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沿用了先秦的坊市制,从兴化坊到崇仁坊,中间需要穿过一整个朱雀大街。
因昨夜与裴钰吵架,武芙蓉一宿没合眼,现在有些昏昏欲睡。
外面还在下雪,马车跑得不算快,隔着窗,她的耳边也跟跑马似的,充斥满了外界的各种动静。
晨鼓声,笑声,说话声,摊贩的吆喝声,小孩子们稚嫩的呼唤声……还只是大早上,天气这般恶劣,街上的人便已经不算少了,男女老少,见面便行交手礼,笑说一句——“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
穿越八年了,武芙蓉还是有点不习惯,她更喜欢称呼这日为“元宵”。
不过也只能放在心里称呼,元宵节的说法是后来有的,连吃汤圆,吃元宵,也都是后面才出现的,现在提起,还有点太早了。
“女郎,璇玑府到了。”
香炉中的清袅烟气轻晃中断,扑面散在那张灼若芙蕖的精致容颜上,如梦似幻,若即若离。
武芙蓉长睫颤了下,缓缓睁开眼,看见身着碧色夹袄的年轻侍女,眼中隐有恍惚,愣神的工夫,手已抬了起来,轻声道:“走吧。”
极为动人的声音,碎玉似的,冒着些许清冽的冷意。
可眼角尚带倦意的如丝媚色,又透出股子与声音截然相反的,妖。
璇玑府大门内,幕僚云集。
从事中郎陈知危一袭苍绿圆领袍,头绑黑色幞头,长相坚毅,不怒自威。看到雪中那位撑伞而来的妙龄女郎,两臂一抬带领身后学士向其行礼,齐声道:“见过武长史。”
武芙蓉顿时笑了,不顾路滑,快步上前将人扶起道:“又来了,三哥非要每年同我客气上这一回吗?我还是习惯你叫我阿武,别再叫我什么武长史了,都过去多久了,听着怪生分的。”
那还是她以前随裴钰行军时领的虚职,为了出入军营方便,图个名堂罢了,从没有在朝廷挂靠过,自然当不得数。
陈知危直起腰,肃穆的神色融化几分,对着武芙蓉哑然失笑:“好,阿武。”
武芙蓉高兴起来:“这样才对嘛。”
许久未见诸多同僚,她话多了些,去祠堂的路上嘴就没停过,步伐都轻快许多,与素日的沉稳样子截然相反。
璇玑府原是前朝太子的私宅,如今是晋王裴钰的幕府,位于崇仁坊之西北,离东市较近,地段得天独厚,闹中取静。
武芙蓉每年正月十五都要来这一趟,在祠堂供桌摆上满满的贡品,拜祭那些未能从战场上回来的英魂,以慰他们在天有灵。
少顷,祠堂中。
大小牌位从下到上整齐排列,整体犹如一座小山矗立,黑压压一片,让人不禁屏声息气。
武芙蓉一踏入祠堂的门,所有闲话便收了,神情肃穆端正,随陈知危他们一起行大礼,燃香三叩,烧纸敬酒。
礼毕,已是接近晌午时分,不少人为了显得诚心,拜祭之前多半没有用朝食,这会儿腹中饥饿,便结伴前往膳厅,去时不忘招呼武芙蓉。
武芙蓉笑说“吃过了”,实际根本就没有,肚子里的火气尚未消化完,暂时腾不出半点地方。
认识七年,相好三年,这些年间她和裴钰其实没少吵过架拌过嘴,但大多时候见好就收,鲜少到难以收场的地步。昨晚上,两个人都有点失控,大有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架势,不怪她直至现在尚未平息心情。
那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武芙蓉一夜未眠,头脑混沌一片,自己也快忘了缘由,需要细想一遍才能想起。
哦对,想起来了,是因为他老师,大周当朝太傅的一位宠姬。
十七八岁的少女,只因与主母戴了同样式的一根簪子,便被乱棍活活打死,尸身裹了草席,扔到乱葬岗喂狗。
武芙蓉并不认识那位宠姬,更不曾见过,连知晓其人,也是从裴钰口中得知。而裴钰之所以提起那桩,不过是借着师娘的刁蛮,说了些捧高踩低的戏谑话,说母老虎要不得,女子还得是他家蓉儿这样的,懂事,聪明,不给人添烦恼。
他说时是笑着的。
落到武芙蓉耳朵里,便是一条血淋淋人命。
可话到此处还有回旋余地。
真正的导-火-索,是当武芙蓉对那位宠姬的死感到可惜难过时,裴钰那声有些无奈的嗤笑,以及那句轻飘飘甩出来的——“一个贱籍的玩意儿而已,何至于令蓉儿感伤?”
一个玩意儿,而已。
大战开始。
武芙蓉说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再是贱籍,那也是一条人命,即便做不到感同身受,嘴上是否也能留情些,别用那么轻佻的口吻对一个死人评头论足。
裴钰不理解她反应为何如此之大,认为她在小题大做,毕竟过往见过的血腥场面还少吗?至于为个无关人等与他动怒?
……
后来如何结束的,武芙蓉不记得了,只记得裴钰又阴又冷的眼神,以及那记摔门而出的重响。
现在回想,似乎他俩实在没必要因为那点旁人是非而吵,当时的气性从哪里来的,武芙蓉当下也有点琢磨不透。
外面的雪还在下,没有消停的架势。
她出了祠堂,抬眼时凝视到漫天飞雪,略蹙了眉头,喃喃道:“还是下这么大。”
正月外邦来朝,按照惯例来讲,是要本朝子弟与各国使臣入南山猎场,比赛骑射助兴。
可这么大的雪,怕是要影响裴钰。
想到这,武芙蓉心思一顿,微微摇头,不愿再去想那人。
影响不影响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游廊中,陈知危追上她,本想与她说起东突厥使臣进京之事,见她眉梢带愁,面色还异常憔悴,不由道:“方才见你时便感觉你脸色不对,怎么,与二郎吵架了?”
武芙蓉睁眼说瞎话:“没有。”
陈知危一眼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只当是寻常小吵小闹,劝慰道:“二郎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快,别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八成等不到天黑,他便要憋不住主动与你修好。”
话说完顿了顿,又道:“当然,阿武若是在晋王府实在过不舒心,搬来幕府居住未尝不可,总归这里永远都是有你一席之地的。”
陈知危说这话其实有两个私心,一是眼前姑娘太过惊才绝艳,当初一句“攘外必先安内”,给他们指了一条何等清晰的道路,若能继续留在幕府,每日见面方便,许多大事民生都能得以探讨,何其自在。
其二,就是陈知危实在担心,阿武会有朝一日,拿不住晋王。
少年十五岁逼父起义,三年时间平战乱定天下,千百年内怕是再出不了第二个如此这般狠绝的人物,身为其枕边之人,若是哪日误触逆鳞,他们这些旧友即便想求情,都不知该以何等立场张口。
武芙蓉当然不知陈知危心中所想,听到后面心中唯是一暖,点头认真道:“知道了三哥,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的。”
不是客套,是真考虑。
在她眼里,她和裴钰说白了就是谈了场你情我愿的恋爱,开心就继续,不开心就散伙,做不了情人就继续做上下属,谁也不欠谁的。
这时老天不知犯哪门子邪,鹅毛大的雪花倏然停下,日头隐有冲破乌云之势,金光乍破。
武芙蓉抬脸瞧着檐外天色,心里冷笑一声。
来得快去得快。
老天爷也随了某些人的狗脾气。
不过和陈知危说上这两句话,武芙蓉心情确实开阔了不少,堵在心窝的那口郁气隐有消散。甚至有兴致边走边打趣道:“今日上元佳节,三嫂晚上必会做上满满一桌好菜,我想念她的樱桃毕罗想念好久了,不知三哥宅上可方便添副碗筷?”
陈知危笑道:“如何不可?阿武尽管登门便是。不过,二郎今晚不回来了吗?”
过往无论大年小年,那位爷可都是在宫中稍尽礼数,随即便回王府过夜的。
武芙蓉脑海里闪过裴钰那张瑰丽倨傲的脸,口吻下意识冷淡:“晋王殿下白日里要陪各国使臣,夜间须在宫中陪伴圣驾,哪里有空回来。”
这时只听头顶传出一声清冽长鸣,一只猎鹰越墙飞来,通体灰黑,颈带白羽,双翼展开足有五尺之广,犹似乌云遮天蔽日,俯首疾速掠过人群,引起众多学士惊慌逃窜。
武芙蓉一眼认出那只鹰,皱眉唤道:“苏合!过来!”
猎鹰听出她的声音,歪着脑袋瞧她一眼,接着便朝她飞去,其姿势如破竹。
结果临到檐下却是一调头,又径直飞往了她的身后。
大束金光穿过云层直入游廊,武芙蓉转头,被光亮灼得眼疼,唯看到一抹高大轮廓踏光而来,宽肩窄腰,身量颀长伟岸,赭色胡服鲜艳似火,手肘一抬,矫健的猎鹰便收了利爪,老老实实落在了他的小臂上。
轻佻的嗤笑自那张薄唇之中发出:“一只鹰罢了,瞧把你们给吓的,没点出息。”
大概是刚从南山猎场赶来,浑身还冒着蒸蒸汗气,肩上负把筋角弓,手里拎只红绸绑的雪雁,看样是今日彩头。
大雪没有压住他,他赢了。
璇玑府上下一片哗然,方才受到惊吓的学士们这会掸衣敛衽争相而来,隔雪整齐站好,大声参拜:“晋王千岁!”
满场卑躬屈膝中,唯武芙蓉维持原有身姿,一抹烟气似的,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微眯的眼眸里无惧亦无忧,只带有淡淡考量,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而是,难以教化的狼。
前朝时盛行胡汉通婚,胡人贵族与汉人高门之间,联姻更是家常便饭,其中便包括裴氏一族。
外界盛传,晋王裴二面如玉,人如松,翩翩风流好相貌。实际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晋王再是出身汉人门阀的贵公子,淌在血脉里的蛮夷之气,从来就没消减过。
无论是谁,一旦对视上那双狭长凤眸,便感到扑面的恣肆桀骜,野性难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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