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安从医十几年,算上从本科到读博见过的案例,纪阮这种调音能听吐的也屈指可数。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连声招呼:“莉莉,莉莉!快!呕吐袋!”


    莉莉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手忙脚乱在抽屉里翻出呕吐袋,跑步前进塞给纪阮。


    没想到纪阮看着柔柔弱弱,心理上却很要强,手里攥着呕吐袋硬是强忍着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吐出来。


    忍得脸色青白,肩脊也在颤抖,他好像觉得,任何难受都只需要缓过一阵就能好。


    可这哪里是忍得住的,后来连李绥安也看不下去了,轻声道:“吐吧,孩子……”


    莉莉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纪阮背上很轻地拍了拍。


    这一下的力道像落下最后一根稻草,纪阮脊背瞬间紧绷起来,而后捏着呕吐袋,“哇”一声吐了。


    几乎是同时,莉莉和李绥安都松了口气。


    其实纪阮一直吃得不多,早餐更是因为没睡好几乎没碰,自然吐不出什么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因为难受在干呕,到后面吐不出来了,就缩在椅子里喘气。


    他胃里难受,脑子也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以前重病,因为剧烈的药物反应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


    绝症后期的治疗苦不堪言,比起挣扎着活在人间,更像是提前被打入地狱历经折磨。


    纪阮只是稍微回想,都会忍不住发出惊恐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纪阮的后背,丝丝缕缕的体温顺着被冷汗湿透的衣料传递过来,纪阮才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


    他微微偏过头,顾修义蹲在他身边,依旧隔着十几公分的礼貌距离,从莉莉手里接过餐巾纸递到纪阮面前:


    “没事了,擦擦?”


    纪阮手指僵硬,反应也迟钝,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顾修义的话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做出回应。


    顾修义唇角微微抿着,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纪阮的倒影,不夹杂任何情绪。


    他就这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顿了顿,再看向纪阮时,唇角扬起了一丝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安慰的弧度。


    但至少,确实让他看起来更亲切了一些。


    “没关系。”他说。


    纪阮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周的皮肤就被柔软的纸巾覆盖,隐约能感受到顾修义指尖的温度。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吐得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顾修义擦眼泪的动作和他平时的行事作风一样利落,没有任何柔情缱绻的安慰停留,自然也不会让纪阮觉得两人过分亲密而不适应。


    确认纪阮脸上没有泪痕后,他起身将沾了纪阮眼泪的纸巾对折,扔进垃圾桶,对莉莉说:“带他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莉莉早就看呆了,愣了两秒才上前扶起纪阮,将他带了出去。


    门合上后,诊疗室里安静了片刻,和宋岭等人僵硬的神态不同,顾修义依旧淡定自若,拉开椅子坐下。


    李绥安也坐回诊疗台前,抽出纸又开始擦汗。


    顾修义接过宋岭递来的水,单手握着白瓷杯的杯柄,若有若无地抿了两口,问:“他这样是正常反应吗?”


    李绥安狂灌两口水终于恢复了冷静,向后靠在椅背上:“算正常,调音过程眩晕是正常的,如果反应强烈一点也有可能呕吐。不过——”


    顾修义抬眸。


    “怎么说呢,我见过吐了的,都是很小的小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声音,被吓到了才会这样。纪阮的话……只能说确实体质比较敏感吧。”


    顾修义放下手,瓷杯底轻轻抵在交叠的膝盖上:“是大问题吗,需要住院吗?”


    “咳,”李绥安掩唇笑了声,“那倒不用,哪有人来开机调个音都要住院的,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过你家这小朋友体质确实够差的,”李绥安晃着水杯感叹,“也不知道怎么养大的。”


    “我们老板养大的啊。”宋岭平静的语调回响在空旷的诊疗室里。


    哐当——


    李绥安的水又洒了。


    “啊?”他顾不上收拾,撑着桌面发出灵魂质问:“你们,不不不是签合同结的婚吗?!”


    李绥安脸色风云变化,配合着纪阮十八岁的妙龄,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刑法边缘试探。


    顾修义瞥宋岭一眼,抬手抚了抚被水溅到的衣袖,默不作声把椅子往后挪远:“我资助的。”


    “草。”


    李绥安一个后仰躺进椅子里,咬牙切齿地指着宋岭:“你这嘴巴啊!”


    宋岭咳嗽一声回避视线:“不是我说李医生,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点。”


    李绥安翻了个白眼,扯松领带,犹豫了会儿,朝顾修义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说,真喜欢那小孩儿?”


    顾修义回视,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我为什么?”


    好像他真的对纪阮没有任何想法,从而对这种荒唐的猜测也无法产生情绪波动一样。


    “你刚才那么温柔的安慰他!”


    顾修义敲敲宋岭的椅背:“温柔吗?”


    宋岭拧眉想了想:“还好吧……”


    顾修义看向李绥安正色道:“他是我未来三年的伴侣,按照合约,我不会做出任何苛待他的行为。”


    “不是苛待不苛待的问题。”李绥安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什么,又整理不出头绪,思索半天也只能暂时归为男人的第六感。


    他一拍桌子:“我刚才只是溅了点水在你袖子上,你就躲瘟神似的,他都吐了你还帮他擦脸!”


    “生病是他的错吗?”


    顾修义似乎真的很不理解:“而且他十八岁,你多大了?”


    “你——”李绥安猝不及防被针对,一口气噎住差点没提上来。


    他扒着桌子盯着顾修义的脸使劲看,发现确实没有任何情绪,不由地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什么,”他迟疑道:“你真对那孩子没意思?他长得那么好看!”


    “……”


    顾修义端坐原地,浑身的气压看起来已经不再想张口说话。


    李绥安栽倒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长叹:“那更坏事儿了——”


    “老顾啊,先不说你性格人品算不算个败类,就单论你这副身家,放眼整个京市,没几个钻石王老五赶得上吧,平时又有多少人往你身边挤,你其实清楚得很吧?”


    顾修义抬眸:“你想说什么?”


    “你资助那孩子读书吃饭,跟他结婚,陪他看病,对他柔情似水,他十八岁哦,春心萌动的年纪——”


    李绥安坐起身,手肘撑到桌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对你雏鸟情节?”


    顾修义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扬,而后偏过头,像在思考什么:


    “……所以呢,不管他怎么想,合约都是要走的,我没有逼他跟我结婚。”


    李绥安撑着桌子站起来:“那他要是真喜欢上你了呢,对你痴情对你付出真心,万一最后还奋起抗争呢,不又是一堆烂摊子?”


    “……”


    顾修义没说话了,但这一刻的表情才好像是真正有了波动。


    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白瓷杯壁,似乎对李绥安那番话感到很有趣味。


    诊疗室里蓦地变得十分安静,宋岭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李绥安一时半会儿看不懂顾修义的表情。


    时间静静流淌了半晌,顾修义似乎将前面的一番话都从头品味了一遍,才不轻不重地开口:


    “我没那么大魅力,而且——”


    他看向李绥安,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你觉得他有抗争的余地吗?”


    李绥安和他对视着,忽的心里一动,像有一颗冰滴落深潭,荡起丝丝冰凉的涟漪,等波纹彻底荡开,寒意也爬满了四肢。


    他忽然明白,顾修义一直说的,纪阮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知道顾修义因为家里的一堆事需要一个结婚对象,一开始看到纪阮,只以为这姓顾的按照性格选了个乖巧不惹事的。


    现在想来,纪阮的孱弱,似乎都恰到好处的合了他的心意。


    纪阮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社会关系单薄,他的一切都可以被顾修义攥在手里,就算拼了全力也不可能掀出任何浪花。


    既没有抗争的余地,也没有那个本事。


    顾修义很卑劣地选了一个脆弱无比的小动物,一个不需要他费任何精力完全掌控的小动物。


    要是以后纪阮真的生出了顾修义不希望他有的心思,那有一天他消失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发现?


    李绥安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后背发凉,“……真狠啊,姓顾的。”


    顾修义轻轻摇了摇头:“你别总往最坏的方向想,实际上只会是三年后他拿钱离开,我得到我想要的,很简单。”


    李绥安很清楚,顾修义这个人虽然冷心冷脸,但周身的气场一直文质彬彬,这得益于他尽善尽美的待人接物。


    如果你保持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交往,那你会感到舒适,至少绝不会有难堪的时候。可如果你寄希望于从他身上得到一丝温情,那就是悲剧的开始了。


    “我看那小孩儿还是挺单纯的,”李绥安凭着医者的良心最后跟顾修义说:“不是奉承你,你的脸加你的钱再稍微对别人好一点,十八九岁的孩子有几个受得了?”


    “我日行一善,今天这一善就送给你,没想法别去招惹人家,那些拍背摸脸都收起来,勉强还能保平安。”


    ……


    时间将近中午,烈日高悬,门外走廊的整排落地玻璃窗透洒入大片阳光,照得纪阮后颈雪白。


    莉莉陪着纪阮站在门外,一墙之隔,顾修义的后半段话悉数传入耳朵。


    她略带不忍地看向纪阮。


    少年垂手而立,微微低着头,脊背单薄肩颈优美,洗过脸后额发微湿面颊苍白如纸,就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脆弱无比。


    这种模样让莉莉一个女孩子都忍不住升起保护欲,从而对里面说话的人更加气愤。


    刚来的时候,看顾总对谁都又礼貌又绅士,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他真的和传言一样,是个没有心的人。


    即便和纪阮是协议结婚,也不该用那么轻巧的口吻,将纪阮描述得像个可以随意搬弄的物件!


    莉莉扶着纪阮,甚至不忍心带他进去。


    纪阮不明白这个护士小姐姐为什么忽然拉着自己不动了。


    医院虽然是冷气全覆盖,但背后那么大一片玻璃窗,阳光穿透进来温度照样不低,纪阮被烤得发晕,忍不住问莉莉:“不进去吗?”


    莉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一直盯着他,闻言咬了咬嘴唇,犹犹豫豫的,“你……没事吗?”


    纪阮又热又晕,耳边嗡嗡的,压根听不清什么声音,借着唇形勉强辨认出莉莉好像在关心他。


    他现在是没什么事,但要再晒一会儿,可能就有事了。


    纪阮抿着嘴唇勉强笑了笑,冲莉莉宽慰地摇摇头。


    这个笑落到莉莉眼里,俨然一副被伤了心还要强撑着不让人担心的模样。


    她瞬间更心疼了,连带着对诊疗室里面说话的人意见更大。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


    一直到调音结束,坐上车去民政局,纪阮都没弄明白,莉莉为什么要用那种要充满同情与心疼的目光看他。


    但他太累了,一晚没睡加上调音的后遗症,让他昏昏欲睡无暇思考。


    一辆车里加上司机四个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顾修义和纪阮坐在后座,随手翻看需要处理的文件,看着看着不由自主想到纪阮。


    平心而论,他不反感纪阮这个人,甚至觉得他有趣,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往后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虽然纪阮不像李绥安说的那种会随意对他心动的小孩子,但有些事确实应该再当面交代清楚。


    顾修义笔尖在纸面上点了点,不去看纪阮的表情,平静道:“马上就要领证了,合约里的内容我再强调一遍。”


    “第一,我们是公开结婚,不久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合法伴侣,某些特定场合会需要你陪同出席。”


    “第二,合约期间,不可以对其他同性异性有任何暧昧接触,这点对我也一样。”


    “除此之外,不惹事,不闹事,也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


    宋岭听到后座的动静,忍不住回头,他家老板正冷静地向纪阮一条条强调合约内容。


    而纪阮坐在一边,垂着头,长睫毛覆盖眼底看不出情绪,整个人却显得单薄落寞。


    刚才莉莉发短信告诉他,顾修义和李绥安的谈话纪阮在门外全听见了!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现在他老板又这么冷漠地交代规矩,这不是戳人家心窝子吗!


    宋岭于心不忍,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在副驾驶小心观察后面的情况,干着急。


    “最后,三年后合约到期,拿钱安静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顾修义交代完最后一条,不紧不慢地看向纪阮,少年小小只靠着车窗,没有立刻回应。


    顾修义没有逼他,耐心地给了一点时间让他反应。


    纪阮是在四道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才发现顾修义好像在和他说话。


    离开医院前李绥安特意交代了,新的体外机不要关,戴着多适应适应。


    可这个新的小东西比以前那个昂贵很多,也更加清晰灵敏,纪阮一时适应不了又累得要命,上车后悄悄关掉了。


    顾修义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


    纪阮暗暗感受了下现在的氛围,应该是说了很严肃的事,只是他状态实在差,稍微琢磨两下太阳穴就突突地跳,一点不想再动脑子。


    纪阮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悄悄摁开耳蜗,朝顾修义扯出一抹笑:


    “不好意思,我有点没听清。”


    他面色苍白,眉眼疲倦,困得眼睛通红,靠着车窗都看上去摇摇欲坠。


    宋岭在前面看着都替顾修义觉得罪恶感爆发。


    这可怜的唇角,落寞的神采,泛红的眼眶,怎么看都是难过得不行还在强装微笑啊!


    宋岭急切看向顾修义,果然这种情况下,他那个向来没有感情的老板好像也被纪阮的脸色惊到了。


    下颌狠狠紧绷了一瞬,而后偏头看向窗外。


    气氛就这么凝滞了半晌。


    后座传来顾修义的一声轻叹:“掉头,回家吧。”


    纪阮全程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支撑着坐直了些:“什么意思?”


    顾修义视线紧紧留在手里的文件上,没分给纪阮一丁点:“你先回去休息。”


    纪阮被突然的变卦弄得有点懵,精神支撑到极点思考不动了,呆呆的:“……那领证呢?”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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