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宋桃夭欢喜至极。六岁的大女儿爬到床上来,歪在她的身边,好奇的问她:“阿娘,妹妹就叫夕岚了吗?”
宋桃夭点头,“是。”
她说,“你是朝烟,她是夕岚。她的名字是跟着你取的。”
折朝烟露出欢喜的笑,“当然要跟着我取啦,我是姐姐嘛。”
她轻轻的在妹妹的脸上摸了摸,“阿娘,我会保护妹妹一辈子的。”
宋桃夭就马上将小女儿放下,抱起她说:“妹妹不用你护着,阿娘会护着她的。阿娘也会护着你。”
时人喜欢使唤大女儿去带底下的弟弟妹妹,但宋桃夭不喜欢。她希望自家的烟烟快活的长大,嫁人,成家,而不是像其他的小姑娘一般,才这般大的身子,就要整日里背着妹妹干活。
当年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她也没有带过弟弟妹妹,所以更加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带妹妹。
她家只有两个姑娘,不多,她自己就可以带好孩子的。
不过很快,就有了新的问题。她发现银子不够了,但养孩子需要银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不能做活计,日子开始过得艰难。
但她也不慌,乡里乡亲的,之前折松年能赚银子的时候借过给他们,如今自己落难了,自然也要去向他们借。
她此时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阴暗心思:要是这次自己向他们借银子,他们不借的话,那她就有话好说了,她非要骂到他们以后没脸上门借银子,告诉折松年这世上之人终究还是自私自利的,哪里像他那般蠢。
但她一家一户上门,街坊邻居却是好的,有余音银的给她碎银子,没银子的从家里给她送鸡蛋,给她送大米。
宋桃夭的手里就有了银子,母女三个也吃上了热乎的饭。她的心里就有些难堪,又有些暖意。
但她真的不愿意给他们借银子了!等折松年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的跟他说一说这件事情。家里多了一张嘴巴,哪里能像之前那般呢。
又过了些日子,传来了京都的消息,说是折松年中了探花,陛下钦点了云州监察一职。
这可真是大喜事。众人都来庆贺,都送了礼,宋桃夭却突然之间没了欢喜,而是眉头紧锁起来。
折朝烟坐在床上逗妹妹吐泡泡,见了阿娘这般脸色,好奇的文,“这不是好事么?阿娘为何而愁。”
宋桃夭不欲她小小年岁就想这么多,笑了笑,“阿娘只是没见过这么多东西,所以有些不知道是什么。”
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做了大官,以后就要跟官太太们打交道了,可是自己根本认不得字,也认不得好东西,怕死要被笑话。
不过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她生性爽朗,根本不会为此事紧锁眉头。她愁的是今日也有云州官眷们送礼上门,这便是人情往来了。但人情往来多,反而对这个家不好。
因为折松年还是那个爱施舍的性子,别人送来的东西,怕是有一半要被施舍出去,那到时候回礼回什么?
她就诚心诚意的祷告过路神明:请保佑天地粮仓充足,不要有穷人。
他心在天下,那她就期待天下太平吧。
然后加了一句:也希望他从京都回云州的路上太太平平。
结果还没等到人回来,监察的官职就没了,成了个小小的七品官。
一打听才知晓,大官是先帝封的,但先帝今年碰巧去世了。而折松年得罪了新帝,新帝不喜欢他,于是只给了一个七品芝麻官。
于是门口来往的人就少了。只几个邻居过来安慰她,“无妨,还年轻呢,已然是多少人羡慕的了。”
宋桃夭却担心道:“他的性子……哎,若是得罪了陛下,怕是以后在云州也寸步难行。”
不过,只要他安安心心的过日子,日子就还是很好过的。
等到折松年跟着云王爷回来的时候,她亲自去城门口接了他,宽慰他道:“正如戏文上说的一般,不得功名不要紧,夫妻享受度光阴。”
折松年心里愧疚,“我对不起你。”
宋桃夭:“不要紧,我也没想过什么富贵日子,只要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平平安安的,便好了。”
折松年就抱着小女儿笑,“桃夭,有你真好。”
他并不执着于当大官,只在乎百姓。在百姓的眼里,他着实是个好官。无论是谁家有难来请他,他都尽心尽力的帮忙,有时候还会忘记了自家的事情。
宋桃夭愈发不满。但他对她好,对两个女儿好,家里的吃食和银子也还够,所以也没有太埋怨他,只是有些不痛快。
一日一日小矛盾积累住,但又能忍住。她都要气死了,他还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其实直到此时,夫妻两个人感情还是好的,宋桃夭不生气的时候还会做了饭给他送到衙门里面去。
真正爆发矛盾的是隔年干旱。死的人太多了,多少人独善其身,不再往外伸出援手,但折松年却还是忍不住去救济。
他的俸禄银子到手回来就没剩多少了。往年还行,往年京都表姐还有年礼来,他的银子送出去些,家里还有吃。但今年京都的年礼少了很多,表姐也在信里说老夫人欺负人,实在是不能送太多,让他们省着些用。
于是家里就捉襟见肘了。要熬过这几月的干旱谈何容易。宋桃夭晚间没有点灯,将两个女儿哄睡着后,静静的等着折松年回来,想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别人家的命是命,她两个女儿的命也是命。这干旱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过去,家里必须要有存银,要有粮食才行。
但等了一晚上,折松年都没有回来。宋桃夭一直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僵硬得厉害。
天亮了。
天亮了,折朝烟睡醒惺忪的爬起来喊她,“阿娘——你怎么了?”
宋桃夭便周身打了个寒颤,将折朝烟紧紧的搂在怀里,“烟烟,阿娘以后要给你选个好夫婿才行,不要像阿娘一般。”
折朝烟心慌起来:“阿爹不好吗?”
宋桃夭哭起来,“不好,他一点也不好了。”
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折松年不仅当晚没有回来,过了三天他才在晚间打开了家里的小门。
他一身的泥沙,一边说话一边抖衣裳,“桃夭,家里还好吗?外头又死了不少人,我昨晚上去安置他们的家人,一个个的面黄肌瘦——”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妻子正在冷眼瞧着自己。
折松年很多年后还会想起这一幕。也就是从这日开始,他们再不是当年的恩爱夫妻,而是开始了无休无尽的吵闹和争端。
如果能重活一世,他一定会告诉彼时的自己,听她的话,听她的话,一定要听她的话。可是当年他还年轻,并不知晓半生回首,身边无亲人的痛,他只缩了缩脖子,讨好的递上了自己的银子。
“桃夭——这是周家兄弟还的,他这次出城去当兵了,得了好些赏银,一回来就还了我,你看……”
但妻子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边,眼神里面的光越来越弱。
她说,“折松年,你以为,我是你这般的人吗?”
她一双手的拳头攥在一起,低沉着声音吼道:“你以为,我看见你拿回来的银子就会感慨人心良善,会感慨这世道人人都是有借有还,等我们有难时,他们也会借银子给我们不用我们还吗?”
折松年被她这般的神色吓唬住了,小心翼翼的向前,“桃夭,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宋桃夭气得心肝疼,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吓你——吓你是这般的吗?我要是吓你,我便如同你一般,三天三夜不回家是常事,我要是吓你,我就带着闺女和其他的男人走了,我要是吓你,我会将家里这座宅子也卖掉去施粥,去做我的大好人。”
她泪眼涟涟,恶狠狠的看着他,“是我拖累你了,折大人,是我们母女三个不懂事,没有将自己卖掉给你换来银子,让你去施舍给那些穷苦的人。”
她哭着摇摇头,冷笑起来,“折松年,你既是活佛转世,为什么还要娶我,你心怀云州百姓,难道我就不是云州人?你怎么不看看我,不看看我们家里也快没粮了,不看看我们的女儿,今年可买过新衣裳,可吃过大米饭……”
她哭着骂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的一双眼睛只知道看外面,我们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折松年便心慌意乱,不断的道歉。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宋桃夭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不再为他的道歉而宽慰,不再为他借出银子而恼怒,不再为他收回银子而欢喜。
她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开始后悔了。
人不能后悔,一旦后悔,便是万劫不复的另外一个开始。此时没有和离的说法,她也没想到和离上去,但她不幸福了。
她开始想,要是没嫁给他该多好,要是当初嫁给了县令的儿子那该多好。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半夜里都是哭醒的。折松年真的被吓着了,他也不敢往外面去,日日到点就归家,再碰见有人借银子,硬起心肠也要拒绝,但也有拒绝不了的,比如说前街的孩子在街上被马踢了,小小年岁腿就断了,必须要吃药才能活下来。
那么小的孩子,都是一个镇子上面的,他看着孩子长大,还叫他一句叔,他不可能冷眼旁观。他的银子又借了出去,他怕回家,又不敢不回家,于是踌躇得很,在巷子口碰见了周家兄弟和他的儿子。
折松年问他:“如今你厉害了,成了征战沙场的兵,将来一定会做将军的。”
周兄弟哈哈大笑,“希望如你所说。哎,我也是没办法,之前家里还有点家业,可也经不住这一次又一次的风沙和干旱,我爷爷那时候家业还算大,到我父亲手里就少了一半,再到我手里,竟然没有家业再能传给儿子,前段日子真的是捉襟见肘,还要向你借银子,想来想去,云州的男儿,还是要去当兵的。”
折松年就叹息,“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还要每年往这边送人。”
周兄弟就更加不明白了,但是他理解折松年的叹息,因为他家祖宗就是云州卖伞的。
小时候看着连绵不断的大太阳,他很想问一问来云州卖伞的祖宗到底是缺了哪根筋。
折松年就笑起来,然后一本正经的道:“可是,再是干旱的地方,也是会下雨的。下雨了就要伞,伞平日里可以不用,可是一旦下雨,就得要用伞。不然也会生病,病了就会死。”
就好像如同云州一样,云州也需要一把伞。
他唉声叹气的回去,然后不敢说话,宋桃夭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也听说了,这个银子是拿去救孩子的。
都是街坊邻居,当年自己生岚岚的时候,那家的人还给自己送过一只老母鸡。她也是承这个情的,如果要借银子,她也愿意借。可是,这件事情不是借不借银子的问题,是折松年根本没有跟他商量。
于是要爆发了一次吵架。她一字一句地控诉他,“我也不是阎王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肯借呢?你为什么借之前不问问我呢?你为什么自己做定了主意?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你再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办?”
折松年认认真真挨骂,诚惶诚恐挨批,但在宋桃夭心里,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让自己无奈。
她说,“小时候你到我家吃饭,我全家都没有嫌弃过你穷。知道你父母双亡知道你父母双亡吃不起饭,也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回报。我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对不对?”
她自嘲一笑,“我看见弱小被欺负,也会扬起鞭子救下他们,我看见穷苦小孩,也会偷偷的藏一点饭团出去给他们吃。”
“折松年,我也不是坏心肠的人,我也是心地良善之辈,可是你现在,你已经……”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唇颤抖,呜咽之声忍不住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可悲,“你已经将我逼成了一个十恶不赦至人。你在外面是好人,好官,可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宋桃夭的名声如何?他们是不是说我像个母老虎一般,像个母夜叉阎罗王一般,逼着你不准做好事,逼着你不准行善积德。”
“有些人甚至还跑到我的面前来说,你是个官,是品德高尚的官,我这种觉悟不多的女子,后宅妇人,简直是你路上的绊脚石。”
折松年听得愧疚极了,他茫然地看着她,又气愤的道:“是谁说你的,你告诉我,我一定要骂死他们。”
宋桃夭冷笑连连,“那又如何呢?我的女儿可以穿上新的衣裳,我的女儿可以顿顿吃肉,我的女儿可以去买书,买鞭子,买马吗?”
不能。他的银子还是像水一样撒出去,轻易收不回。
这般吵了一顿,折松年对她愧疚又自责,心疼,他才知道原来妻子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原来妻子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原来妻子不仅要受他的委屈,还要受其他人的责骂。
他就一家一户的开始敲门,一家一户的认真解释,如果不是妻子愿意借银子,他是不会借的。那些人就尴尬的道歉,“我们也没有说什么,都是婆娘碎嘴巴,你放心,以后肯定不会有这种话传出来了。”
折松年又找到那几个到宋桃夭面前说她是绊脚石的人,一字一句地骂他们挑拨离间,不懂得尊重人。
他就这样闹了一场,宋桃夭知晓后,又开始有些动摇。她想,他真的不是坏人,也不是真的蠢人,他喜欢她,爱护孩子,他一般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可刚刚这样想,他又只让个人回来告诉她,他得去处理赈灾银子,得去云州好几个地方,怕是这个月都不能归家了。
宋桃夭心又开始冷下来。而且他这一去,也不是一个月,而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岚岚都快能说话了。
她第一个说的是阿姐。宋桃夭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有些酸涩。对待小女儿,其实没有对大女儿那么尽心。因为她心乱了,脾气也很暴躁,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是烟烟乖巧,一直都帮着她带岚岚。
如今岚岚开口第一个称呼就是阿姐,让她又开始反省自己。
倒是折朝烟安慰她,“阿娘也是阿娘自己,也有自己的愁闷和欢喜,不仅仅是我和妹妹的阿娘,也不仅仅是阿爹的妻子。”
宋桃夭听得泪眼朦胧。所以说,她其实还是对小女儿有些愧疚的,因为小女儿暂时没有长大,她好像更喜欢大女儿一点。
不过两个女儿她都爱,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去厨房里做饭。
刚做完饭,折松年就回来了。
宋桃夭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是却见他的脸色不对劲。她皱眉,“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还一脸颓废,这可不像他。他之前再是在外面辛苦,在家里被骂,都含有一副少年意气。可是现在,他整个人都开始颓然,到底还是夫妻,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他,“有人欺负你了?”
折松年就慢慢的摇了摇头。晚上还喝了酒。宋桃夭就知道,他这是碰上大事了。碰上了大事,她也解决不了,只给他倒酒,让他喝个够。
折松年平常是不喝酒的,所以加你收了一些酒水的贺礼就一直给其他人送去,也会留下一些,免得有人来时还要出去买。
这些酒今日被他喝完了。宋桃夭唉声叹气,坐过仔仔细细问他,“到底怎么了?”
折松年就抱着她哭。
他说,桃夭呀,有时候不必死那么多人的。有时候人死不是天灾,只是。那么多雪花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其中贪污,他们贪污这些银子也不是用来救命的,无非就是将自己的宅子装饰得更加精致富丽堂皇,无非就是一日三餐多吃些肉,胭脂水粉多在脸上泼一些,可是云州的百姓却是要这些银子活命的。
他抱着她哭,“这黑糟糟的天,就我一个人如何能撑起一片清明,桃夭,我好累。”
身为官吏,那些人不断偷奸耍滑,贪财好色,可这竟然成了常态。他不合群,就是怪人,恶人。
折松年心里的苦闷越来越多,哭得也越来越惨。但是宋桃夭在心疼他一瞬之后,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她静静的问,“那你想怎么办呢?这个世道已经如此了。你得罪了陛下,得罪了云州府衙,你这么认真的为百姓做事,这几年也从未得到过上官的赏识,反而一直被打压——这些,你都可以自得其乐。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也没有要求过你去谄媚上峰,让你做违背本心的事情。”
“但是折松年,我现在好怕。我好怕你要去为了你心里的一腔热血,为了你眼里的世道清明,将我和两个女儿置身在危险之中,到时候,我死了不要紧,可我的女儿不该死啊。”
折松年本是醉醺醺的,听了这话,瞬间醒了过来。他后背一凉,蹭的一下站起来,“我不会——我不会让你们有事。你放心,我虽然想要当一把伞,想要撑起一片清明的天,可我也不是蠢,我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你们跟着我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我不会去弹劾府州的。”
因为他更加知道,这算是弹劾了也没有用。
他惨笑起来,“所以我才会如此不忿,我才会觉得好累。”
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可他就怕自己这样开始弯下自己的脊梁骨。
宋桃夭就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一身泥沙,明明年岁还不大却满脸沧桑,又忍不住叹气。
她第一次好声好气的说:“再喝一点吧,喝醉了就好。”
折松年酩酊大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但是,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宋桃夭摇醒。
她脸色很白,“快起来,周家兄弟出事了。”
折松年吓得立马爬起来,门外,周家兄弟的儿子周锦昀穿着丧服,看见他起来之后砰的一声跪下去,“折叔,我爹去世了。”
折松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赶紧拉着周锦昀站起来,“好孩子,你爹是个大英雄。”
周锦昀含泪点头,“丧事还请折叔帮我。”
折松年:“这是肯定的。”
云州有报丧的规矩。哪家死了人,亲属就要穿着丧衣在相熟的人家前行跪拜之礼,然后请他们帮忙一起操办丧事。
折松年家还是第一家。他就带着周锦昀一家一户去拜,去请。
死人的事情在云州实在是太常见了,但折松年对周家兄弟的死却尤其耿耿于怀。
可能是他如今碰见了迈不过去的挫折,也可能是他对周家兄弟有认同感,所以操办丧事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把周锦昀领回家了。宋桃夭没有说什么,她只道:“你既然想养他,就要负起责任来,不要把他推给我。”
折松年默默地点头。但他这个人,实在是说话不可靠。他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么多。好在周锦昀很是乖巧,不哭不闹,还帮着家里做事,很多东西还是要力气大的人去做的,他小小年纪力气却很大,跟折朝烟两个人一块儿,一个做重活一个做轻活,配合的很好。
宋桃夭看在眼里,也逐渐不像之前那般准备将周锦昀推给折松年。她的心肠太容易心软。
周锦昀就这样在家里过起了日子。
又过了几年,折夕岚也五六岁了,小姑娘长得极好,跟她姐姐一样好看,但现在却是南辕北辙,折朝烟温柔,她的脾气却很大。
她还很横!街坊邻居的儿子女儿在她的手上都是吃过亏的,小姑娘虽然年长的柔弱,但力气却不小,平常打架又舍得力气,时常将人揍哭了。
今日又去打了一架。宋桃夭头都要疼了,她无奈的道:“岚岚,咱们以后不要打架了可以吗?”
折夕岚不愿意。她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娘,我这是见义勇为。你和阿爹不都说过吗,不能欺负弱小,也不能见死不救。”
她愤然道:“隔壁阿履不过是性子柔弱了一些,就一直被骂娘娘腔,他们还打他,瞧瞧!瞧瞧!他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可他是个怂包,被打了只会哭,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帮他打别人了。”
宋桃夭就听的脑瓜仁疼,“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竟然要还我这么多句。”
折朝烟就在旁边说情,“阿履那孩子确实经常被打,岚岚也是好心。”
宋桃夭没办法,只道:“以后不准再打架了,不然我就要锁了你在家里做绣花。”
折夕岚一点都不想学绣花。她想学鞭子。阿娘一根鞭子甩得出神入化,实在是让她羡慕。
宋桃夭觉得也行,她说,“好,等你有空了就教你。”
折夕岚美滋滋地笑了。中午的时候周锦昀回来,给她和折朝烟都带了一颗糖。
周锦昀如今进了云王府做侍卫,还被翻到了云王世子那里,每个月能有二两银子,这些银子每个月他都一文钱不花,全部拿回来给宋桃夭。
宋桃夭嘴上说不要,手却诚实的很,笑着说,“我帮你存着,就算是用了,我也肯定补给你,到时候给你娶媳妇用。”
周锦昀的脸就一下子红了。不仅是他的脸红,折朝烟的脸更红。
这下子,就是折夕岚也看出问题来了。她好奇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问:“天很热吗?”
周锦昀连忙又递给了她一块糖。折夕岚却十分不满,“原来阿兄还藏着糖呢!”
周锦昀脸就更红了,确实是藏着给折朝烟的。他还想拉着她出去走一会。
宋桃夭早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了。心里门清,对两人的婚事也是愿意的,于是笑盈盈的道,“放心,将来一定给你操办一个大大的婚礼。”
折朝烟赶紧跑开了。真不好意思。不过她还小呢,也只是懵懂。周锦昀过来看她,悄悄地又递给了她一块糖,小声说:“这是世子爷给我的。”
折朝烟放在嘴里含了含,果然好吃得紧。
她就笑起来,周锦昀也笑。
嘿嘿嘿,嘿嘿嘿,像是两个傻孩子。
正在笑呢,就听见外面有吵闹声。是隔壁傅家过来找事了。原来是折夕岚打了人,打的还都是男孩,被打的人自然不肯说自己被一个小姑娘揍了,只说是傅履打的。
傅夫人哪里会相信自家的孩子打人,带着人就来折家,宋桃夭气的要死,骂道:“小孩子之间,都是帮亲近的。我家岚岚跟你们家阿履好,这才愿意帮他,不然阿履这孩子被这个打那个打,是个好孩子都要被打坏了脑袋了,你们做父母的不管,却来说我家的姑娘不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傅夫人就开始阴阳怪气,“是,你家的人心地都好,就我家的人不好。既然如此,别上我家蹭饭吃啊,别上我家借银子啊,别整天一边给外面施舍银子,又跑到我家来借银子。这般来来回回,不就是我家的银子施舍去外面了吗?”
“你们夫妻两个倒是好算盘,做好事留好名,把些好处都占了,却让我们家担恶名。”
宋桃夭一张脸煞白煞白,“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哪里去你家借了多少银子,不过是上次岚岚病了,我去给她看病,这才借了你二两银。”
“后来等我家的俸禄银子一发下来,就马上还了你,哪里就成了每次都向你家借银子。”
傅夫人却还是阴阳怪气,狠狠的骂了一顿之后才走。
宋桃夭在傅夫人面前的时候还对着骂,等她一走却整个人哭起来。折夕岚从刚刚傅夫人骂人的时候就开始骂人的,但是阿娘不让她骂,一直捂着她的嘴巴,她刚开始生气,现在看见阿娘哭了,却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害怕。
她扯了扯阿娘的袖子,“阿娘,我以后真的不打架了。”
宋桃夭却不理她。
她哭,也不是为了她打架,但是心里实在是太憋闷了,还是忍不住训斥她,“咱们家里虽然穷,但也没有怎么饿着你,你跑到她家里去吃什么饭!”
折夕岚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去吃的,我是过去玩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吃红烧肉,无妄阿姐给我吃了一块,就一块,真的。”
宋桃夭听完之后又愧疚又悲愤,心里那股火只能朝着折松年发。
他晚上一回来,她就骂道:“我跟着你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是应当的,就怪我自己眼瞎嫁给了你,可是孩子们呢?不过是去对面吃了一块红烧肉,就被追到家里来骂,被说了这么多回!”
“折松年,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的是不明白了,真的,我虽然讨厌对方,可我觉得她那样才是真正的过日子。傅大人没有你这么好的名声,可他得了什么都是往家里面拿的,他家的几个孩子吃得白白净净,家里的物什一年比一年多,可你看看我们家——”
折松年依旧只知道愧疚,依旧只知道低头。他还是不能改掉他的无私,让宋桃夭越来越崩溃。
两个大人吵架,永远只有阿娘的声音是崩溃的。折夕岚被阿姐抱在怀里,小声地问,“阿爹不说话,阿娘会更生气吧?”
折朝烟叹了一口气,点头。
折夕岚抿唇,“阿姐,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样。阿爹经常不在家,阿娘不是哭就是闹,外面的人也不好,不是死了就是坏人,就是阿履,也是个怂包,我以后再也不想跟他一起玩了。”
她紧紧的抱住阿姐,“我只跟你玩,还是阿姐好。”
折朝烟轻轻的摸着她的头,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你只跟阿姐玩就好。”
晚上两个人是一块睡的。第二天起来,折夕岚想要讨好阿娘,就拿着鞭子笑得乖巧过去,“阿娘,你教我鞭子好不好?”
宋桃夭昨天跟折松年吵架,越吵越伤心,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并涌上来,此时还委屈着呢,她看着鞭子就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过去就后悔,于是语气也冲了一些。
“学什么学!学了又有什么用!是能处处打仗还是怎么的!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嫁了人又怎样,还不是活成我这个模样。”
折夕岚就被吓了一跳,可是宋桃夭却还是没有回神,依旧戾气重重。
她骂道,“学什么鞭子,不准学!一点用没有的东西学了干什么,还不如学点绣花来补贴家用。”
折夕岚就真的被吓着了。正好折朝烟回来,听见这句话,看见妹妹被吓傻了,连忙抱起妹妹,皱眉:“阿娘,她还小呢,你别这样对她。”
宋桃夭第一次对女儿也恶语相向,“我对你们好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是说了她一句,你就要这样说我。我有多么不容易你知不知道!”
折朝烟知道,她太知道了。所以她尽心尽力的开解阿娘,责备阿爹,甚至提出了和离。
可是阿爹阿娘都不同意。折朝烟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和离。她可以带着妹妹和阿娘过日子,阿爹就随他去,这样对谁都好。
可是谁也不同意,都觉得她在说笑话。她也好无奈呀。
她说,“阿娘,真的,你太苦了,这样不仅你不好过,我和妹妹也会受影响的。”
她叹气,小小年纪却已经担起了半个家的责任。宋桃夭看看过于成熟的大女儿,再看看慌里慌张的小女儿,瞬间泪流满面。
她捂住刷脸哭,道歉:“你们不要怪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点都不能控制住自己。”
折朝烟就将妹妹放下来,走过去用手抱住阿娘的头,“我知道,我都是知道的,阿娘,你不用自责,真的。”
宋桃夭哭了一场,却依旧没有什么用。心里还是烦闷。于是尽量不发脾气,不冲着儿女发脾气。
但心里的憋闷太多了,她只能开始碎碎念。她也不大吵了,只开始念叨,从折松年小时候的坏处开始念叨到现在的坏处,一句又一句,一日又一日,她开始抱怨上瘾了。
她经常说的话就是,“哎,当时要是不嫁给你阿爹就好了,要是我当初不嫁过来,不生你们,你们也不会跟着我受苦。”
最初,折夕岚还会去安慰她,后来就不想安慰了。因为安慰来安慰去还是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都说烦了。
她还是个孩子,根本没有那份耐心。等后来阿娘再抱怨这些,她就跑出去。
不论是墙根底下,还是大街小巷,只要不在家里,她就挺高兴的。但因为这样,她的性子也很独,最后没什么人愿意跟她一块玩。倒是傅履一直跟个尾巴一样在她身后,让她又原谅了他的懦弱。
折松年依旧忙着外面的事情,周锦昀在云王府做侍卫,好几日都不能回家,于是只有折朝烟日复一日的不断听阿娘抱怨,一遍又一遍的去耐心开解。
但这根本没有用。当折夕岚跟约好傅履去为他报仇,他却没去,只她打了架回来时,宋桃夭还是又爆发了。
彼时折夕岚偷偷学了鞭子,这回是用鞭子去打架的。宋桃夭看见之后就骂,“我说话你到底听不听,啊,我问你话呢!”
“我让你别打架你偏打架,我让你别学鞭子你偏学!把鞭子给我!扔出去!”
折夕岚的鞭子就被扔了出去。折朝烟捡回来偷偷藏着,晚上的时候给妹妹送过去,折夕岚却摇摇头不要了。
她说,“阿娘不喜欢,我还是不学了吧。”
这回是真的不想学了。
宋桃夭还把这件事情抱怨给了京都的表姐,“一点都不听话。”
但是表姐却笑着说,“这孩子是像你,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呀,人家说少年意气,侠客心肠,说的就是你和她。我看呀,这是你的女儿没跑了,什么都跟你一样。”
这话让宋桃夭恍惚了好久都没有回神。她静静的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亲自把鞭子放在了折夕岚的床头。
但折夕岚一直都没有再学。
这件事情让宋桃夭后悔了很久,很久。她开始信神了。
家里是没有地方再摆一尊菩萨的,她就去寺庙里面烧香。为了省银子,有时候也不烧香,只跪拜。
寺庙里面的方丈对她,又或者是说对她们这种人十分熟悉——都是穷光蛋嘛。
于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烧香就不烧香吧,穷人哪里配拜神,也不会传达给神。
只做个样子,就当是添个人气。
这样又过去了几年,老天爷终于给了大家饱饭吃,这几年里面没有干旱,也没有,日子好像过的好起来,孩子们也长大了。
她心气也慢慢的平和,过年之后,她开始给折朝烟和周锦昀准备婚事。
她喜笑颜开,“到时候你们两个人还是在家里面住,咱们一家人不分开。”
周锦昀一点意见也没有,他会说话,也乖巧,勤快,也有本事,很得宋桃夭的欢心。
她对折朝烟说,“这孩子跟你爹完全不一样。他有什么好的都想着给你,也都拿回来给咱们自家,不像你爹。”
折朝烟就笑,然后发现阿娘的头上有一根白发。
她想要替她拔下来,却遭到了制止,“不成,可不能拔,我听老人家说,拔一根白头发要长十根的,我还没有老呢,可不愿意长那么多白头发。”
她还去寺庙里面拜了一次,在菩萨面前许愿:希望女儿们一生顺顺当当,没有灾痛,希望大女儿成婚之后生儿育女也没有危险,希望两个女儿长命百岁,希望大女婿升官发财。
许许多多的小愿望都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最后才高高兴兴走了。
她这回给烧了一把香。
方丈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跟弟子说,“铁公鸡拔毛,真是不寻常。”
宋桃夭是全然不知道方丈对她的评判,只高高兴兴的回家,一心一意的准备婚事,但很不幸,老天爷好似跟她作对一般,又开始大旱了。
这次尤其严重,折松年又开始被派往各处赈灾,他这些年的经验实在是丰富,所以好像哪里都需要他,云州府州将他当做是狗用,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还是紧紧的看着银子,临行之前对宋桃夭道:“这回他们想贪也没有办法,我联合好几个人私底下看着银子呢,这些已银子肯定会到老百姓的身上去。”
又说,“我这一去,又是一两个月,你在家里好好的,你放心,这回我一定不把银子借出去。”
宋桃夭在厨房里面切菜,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跟他形同陌路。等他走了,她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过日子。她也不敢出门,一直关紧门户,不让孩子们出去。
可这回,却跟从前不一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家里的银子和存粮都没了,捉襟见肘。
四处借粮,这才勉强度日。
但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折朝烟会突然发热。
后来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回忆。多回忆一瞬间都是剔骨之痛。
宋桃夭抱着没有声息的折朝烟哭得眼睛里面都没有眼泪了。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天上神明,过路神仙,为什么我说了那么多的愿望你们一个都没有实现。
她整个人都呆起来,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梦见烟烟笑着朝她跑过来,然后就又哭着跑远了。
折松年彻底不敢出门了。他只守着妻子一个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宋桃夭已经没有力气去骂他了。她只一遍又一遍的说着自己的错处。
“我应该先去傅家借银子的,真的,肯定要去借银子呀——我为什么不去呢?我是不想去。”
“我不想去。因为我跟那个女人关系不好,她还嘲讽过我,说我去上门见银子打秋风——”
她痛苦的捂住脸,“这又有什么关系呀!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她还反省自己每一件事情的过错,“我前几天吃了一碗粥——我是不是不该喝那碗粥的——啊,对不对?是菩萨怪我了吗?我应该把那碗粥给濒死的人喝,家里还有粥吗?我现在就吃给他们喝,快把我的烟烟还给我——”
折松年瘦骨嶙峋,一把抱住她,“我错了,我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桃夭,你恨我吧,你别怪自己,你别这样——”
宋桃夭却拉着他往寺庙里面去,“松年,你做了那么多好事,你跟菩萨说说,说说好不好,用你的功德换我的烟烟,你有那么多功德,你换我的烟烟好不好?”
折松年痛不欲生。
宋桃夭就开始大吼大叫,“你快点换呀,人人都称颂你以后是要成仙的,人人都说你功德无量,人人都说你是菩萨转世——那你就把我的女儿还给我,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她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没怎么好过。一直缠绵病榻,最后也快死了。
人之将死,也有回光返照之说。那天她起得很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脸上也有了一些红润的气色,她心里突然就很明白自己要死了。
她一点也不怕死,可她怕自己死后,她的岚岚没人养。她把折夕岚叫到屋子里来,笑着道:“我对你不如对你姐姐好,你恨不恨我?”
折夕岚哭着摇摇头,“不恨的。”
宋桃夭又问她,“当初我不让你学鞭子,你怨不怨我?”
折夕岚依旧摇摇头,“我只想让阿娘高兴,不怨的。”
宋桃夭就很后悔,“你阿姐小时候,我还不是如今这么个脾气和性子,我那时候很好的,你要相信阿娘,阿娘以前不是这样,你把我想得好一点吧,好不好?”
折夕岚哭着点头。
宋桃夭努力的撑起身子坐好,道:“岚岚乖,等阿娘死后,你也不要伤心,阿娘是去陪你阿姐了。你还是怨恨我吧,我疼你姐姐多一些,还是想去陪她,你就当没有我这个阿娘。”
折夕岚哭着继续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桃夭就勉强拿起床边的梳子,“我给你梳个头吧?我手不灵巧,你姐姐的头发是她自小自己琢磨着梳出来的,你的头发也是,阿娘没怎么给她梳过头,这回认认真真的给你梳一个,你就别记恨阿娘了。”
折夕岚嘴唇颤抖着,将头凑过去给她梳,但宋桃夭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过是抬了抬手,眼睛就有些睁不开。
她奋力的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然后才想起了折松年。
她断断续续对着折夕岚说,“告诉他,我们死生不复相见,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碰见了。”
直到死的那一刻,宋桃夭都没有见折松年,他一直坐在门边,整个人摇摇欲坠,在里面传来宋桃夭死讯那一刻,终于吐血晕了过去。
……
很多年之后,折松年回到了云州。此时的他已经到了六十多岁。他也快死了。
他回云州之前,还进宫跟皇后娘娘,也就是折夕岚,说过一次话。
这么多年来,父女之间的相处一直淡淡的,折松年不曾苛求她谅解,也不曾谅解自己。
只是这一次自己回去云州,就不会再回来了。他笑着说:“我就要死了,还是想要回云州去,你阿娘说过,生不同屋,死不同穴,但我总想着,即便不能同屋同穴,也可以葬在她不远的地方。”
折夕岚听得低下了头,她看着这个已经白了头发,垂垂老矣,坦然赴死的老人,其实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那股戾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但是对他却始终亲近不起来。
她只是默默地点头,“我会回去给你办丧事的。”
折松年哎了一声,“好,都行。”
他就收拾行李回去了。周锦昀这么多年都还是一个人,于是孑然一身去送他。折夕岚倒是带着一大家子人去送他的,从城门口送到了郊外,看着越来越远的折松年,突然眼眶湿润起来。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如果当初阿娘没有遇见阿爹,那该多好。”
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折松年一路从京都回到了云州,又回到了那座小屋子里。
云州的府州来拜见他,想要给他修一下屋子,折松年拒绝了。他说,“这样才能住得舒坦,如果住得太好,我会睡不着觉的。”
赎罪之人,哪里敢享受荣华富贵。
他经常去寺院里面跪拜。云州如今好很多了,寺庙里面的小和尚刚开始不知道他是谁,还对他抱怨,“当年云州再苦再穷,我们寺庙里面的香火可是最好的,可是您瞧瞧,如今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反而我们开始穷了。”
折松年听得发笑。他说,“人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才回来拜佛,如今都有希望呢,便也不想拜佛了。”
小和尚好奇发问,“那你为什么来?”
折松年:“我看不见希望吧。”
小和尚不理解,“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受过苦的,像是个富贵人家的老爷,你的日子都这般好过了,为什么还看不见希望?”
折松年就笑了。摸摸他的头,“我心有所求,求之不得罢了。”
他站起来,缓缓的回去。但他走了,小和尚就去问方丈,“师傅,他刚刚说的话我没有懂。”
方丈就说,“你不用懂,你这辈子就在这个寺庙里面修行便好了。人啊,都是苦的。”
小和尚就唉声叹气,“我每次问您话,您总不说明白。云里雾里的,听得我头大。”
他就自己打听了。折松年的身份还是很好打听的,很快,小和尚就知道了他的大来头!
嗬!这个来头真的是很大!他跟同一个屋子睡觉的师兄说,“他从小就是神童,很早就考了秀才,然后去京都考试,本来要做状元的,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才做了探花,武帝很喜欢他,直接封了云州督查呢。”
“不过当时小人当道,瑞帝被小人蒙蔽,听信谗言,只让他回来当那个七品芝麻官。”
师兄笑着说,“不要你来说我也知道,他的事迹传遍了!当时云州也是奸臣当道,他卧薪尝胆,一边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帮扶百姓,一边搜集贪官的证据对不对?后来还成了从龙之臣,最后做了大官,女儿也成了皇后,外孙如今还是太子,对不对?”
云州苦寒之地,能出来一个官就不错了,如今还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官,那是人人传颂。
小和尚就一脸幸福的说,“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就那么跟我说话,像个老爷爷一般。”
因为折松年实在是好说话,又经常过来,小和尚也跟他熟了,熟了之后就问他,“您这么大个官,做了这么多好事,为什么我瞧着你还是不高兴呢?”
折松年又笑了。他说,“我也算不得什么好官——哦,也不能如此说,我的前半生,还是做了挺多好事的。如果连这也抹杀掉,那我妻子和女儿就白死了。”
小和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瞬间也不敢问了,倒是折松年有了说话的,他说,“后来呀,就发现自己心里的道,其实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还恨过这个世道,为什么非要让我这般的人活着。”
小和尚听不懂,还有些害怕。他私下里面也看过话本,话本里面一旦有人知道东西过多,就会被杀掉。他还小,他还想活呢。
折松年瞧见他这副模样就大笑起来,小和尚赶紧跑远了。折松年看着他跑远的身影,突然有些落寞。
没有人可以说这些话了。
以前有桃夭的时候,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听,即便跟他吵架,也会听他说一说外面这些东西。
她死后,自己就没有人可以倾诉了。
折松年慢慢的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点一点的往山下走。
他得去看看墓地。他选的墓地就在宋桃夭和折朝烟的附近,但又不敢靠得太近,于是中间还是有些距离的。
他看完自己的墓地,又去看她们的坟。这些年来,他和周锦昀还有岚岚是轮流回云州拜祭的。
他也曾回来过多回,但也待不了几天,来去匆匆。
这次回来之后,他经常一来就来半天,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坟墓前面睡觉。
折松年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睡就能睡过去,可他还是醒来了。
他就越来越惶恐,给折夕岚写去了信,告诉他自己可能就是这两个月啦,她要是能来就来,不能来就算了,自己已经请好了人,到时候给他一副棺材,找人往坟墓里一放就好。
只是逢年过节,也别记恨他,给他烧香,祭拜,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跟烟烟说说,也别记恨他。
至于桃夭……他说,“我至今不敢求她原谅。”
他叹息一声,屋外风声鹤唳,他慢吞吞的去了屋外,狂风大作,他却顶着风往外走。
隔壁的人家看见他连忙过去搀扶,“您老这是要去哪里?吩咐我们去做就好了。”
折松年却摆摆手,“我想去庄子里看看,我记得那里的瓦破了,想修一修。”
这哪里能行!那人连忙摇头,“待会儿就要下雨了,下雨天不好上去的,没事,您老放心,我一定叫人去修。”
折松年就道:“也是……也是……快下雨了。”
他趁着下雨之前又到了寺庙里。
小和尚好奇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你怎么又来了?怎么这个时候来呢?”
折松年就笑着说,“觉得自己快死了,就忍不住来求一求菩萨。”
小和尚吓得又要跑,但是这回胆子大了些,忍住害怕好奇的问,“你想求菩萨让你长生吗?”
折松年点点头,“是,长生。”
小和尚就说:“好多人求长生,可是世上之人,哪里真的能长生呢?一直不死也很苦恼的,我觉得会很痛苦。”
折松年就夸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好的慧根,怪不得是方丈的弟子。你说的很对,长命百岁有什么好的,我宁愿早点死去。”
小和尚不解,“但你刚刚求的是长生啊?”
这人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折松年就说,“菩萨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我知道世间苦,所以不愿多活,可我有个缘由,也不想死去。”
小和尚就问他,“什么缘由?”
折松年看着面前大慈大悲的菩萨发怔,道:“我妻子临死之前说,她求了菩萨,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与我相见。”
“那你来求菩萨,是想让他让你跟你妻子相见?”
“不……不是的。”
折松年喃喃道:“我求菩萨完成她的心愿,我求菩萨……让我活久一点。”
“毕竟,这是最后一辈子,我能跟她相见。”
“所以,就让我活长久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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