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以后,朱雀大街花灯如云,灯楼绵延,盛京百万百姓倾巢而出,王公贵族、贫民商贩、文人雅客、乐坊歌伎,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在灯下皆是摩肩擦踵,笑语连天。
武芙蓉带着绿意玩了一整日,精力算是彻底用干净了,这会儿在灯谜摊子跟前,打算猜完最后一个便回府休息。
满车花灯琳琅满目,围满年轻男女,耳上戴花的白胖摊主清了清嗓子,乐呵呵念起灯上谜面:“双门长两竹,太阳走不出,今日无别事,张嘴饮一壶。打一诗名,诸位可都听仔细了?”
众人响起好大的抱怨,听是听仔细了,可这也太难猜了,远没有猜字那般简单。
接连有二人蒙了好几个皆是不对,也就没什么人再冒头了,抓耳挠腮思考会是哪首诗。
绿意更是犯难,朝武芙蓉抱怨:“他是在说什么啊,什么长两竹饮一壶,奴婢听都听不懂。”
武芙蓉却垂眸默念一遍谜面,抬脸对摊主道:“门上长竹,太阳不出,便是简单的简字,今日无别事,张嘴饮一壶,今加口,便是吟唱的吟字,若不出所料,这首谜面的谜底,应是白居易的简简吟?”
话音一落,摊主尚未张口,人群便已响起拍手叫好的动静。
摊主顺势一望,见是位年轻的姑娘,虽面戴恶鬼面具,但华髻宝钗,衣着气度不凡,想必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咧嘴笑道:“姑娘好才智,可不就是简简吟吗,今日压轴的谜面也就这个了,彩头也是最好最贵的,来,劳您抬手一接,哎诸位都瞧好了啊!上好的软玉八仙佩一块,如今是这位姑娘的了。”
武芙蓉接过玉佩谢过摊主,转身后举起玉佩借着灯光端详了一二,发现料子粗糙,刻工也潦草,满大街随处可见,和“上好”二字是全然谈不上什么联系的,但想到沾上节日福气,心情还是由衷喜悦。
绿意眼下还郁闷着,揽住武芙蓉胳膊好奇道:“女郎,白居易我是听人说过的,简简吟是他的诗么?名字怪怪的,里面讲了什么?”
武芙蓉放下手,顺势将玉佩收入袖中,耐心道:“简简是一个少女的名字,长到十三岁的功夫没有了,诗人为了宽慰她的父母,便作了这首诗,说这姑娘是天上的仙女转世,所以才这般年少早夭,正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这世间的好东西,大多是不牢固的。”
绿意点点头,想了想道:“写诗的是个好心肠,但宽慰恐怕抵不上什么用,养的好好的女儿一下子没有了,那姑娘的父母怕要痛上一生才算完。”
武芙蓉微怔,心口不由泛起隐隐刺痛。
这时朱雀门的方向忽然响起大片哗然,人流一股脑往那挤,个别的兴奋喊道:“撒花钱了!前面有人撒花钱了!”
武芙蓉和绿意是逆着人潮走的,不提防便被冲散,她开始时喊绿意还能听到回应,但后来回应声便越来越远,待她好不容易挤出人潮,还被不知道哪只陌生的脚给绊了一下,身子重重地跌在地上,脸上的面具也随之掉落。
疼是不怎么疼的,就是有点生气,毕竟她早就上报过过节当街撒花钱的弊端,但很显然,上面没人当回事,只顾着热闹。
她无奈瞪向朱雀门,恰好逢上点天灯的时刻,只见成千上万盏华灯腾空升起,天上人间,何其热闹,何其繁华,抬头低头皆是万家灯火。
灯火下,呼声鼎沸,万家团圆。
可面对这番景象,武芙蓉竟蓦然愣住了。
她的心变得很静。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愣住,只是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咳。”
一道咳嗽声在她身后响起,很熟悉,熟悉到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武芙蓉强收思绪,转头望向那抹信步而来的高大身影,不咸不淡道:“你怎么来了。”
裴钰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的军甲,在她面前悠悠停下,朝她伸出只手道:“来找我家的小叫花子。”
武芙蓉这才想起当前姿态,连忙抓住那只手便站了起来。
裴钰却不松了。
仗着人都跑去拾钱了,他搂住武芙蓉的腰往怀中一揽,笑着打量她的脸道:“心肝儿,我瞧你不大对劲啊,看见我不愉悦吗?”
“你又不是财神爷,看见你我有什么好愉悦的。”武芙蓉皱眉推他,“你松开我,我要去找绿意,她方才和我走散了。”
裴钰却不松反搂更紧,语气带了些不容置疑的意味:“绿意我派其他人去找,你先和我说说你不高兴什么。”
武芙蓉回想到白日里那些画像,有一瞬间的心乱如麻,但很快镇定下来道:“你被人挤成那样子你能高兴?我是出来看灯的,不是出来受罪的,谁规定的摔倒了还得露笑脸,你别太为难人了。”
裴钰扬起下巴作思索状:“哦,原是这样啊。”
武芙蓉不想跟他在大街上拉扯,正要再找借口抽身,便听他道:“我知道哪里看灯不挤,走,我带你去。”
说罢不容武芙蓉拒绝,裴钰直接单手捞起她,掐指吹上一记口哨唤来坐骑,上马甩缰,一气呵成。
少顷,明德门上的守卫只见一匹黑鬃骏马疾驰而来直奔城楼,两眼瞪大了正要喝令,其中一人定睛瞧向那马,只见通体漆黑无一杂色,脚力迅疾如风,心中警铃一作,忙高声大喊:“是墨麒麟!马上之人乃为晋王殿下!尔等休得无礼!”
霎时群人哗然,连忙在头领的带领下聚集到楼下恭候,待马蹄声近,俯首齐声高呼:“见过晋王!”
裴钰下马,顺便将挣扎一路的武芙蓉松开,从怀中掏出包银子扔给领头的:“今夜这门由本王来守,你带着兄弟们吃酒去吧。”
对方傻了,等反应过来腿都软了,捧着银子跪下道:“属下多谢殿下-体恤!不过这这这……这于理不合啊殿下!”
裴钰才没管,将试图溜走的武芙蓉一拉,不耐烦道;“什么合不合的,本王的命令都敢不听了?”
气势一出来,谁也不敢再张口了。
武芙蓉见躲不过,干脆将攥了一路的面具又给戴上了,努力避嫌降低自身存在感。
结果裴钰扬手便给她摘下扔出老远,戏谑道:“见不得人怎么?谁还不知道你。”
武芙蓉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们俩,一个张扬惯了,一个内敛惯了,出门就像在上刑,单给武芙蓉量身定制的刑。
“你以后再这样我就永不跟你出门了。”
“怎样?”
“乖张,放肆,惊世骇俗,没听说过哪个王爷半夜带女子登城楼的。”
“那现在就能听说了。”
“你让外面人怎么传?”
“爱怎么传怎么传,爷乐意。”
二人登楼梯时吵了一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武芙蓉本窝火难耐,准备和他周旋片刻便想办法回去,但等站在城楼最高处,一眼眺望到满城灯火,她的火气莫名便消下去了。
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朱雀大街,皇城,太极宫,整个盛京尽收眼底,从南到北,绚丽如一条永不熄灭的星河,奔腾着灿烂辉煌的中原文明,处处彰显着难以言喻的空前繁华。
裴钰望着她格外入神的表情,嘴角不禁往上翘了翘,似乎他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一并好了起来。
等到武芙蓉轻轻舒出口气,终于舍得回神,他歪着脑袋凑到她眼前,一副吊儿郎当的讨打模样:“还生我气么?”
武芙蓉飞他一记眼刀,虽没出声,眼中的笑意却已经出卖了自身心情。
裴钰的手又开始不老实,拉着她往怀中带:“以后对我好点,这世上哪有第二个男人像我对你这般好。”
武芙蓉:“我逼着你对我这般好了?”
裴钰无奈:“是是是,武姑娘说的是,能有机会对你献殷勤乃是小王的荣幸。”
武芙蓉将腰上的毛手一把扯下,嗔道:“拿这话去贿赂别人吧,我是不吃这套的。”
不料裴钰竟捂手吃痛一声,眉头都跟着紧锁起来。
武芙蓉被吓不轻,连忙靠近他问:“怎么了?可是碰着你手上伤口了?”
裴钰点头:“有点。”
武芙蓉这下急了,紧张地捧起他的手去检查伤势,埋怨道:“早就让你上药包扎你不听,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真不知道在你眼中到底怎样的伤算是大得了。”
裴钰享受着她喋喋不休的关心,脸上哪还有半分难捱的神情,趁着她专心,忽然将手一收去挠她的痒痒,两腋加前腰,哪敏感不经戏弄偏去哪。
武芙蓉这才知道自己是中了这混蛋的计,偏还遭不住他的手段,分明恼怒却还笑得接不上气,边躲边骂道:“你快停下!再这样我打你了!”
裴钰变本加厉,把她锁在怀中没羞没躁说:“打啊可人儿,我就喜欢你打我,你一天不打我我就皮痒。”
二人推搡间只听地上传来一声脆响,裴钰这才稍稍放过武芙蓉一马,弯腰捡起她脚下的东西道:“哪来的玉佩?”
武芙蓉喘息连连,弓腰扶墙道:“特地买来送你的,上好的羊脂玉,千金不换。”
她说这话纯纯在捉弄他,因为那玉是个人都能看出是什么货色,还“千金不换”,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这位祖宗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能懂这其中好笑之处。
可裴钰竟没有笑。
他将玉上的灰尘好生擦干净,又多看了好几眼,好生攥在掌心,望着武芙蓉道:“我会用心收着的。”
裴钰的眼睛很亮,此时此刻,比星辰亮,也比彻天的灯火亮,注视着她,不偏不倚,认认真真。
武芙蓉的心跳变得很快,如此伶俐个人,张口竟连话都难说成个了:“伯言,我……”
我其实是唬你玩的。
这玉不值钱。
裴钰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将她拽到怀中,俯首,吻住了她。
灯火,山河,星辰,在这刻全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武芙蓉的思绪软成了一片云彩,漂浮摇晃,起起沉沉。
她算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想法早就超脱了实际年纪,在这个女子举步维艰的封建朝代,她必须时时刻刻都在权衡分析,随时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保全身家性命。
她没有一根神经不是理智的,这是她的立命之本。
可现在她想:“去他们的,谈个恋爱而已,当下快乐就够了。”
全盛京的灯火见证下,她抬起手臂,揽住了裴钰的肩颈,同样认真地回吻过去。
……
上元节过去,盛京恢复宵禁,夜间也回到了往日的寂静。
璇玑府灯火通明,刑部侍郎段文许带着大批官吏,在地上跪着瑟瑟发抖道:“殿下恕罪,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只要查出府中并未窝藏反贼,下官立刻返还,绝不叨扰殿下。”
裴钰背对众人,气场极冷。
不多时,衙差押着二人前来:“报!反贼刘保山朱庆已拿下!”
段文许脸都绿了。
这二人原是华东一带的匪首,晋王去年剿匪大胜,留了二人性命收为谋士,虽未在朝中报备,但内外皆知,无人在意这区区小事。
若非那位发话,段文许这辈子都不敢管晋王的闲事。
“殿下,下官……下官……”段文许爬到裴钰脚边,欲哭无泪,抹脖子的心都快有了。
裴钰未转身,声音冰冷低沉:“将人带走吧。”
“多谢殿下-体谅!多谢殿下-体谅!”
待人撤离,裴钰一拳砸在立柱上,额上青筋毕露。
鸦雀无声中,陈知危上前,躬身道:“二郎,该做打算了。”
若不出预料,这招釜底抽薪怕只是个开始。
气氛悄然而逝,死一般的寂静肃穆。裴钰气急反笑,转身瞧向东宫的方位,仿佛眼前便已出现那人。
“大哥,你就那么想跟我斗吗。”
“好,我奉陪到底。”
……
天亮时分,武芙蓉被檐上雪水融化的滴答声吵醒,转过身想换个睡法儿,却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她嗅了口熟悉的气息,不自觉贴紧了人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炷香前。”裴钰又将她搂紧了些,二人双足相缠。
武芙蓉体寒,天冷时容易手脚冰凉,尤其是脚,自己独睡,常常半宿暖不热乎。
裴钰的脚掌贴在那双冰冷的玉足上,有些怜惜似的轻声道:“今年我命人将明月台的地龙打通,再到冬日,脚踩上去便暖和,不至于这般受罪。”
武芙蓉一笑,刚睡醒的声音尚带沙哑,有些清醒时没有的娇憨:“又说疯话,且不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整个大周除了你父皇的太极宫,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敢用地龙了,你这是僭越。”
裴钰:“管那些呢,打好了你只管享用便是。”
武芙蓉哼笑一声:“少来了,打了我也用不上,我日后还不一定要去哪里逍遥呢,岂能一辈子窝在这王府中,靠你晋王殿下养活。”
裴钰很不喜欢她说这类话,却又爱她这般会勾他的心情,有些情难自禁地吻着她的耳畔道:“我已选定御史大夫长女为晋王妃,那姑娘性子好,能容人。”
武芙蓉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困意飞到九霄云外,她推开裴钰坐起身,以为自己方才在做梦,又仔细回想了遍那句话,确定没有听错,抬头看着裴钰,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伯言。”她叫他的名字,神态语气俱是冷静,有些郑重其事地开口,“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答应与你相好,曾让你与我保证什么?”
裴钰低头:“容我想想。”
武芙蓉没等他想,直接点明:“相好时只管当下,不问未来,日后双方若有一方婚嫁,逐好聚好散,互不打扰,必要时,一刀两断,相忘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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