出府逛逛。
顾行川现在已经彻底与这具身体融合,武艺上不输手底下最精锐的暗卫分毫,自有把握保住二人安危,加上两人身边又带着暗卫,所以在萧可均提议后应了下来。
前些日子萧可均肉眼可见的颓废,好不容易走出了皇后辞世的阴影,顾行川自然不吝于满足他这么点小小的要求。
两人一起驾车出了相府,换了一辆低调豪华的马车,如平常人家那般出门游玩,顾行川也没逛过乾都,和萧可均一样都是初次。
萧可均掀开帘子往外瞧去,顾行川就跟着探看。
古色古香的街道上,来往行人有身着华服的公子小姐,身边带着丫鬟和小厮,亦有穿衣朴素的平民百姓,还不时有如他们一样的马车行驶而来,更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壮汉。
见路过的车架帘子大开,还有人往这边投来目光,几目相对,几人颔首示意,彰显着几分江湖侠气。
顾行川慢慢看得入了迷。
萧可均原也瞧得认真,蓦然瞥见身边这人出神的模样,昂首望去,此时车架正路过一家青楼——为何萧可均知道这是青楼,只因二楼上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摆弄着手里的秀帕挥舞。
再看到顾行川的眼神后,萧可均皱眉,心里忽地升腾起一股烦躁,他猛然放下帘子,阻隔了顾行川的视线。
顾行川还在感慨古代的繁华,视野倏地被格,他眉头微动,以为萧可均看够了,便想着掀开自己这边再看看。
不承想他刚抬手,就听到萧可均道:“太傅,是均儿不好看吗,为何总盯着窗外?”
顾行川一顿,回头去看萧可均,轻笑着道:“均儿好看,外间景色亦醉人。”
萧可均本来觉得失言,却不想听到这样一句回答,原本就差的表情更加阴郁,他以为顾行川说的是那些女子醉人,于是胸中翻腾的躁意更甚,生起气来。
气这青楼竟开得这般不是地方,气他们居然连白天也敞开门做生意,气车夫怎不快些,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更气……
萧可均突然看了眼顾行川。
后者已经又一次打开了帘子,似乎是不想太惹眼,只掀起了一条缝隙。
萧可均更气了。
气的是他的太傅,竟将视线停留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明白自己这无端涌起的占有欲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母亲走后,太傅是他唯一的亲近之人吧。
因而萧可均不想他的太傅去看别人。
只将目光留在他身上就好。
然萧可均却知,只看着他一个人,这是不可能的。再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纯粹。
萧可均越想越觉得火气翻涌,还有几分委屈,刚想说什么,车身忽然一阵震荡。
顾行川和萧可均坐在车里被撞得身子晃了晃,他还以为是刺客,但外间却只是传来了几道说话声,顾行川对着车帘外道:“何事喧哗。”
马车外,相府的马车与街道上另一辆疾驰的马车相撞,对方速度太快,车夫闪避不及就这么撞在了一处,他正惶恐惊扰了贵人,对面的马车里就已经走出来了一名衣着讲究的童子。
“什么人,敢撞我叶家的马车!”
跋扈的声音直指相府的车夫,后者因害怕扰了相爷和太子,此刻正惶惶不安,被那童子看成是对叶家的惧怕,于是神情更显嚣张。
车夫皱着眉,想说叶家算什么,但考虑到相爷此次是微服出来,不能暴露了身份,遂他只得道:“刚才分明是你们先撞上来的,并非我有意相撞。”
街道两旁的行人见这边起了纷争,齐齐围拢过来,不多时就挤满了一圈人,听到‘叶家’时,众人便都明白,这是乾都叶家,大乾第一大世家。
身份一出,这下前来看热闹的就更多了,却也都自觉让出了道路,站远了些。
有人见这车夫还敢跟叶家的童子对上,看戏的心思更加明显。
这下可有意思了。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想着:这车夫怕不是傻了,那可是叶家啊!他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的叶家!
正当在场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时,马车里,莫名具有威慑的声线从车内传出,这声音落在众人耳朵中,街道上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哟!
这边应该也是个大人物。
只是不知,与叶家比起来,哪个权势比较大。
说不得今天要有一场好戏了!
这是前来看戏的所有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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