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猝不及防,又以雷霆之势而来,南陵侯及至事情了结之后,还没有回过神来。倒是大夫人深知五夫人秉性,这话一说,便是真真的,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她本想劝一劝,但却话到嘴边,只剩下无奈,南陵侯还要再说,她第一次横起脾气,拉着人回了大房,连带着拎走了已经看懵的小辈们。
南陵侯一回屋子就猛喝一杯冷茶,怒道:“你怎么也不懂事!也不知道劝一劝,一味的拉着我走——他们气头上的话,还是能劝回来的。哎!难道就叫他们这般和离么?”
又道:“五弟妹也太厉害了些,不但要五弟在她和柳氏之间选,叫五弟说出那般绝情的话,还让柳氏在屏风后看着,听着——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这是诛心呢。”
大夫人两手一摊,白了他一眼:“那该如何?弟妹都要被毒死了,他还舍不得那个妾室呢。但凡换个人家,这种妾室无论是怀有身孕还是没有身孕,都该打死发卖了,唯独五弟,还护着她!”
南陵侯听见“毒死”两字,倒是气弱了些,道:“最后不是说要去母留子了么?”
大夫人冷笑:“最后柳姨娘出来,五弟不是又犹豫了么?”
南陵侯深深叹息一声,“五弟其他的还好,就是在情之一字上栽了跟头,一个妾室罢了,不过是个玩意,怎么还当一回事了,我瞧着,他这回,是不能回平州去了。”
“当年是为了跟五弟妹在一起,这才断了其他的路去了平州,如今又要为了一个妾室断了平州的路。”
然后背着手道:“但不回去也行,都这般大了,随他去吧。他那个小书院,一点用没有,还不如在家里做学问。”
对于这个幼弟,他向来管不着——要是管得着,当初就不会让他娶了五夫人。
他骂道:“你说他折腾了一辈子,这下把自己折腾进去了吧!”
大夫人一点儿也不想附和,只道:“侯爷,还有一事,你可千万别插手——五弟愿意让弟妹带走五房的铺子,那就带走,我是无话说的。”
南陵侯倒是不计较这些,“五弟妹是个好的,在一个屋檐下活了这么多年,我岂能不知。那些东西最后不过是到明蕊和鸣善的名下去,都是班家的子嗣,没什么不好的。”
他不至于计较这些。冷静下来,却让南陵侯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皱起眉头:“只是这般和离,过于丢脸,咱们家便怕是要成为众人的笑话。”
大夫人倒是不在意:“侯爷,他们初时在一起,便就是全京都在看笑话的。如今他们和离,不过是让京都的人再看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陵侯在屋子里面踱步,先时没有说话,而后道,“夫人,你有没有觉得今日之事过于巧合?好生生的,柳家人怎么就来了京都,怎么就碰上了那个被赶出去的婆子,怎么就还碰上栗夫人在场呢?”
大夫人:“那就去查查。”
她眯起眼睛,却道:“但不管是什么,不论是谁设的局。又或者是天赐的良缘,天又收回,纯属偶然,如今五弟和五弟妹已经给出了和离的决定,我们便不要插手了。”
她叹气,“年少夫妻越是恩爱,便到此时越显得凄凉。都不是孩子了,他们有他们的考量。我们插手,反而让他们更加难看。”
还不如她和南陵侯这般,一开始就相敬如宾,临到老时,反而什么都看开了。
南陵侯便连着叹气三声,“罢了罢了,我也是看着他们一路过来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是让人唏嘘。”
又将手重重锤在桌子上,恨恨道:“那个柳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在京都露面。”
大夫人沉默一瞬,半响才道:“灼华根本不在意她,从始至终,她在乎的都不是柳姨娘,可你们男人却以为她只在乎柳氏。”
“这才是最悲哀的。”
……
“你们觉得解气吗?”,五夫人端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戒尺,容色肃穆对着跪在地上的折夕岚和班明蕊。
两个姑娘却不敢多言,也不敢说别的,只敢点头,点头如捣蒜,将五夫人看得差点破了功笑出声。
好在两个姑娘是低着头的,看不见。
她又努力肃起一张脸,先问班明蕊,“你为什么解气?”
班明蕊小声道:“因为阿娘和离了,逢年过节也不用听柳氏和阿爹在面前晃,往后余生,更不用听柳姨娘的孩子叫母亲。”
五夫人:“还有呢?”
班明蕊:“阿娘拿了五房的银子铺子和地,柳氏什么都捞不到。”
五夫人:“还有呢?”
班明蕊很老实,摇摇头,“没有了,虽然不能看着阿爹穷困潦倒,但若是能看他后半生跟柳姨娘失意,倒也痛快。”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五夫人点点头,让她跪到一边去,而后看向折夕岚,“你呢?你觉得解气吗?”
折夕岚点点头,“跟明蕊阿姐想的一般,我也挺解气的。”
五夫人:“还有呢?”
折夕岚茫然的摇摇头,五夫人却道:“那你就跪着,好好想一想。”
折夕岚就继续想。想了会,她也知晓五夫人要她说什么了,她小心翼翼的道:“还有就是……我以为要他把五房的银子铺子给咱们,是要我们用柳家的命威胁一番才给的,谁知道,他自己先说全部给咱们。”
五夫人:“既然如此,不用相逼也能达到你的目的,为何还不痛快?”
折夕岚低头,有些心虚的道:“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他这般显得像个好人。我更愿意他是个彻底的恶人。我想让您看见他丑陋的一面,我想让他在柳家人的命,柳姨娘的哀求,五房的财产和您不要他了的痛苦里挣扎。”
“我想让他对您悔悟却得不到,我想让他对柳姨娘回头却终有沟壑——可我没有看见。”
她头垂得更低了,“因为我还没有看见我想要看见的那一幕,所以我觉得不痛快。”
五夫人神色缓缓的变得温柔起来,就算是问出同一句话也显得充满怜意。
她说,“还有呢?”
折夕岚深吸一口气,“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很不得意。”
“但后来又想,人不是非黑即白,他这般,是让我打在棉花上也好,是让我没有看见他被逼着救柳家命狼狈不堪舍弃家财的模样也好——他纵使万般不好,却总是有一点是好的。”
五夫人身子微微前倾:“什么好?”
折夕岚认真道:“至少可以让我觉得,姨母陪着他走过,又或者是他陪着您走过的年华,并不是一无可取的。”
“至少我知道那时,您是欢喜的,这就好了。”
所以彼时她也释然了一些。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怔怔,突然道:“或许,这就是你说的,你跟我的不同。”
“我不敢做,看见起高楼,便想到楼塌了。而你敢做,你不怕楼塌,你享受宴宾客,对吗?”
五夫人便站起来,弯腰,双手握在她的手上,“岚岚,你起来。”
折夕岚茫然站起来,五夫人拿起戒尺,轻轻的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下。她便打了个激灵,不解的看过去。
五夫人道:“我打你,是你凡事总要想一个结果出来,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说的不敢做,怕楼塌,而是你做了,却总又在思索,你到底做对了没有。”
“你做事情,说好听点,是通透,说难听点,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这般,人生之路上,会错过诸多风景。”
五夫人轻声叹息,“人,怎么会被看透呢?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呢?你看多了薄情寡义的人,便觉得班不咎也必然是的。可你看,他也不如你所想的那般对不对?”
折夕岚定定的道:“可我也猜中了一半。”
五夫人笑道:“是,你猜中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没有猜对。”
“难道就因为这一半的对,就要舍弃另外一半了么?”
而后,她画风一拐,不再说此事,“你可有想过,若是你阿娘没死,你该如何做才能劝服她跟你阿爹和离?”
折夕岚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她喃喃:“若是我阿娘还活着,我如何劝服她和离?”
五夫人点头,“是。”
折夕岚想了想,就道:“应该,应该也要使些手段。阿娘轻易不会跟阿爹和离的,她说过,她养不活我和阿姐。”
“我爹太穷了,她和离也得不到什么东西。”
跟姨母的不一样。她们也没有世子爷和长公主相助。
五夫人就摸摸她的头,“那你就通过这次的事情想想,想想你阿爹和你阿娘的反应,想想——他们若是和离,将会如何。”
“我知道,你从前总停留在他们若是和离多好,但这次我想让你仔细想想,想想他们如何和离,和离之后的日子又是如何。”
折夕岚眨眨眼睛,并不知道五夫人话的深意。但五夫人却没有多言,“慢慢来,慢慢想,左右托你的福,我已经和离了,还拿到了所有的东西,这很圆满,是不是?”
折夕岚因脑子里面茫然的很,也乱得很,在这一刻竟然有些倔强的道:“不,他还不是很痛苦。”
这不圆满。
五夫人继而温和道:“可他也尝到了苦味,是不是?”
折夕岚怔怔点头,“是。”
五夫人:“这于我而言,已经是圆满了。”
“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我这一生,若是紧抓住他不放,才是不圆满。”
她轻轻道:“岚岚,你还太小,等你再大一些,再大一些你就知晓,如今,已然是圆满。”
折夕岚没有说话,五夫人也不劝,只让两人回去睡觉。
折夕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梦里好像梦见了阿娘,又梦见了阿姐,但是梦见了什么,又或者说,到底梦见阿娘和阿姐没有,她也没个数。
等醒来一会之后,她就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梦,至于什么梦,一点也记不得。
而南陵侯府里面却是一片喧嚣,像是有重物在搬出搬进。折夕岚一个激灵,掀开被子下床穿衣,春绯已经在外面等着呢,见了她就笑着道:“姑娘,长公主府的人来了,在帮着搬东西呢。”
折夕岚惊讶一声,“今日就来搬?搬去哪里?”
昨日是写了信去长公主府,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五房的东西不是还没有切割好么?
春绯:“是长公主府的女长史亲自带着人来的,瞧着是给咱们夫人撑腰的。”
“说是搬去长公主府南城的宅子。”
折夕岚点点头,然后出门,便见大夫人笑着跟五夫人一块陪着长史说话。
折夕岚过去行了礼,女长史便道:“长公主还让我问姑娘好,说是忙完这阵子,便请您去公主府长坐。”
折夕岚笑着回:“我也想长公主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女长史便道:“我就来跑跑腿,这便走了。”
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但大家都觉得她是来给五夫人撑腰的,也没多想。
大夫人还问五夫人,“怎么就搬到长公主赏的宅子里去了?你是不是早打好的主意?”
五夫人却不能明说,“哪里啊,只是岚岚跟长公主相熟,昨晚送了信去,提了一嘴,求个住处,谁知今日便教人来搬了。”
其实她也好诧异,按照她的念想,是要过几日的,总要把五房的事情跟大嫂嫂交代好,哪里能一走了之。
可是长公主派人来接,她也不能拒绝,便只好顺着来。
此时折夕岚来,便又看了眼她,见她也不解,心里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没一会儿,盛长翼亲自上门的时候,这份不对劲的感觉就更重了。
盛长翼一来,南陵侯就跟着来了。
两人见过礼,盛长翼再朝着大夫人和五夫人行了礼,倒是没理站在一边的五老爷——因是云王世子来,他必然要来见一见,便也来了。
五老爷被忽视了,也不在意,只是见到这般匆忙,心里升起了一股孤寂,失落道:“灼华,你这般急着走么?一日也不肯多与我同在一屋之下么?”
五夫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只想知晓快些出去盛长翼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而不是在这里跟他扯皮。
于是摆摆手,“你我已经和离,不必打听。”
盛长翼便也往前一步,拦住五老爷:“姑母让我来接五夫人,说东西不必带全,只带着使唤的人走就行。”
又道:“姑母遣使,我不得不来,只是晚间还有事情,便——”
这下子,不用他说,众人也知晓意思了。五老爷不敢再说,五夫人带着班明蕊和折夕岚就往外走,大夫人跟着,道:“长公主必然是怕你伤心,想给你出气,也想让你散散心,你便去住几天再说,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有我在。”
五夫人面色凝重,“嫂嫂,你多保重。”
大夫人笑起来,“我能出个什么事情。”
出了后院的门,就是前院的地界。班鸣岐和班鸣善早就等在一边了,见了众人来,都忍不住过去。
班鸣岐见盛长翼在一侧,心里就抽抽——这是逮着机会就来见表妹吗?!
不要脸!
但是千百话在此刻却说不出口,因为昨日的事情,他还在震惊之中,昨日晚间他也没法子找表妹,今天表妹又在忙,他去了也没用,本想等着她闲下来的时候再问问五叔和五叔母的,结果她却要走了。
他就只能眼巴巴的问:“表妹,你们去住几日?”
折夕岚:“过几日就回来收拾东西吧?”
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盛长翼皱眉,南陵侯连忙拦了班鸣岐,道:“世子爷,这边请。”
于是一群人又乌拉拉走了,留下班鸣岐和班鸣善在后面站着。
班鸣岐本来要跟着一块走的,但是班鸣善一直不动,他就只好留下来陪着,知晓他心情不好,但还是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五叔母走了,你不送一送么?”
班鸣善低头沉默,“阿娘想来并不想见我。”
“她也……她也不要我了。”
然后转身,便见五老爷已经回来了,就站在不远处,一脸的狼狈,他便走过去,静静的站在五老爷的身边。
“阿爹,我陪着你吧。”
他不知道谁对谁错,但是阿娘有明蕊陪着,他也要陪着阿爹才行。
……
另外一边,折夕岚已然登上了马车,走了一段路,她没忍住,撩起车帘,问:“世子爷——世子爷——”
盛长翼笑了笑,“怎么?”
折夕岚好奇,“怎么会这般急,咱们之前不是这般说的啊——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盛长翼便点头:“是。”
他低声道:“出了件大事,想着把你们以和离之事为借口接出去正好,怕往后来不及——回府告诉你,街上不方便。”
折夕岚就放下帘子,跟马车里的五夫人和班明蕊说:“他说回去说。”
班明蕊:“我们听见了。”
五夫人:“你别急。”
而盛长翼看着那毫不犹豫放下去的帘子摇了摇头。
小没良心的。
而后一抬头,便见随游隼站在不远处的酒楼二楼窗户前,倚着栏杆在看向这边。
盛长翼顿了顿,并没有说话。而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慢慢的走过酒楼,慢慢的向前,就要到转角之处。
此时,他才说了一句,“小丫头。”
折夕岚立马撩开帘子,探出头来:“怎么了?”
盛长翼没有勒马,马前行,马车前行。然后道:“随游隼在二楼。”
折夕岚便往上看,没看见,然后伸出脑袋往回看过去,这回看见了。随游隼正站在二楼,就像她第一回在京都跟他相遇之时,他凭窗而立一般。
两人遥遥相对,随游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动未动,只是看她的眼神渗人的很。
折夕岚吓了一跳,赶紧往回缩,将脑袋趴在窗户上问盛长翼:“他又想做什么啊?”
盛长翼:“不知道。”
折夕岚:“他今天怪怪的。”
盛长翼:“是啊。”
话至此处,马车转弯,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人,后面的人也再看不见拐弯处的马车去了何处。
——再看不见彼此。
随游隼自嘲一笑,慢吞吞的走下楼。
店小二笑着跟他道:“随大人,吃得可好?”
随游隼掏出十两银子抛给他,“要最新出来的翡翠糕。”
小二应声而去,随游隼却伫立在门前,看着不远处的转角处。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店小二拿了糕点来瞧见了,好声好气的道:“您在找什么人么?”
随游隼却没有搭理他,而是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他走的是一条直路,不用拐弯。
回到府里,随六姑娘笑着接过他手上的糕点,“二哥哥,今日宁家姨母来了。”
随游隼点点头,随六姑娘好奇的道:“你怎么了?看着好似不高兴一般?”
随游隼摇摇头:“我很好。”
他走了几步,却又转身问,“月月,我今日早间在你书房看见了几张纸,好似在写话本子。”
随六姑娘僵硬的抬起头,“什么话本子?”
随游隼:“快意恩仇剑和山间一缕风。”
随六姑娘脸都要臊没了,她低头道:“只是……只是写着玩玩,没什么意思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随游隼认真道,“我看你没有写完,对吗?”
随六姑娘见二哥哥没有生气,倒是胆大的点点头,“是啊。刚开头呢。”
刚开头,山间一缕风就有了另外的未婚夫,她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
到底是经验不足。
随游隼就轻轻笑了笑,“月月,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你能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吗?”
随六姑娘大吃一惊,“啊?”
随游隼又道:“我觉得,快意恩仇剑跟山间一缕风的名字配不上,快意恩仇四个字太重了,该改得风花雪月一些。”
随六姑娘倒是没想到这个,便不耻下问,“那该改成什么呢?”
随游隼又认认真真推敲一遍,道:“鸳鸯双情剑吧?”
随六姑娘就觉得好俗啊!她别的地方软软弱弱的,却唯一在这件事情上坚持,道:“不行。”
执笔写书的人,怎么可以乱改初衷呢?
不行的。
不行啊——
随游隼便又笑起来,“不行,就不行吧。”
随六姑娘很少见二哥哥笑,但此时却觉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很想心软答应,但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二哥哥,我不能改。”
随游隼就摸摸她的头,“无事,无事。命定的事情,确实不好改。”
“就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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