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夕岚久久的没有出声。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她对折松年,若说原谅,那也是没有的。阿娘一日又一日的抱怨在她心中徘徊不去,成了一根刺嵌入骨子里,根本无法□□。
可若说怨恨,当得知他这般的人,为了阿娘阿姐成了两面的细作,没有忠心,只有复仇。
他也曾贪污,也曾背主,也曾用生命去赌过,如今也是生死未卜时,于是她心中的戾气,怨恨,确确实实,又开始幻化成一种哀叹,悲戚,随着风来而去,又被风吹了回来,绕在不远处,不肯退,却也远了些。
在这一刻,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什么怨恨的话,她甚至不想问其他的事情,只能强颜欢笑,想来想去,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阿爹,那你这次,能活吗?”
折松年哪里肯让她担心,听出她话语里面的忧心,连忙点点头,宽慰她:“太子殿下如此重视,能活的。”
他并非傻子,当然看得出盛长翼不掩饰之后看折夕岚的目光。
不过想到太子殿下对岚岚的心意,就又想到了她的姻缘。这次求殿下,一是事发突然,怕她生气,二则是为了她的婚事。
他愧疚的道:“岚岚,我听殿下说,南陵侯……南陵侯府在外已经不承认这门婚事了。”
说到这里,心中涌起一股忐忑不安和伤心,“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他,这门亲事应当是好姻缘。
他真的没有想到陛下会直接发难。
每一次都暗暗发誓要给她好日子过,结果每一次都在害她,人间的罪,她都受了。而他却不知晓,日后这种事情还会不会有。
也许,他这般的人就不能做官。也许,最初他老老实实的做个教书先生便挺好的。
他低下头,眼眶湿润。倒是旁边的周锦昀不伤心,反而有些气愤:“说到底,咱们家如今只说处死阿爹一个,还有我在呢,我的官职还没撤呢。”
他道:“如此情形,南陵侯家就迫不及待的将这门婚事给退了,可见也是趋利避害之人。再者,班鸣岐毫无抵抗之力,跟傅履有什么区别?”
他摇了摇头,“这门亲事退了也好。朝堂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哪里能一辈子保证荣华加身。万一咱们以后真不好了,岚岚成了班家妇,到时候被他们磋磨,反而更不好,还不如此时认清了,也让他们认清了……彼此之间心中有数吧。”
折松年却也摇头,“人心哪里经得住这般考验,用百年家族的生死来赌,用嫡子来赌,南陵侯不敢,大多数人也不敢。”
他叹息,“此事不能怪他们,只能说是没有缘分。”
周锦昀听了沉默,而后道:“岚岚……你怀疑殿下吗?这事一出,你跟班鸣岐就退了亲……”
折夕岚懵了一瞬,立马知晓他的意思,她摇头道:“不会是他谋划的这件事情,殿下是个清风朗月之人,虽然……虽然也有些许小心思,但他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做局。”
她很相信盛长翼的人品。
周锦昀就道:“那会不会是陛下?”
折夕岚顿了顿才道:“我说不准。”
她想起陛下嘴里一口粗话,还有他这些年在青州安插的眼线,做出的事情,都很是“不拘小节”。
于是等她出了牢狱,再次看见牵着伯苍而来的盛长翼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我阿爹说,陛下的发难猝不及防……殿下,咱们熟,你能跟我说句明白话么?”
“陛下这般做,是不是有一些缘由……有一些想要让南陵侯府退亲的缘由。”
盛长翼一愣,而后道:“此等国家大事,我想,他应当不会。”
折夕岚就点了点头,“那你当我没
说。”
盛长翼亲自送了两人回去。等确定折夕岚安全之后,他马不停蹄的赶回皇城里,抓住一个太监便问,“陛下此刻在哪里?”
太监:“在长乐宫呢。”
盛长翼便去了长乐宫。里头,皇帝正在哄着皇后吃药。
最近立秋,天凉了一些,皇后受了寒,突然发热,还咳嗽了几声,便叫皇帝整日守在这里。
盛长翼撩帘子进去,先叫皇后,“阿娘。”
皇后今日是温婉的性子,先喝了药,然后问:“你脸上全是汗,什么事情让你这般急?”
皇帝冷哼一声,“还能是什么事情,忙活折家的事情去了呗。”
皇后叹气,“折姑娘一定很担心吧。”
皇帝:“我又没想真杀折松年,担心个什么劲啊。”
盛长翼却直接问,“你是不是想着这般一来,就能让南陵侯府退婚了?”
他皱眉,“阿爹,我未曾怀疑过你——”
皇帝哈哈大笑,一点也没避讳,“呸,就是老子做的!你个孬种,讨个媳妇磨磨唧唧的,老子给你加把火。”
盛长翼眉头越皱越深,“我的事情,你别插手。岚岚性子倔,独,一个不好,怕是要恼的。”
皇帝就看不上他没出息的样子,“老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个蠢蛋!”
“要不是老子来这么一下子,她能这般快退婚?你能有这表现的机会?”
盛长翼说不出话了。确实此事一出,万事大吉。他之前所思所想,都成了真。
他本来还想慢慢筹划的,因为他知晓,折夕岚跟班鸣岐要两年之后才会成亲。
两年发生的变故多了,他从中攥一件事情发难就好。但是在这之前他想让她缓缓。
她太累了。一直都没有喘息的机会。一件事情接一件事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盛长翼觉得十分无奈,“阿爹,你以后别插手我的事情。”
皇帝白了他一眼,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一口闷下去,“我说你都这般大了,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连追女人也不会?”
“这追女人,靠的是你温水煮么?是要靠拳头说话的,想当年,我为了你阿娘暗地里揍了多少人。”
他一副要谈谈当年的架势,盛长翼赶紧止住他,问出重点:“你没逼着南陵侯退亲吧?”
皇帝就摆摆手,“我可不是那般的人。”
他笑起来,“说真的,要是这般做南陵侯家还没有退亲,你小子就要孤身一辈子了。”
他站起来,“好了,滚出去吧,别在这里碍事,我还要陪你阿娘走走。”
想了想又骂道:“你个狗娃子,你刚刚是不是想兴师问罪来着?我呸,老子这招,叫做一计双雕,你懂个屁。”
他高高兴兴的,“如此,细作也被牵出来了,你媳妇也退亲了,怎么样,感激我吧?嘿,不要谢,老子是你老子,总要为你做点什么的。”
盛长翼:“……”
有时候,他其实很难明白为什么这般的人身边会跟着一群能人异士,死心塌地的跟着他打江山。
他走过去,给阿娘削了一个梨子之后才退出去。
然后走到门外,大步朝着宫外而去,一步比一步大,十分着急的模样。金蛋跟在他身边,好奇道:“殿下,咱们不是刚刚回来?您这是要出宫吗?”
这么着急去哪里啊。
盛长翼脚步就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迟疑又踌躇,然后又转身,干脆回了东宫。
金蛋觉得莫名其妙的,小声嘀咕道:“怎么又不出去了。”
还是盛槊当过蛔虫,知道盛长翼的意思!他低声训斥两个蛋,“殿下这是为折家担忧呢,定然是知晓了什
么消息,想去告诉折姑娘,又不敢告诉他。”
金蛋就羡慕的看着盛槊,“槊哥,你真厉害。”
盛槊挺直了背,“学着点吧,如今世子爷成了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可得多费心些。不然到时候,殿下身边可没有你们的位置。”
这话说得金蛋委屈又担心,站在门口垂头丧气。
盛槊却已经在绞尽脑汁的想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殿下如此为难,还选择了隐瞒。
……
见了一次折松年,折夕岚心中确实安心一些。而后便见折伯苍闷闷不乐。她笑着道:“你别担心,阿爹和阿兄会没事的。”
折伯苍点点头,然后问了她一句话,“阿姐,是不是,是不是你讨厌阿爹,是觉得阿爹害死了阿娘和阿姐?”
折夕岚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是。”
这事情之前没有告诉伯苍,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也一点点猜出来了。
她没有瞒着他,道:“是,我依旧怨着他。”
伯苍低头,小声的问:“我知道缘由了……那阿姐,我也是阿爹捡回来养的,你,你讨厌我吗?”
他也是阿爹做的一件好事。
折夕岚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曾讨厌。”
“你出生的时候,我也在呢。”
她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看见的七色天虹。那日是阿娘和阿姐的忌日,早间的时候还下着雨,阿爹也赶了回来跟她一块去山上祭拜,她没给他好脸色,心里郁郁不乐,跪在坟前抿唇哭,还不肯出声。
后来下山路上,她走得很快,阿爹在后面追,又不敢靠近她,只能不远不近的跟着。
一路气从从,等她提着祭拜的东西回来,打开院子的门,正好听见隔壁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她爹小声嗫喏,“是你临重阿叔的儿子出生了。”
伯苍亲爹就叫折临重。
随着这声婴儿啼哭声,本来一直下着的雨停了,天边出现了天虹。
她抬头看了一眼,沉重的心莫名轻快了一些。
她喃喃的问,“阿爹,阿娘和阿姐,是不是也去投胎了?”
折松年哽咽点头,“是,必定已经投胎了好人家。”
折夕岚就松了一口气。
阿姐阿娘一定要投胎进富贵人家啊。
她还去隔壁看了新生儿,他软软糯糯的,长得好看。临重阿叔笑着跟她道:“岚岚,等以后你就带着他爬你家的梧桐树,正好在墙边,以后爬熟了,就连门也不用开了。”
折夕岚小时候一回郊外庄子就爬上爬下,这是在打趣她。
她也不恼,只是用手指头轻轻的碰了碰婴儿的脸。
她想,阿姐和阿娘出生之后,应当也是这般的模样吧?
因着他出生的日子特殊,她经常过去看他。
后来,折松年给小婴儿取名叫伯苍。
随的是她们姐妹的名字。朝烟,夕岚,都有颜色之象。伯苍本来要叫柏苍的,取的是青翠之色,又有抚槛接修竹,连檐引苍柏之意。
后来还是临重阿叔说,柏苍不如改为伯苍,他是老大,若是再有孩子,就用仲字,季字。
谁知一场瘟疫,家里只留下了伯苍一个人。
没有仲苍,也没有季苍。
云州是个吃人的地方。
折夕岚叹息一声,轻轻摸了摸伯苍的头,认真道:“伯苍,你出生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生死若有轮回,天上神明,请允诺我心心念念之人,再世长寿安康,富贵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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