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这番话之前,折夕岚坐在长乐宫里装鹌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此次进宫的人不仅如盛槊说的那般有傅太妃,傅夫人和傅师师。还有一群从云州跟来京都加官进爵的官员家眷。
折夕岚大多数认识,但也仅限认识,毕竟之前折松年只是个小官,还攀不上这些人,她只远远的看见过,有些只听过名字。
她们坐在一处说话,她也没有阿娘阿姐带着,插不进去话,索性就大大方方的坐着。
傅师师本想过来跟她说几句话,但被傅夫人带着四处走动,俨然是想给她说个婆家。
其实有些事情到这种时候,回头看看,便也能看见端倪,比如说,她之前还怀疑过傅家为什么迟迟不肯给傅师师和傅履说亲,明明已经到了年岁,傅太妃当时也得宠,说个好亲事很简单。
现在想想,傅家应当是特地等到现在才敢定亲事。毕竟之前变故太多了。
折夕岚琢磨着,他们估计是早知晓朝局会变。而知晓朝局会变的人,最可能的就是傅太妃。
她一直都在参与谋朝篡位。傅家三个子女,脑子都被她长了去。
见她看过去,傅太妃朝着她笑了笑。折夕岚回了个笑容。
这一笑就不得了了,傅太妃的旁边就是澹台夫人。她虽然不是云州人,但澹台大人却是云州的。于是今日也来了长乐宫。
她没有女儿,一个人坐在上位,见她朝着这边笑,便也朝着她笑了笑。
折夕岚就马上回了一个笑容。
而后,她余光一看,云王妃也正瞧着她笑……折夕岚赶紧又抛出一个笑容,而后赶紧垂头吃东西不说话了。
再笑,再笑脸就僵硬了。
不过也因这一笑,她算是看清楚了云王妃长什么样子。
她的长相算不得美,但目光柔和,神色温婉,气质如幽兰,方才说话不急不缓,跟她坐在一处,便觉得自己心也是静的。
云王爷性子看着有些粗鲁,没想到王妃如此温和。仔细想来,盛长翼其实更像是云王妃。
但又不太像……他更加冷冽一些。云王爷和云王妃都不像是冷脾气的人。
脑子里面过了一遍乱糟糟的念头,又不由得好奇打量这奇奇怪怪的长乐宫。
折夕岚这是第一次进宫,不知道之前长乐宫是什么模样的。但一看这大殿里面的摆件,便知晓是重新不布置过的,只因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还有一些茶盘果子,都是云王人爱吃的东西。
——这倒不是奇怪的地方,而是这些桌子椅子,并不算是“成套”的,有些大有些小,颜色也不统一,红的绿的蓝的,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其中还掺杂着京都的一些物件,比如屏风,凤翅木做的茶托。
这不像是皇后的长乐宫,倒像是突然暴富人家花大价钱买回来的物件堆积在一起。
但是……这些东西一看就好富贵啊,她好喜欢。
她不动声色的羡慕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决心以后有钱了,她就这么摆物件。
而此时云王妃坐在上首明着笑看底下的云州妇人和姑娘,眼神却时不时的撇向坐在中间的折夕岚。
她知晓这个姑娘。当年刚到云州的时候,小姑娘才出生,被她阿娘抱着出来迎折松年。后来在云州府衙里,她张大了,却一脸尘土,长翼还请她给过小姑娘一沓手绢。
那是她原本要给长翼备着的,结果长翼见她脸脏,给了她用。
当年没多想,谁知长翼却看上了她。云王妃知道自己的“病”,对自己不能长久陪着儿子十分内疚,他这些年又在外打仗,生死都在一念之间,她便从不催他娶媳妇。
他不愿意,那就不娶。她这个做阿娘的不逼他,且也年轻,来得及,于是这么多年,便随他这般过了。
如今他自己想通了,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她只有为他高兴的,家世什么的,都是次要。唯一遗憾的是,姑娘心里没有长翼。
她这般一想,便想得入神了,不仅是折夕岚自己,就连其他人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折夕岚。
云王妃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道:“我瞧着她好看得紧,便不免多看了会。”
一屋子的人笑起来。澹台夫人道:“不仅是您,臣妇也觉得她好看,只可惜了,这丫头说了南陵侯府的大少爷,不然臣妇又要去提亲的。”
云王妃一愣。她这才知晓原来折夕岚已经说了人家!长翼只说姑娘不心系于他,不肯嫁他,却没说过人家有了未婚夫。
云王妃虽然时不时也要跟着丈夫怼一怼儿子“讨好不了姑娘”,但她自来心善,不肯因盛长翼的喜欢而去拆散另外一桩姻缘。
她就立马让人去问盛长翼到底真相如何——总不能君夺臣妻吧?
于是,折夕岚就见着一个嬷嬷样式的人出去,云王妃很明显的开始焦虑不安。
她有些诧异。倒不是诧异她焦虑,而是觉得云王妃看起来好单纯,好好骗。
她的喜好都在脸上了。
其他的夫人们自然也瞧见了,便不免要问问。云王妃不怎么会说谎,就说有些不舒服。
那就要告退了,不能耽误她歇息。折夕岚自然要跟着告退的,云王妃一瞧,就更焦虑了——不能让折夕岚跑了啊。
不然今日叫她们进宫是白费了功夫。
她就迟疑的道:“我想要你们留两个姑娘下来陪陪我,行吗?我没女儿,这宫里又空旷,想留个人陪着我说话。”
行,自然行。她都是皇后了,哪里能不行呢?
傅夫人赶紧将女儿推了出来,“娘娘,就让师师陪着您吧,她以前也去王府拜见过您的,让她敬敬孝心。”
云王妃便犹豫的点头——是吗?傅三姑娘去过吗?她怎么不记得了?
傅师师也没抗拒。傅太妃就在皇宫,她也想留下来陪陪阿姐。一见云王妃点头,便情不自禁的看了看折夕岚。
她还想要跟岚岚说说话呢,这会子留下来怕是不行了。本打算出宫的路上说的。
结果她这么一看,云王妃立马就喜欢上了这个助攻的姑娘,她假装跟着看过去,道:“你是想让折姑娘也留下来陪你么?”
随即不用傅师师说话,她就点了头,“好啊,那就随你的意愿吧。”
傅师师眨眨眼:“……”
不,她没这个意思啊。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云王妃还低头咳嗽了几句,“好了,你们下去吧。这两个姑娘留下来陪我就足够了。”
一屋子的夫人姑娘们都不由得有些艳羡。这般留下来,往后若是能得云王妃的青睐,便也是一桩大好事。
折夕岚却并不愿意呆在宫里,她有了新宅子,还忙着修整呢。她笑着看了一眼傅师师。傅师师吓得缩了缩脖子,不过又委屈得很。
她真的没这个意思嘛。
好在没一会儿,云王妃之前出去的嬷嬷回来了,附在云王妃耳旁说了一句“没定亲,折松年还没答应,她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可以争”的话后,云王妃就欢喜的笑了起来,立马也没病了,拉着两人说话。
云王妃先耐心的听傅师师说完她小时候去云王府的事情——其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傅夫人强行给她回忆的。
说完了,见云王妃只笑不接话,便也不敢说了,只坐在一边吃点心。
云王妃舒出一口气,便看向折夕岚,眉眼弯弯笑着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
“你刚出生时,我还见过你呢。”
这个折夕岚听盛长翼说过一次。是折松年刚中探花那年回云州,彼时跟着云王府的车队一块回的。
她笑了笑,“当时,您还是第一次去云州吧?”
云王妃颔首:“是,云州比起京都,风沙太大。”
不过,在云州比在京都好多了。她在云州足够自在。她便道:“我家世不显,本是商户女,但父亲却为救景昌皇帝去世了,为表恩德,景昌皇帝便将我说给了我们家王爷。”
云王母亲是宫妃,本人也不受宠,再加上她一个商户女,便在众多出身显贵的皇子妃里总是受欺负的。
且她的病一直瞒着,不敢多出门,云王知晓后,直接带着她装病,装性子腼腆,反正就是不出去。
可也不能一直装下去,好几次都差点漏了陷。所以一听能去云州,她松了一口气的。
想到这里,她就跟折夕岚道:“其实,我很少管家。都是王爷给我的嬷嬷管着。如今到了皇城里面,却不能如同之前那般了。”
“不然……该出乱子的。”
她叹气,搬出了盛长翼的那一套说辞,“自来宫里是有女官的,只是慧文皇后和先皇后不愿意用,便几十年来废了。”
慧文皇后是云王嫡母,先皇后说的是随皇后。这两人大概占据后宫五十年的时间,她们不用女官,便也没人用了。
但大黎开朝以来,最初一百年后宫却是有女官的。她们帮着皇后掌管着后宫六司,最初的时候,是由宫里的宫女担任,但后来有一朝,皇后的侄女做了女官,由她掌管六司,等她到了年岁,又放出去嫁人。
此时,她嫁的人是当朝太子。
后来五十年里,皇后都把下任太子妃接到宫里让她们去试着打理女官的活,于是慢慢的,女官便成了一个“台阶”。
不过,后来慢慢的,这项女官制便没落了,也没什么人提起,便又由皇后身边的嬷嬷担任。
不过这些折夕岚不知晓。她说到底,其实对这一切都不懂。更没想过入宫,便也没了解过。
所以当听到宫里还有女官这一称呼时,惊讶一瞬,忍不住问道:“娘娘,这女官,可是跟长公主府身边的女长史一般?”
云王妃瞧见她眼里的亮光,赶紧点头,“是啊是啊。”
折夕岚决定回去好好的查查这些可以赚钱的地方。
随后就听云王妃带着一丝忧愁,彷徨道:“我的嬷嬷……跟我一般的性子,管管云州王府后院还行,但是皇宫就不成了。”
“折姑娘,我儿子是个冷性子,不常来跟我说话,我又没有女儿,住在这里空荡荡的,多有不安,便想找个姑娘来陪我住着,白日里也能说说话。”
又解释,“姑娘家不是夫人,不用管自家的后宅之事,陪着我住正好,再者,她也能帮我管管这皇宫的事情。”
“若是能找到这般的姑娘,便算是大功德了。”
她含着期待的眼神看向折夕岚,“折姑娘,你可知晓这京都有没有稳重,能干,不贪慕权势,又可靠,可以挑起大梁的姑娘?”
她含笑道:“尤其是不贪念权势的,这后宫之内,一旦贪权,便跟官场上的贪污也差不多了。”
然后说,“彼时,我一定重重赏赐她,田,宅子,铺子,金银珠宝,都行。这可是帮我的大忙呢。”
折夕岚一听这话,可耻的心动了。她好想毛遂自荐!
她甚至想抛开给表兄的约定——云王妃给的好多啊。
但是不行。这皇宫里面还有盛长翼,太危险了。她也不能抛弃表兄,这般做太失德。
她还是个讲究良心的姑娘。
折夕岚痛心推荐了宴七姑娘。她认真夸道:“她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又是英国公府的,向来稳重,又见惯了权势,反而对权势不贪不慕。”
“她是大家姑娘,是被教导成宗妇的,自然能挑起大梁。”
云王妃却道:“这般……那我就招她进宫来问问。”
然后犹豫的问,“可是……她懂云州话吗?”
折夕岚一愣,这才发现她们三说话用的都是云州话!太自然了,她竟然忘记了这点。
她就摇摇头,“那应当是不会的。”
云王妃就叹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外面有嬷嬷说世子爷来了。
因云王还没登基,一切照着之前的叫。但一想到盛长翼就要做太子,折夕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这回没穿铠甲了,穿着一身常服,束着头发进来。
见了她,便温声问道:“我阿娘如何了?听闻不舒服?”
折夕岚就觉得他是个孝子,听说王妃不舒服就来了,便道:“无事。已然好了。”
但也看得出并不算亲近。只看了云王妃一眼,便坐在凳子上,朝着她道:“你们在说什么?”
云王妃便道:“在说女官了。”
盛长翼眉头皱了皱,不过缓了缓,又道,“是,找个女官帮您会好很多。”
折夕岚便觉得他不想叫云王妃找女官。
云王妃赶紧将问题丢给盛长翼,“折姑娘举荐了英国公府的宴七姑娘。”
盛长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傅师师坐在一边彻底不敢说话了,她也能感受到盛长翼的不高兴。于是坐着也不安心。
不过,盛长翼却道:“阿娘,我让人给你送了些果子来,便让折姑娘给你削几个试试。”
云王妃可不敢拒绝,只敢说:“好啊。”
盛长翼就带着折夕岚出去削果子了。
傅师师瞧着心里起了疑云,也想跟着过去——来之前,阿兄还让她多跟岚岚说几句话呢。
云王妃及时拉住了她,“傅家丫头,你与我说说你当时进云王府的事情吧?”
傅师师:“……可,可刚刚不是说过了么?”
云王妃笑盈盈的,“但我老了,记性不好,你再说说,我喜欢听之前的事情。”
傅师师就不敢分神了,老老实实的背她进云王府的经过。
而另外一边,折夕岚谨慎的跟盛长翼拉开了距离。开玩笑,他现在越来越明显了,时不时还深情的盯着她,她一说班鸣岐,他就说自己不舒服,最多不过几日,他就算再不懂情爱,也要懂了吧?
反正离远些是最好的。
等到时候她一成婚,时间久一些,他就能忘记她了。到时候媳妇儿子热炕头,多好啊。
她这般小心翼翼,叫盛长翼倒是气笑了。想过她没良心,但也没想到这般没良心。装都不装了。
但他还得温和的道:“你方才推荐了宴七姑娘进宫给阿娘做女官?”
折夕岚听着这句话就有些怪。
什么叫“给阿娘做女官”,应该是“给我阿娘做女官”。
他这般说,好似云王妃是他们两的阿娘一般。她就咳了一声,道:“是,宴七姑娘很稳重,可以帮衬到娘娘的。”
盛长翼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折夕岚被看得莫名其妙,她就情不自禁的往后面退了退,“怎么了?”
盛长翼便道:“这也就是你,我们两个好,我便告诉你。”
“其实——阿娘有个大秘密,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宴七姑娘一来,便要露馅的。”
折夕岚倒吸一口凉气,“什么……”
盛长翼就要再说,折夕岚赶忙捂住耳朵,“秘密不该我听——”
盛长翼就笑起来。他趁着她不注意,快走一步向前,抬手扯住了她的袖子。
轻轻的扯了扯。
折夕岚便不由得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盛长翼:“你能听的。”
“你的秘密我知晓,我的,你也知道不少,听了没什么。再者……我还想请你帮一个忙。”
他神情落寞,“除了你,我也不知道找谁。”
啊?
折夕岚就知晓不能拒绝了。历数这一年来的大大小小事情,盛长翼帮了她不少忙,此时请她帮,她也不得不帮。
不过,她还是先说了一句,“我马上要定亲了,怕是要关在家里做嫁衣,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
盛长翼露出一丝苦笑,“你帮得上。”
然后以退为进,加上一句,“你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
折夕岚就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盛长翼便道:“你还记得,我有一次跟你说过,我跟母亲并不亲近么?”
折夕岚心虚的点点头。
她确实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世子爷问她什么是情感,他说自己不懂。又说跟母亲不亲近,不曾被教导这些。
只是具体说了什么,她就记不得了。于是不动声色的回想他说了什么。
他说……她想起来了。
他说:“母亲性子古怪,亲近的时候便也亲近,但是冷淡的时候,却也不搭理我。一月里面,总有半月是让我不要靠近她的,久而久之,我大了之后,就也跟她淡了。”
折夕岚想起这话,打了个寒颤。她想起来了。彼时她觉得这话好生奇怪,还没来得及问,便叫长公府的丫鬟给打断了。
那段时间事情太多,她的心神被完全占据,竟然忘记了他这般的说辞。
盛长翼便幽幽的问,“你忘记了吧?”
折夕岚立马反驳,将话说了一遍,“是吧?是这般吧?我没忘的。”
幸而她记性好。
盛长翼就笑了笑,“没忘就没忘,心虚做什么。”
折夕岚有些不高兴。
她在他面前太“透”了。她想什么他都知道。她的日子越是稳定,越是能活得好,他的优点其实就有些变劣势了。
她不喜欢自己被看透了,一点隐私都没有。她方才那般,表兄定然不知道她在心虚还是干什么。
盛长翼见了她的神色,就知晓自己犯错了。赶紧补救,“你可别生气。”
折夕岚其实不是生气。她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谁愿意被看穿呢?
她笑了笑,“无事的,毕竟我少您几岁。”
等她城府再深些,他就看不透她了。
她也会长大的。
盛长翼就从袖子里面掏出个果子来,拇指和食指捏着果子,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子。
折夕岚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立马刹住笑意,往后退了几步才问:“到底什么事情啊?”
这回是什么气也没有了,她本就不是个小气的姑娘,接过果子咬了一口,好奇道:“我瞧着娘娘的气性挺好的。”
盛长翼可不敢再拿捏了,赶紧将云王妃的秘密说了一遍,“大夫说,这是一种疾病,虽然罕见,却也历来就有的。这病治不好,我阿爹不信邪,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治好的病方,好在两个阿娘都安静的很,不出门,便也没有什么事情。”
“可这般的事情,不好为外人道也。也不能宣扬出去。宴七姑娘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并不算完全臣服,怎么好请她来呢?”
“彼时怕是要害了她。”
折夕岚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一番危险。她也好后怕啊,“我竟然敢这般直接举荐人给娘娘。”
此时,她的内心不可思议的,还有一股挫败感。
盛长翼就叹气,“只是,阿娘不提,我也没想到女官的事情。阿娘一提,我觉得这事情迫在眉睫。”
“岚岚,我想请你帮我做阿娘的女官,陪着她些,然后等她适应了,再送你出宫。”
这回,就轮到折夕岚皱眉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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