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窥探过去, 预见未来。
多么诱人的能力。
只要在这世上,还有想探究之人,想追究之事, 怕是便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
至于付苍年?
他冷冷笑着, 睨了梁丘穆一眼:“本尊还以为你是极听任温期话的人, 原来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不知任温期知道你这等做派,如何感想?亏得他当年一手将你养大。”
梁丘穆的神色没有变化,还是含笑望着付苍年:“付宗主误会, 梁丘尚未见过魔尊, 又哪里能听从魔尊的话。梁丘不过问问,若是付宗主没有这个念头, 梁丘自然也不会强求。”
杜翁在他们短暂的对话中窥见什么, 诧异的张口想要说话:“梁丘穆,你难不成……”难不成打算不听魔尊的吩咐?
魔尊分明只让他们将窥生镜带回去。
他后半段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付苍年甩袖转身,梁丘穆眼中冒出一小撮不易察觉的喜意与艰涩, 连动作都不那么从容文雅, 隐约透出来零星的急迫感,紧紧跟随着付苍年进入他的洞府。
杜翁见着他们心照不宣的动作,心中那一份好奇也忍不住冒出来。
他也想知晓,好端端的, 为何本该飞升上界的魔尊, 会重新出现在修真界。
付苍年走在最前方。
他的洞府外瞧着不显山不露水, 等进入内里, 豁然是另一片天地, 仿佛是一处小秘境般。
涓涓流水声伴随着虫叫蛙鸣,湿润微凉的水汽扑面迎来, 让人瞬间醒神。
一栋木屋临靠溪流建立,付苍年自若的踩着木台阶,走进木屋中。
梁丘穆仰头望着这一幕,有些恍然。
他年岁不大的时候,便有很长一段日子是住在这样溪边的木屋里。无人陪伴的时候,能做的事便是在临溪的廊上盘腿坐着,练习法术。
他没想到付苍年的洞府内会是这副场景。
梁丘穆只愣神了很短的时间,他回过神,踏上台阶,而后入目的便是正对台阶开着的门内,放着一面占满正面墙壁的镜子。
那镜子光洁如新,泛着微凌的白光,将屋内映照的亮堂堂的。
可实际上,镜子内空无一物,什么景象都未能映照入其中。
好似是那墙壁平白消失了掉一块空间。
这还是梁丘穆头一次,见到这面镜子的模样。
杜翁紧随其后,看见那面镜子后,眼中的警惕性消散几许,转而出现的是一种难以压制的炽热。
于锻器一道上,杜翁是真正的大师,这事上无人能出其右,即便任析也是如此。
但有些时候,锻器是需要机缘的。
杜翁能够确保自己锻造出来的法器,件件精妙绝伦,可让他锻造出窥生镜这样的法器来,却是不可能。
至少,目前不可能。那是他毕生的追求。
任析锻造的法器不多,而窥生镜倾注了他极大的心血。只此一件,可遇不可求。兴许某一日,杜翁能够对某件法器倾注这样多的心血,也能够锻造出一件同等级别的法器。
也兴许永生都不能。
眼下,他看着自己的毕生所求,炽热的眼神中不可控的流露出迷恋,几乎要伸手碰到窥生镜。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一趟所为何事。
他闭上眼,吸入一口微凉的水汽,再睁开眼时,其中的炽热与癫狂消散大半。
梁丘穆也紧紧盯着这面镜子。
他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端倪:“难不成付宗主也不能操控这窥生镜?”
窥生镜便这样放在屋内,维持着这样的大小,连控制法器做基本的形态变化都不行的话,遑论操控窥生镜窥探魔尊从前发生了何事?
付苍年可是大乘期,若是连他都操控不了窥生镜,梁丘穆想要知道一些过往是绝不可能的。
付苍年宛如被戳到了痛脚,冷笑一声:“还要问问你的好魔尊。”
他说完,又道:“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这法器认了你们的新魔尊为主,将他绑来便是,这窥生镜自然老老实实受你们新魔尊的指挥。”
“又或者,你们两位域主去求求你们的新魔尊,将人请过来,本尊倒也不是不能大开洞府之门,放人进来。也不知道两位域主舍不舍得下这面子,去那新魔尊跟前献媚。”
付苍年一口一个“新魔尊”,像是恨不得能提上剑,往人心口最在意的地方多扎几刀。
他分明自己也极其不舒服,可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肯闭嘴。
梁丘穆是涵养很好的一个人,他本就是任温期养大的,随了任温期一半的性子,脾气好,又修身养性近千年,更不容易被触动。
奈何付苍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们都对彼此了解的很,最知晓怎么往人最痛的地方踩。
梁丘穆冷下脸色:“付宗主当年便是说话如此难听,喋喋不休,才会将魔尊逼走。这么多年也未曾改改,也难怪魔尊不愿与您见面。”
杜翁眼见他们两人说着说着,几乎快要打起来,闷声道:“当真无法驱使吗?”
“……”
哗啦啦的水声成了耳边唯一鲜明的声响。
梁丘穆呼出一口气,觉得与付苍年见面总没有什么好事。
付苍年也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先弄清楚任温期为什么会在修真界。
听闻任温期拜入苍生宗门下的时候,乃是练气期。他的修为乃是重修,俨然一副飞升失败的模样。但若是渡劫失败却侥幸活下来,大可寻他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的消失近千年,还大摇大摆的拜入了苍生宗门下。
更是与那个新任魔尊纠缠不休!
付苍年不是不能跟人好好说话,只是在任温期的事情上,往往说着说着,便开始夹枪带棒。不论是对任温期,亦或是任温期身边亲近的人。
他冷静下来,便不再说旁的废话,淡淡道:“这窥生镜使用法门,也能强行催动,但想要窥探任温期的过往不可。除非你们能拿到任温期的精血,或是带着他神识烙印的东西。”
梁丘穆来之前已经有了准备。
他闻言,微微松口气。能催动便好。
他最怕的就是根本无法催动窥生镜,只能望着这法器兴叹。
付苍年说的条件,恰好在梁丘穆能够达成的范围之内。
他游弋了几息的时间,而后自颈间摘下一块玉佩,攥在掌心,朝着付苍年的方向摊开。
玉佩用上等的玉蚕丝串住,小小一片,仅有半截拇指那么大,薄的仿佛稍微用力一些就会破碎。
它躺在梁丘穆的手中,似乎亮着莹绿的光芒,但因房间里过于亮堂,所以瞧着不惹人眼目,几乎难以察觉它的光亮。
付苍年在看见那枚玉佩的瞬间便瞳孔紧缩。
梁丘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眸神情温软怀念,有着浓郁的不舍。
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递给付苍年:“应当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东西了。”
那是任析的本体。
确切而言,是曾经某次重伤,落下的本体碎片。
被任析亲手送给了初出茅庐的梁丘穆,上面铭刻着阵法符文,还被任析施加了什么保护禁术。
有这片玉佩在,连本源魔气都不能随意侵蚀他的身体。
付苍年用一种难以描述,又隐约带着几分冷意的眼神打量梁丘穆片刻,才将玉佩收入掌心。
确实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东西了。
用精血还有三分勉强,这可是任析本体的碎片,还是被他本人亲手炼制,刻上铭文的护持法器。
几乎相当于他一道小分身。
付苍年握着手中的玉佩,想到这玉佩出现的原因,胸腔中便忍不住开始怒火翻涌。
总是如此。
任温期总是如此!
连他亲手养大的孩子,都已经明白了他的禀性,想要看看清楚他此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又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他们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好事!
付苍年沉沉阖上眼。
说来有些讥讽,他用来催动法器的法门,还是当初任温期教给他的。
灵力波动掀起风浪,木屋外头的水声哗哗,林间的树叶也在狂风中作响。付苍年单指扣着玉佩,两手掐诀,玉佩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化作齑粉,于半空中盘旋,上下起伏飞舞,像是一股有形的风。
带着莹莹微光。
付苍年睁开眼眸的时候,指尖逼出了一滴自己的精血,与这些齑粉混合在一起,融入了充做墙面的镜面中。
明净的镜面像是水波,容纳进齑粉,涟漪扩散,什么都照不进去的镜面慢慢浮现一道影子。
付苍年施术后,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顿,唇色苍白。
堂堂大乘期修士,一身雄浑的灵力眨眼间被一道术法耗空了十之八九。
付苍年根本没有空关注自身情形如何。
木屋内另外两人也没有闲暇去看他。
三双眼睛都死死的盯着浮现出影子的窥生镜。
影子逐步变得清晰。
并非是站在镜子前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名弯着凤眸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手中把玩着一个紫中带着暗金色的软环,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半只碧绿的笔杆,萤火般闪烁了两下。
梁丘穆已经见过现今任温期的模样,可付苍年还没有。
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镜面里的人,恨不得能将人从中抠出来。
而后他发现,青年所在的地方显然是魔界,仔细辨认后,确认那地方就是梁丘穆的东方域主城,豁然转头,眼神锐利的盯着梁丘穆。
付苍年有一瞬间怀疑,他去东方域寻谢臻时,任温期是不是就在哪里,只是用了法子掩盖住自己的气息,故意与梁丘穆联合其他哄骗他!
可惜不等付苍年追究,窥生镜中的画面动了。
靠在树上的青年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自树上跃下来,倒着走回去,回到了东方域主殿中,甚至于谢臻也出现在了画面中,与青年笑着说话。
窥生镜中的画面越来越快。
方才第一幕出现的,正是任温期现下的模样。
而付苍年急迫的想要知晓的是千年前,他飞升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窥生镜中的画面几乎连成片,出现了残影,最后看起来像是一片混沌的黑,扭曲成了漆黑的漩涡。
好在在场的三人修为均在渡劫期乃至大乘,早已不靠肉眼,神识一扫而过,能够将那些扭曲的画面片段捕捉的清清楚楚。
付苍年看着画面的中的青年被谢臻带回魔界,看见他在桐月州吐血,看见他在苍生宗时遭空山重击,越是看下去,一张脸愈像风雨欲来。
他已经猜到了任温期的身份,也知道他受了空山重伤之事。但知晓与亲眼看见总归是两回事。
窥生镜中场景并未就此停止,相反,其中的片段变化的越来越快,快到连付苍年都没有闲暇去愤怒,他需要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楚任温期那些过去。
他要探查的时间过于久远,窥生镜回溯到那个时段需要时间,并不会事无巨细的展现,凡是出现的画面,几乎都对任温期有着一定的影响,越是时间久远的事情,细节便越是模糊,片段跨越也越大。
镜中的画面飞快停止在魔渊中,谢臻重伤的一幕,而后陷入黑暗。
木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哗哗水声与树叶声作响,只是片刻的黑暗,却像是过去十分长久的一段时间,久到梁丘穆都忍不住心生焦躁,想要扭头去看付苍年。
该不会是他的法诀出了岔子,根本不能回溯到千年前飞升的时候吧?
付苍年知道他想说什么。
奇怪的是,付苍年这时候出奇的有耐心。
他盯着窥生镜,淡淡道:“回溯还在继续。”
回溯还在继续,那为什么漆黑一片,丁点画面都看不见?
付苍年的目光牢牢钉在漆黑的镜面上,眼底的情绪都有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沉声说:“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魔渊吗?”
梁丘穆微怔,他看着镜子中没有变化的黑暗,脸上的情绪也一点一点的褪去,只有抿紧的唇角能够泄露出他的心绪。
那黑暗太久了。
即便是在窥生镜的回溯中,也占据了极其长的一段时间,长到让人心生焦躁,让人想要将这黑暗打破,让它不再一尘不变。
不必想,这种黑暗里,不仅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黑暗跟寂静能将人吞噬。
但这不过是任温期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以至于千年的回溯里,黑暗占据了几乎十之八九。
付苍年之前的问题有答案了。
任温期当年没有飞升,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寻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踪迹。
付苍年却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答案。
漫长的黑暗中,漩涡扭曲的速度忽然减慢,画面逐渐清晰。
窥生镜爆发出强烈的灵力波动,镜面上泛滥出涟漪。
镜面上出现不足以被肉眼捕捉的裂纹。
杜翁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
镜中的画面不仅慢了下来,还有声音出现。
回溯倒退的光阴从某一点卡住,开始顺向出现画面。
画面中是电光闪烁的黑云,隐约能看见一个细小的黑点在电弧中时隐时现。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衫,身形快要与浓黑的劫云融为一体。
那是任温期飞升时的场景,在场三人,当时都亲眼所见,对这画面并不陌生。
也是从这时候起,再也没有过任温期的音信。
魔界的魔尊是死是活,是飞升还是陨落,众说纷纭。
只有付苍年,还有当初的四大域主亲眼见到天梯隐现,天门洞口的影子,知道任温期靠着魔修之躯飞升成圣。
但那之后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等同,扣过费的宝贝不会再次扣费,啵唧!
第82章
那之后呢?
任析飞身落入魔渊。
那些本源魔气热情的欢迎他的回归, 将他团团包裹,送到了深渊最底部。
任析听着衣衫被风声刮的猎猎作响,脑海中回想起自己飞升之后的事。
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够飞升。
无论是千年前魔气肆掠, 魔修横行的时候, 还是本源魔气被他压入魔渊之后, 向来没有魔修飞升的例子。
修真界中人清楚, 天道制衡之策,魔修在修真界中能够嚣张放肆,能够轻易纳魔气入体, 跨过练气筑基之阶, 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天道不允魔修飞升,便是修魔的代价。
魔修历经的雷劫要超出正道修士, 修为越高, 越是如此。
待到大乘后期,压不住修为迎来飞升雷劫时,几乎等于迎来了死期。
任析压不住修为的那天, 心情十分平静, 顶多有那么些许的遗憾。
例如说,还未能亲眼看见千里舆图长大,带着里面的生灵重归人世的那一天。
例如说,到底没能与付苍年和解, 连带着让他厌恶了他身边的人。
但这些遗憾又不是那般的让他放不下。梁丘他们会好好守着千里舆图, 总会有它长大展开的那一天。付苍年随厌恶了梁丘他们, 可他也养了梁丘好些年, 那些厌恶有迁怒的成分, 并不是真正的讨厌。
这些事无需他再费心。
他坦然的看着劫云聚集,浓沉的黑几乎盖住了整片天地, 唯有手中的窥生镜映射着凌凌清光。
那是他打算在死前,留给梁丘穆他们的东西。
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他离开后,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任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混乱世间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难以放下。所以为了这份担忧,他锻造出了窥生镜。
若是未来有变,他希望梁丘穆能够利用窥生镜改变。
任析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迎着如鞭的紫雷,道道鞭挞在他的躯体上,窥生镜也越来越光华耀耀,几乎成了漆黑的天地中一轮新日。
飞升雷劫将窥生镜锻造的完美,也让任析在雷劫即将结束,浑身浴血的时候,瞧见了他所忧心的未来。
天梯浮现,上界的天门洞开,天道的声音隐隐作响,让任析踏入天门。
而任析却像是听不见一般,双眸紧紧盯着窥生镜中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幼小的孩子,他在风雪中跌倒,无人伸以援手。他在市井偷盗,被人追打。他在山野休憩,与兽类作伴。他与孩子同行,遭受嘲笑,他向大人祈求,受到驱赶。世间所有的怜悯好似都落不到他身上,他却依旧顽强的活了下去。弱小的身影在光阴流逝中拔高成少年的模样。
他拜入了宗门,踏上修途,虽备受磨砺,却意外拥有着很好的天赋。
他受人引荐,拥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弟,从雪地里的那个孩子长成了龙章凤姿的青年。他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修为,拥有了传扬天下的声名,拥有了无数修士的仰慕羡韵。
然而转瞬再度被打落深渊。
就像是他幼时向摊主祈求一个包子,被摊主应允,还来不及高兴,便又转眼被摊主嬉笑叱骂一般。他被命运愚弄戏耍,每当一切走向好的方向,不等到他高兴,下一刻就会让他陷入更坏的境况中。
他修魔,报仇,屠戮人间,被所有人仇视,他不甘心加倍报复,让世间成为炼狱。最终成为了一个疯子,被人斩下了头颅,滚在染血的雪地中。
任析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看完了一个孩子走向疯魔的一生,看见了他牵挂的世间陷入另一种绝境。
他没有踏上天梯,他听见天道催促他的时候,用难以理解的语气问:“为什么要推着他走向那样的方向呢?”
任析分明窥见,在无数的瞬间,那个孩子的选择应该带着他走向更好的方向。偏偏一次又一次被推向了绝境。
天道回答他:那是他的命。
天道没有感情,不会偏颇任何人,也不会怜悯任何人,冷漠的解答任析的疑惑:他是天生的魔物,这就是他应该走的路,不论他怎么选择都会走上这条路。
天道催促任析:快登天梯吧。
任析是魔修,是天道唯一开启的一个特例,它允许任析飞升进入上界。
这是每一个修士渴求,茕茕此生所追求的目标。
任析听见天道的催促声,却退了一步,问:“什么是他的命?”
任析放不下这世间,他所有的朋友,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他无法在明知道这世间会变成炼狱的情况下不管不顾的离开。
他心中有浓烈的悲悯,対于这世间,也対于那个所谓天生魔物的孩子。
任析说:“当真无法更改吗?”
天道是没有感情的,它冷漠的回答:没有。
但是任析是特殊的,以魔修的躯体成圣,天道愿意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愿意答应他一些条件。
任析放弃飞升了,也放弃一身修为。
任析说:“劳烦在千年后,那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将我唤醒。”
他会去教导那个孩子,将那个孩子好好养大。
他要赌一赌天道所谓的命,即便失败,能延缓世间变成炼狱的时间也无不可。
在任析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天道沉默了许久,久到到任析觉得天道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时,洞开的天门与天梯消失。
天道的声音似乎不再那般冷漠:如你所愿。
……
任析睁开眼,从记忆中抽身。
天道说什么如他所愿,实际上也没能完全如他所愿。
他要挑战天道所谓的“命运”,天道却不会让他那样随随便便的改变未来。
不仅将他的记忆封禁,还跟三千大世界中的系统做了交易,在千年后让系统将他唤醒,用系统的记忆替换了他原本的记忆。也并未如他所愿,让他在谢臻幼时便放他去与谢臻见面,而是等到了谢臻落入魔渊,天道才履行约定。
这若是让付苍年知道,付苍年大概又要提着剑来找他,兴许还要大骂着什么“你要是找死我可以成全你”。
千年前本源魔气肆掠的时候,他看够了人间的哀嚎与痛哭,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本体从苍岭池中□□丢进魔渊,将自己炼成本源魔气的容器前,付苍年就是那样怒气冲冲的,冲到他跟前,一副恨不得要杀了他的样子。
任析都有些怀念,那个他起初见到的想做蜉蝣的少年。
任析……
任温期……
任析忍不住苦笑一声。
也是昏了头,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若是让付苍年听见,还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任析很是头大。
可沿着流淌的小河往前走的时候,任析心情意外的还不错。
嘛,反正还没有那么坏,顶多要受点付苍年的骂,大不了他躲着点呗。
还能怎么滴。
况且他这不是做的挺好。
天道说天生魔物,走向疯魔是谢臻的命,可现在的谢臻不是挺好?
解决了空山,他心中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执念,剩下的便是解决谢臻身上的魔气,不要让他走火入魔。
谢臻眼下正在魔渊边待着。
他的魔气本就逐渐不受控制,所以任析让他在上头待着,自己下来瞧瞧本体。
青萝绿裙在他怀中想要飞出来,尤其是靠近他的本体后,更是恢复了活跃。
笔杆已经重新变回了从前莹润碧绿的漂亮模样。
它围着任析的本体转悠了两圈,一副想要就地将自己种下去,跟任析的本体一起成长的模样。
任析弯着唇角,蹲下身来,打量自己的本体片刻后,低声喃喃:“这下可真是彻彻底底变成容器了。”
也不知道梁丘他们从付苍年手中要到窥生镜没有。
任析正要思考一会儿呢,紫金鞭里的传讯符不安稳,折腾来折腾去。
任析取出传讯符,谢臻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都下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上来?”
“你再不上来,我便跳下来了。”
“还是你的本体出了什么问题?”
任析被念叨的头大,无可奈何:“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安静安静?我下来不到半个时辰。”
谢臻理直气壮:“半个时辰还不够久?”
任析:“……”好吧。
任析干脆利落的将阵法重新布置回去,并再度加固,然后将青萝绿裙从土里□□,清理干净塞回怀中,重新回到魔渊上方。
谢臻抱着胳膊,立在剑上,遥遥望着不断冒出浓黑魔气的裂谷。
直到看见一道影子从中间飞出来,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甚至有点得以,一双桃花眼上扬着,完全不遮掩自己催促得逞的愉悦。
任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呵一声:“笑什么笑,走了。”
谢臻与他并排御剑越过了魔渊,进入拂镜州的地界,脸上还是得意的:“怎么还不许人笑?”
谢臻看着任析御剑,忽地收了自己的剑,跃上了任析的飞剑上,一手搭住他的肩头:“省点力气。”
任析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将人掀下去,而是由他踩在自己剑上。
他们眼下要去寻空山。
第83章
彼时, 空山并未在苍生宗内。
在他察觉到苍生宗内气息有变后,心中的警惕心让他暂时压住了回到浮云峰的心思。
恰逢苏家主传讯于他,让他前去桐月州一聚, 说是有要事相商。
空山十分清楚苏家主寻他为了什么, 苏家野心勃勃, 早就不满苍生宗压所有宗门家族一头许久。
他们并不敢与苍生宗硬来, 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败坏了苍生宗的名声,即便天下之人无一人能够强过苍生宗老祖, 即便苍生宗有修真界仅此一位的大乘期修士坐镇, 也抵挡不了千万人骂名。
苍生宗弟子将寸步难行。
待苍生宗地位一落千丈,自然到了苏家抓住机会的时候。
空山虽为苍生宗长老, 对苍生宗却无所谓。
总归苏家得势, 他同样能够拿到好处。
空山应下这份邀约,想去亲眼瞧瞧,苏家试图研制出一种能够媲美食灵水, 甚至超越食灵水的东西, 到底研制的如何。
但空山抵达桐月州的时候,苏家的景象并未如他以为的那般。
甚至桐月州的场景都算不上好。
桐月州内的修士像是经历过什么极其震惊的事一般,神色惨淡,精神不振。
连桐月州的灵力波动都比从前稀薄许多, 越是靠近主城区越是如此。
苏家的族地位于桐月州主城区最好的位置。
空山进入苏家族地时, 苏家的几位长老迎上来, 各个神情算不上多好。
空山乃是渡劫期修士, 这些长老们强撑着精神接待, 空山的神识扫过苏家族地内,忽然问道:“苏家主为何不见踪影?”
苏大长老身形略微僵硬, 他是整个苏家,除开苏家主外最清楚空山与苏家交易的人,闻言踌躇半晌,想到空山乃是渡劫期,而今苏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日后少不得还要依靠空山。
仔细琢磨后,苏大长老道:“家主如今受了伤,正在密地养伤……”
空山眉心一跳。
他对这样的事向来敏锐非常,立刻询问苏大长老:“乃是何人伤的?”
他从进桐月州开始,心头便慢慢笼罩一层阴霾,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而今听见苏家主受伤,到了不能出来与他见面的地步,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被证实了一般。
苏大长老已经传讯给苏家主,只是这会儿还未得到苏家主的回复,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空山,并不敢贸然领他前往密地与苏家主见面。
这位毕竟还是苍生宗的长老,苏家向来心计狡诈,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空山知晓他们心中那点小心思,并未在意,他心头跳的厉害,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错觉。
尤其是此刻,他十分突兀的想起来自己感受到的那股,出现在苍生宗的陌生气息,可那道气息十分之强大。
不仅如此,他在达到桐月州前夕,感应到了自己布置的禁制被人强行破解。
那禁制即便是苍生宗掌门也不能如此轻易突破,可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禁制像一张薄纸般被人撕碎。
不用任何怀疑,他藏起来的窥生镜必然暴露在了外人眼前。
他心中其实隐约有个猜测。
陌生但强大到如此地步的气息,又出现在苍生宗内,极有可能是苍生宗那位老祖。
这位苍生宗老祖会如何暂且不知,可既然这位老祖已经破除他的禁制,那么苍生宗掌门必然知晓当初谢臻所说乃是真事,以他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这苍生宗怕是回不去了。
让空山笃信自己猜测的,是在他察觉禁制被突破后,联系不上他留在浮云峰的弟子。
他数名弟子,一个也没有回复他的传讯,更无一人告诉他宗门内发生了何时。
这是极其不正常的。
空山一颗心沉下去,此刻再听闻苏家主受伤不能出来见人,那种不妙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苏大长老提及此事,语气中夹杂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愤恨:“乃是那灵植化人的妖修与谢臻!”
苏大长老说这话的时候,瞥着空山。
谢臻可是空山的弟子,当初将人打下魔渊,还抢了人家的核心秘宝。那知晓这位如今不仅没死,还成为了魔界魔尊,有了渡劫期修为,比起空山这个做师父的修为也差不了多少,已然是能够报仇雪恨。
不知这位苍生宗三长老如今,是否能够安睡?
旋即,苏大长老想到若是这位三长老落不到好,对他们苏家也没有好处,于是收敛了心绪,尽心尽力的说清当日详情:“三长老有所不知,当日乃是那妖修与谢臻一道闯入苏家族地,他们二人本是不敌,谁料那妖修先行一步逃出族地,而后竟是在桐月州内度过了化神期的瓶颈。他怪异至极,竟然引来四五十道紫雷,还强行将家主拉入他的劫云下,家主受了雷劫,才让这二人重创。”
提起当日情形,苏家几位长老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空山心头的不详感却浓烈到了极致。
他知晓任析被他重创后转为修魔,也知晓任析与谢臻之间有些瓜葛。
然他未料到,谢臻那小畜生便罢,任析的天赋竟也出众到这般地步,这才多久?竟然到了化神期,还能引来如此数量的雷劫。
这二人若是不死,死的怕是他。
空山原本想瞧瞧苏家食灵水仿制的如何,现在丁点心思不剩。
不必看也知晓,苏家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
空山不想再听苏大长老的话。
想也知晓,接下来定然是一些无用的废话。
空山起身,苏大长老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空山却是一刻也不能停留,面上不动声色,笑着道:“待本尊同苏家主道一声问候,本尊还有些其他的急事,既然苏家主在养伤,便不多叨扰,待苏家主伤愈后再来。”
他说完,没有任何停留,身形几乎眨眼间消失在苏家族地。
苏家的几位长老面面相觑。
他们莫名从三长老的行动中看出几分仓惶来。
可即便谢臻如今是魔界魔尊,还有那妖修坐镇,堂堂苍生宗苏长老也不至于怕成这般。
那谢臻还敢带领所有魔修,与苍生宗的数位渡劫期大能作对不成?
那简直不叫报仇,叫送死。
必然是他们感知错了罢。
空山匆忙的离开了苏家族地,他不管其他人如何想,现下首要功夫,是寻个地方,不可让苍生宗的人寻到他,也不能叫谢臻与那妖修找到。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谢臻那厮分明恨苍生宗入骨,竟然会帮着那妖修来救柳勉。
柳勉被救出去,苏家便与苍生宗结了死仇,偏生好死不死,那苍生宗老祖这个关头苏醒,若是他出手,苏家根本不是苍生宗对手。
要指望苏家不透露与他的干系,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苍生宗不能回,谢臻小畜生怕是也不会放弃找他寻仇。
那小畜生进步神速,修为增长快的叫空山心惊,他实在是不敢赌。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谢臻对空山是十分了解的。
他清楚空山此人对自己的性命多么看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第一时间保护自己的小命,余下的东西都能舍弃,绝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
任析落在桐月州边境,道:“空山怕是已经察觉到苍生宗老祖苏醒,柳师兄如今与藏柏月他们回到宗门内,苏家的险恶用心藏不住。我猜测空山与苏家怕是有纠葛,否则苏家不该学来食灵水。”
谢臻冷笑一声:“桐月州内怕是不会有他的踪迹,不说他与苏家是否有勾当,那苍生宗的老祖来魔界见我时,说他破了空山的禁制,瞧见了窥生镜,空山怕是早有猜测。他座下那群弟子也会给他通风报信,他若是眼下没有回苍生宗,怕是日后也不敢。”
任析瞥他一眼,好奇问:“你那窥生镜还在苍生宗,不想要回来吗?好歹是小世界的核心秘宝。”
谢臻听见这话,视线不知为何与任析对上,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情绪平静:“听闻那窥生镜,乃是魔界前任魔尊炼制的法宝,既然如此,我觉着让它物归原主也不错。”
好端端的,提起这个话题任析便是心头一跳。
他总是有种错觉,觉得谢臻好似已经看穿了他,知道他的身份似的。
但是谢臻不知晓从前那些旧事,梁丘与杜翁他们肯定是不愿跟谢臻说的,谢臻从哪里能够看破他的身份?
任析压下自己的错觉,觉得自己肯定是做贼心虚:“但空山定然来过桐月州,只是不知现下去了哪里。”
谢臻压着他的肩头,御剑向着苏家族地落去,声音压着一丝恶意:“来没来,问问他们便行。”
苏家主被重伤,他可没有任析与谢臻这样好的恢复速度。
谢臻全然不惧,落进苏家族地后,神识掠过,立刻寻到了苏家两位长老的踪迹。
苏家的长老也是一方人物,在谢臻跟前却像只小鸡仔,毫无形象的被抓住了衣领。
谢臻与任析甚至没有落下飞剑,而是由谢臻拔剑指着苏二长老:“问你个问题,老实回答可留你一条狗命。”
苏二长老大汗淋漓,被谢臻的剑尖指着,只觉得锋锐的剑芒几乎要割到他的脸上,堂堂化神期的修为,却似乎毫无反抗之力。
他语调发抖,战战兢兢:“您问……”
谢臻桃花眼中蓄着浓郁的讥讽,尤其是看见苏二长老这般毫不犹豫的模样:“空山那老匹夫是不是前几日来过桐月州?”
苏二长老忙不迭点头:“是是!五日前来的,来时询问了家主的境况,知晓家主乃是被二位所伤后……没在苏家多停留,立刻便走了,瞧着似乎还有些慌忙。”
任析与谢臻立刻知晓自己没有猜错。
空山走的那样干脆匆忙,不可能是单单因为惧怕他们。
必然是知晓了付苍年结束闭关,而自己所做之事即将全部败露,才走的这样匆忙。
五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足够一名渡劫期修士立刻桐月州后,再横跨另一个州境。
无论他们去哪个州境寻找,都有可能走错。
其中耽误的时间,足够空山将自己的行踪隐匿干净。
这实在是让人头疼。
任析知道最好的法子,其实去苍生宗将窥生镜弄回来,只要窥生镜在手,他想要探查空山的踪迹易如反掌,哪里会这样麻烦。
可惜他不能说,也不能着急。
付苍年不是个好相与的,梁丘他们想要将东西要回来,少不得一番麻烦。
也不知梁丘与付苍年是否又吵了起来。
*
苍生宗。
任析以为会吵起来的二人正相安无事。
付苍年看着遍布裂纹的窥生镜,眼中像是翻涌着暗流,随时要将人吞噬。
梁丘穆也不会好多少,他近乎失态的望着窥生镜的镜面。
上面的画面逐渐消失,像是一滴墨水滴入水中,烟雾般散开,消失的没有踪迹,只剩下如水一般澄澈明亮又空无一物的镜面。
第84章
任析收到梁丘穆的传讯时, 没有及时将传讯符抽出来。
谢臻就在边上,若是叫他听到,任析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圆过去。
好在谢臻忽然对他说:“展言传讯过来, 你不是要与你先前在修真界结下的朋友传讯?你找他们, 我同展言说话。”
任析松口气, 心想展言这传讯来的真是及时。
任析瞧着谢臻转头, 指尖掐诀,迅速将自己这一小方天地设下短暂的禁制,而后拿出传讯符。
梁丘穆的声音自其中传来:“窥生镜已经取回, 但其上有裂纹, 杜翁说想法子修补。我听人说,魔尊与你现今都不在魔界, 可是有事?”
任析诧异与付苍年这次的好说话。
不过想想, 倒也没有多好说话,梁丘穆与杜翁在苍生宗还是磨了好几天才将窥生镜弄到手。
至于镜面裂纹……难不成是因为上次送他从空山手中逃走?凭借空山渡劫期修为,不该才是。
心中有疑虑, 任析并没有表露, 而是道:“你交于杜翁修补,记得稍后传讯给谢臻告诉他你们拿到了窥生镜。”杜翁的锻器能力,他是相信的,即便他自己来, 也做不到杜翁那样好。
梁丘穆似乎是停顿了须臾:“要给魔尊吗?”
“是。”任析回答的没有犹豫。
不给他给谁呢?
窥生镜已经交由他认主, 他也因为窥生镜受了不少苦楚, 给他再正常不过。
当初他在窥生镜中下了禁制, 如今的局面也不枉费他当初费尽心血。
任析收回自己灌注进传讯符的魔气, 禁制随之消失,发现谢臻还在不远处与展言传讯。
展言:“要我说前魔尊的东西那么多, 你哪里知晓什么是有意义的,有些东西我瞧着挺没用的,丢了算了……”
他话没说完,谢臻已经呛声:“我是魔尊还是你是魔尊?”
展言:“……”好端端的,又惹了谢臻哪根筋不对?
谢臻语气有些不耐:“那些都是我的,你给我收好,一样不准碰!”
展言:“……”也不知道当初对前魔尊一副不屑的是谁!!现在开始拿人家的东西当宝贝,谢臻是不是失心疯了!他这个魔尊是不是做不了几天就要因为太疯被驱逐下位了!!?
展言:“……行行行。”
谢臻察觉到背后任析走近,与展言大概没什么话好说,掐断了传讯。
展言:“……”倒了八辈子霉当初识人不清跟了这么个兄弟。
谢臻掐断展言传讯后,正要同任析说话,另一张传讯符忽然有了动静。
是梁丘穆的。
谢臻会与梁丘穆交换传讯符,不过是走走形式,好歹谢臻是坐上了魔尊之位,即便彼此不算对付,可传讯符还是要留下的。
这还是第一次,东方域主竟然给他这个新魔尊传讯。
任析看着谢臻灌注魔气,梁丘穆平和的声音从中传出,唤谢臻魔尊。
谢臻得知窥生镜竟然被梁丘穆拿回来,有些惊诧。
他与梁丘穆没有什么好说的,将符箓收回储物空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用窥生镜探查空山踪迹。说来,这窥生镜虽说认我为主,我却还从未用过。”
他鼻腔溢出一点微弱的笑声,又像是戏谑嘲讽的轻哼。
任析却不打算再跑回去一趟:“不必,他方才不是说窥生镜需要杜翁修补?我知晓有一种符箓可以用于追查人的行踪,只是需要天阶妖兽的血才能画。”
天阶妖兽虽少,却不是没有。
每个州境里总能寻到几只,比起回返魔界一趟要容易许多。再者,他一时半会还不想回魔界。
谢臻没有异议。
谢臻忽然说:“梁丘穆一向看不惯我这个魔尊,也不知道为何,这次竟然主动去向苍生宗要回了窥生镜。”
任析被谢臻看着。他知道谢臻很聪明,并不好糊弄,有些地方是很容易引起他怀疑的。可他最多当自己有秘密。反正他身上的秘密也不止一个两个,干脆当做看不见,御剑垂首:“你上不上来?”
谢臻心中很无奈,他知道大概是问不出来什么。任析不愿意说的,他再怎么问也没有用。
其实,等他自己愿意说的时候,再告诉他这些事,也并非不行。谢臻为数不多的耐性,可以全数给任析。
他的无奈掺杂进语气中,脚尖点地落上飞剑:“上来。”
*
空山实则距离桐月州并不远。
他不敢回拂镜州,灯下黑这个道理,在大乘期这等修为的眼中是不管用的。
可若是叫他寻个地方缩头藏起来,对外界消息全然不知,他也是不愿意的。
他守在桐月州相邻的水泽州,设下了重重禁制掩藏自己的气息。
在这里,若是桐月州的苏家有了什么动静,他也能第一时间获知。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心的是苍生宗的窥生镜。
可是想到自己渡劫期修为都未能让窥生镜有丁点反应,就算是大乘期,也不能强行驱动它。至于让窥生镜物归原主,依照苍生宗对魔修的厌恶,怕是痴人说梦。
如此一想,窥生又安定下来。
然而不安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浓郁。
空山有渡劫期的修为,只要在洞府内遮掩自己的踪迹后,可以在禁制内带上几十年不出去。他选的位置有数量不少的高阶妖兽,鲜少会有不知死活的修士到这一块来。
即便如此,空山还是觉得自己被阴影笼罩。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忧心被大乘期发现,还是怕被谢臻跟任析发现。
那大乘期自是不必提,谢臻如今与他修为相同,更重要的是谢臻那小畜生心狠手辣,比之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落入谢臻手中恐怕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心绪不宁,让空山始终无法沉浸入修炼状态。
他闭目打坐,几乎隔上两日就回猛然睁眼,发现周围毫无陌生气息,连妖兽都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一名修士的存在,一如往常的活动,这才重新闭眸。
可几息过去,那股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让他再度睁眼。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凶吉。这并非是空山自己忧思多虑,而是真正有什么危险即将出现。
空山展开神识,百米不到的距离,忽然触碰到了屏障。
以他为中心,一个巨大的屏障不知道在何时出现,将他囚困其中。
空山几乎顾不上自己设下的禁制,冲出洞府!
有人不仅发现了他的所在,还设下了禁锢阵法!
他脑中电光火石,瞬息想到一个笑眼青年!
精通阵法的修士,还会寻到此处的,空山不用想便能知晓,绝对是那妖修无疑!
那妖修如今转为修魔,能有恃无恐的寻到此处,谢臻那个小畜生定然也跟来了!
空山在确认识谢臻,而非苍生宗老祖后,他心中没有松口气,反而提的更紧。
空山提剑灌注灵力,一手施展剑招的同时,另一只手单手掐诀,灵力狂舞,平地起风,地面的草屑与树叶被巨大的风力拽着脱离本该在的地方,统统飞上半空,原本安静的林间突兀的出现巨大的声响,远处的妖兽察觉到灵力的波动,肆无忌惮的咆哮声消失,一个个缩头弓腰轻手轻脚的逃开灵力波动最强烈的地方。
只见两名青年立在半空,一黑一白的衣衫,随着灵力狂舞,衣角猎猎作响,布料拍打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宛如炸裂。
这两人的面貌空山不可谓不熟悉。
双方露面的同时,不知已经埋伏多久的两名青年也在顷刻间有了动作!
谢臻瞬间与任析分开。
谢臻那双桃花眼实在是漂亮,眼瞳漆黑,曜石般墨黑的眼眸深邃,眼尾上翘,笑起来时会带着撩人的波光,叫人心生欢喜,瞧起来多情缱绻。
可此刻,那双漂亮的桃花瓣似的眼睛,只让空山觉得不寒而栗。
里面侵润着浓沉的杀意,沉甸甸的宛如千斤磐石,却带着能将人绞碎的锋锐,冰凉的寒意像是自深渊底下结成的万年寒冰!
谢臻想杀空山!
想了这么多年,从他被空山打入魔渊的那一刻起,无时无刻不曾铭记这仇恨!
那种带着轻慢懒散的气息在他身上散的一干二净,像是一层假面被掀开,露出了他鲜血淋漓从未痊愈的内里。
任析侧头看见谢臻双眼的时候,都忍不住心惊。
在他身边的时候,谢臻从来没有展露过这样一面。
哪怕是上次试青大会结束后,在魔渊边愚见空山,彼时的谢臻清楚知晓自己并不能与空山为敌,所以他还将自己的仇恨压制了大半,并未如此真切展露过。
这世上有无数人,欺辱谢臻的也从来不止一个两个。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汇聚出谢臻这样浓烈的仇恨。
因为他自小见过了世间丑恶,他是从淤泥中一步步爬出来,费劲了所有力气才站到了干净的地方。他一身尖刺,没有打算信任任何人,也不信这世上有多少好人。
空山他们哄骗了他,让他放下心防,让他真正以为自己有了师父。
然而他放下尖刺,给出零星信任的后果,是被打入了深渊。
这比他自始至终都在污泥中,比告诉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爬出来过还要让他难受,让他愤恨,让他疯狂!
几乎是瞬息间,在谢臻挟着锐利寒冷的剑芒抵达空山身前时,任析感受到了他体内魔气的沸腾暴动。
第85章
谢臻的天赋不单单是在根骨上, 还在于他聪明的头脑与悟性。
他修炼速度奇快的同时,对剑招法术的领悟能力同样极强。
他在苍生宗外门的日子里,根据外门藏书阁里的剑谱苦练剑招, 而后到了空山身边, 更是苦练法术跟剑术, 进步神速。
说他青出于蓝胜于蓝也不为过。
如今修为不低于空山, 这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体现的尤为明显。
二人的剑招师出同门,每一招都清楚拆解之法,然谢臻的剑气更加寒冷锋锐, 以至于压了空山一头, 让二人在在剑招相似的情形下,节节败退。
谢臻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红色, 几乎遍布眼底。
杀机肆掠, 身上的魔气开始丝丝缕缕外溢,缠绕着空山,像是想要将人勒死。
任析心中开始担忧, 他并没有提剑追上去, 而是掐着法诀,开始操控自己布下的阵法。
如水的波纹在空间中动荡,渐渐缩小,空山的脸色随着任析操控阵法变得逐渐难看。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半空中的波纹不仅仅形成了禁锢, 他体内的流转似乎出现了凝滞, 不仅如此, 他也无法再从外界吸收道灵气。
甚至于, 根本感受到不灵气的存在。
任析指尖旋动, 划出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弧度。浓郁到微凉的灵气像是追随着他指尖戏弄的蝴蝶,上下飞舞旋转, 逐步凝实,一丝一缕没有外泄。
这小小一方空间内的灵气都被任析聚集在了此处,而后随着任析指尖轻扬,盘旋飞舞着穿过了波纹一般的罩子,远离了这片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身为魔修的二人得不到魔气补充,身为正道修士的空山也得不到任何的灵气补充。
空山没有任何优势。
任析要速战速决,让谢臻太久沉溺于仇恨中极可能激发心魔,只有尽早解决才能避免那样的后果。
他手中法诀变化,御剑立于半空,可他身边没有魔气随着他法诀变化涌动。
空山觉得自己体内的灵力越来越滞缓,已经影响到他的调用。
正在这个空档,谢臻又是凌厉的一剑,瞬间在他肩头留下了一道豁口,鲜血喷溅!
疼痛刺激了空山,他体内的灵力流动速度加快了些许,让他手中的剑招能够重归凌厉,然而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已经察觉到,体内的灵力是受到了任析的影响,不知道那妖修弄了什么歪门邪道!竟然可以操控人体内的灵力!
还将这方空间的灵气驱散的干干净净!
空山有心要突破罩着的波纹,奈何他机会有限,突破谢臻剑招在空隙劈剑出去,能够让一名化神修士重伤的剑芒隐入波纹,只是让其上泛开些许涟漪,几息的功夫便恢复原本的模样,根本没有收到影响!
这种时候,空山不得不认识的一个致命的问题。
任析于阵法一道的修为,比他想象的要高出许多!
这样错误的预估,眼下成了让他丧命的最大原因!
鲜血喷溅,谢臻的脸上沾上了些许,然他完全不在意,一招一式只冲着空山的名门而去!
空山再度被谢臻刺中一剑,左手臂被洞穿!
空山忽然仰头大笑道:“你这小畜生!早如此,当年本尊便该让你死在外门!”
他一边笑的时候,口中呛出一口血,因为谢臻一剑洞穿了他的腰腹。
谢臻眼神森寒冷锐:“老贼,现在说这话完了!当年你将我打下魔渊时不削下我的头颅,便该准备好有今日!”
空山体内的灵力忽然鼓噪起来,像是热油里溅入了一滴水,开始不受控住的沸腾!
空山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今日要阴沟翻船,死在谢臻手中。可便是死,这小畜生也别想落得好!
自爆丹田,以他渡劫期的修为,便是任那妖修阵法修为再高,也别想保下谢臻这小畜生!
空山呛着血大笑:“你便是个天生遭人厌恶的玩意儿!你也不想想,自你生下来开始,何人与你交付过真心?不拿你去喂狗都是心善,本尊将你收入门下教你剑诀法术,乃是本尊心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要你死,你便得好好受着!”
他的声音嘶哑,抓着谢臻的命门刺激:“你当年能信了本尊,却不长教训,如今又能信这妖修!他乃是妖修,与你不同,你以为他能真心为你!?便是能一时真心为你,日久天长知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只会如你今日对本尊一般,想要你的命!”
空山口中的血流个不停,他话也说个不停,生怕慢一点就再也没办法让这些话落进谢臻耳朵里。
任析在察觉到空山体内暴动的灵力,手中掐诀,同时一把抓住了谢臻,拉着他倒飞出阵法,那波纹猛然收拢,将空山紧紧压制在其中,甚至于将他压在了地面上,跪着直不起身子。
任析带着谢臻飞速倒退!
渡劫期自爆,决不能大意!
他手中的法诀掐的飞快,而空山体内的灵力暴动也达到了极致!
“轰——”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山林的巨震,林间的妖兽惊慌大吼,向着林子外逃窜,各种虫鸟走兽飞奔。
与此同时,任析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飞剑瞬间失控。
任析的身体向前跌落,被谢臻惊慌的捞回怀中,用更快的速度朝着远处飞去,身后有刺目的光芒亮起来,随着剧烈的波动。
但那些波动到大一定距离后,戛然而止,只有无伤大雅的余波还在向四周扩散。
用于禁锢的波纹消失不见,山林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深坑,尘土飞溅。
而空山的身影化作了齑粉,消失的干干净净。
大仇得报,谢臻却根本没有时间觉得快意或是生出其他的情绪,他死死抱着任析:“任析!醒醒!”
魔气被他灌入任析体内。
身后的波动清楚的表示,方才任析强行拦截住了一位渡劫期的自爆,以至于被阵法反噬。
谢臻那些四散的魔气全被他灌入任析体内,他匆忙的掏出传讯符传讯给展言:“快派人来拂镜州接应!”
不等展言回答,谢臻收回传讯符,压着任析靠入自己怀中,心如擂鼓。
他摸着任析的后脑勺,神识试图探入任析体内,原本想着会遭受他的反抗,却不想进入的异常顺利。
谢臻庆幸之余,操控神识在任析体内游走一圈,确认他的内府并没有因为反噬受重伤,这才稍许松口气。
他一手拦着任析的腰,一手抚着他的脸侧,指尖是滑腻的液体。
谢臻掏出帕子,为任析一点点擦干净他脸上跟下巴上沾染的鲜血,而后草草擦干净自己面上溅到的血点子,用法诀将两人身上的污迹清除干净,又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伤药喂给任析,末了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瓶任析送的汁液,手臂从他腋下穿过扶着他的头,另一手将汁液灌入他口中。
谢臻动作做的麻利,甚至完全没有再回头查看一下空山踪迹的意思。
他的面上只能看见担忧,没有其他的情绪,至于空山死前说的那些话,对他而言不过犬吠。
任析跟这世间所有的污泥都是不一样的。
谢臻垂着眼眸,只能看见怀中乌黑的发顶,他心跳还是很快,有种快到过速,终于缓下来后的疼痛感。
他轻轻在任析的发顶上亲吻,任析听不见,所以他说的坦然:“如果是你的话,杀了我也没关系。”
谢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先是自己愣怔了瞬间,迎面而来的风抚在他面上,让他清醒,也让他沉沦。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想,发现自己对于空山口中的话,对于任析可能会杀死他的场景,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不愤恨,也不难过,而有种会站在原地,张开双臂让任析将剑刺入自己体内的坦然感。只要这个人是任析。
谢臻抱着怀中温热的躯体,有种拥有了什么东西的踏实与满足感,让他觉得这种疯癫的想法,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
更何况,空山那种蛆虫,怎么配跟在漆黑的魔气中还会发光的小草比呢?
他不配,任析也不会。
谢臻带着任析,向着魔界飞去,脸上带着笑容。那双桃花瓣似的漂亮眼睛里,带着温柔与能将人缠住的情思。
从未如此,像一名普通的青年。
*
任析对自己会被反噬这件事早有预料。
渡劫期的自爆不是闹着玩的,他非要拦,不可能不受伤。
昏迷过去也是意料之中。反正谢臻在,不会不管他。
但是昏过去的任析又陷入了梦境。
那种血红的,大片片的血泊的梦境。
熟悉的青年立在半空,发丝飞舞,双眼腥红,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杀人无数后剩下的麻木。
这副场景他是熟悉的,他几乎以为他看窥生镜中的预知画面。
可这样的鲜红如此真实,以至于任析很快明白,这不是窥生镜中的画面,而是他切身所在的地方,正在发生的事。
这些血泊,都是半空中那个青年造成的。
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成真了。
第86章
任析在血泊中行走, 脚边全是冰冷的尸体。青年立在半空中,后背是灰白的天空,阴霾密布。他一手握着剑, 剑尖腥红的血滴滴答答落下, 而他没有低头看任析一眼。
那些血失去温度, 变得冰凉, 浸入他的鞋袜,冰冷的温度从脚底爬上心头。
任析张嘴,想喊谢臻, 但喉咙如同被人掐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耳边是系统难过的声音:【宿主,你的任务失败了。】
随之而来的是天道的意念:你输了, 这就是他无法更改的命。
任析仰头望着谢臻, 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分明记得谢臻好好的,记得谢臻报了仇,记得谢臻沉冤得雪, 记得他始终守在谢臻身边……
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是……是空山, 是空山死前说的那些话。空山激发了谢臻的心魔,谢臻还是走火入魔,被本源魔气驱使了,成为一个无知无觉, 只想屠戮人间的魔头。
任析有许多话想说, 他觉得十分窒息, 胸口像是喘不上气。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世间变成尸山血海的炼狱, 看着无数人哀嚎, 看着一个陌生的,背负天道气运的少年走到谢臻背后, 斩下了他的头颅。
任析胸口的窒息达到极限,产生撕裂一样的疼痛,让他盯着从空中坠落下的尸首与头颅,发出一声像是惨叫的声音:“谢臻——”
“谢臻!”
“我在。”
任析猛然惊坐起,头顶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脑袋闷闷的痛,同时还听见一声闷哼。
任析发愣,没有什么尸山血海,他坐在床榻上,谢臻在他跟前,似乎原本是弯着腰,此刻直起身体,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去摸任析的头顶:“我在,你梦见我了?”
谢臻的语气带着一点高兴。
任析呆了一会儿,往后退了退,看清楚谢臻的脸。
他笑眯眯的,一双桃花眼弯弯,看起来心情很好。
谢臻说:“已经回魔界了。空山那老匹夫自己找死,你被阵法反噬,我便带着你先回魔界。听闻如今修真界已经知晓空山身死一事,说来,空山门下的弟子如今都被驱逐出苍生宗,除了苍生宗弟子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温和的揉着任析头顶。
都是修士,撞一下而已,早就不剩下什么痛感。
但任析没有拍开谢臻的手,他还有点呆,什么都没想,脑海中空荡荡一片。
展言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殿内的床榻上,谢臻一脸温柔的摸任析头的画面。
他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往里走,还是退出去为好。
展言觉得很奇怪,谢臻跟任析之间那种感觉。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谢臻已经发现他,皱眉说:“你进来怎么不知道先知会一声?”
展言在任析在场的情况下,没有跟谢臻嬉皮笑脸,而是正经道:“属下谨记。魔尊,苍生宗那位付宗主又来了,说是有些事与您商议,想要见您一面。”
展言说完,又道:“不过目前那位付宗主被南方域主拦下,东方域主说想请您先过去,同您说些事。”
任析听见这些人,突然回神一般,对谢臻道:“你快去。”
谢臻颔首,又看了展言一眼。
展言自觉的退出了房间。
谢臻再度摸了摸任析的头,站起身后,立在床前微微弯腰,压低嗓音,笑着说:“任析,多谢你。”
任析莫名其妙,不知道谢臻闹的哪一出,总不能是为了杀空山的事。
谢臻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看着任析,又问了任析刚醒来时问的那句话:“你刚刚是梦见我了吗?”
任析挪动唇瓣,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说:“嗯。”
谢臻得到这句回答,心满意足一般,轻轻吁出一口气。
任析眼前被遮挡,阴影笼罩着他,蜻蜓点水一般,额心有温热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带着零星的湿意,轻的像是他的错觉。
阴影直起身,含着笑意的声音道:“稍后,等我回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任析捂着额头,空荡荡的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如同生锈了齿轮,卡死在原地。
刚刚……是什么?
谢臻是不是,亲了他?
他被谢臻亲了!?
任析后知后觉,耳尖像是火燎一般的发烫。
他又生出来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但跟梦中那种疼痛的窒息不一样,是另一种的,让人有些欢喜的快乐。
等等,他为什么要亲他?
等会儿又要来告诉他什么?
系统凉凉的声音突兀响起:【能是什么,跟你表白呗。啧啧啧,这恋爱的酸臭味。早就看你们俩不对劲了!】
系统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愤愤,像是在为什么生气。
任析来不及跟系统打嘴炮,忽地觉得自己被熟悉的神识笼罩。
他脸上的热意消退,卡住的脑子慢慢转动,接通了某一点。
任析起身,走出殿内,顺着神识引导的方向离开域主殿,在主城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任析落地,踩到了一支枯树枝,发出咔哒脆响。男人转过身。
他身上挂着两把剑,原本还挂着的另一把剑被他取下来,握在手中,看见任析的瞬间抛给了他。
任析却没有接,那剑落在了枯叶堆里,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付苍年鼻腔里溢出冷笑来:“怎么,魔尊大人贵人多忘事,不仅忘了自己的朋友,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认识了?”
任析垂着眼眸,长长的眼睫在他脸上落下一小片淡淡的灰影,让他看起来有些失落,像是付苍年欺负了他一般。
他看着地上的长剑,付苍年却对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是怒火中烧!
又是这副样子!
总是这副样子!
他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错的都是别人,哪怕被人骂也不反驳,一副其他人都不能明白他理解他的样子!
付苍年这么多年来,真是受够了任温期这种模样!
他忽然怒吼道:“你如此厉害,有本事便一直不来见我!眼下又为何肯了,因为那个谢臻!??”
任析缓缓抬起眸子,用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付苍年:“你找过来,还特意让梁丘先叉开谢臻,不是为了见我吗?”
任析像是很无奈,眉眼微微下弯,露出来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们想办法用了窥生镜是吗?所以窥生镜裂开了?”
任析有些出乎意料,可又像是意料之中。
他觉得梁丘穆是他养大的孩子,不会背叛他,会帮他守着秘密。
但其实,梁丘穆也好,付苍年也好,他们的确不会背叛任析,不会害他,可他们的本质上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付苍年选择恼怒的与任析割席,想让任析自作自受。梁丘穆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劝服任析,所以选择默不作声的跟随。
跟随了太久,什么事都听他的,顺从他,以至于他都快忘记,其实那个孩子跟付苍年本质上还是一样。
付苍年死死盯着任析:“任温期,你当真觉得值得吗?你当真觉得这世间,没有你就会灰飞烟灭,就会不复存在吗?这世间少了你也会有另一个人,你为何每一次,每一次!都要折磨你自己!”
每一次!从来不肯听任何人的劝!
付苍年的声音中满是怒气,额角的青筋都控制不住的跳动,显得面目狰狞:“你要当容器,好,你当了,在东源裂口独自修炼了上百年,你成功了,这世间被你拨乱反正。可这还不够,你还看不下魔界的混乱,你要去当魔界的魔尊,很好,你带着梁丘穆跑了三十几年,你还是成功了!魔界被你治理的条条有理,跟修真界不相上下,不仅如此你还修为节节攀升,你还以魔修之身飞升成圣!”
“可是为何!你为何不能就到此为止!你做的够多了,你老老实实飞升,做你的上界仙人,这修真界与魔界的事无需你管!平安无事也好,人间炼狱也罢!连天道都说是应有的命数,即便你不在,也会有人来终结的,为何偏偏又是你!任温期,我问你,你是救世主做上瘾了吗!?”
“那个小子该疯疯,该魔魔,他便是死也不该跟你有半分关系,他需要你守到千年后来帮他吗!?任温期,你这么多的善心,你分给我,分给梁丘穆一点不好吗?”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重头修炼,什么都没有,能不能再次飞升也不可获知。
想到这些,付苍年便觉得他想将任温期绑在这里,帮他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跟多余的善心抽离!
任析无可奈何的微笑:“我并不是为了他回来的,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所以,不要去为难他了。”
付苍年:“……”他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根根浮现,失语,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
任析弯着眼睛,带着一些歉疚:“让你们担心,我很抱歉。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飞升对我来说不重要,所以我可以放弃飞升。如果我在意飞升,便不会在这里。我也知晓,这世间的事,即便没有我,也还会有其他人去做。对此我或许比你还要清楚,可若是不亲眼看着,我会不安心,这点你清楚。”
任析轻声说:“你回苍生宗吧。这几年的弟子里,有几个人都很不错,好好培养,日后……”
付苍年打断他:“任温期!”
任析叹口气说:“不要去找谢臻了,你回苍生宗吧。”
任析说完,弯下腰将落叶上的剑捡起来,轻声道:“谢谢。”话落,转身没有再看付苍年。
第87章
付苍年看着任析远去的背影, 怒极反笑!
很好,任温期很好!
这次比从前都硬气了,竟然让他回去, 摆出一副割席的样子!
从来只有他与任温期割席, 这还是任温期第一次在他跟前说这种的话!
为了那个谢臻是吗!?
不让他去找谢臻, 他便偏要去!
付苍年的火气没有被扑灭, 反而成倍的转移到了谢臻身上。
在他看来,若是没有谢臻,任析眼下早该飞升上界, 不会有这些污糟事!
……
谢臻在梁丘穆那里待了一小段时间, 梁丘穆微笑道:“魔尊。”
谢臻懒懒散散:“要说什么便快些说。”
梁丘穆问:“以魔尊的聪明才智,应当已经猜到不少事情。”
谢臻笑了一声, 意味不明, 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梁丘穆觉得这个人当真是让他生气,在与任温期相关的事情上,他与付苍年其实所思所想不说完全相同, 至少也能像个七八成。
他看着谢臻的眼底透出三分冷意, 可是他遮掩着,并不表露出来:“付宗主稍后有些话会同您说,也会告诉您一些事,希望您在听过后, 能够明白在下的意思。”
谢臻欲说些什么, 梁丘穆低声道:“付宗主回来了, 属下便先行告退。”
他说罢, 转身离开这块地方, 与此同时一道禁制在瞬息笼罩了这片大殿。
回来了?之前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谢臻想,同时瞧见大门打开, 高大的男人踏入殿内。
谢臻注意到,这位付宗主当初见他时,身上背着的三把剑只剩下了两把。其中一把剑不知道去了何处。
谢臻有了猜测,然后下一刻,这位付宗主开始一一证实他这段时间的所有猜测。
付苍年挥手,大门重新阖上,殿内只剩下二人。
付苍年冷笑一声:“你不怕?”
他身上的敌意已经表达的相当明显。
谢臻眯着眼睛笑:“付宗主说笑,谢某一向不懂害怕为何物。”
付苍年更是冷笑,额角的青筋很是显眼,表明他此刻的情绪涌动之激烈。
付苍年说:“也难怪,任温期连飞升的机会都舍弃,只为了跑回来护着你,你自然是不怕。”
任温期?
这个名字,谢臻唯一熟悉的只有那个姓氏。
他心头跳了下:“听闻付宗主跟前任魔尊关系亦敌亦友,这位任温期,莫不是前任魔尊?”
他还是笑,话语中带着三分试探。
可付苍年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将所有的事摆在谢臻跟前,让他知晓他害了任温期,而不是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付苍年冷笑:“什么前任魔尊,你也配坐这魔尊之位?千年前魔界一片混沌的时候,你还不知晓在何处。”
付苍年道:“任温期便是任析,他在你身边这样久,想必若是没有他,你也到不了今日地位!”
付苍年说着便又快要压不住他的怒火,他攥拳背过身去:“你可知,他本该在千年前飞升,而不是在这里做一名区区元婴魔修?”
谢臻早便猜到了,在梁丘穆与任析之间有了异样的时候。
他不懂任析为什么会没有飞升,依照梁丘穆他们的说法,任析是渡劫成功的。
还有,他不懂付苍年为什么要在他跟前跟他说这些,虽然他很想知晓任析过去的事,但付苍年不会无缘无故的告诉他这些。
付苍年的语调在努力维系一种平静:“千年前,本源魔气肆掠,本无什么修真界与魔界之分,魔气与灵气清浊不分,无数凡人被本源魔气侵染成为魔修,甚至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性,沦为被魔气操控的魔物,四处大开杀戒,凡人艰难,修士也举步维艰。”
“魔界与修真界的分割是如今的魔渊,在千年前,那处地方叫做东源裂谷,乃是一处巨大的深渊。在本源魔气肆掠,尸横遍野的时候,无数人将尸骸丢进东源裂谷,以免滋生瘟疫。那时候的世间,与现在全然不同,而今活下来的修士,已经没有几个人还知道千年前的惨况。”
说到这里,付苍年的声音沉下来:“你知道从何时起,本源魔气只会从魔渊中浮现出些许 ,且只飘向魔界,从不跨进修真界半步吗?”
谢臻当然不知道,他与千年前的祸端之间,隔了整整千年之久,哪怕是从典籍中看见的,也不过一隅之景。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从千年前活到现在的付苍年更清楚其中的曲折。
付苍年似乎是想笑,无论是讥讽的笑还是冷笑都行,可他笑不出来,只发出了一种古怪的轻哼:“有人,布置了一个遍布整个东源裂谷的巨型法阵,以自身为阵眼,将世间划分为修真界与魔渊,强行扭转魔气向着另一片方向飘荡,将那些四散的本源魔气吸纳进体内,强行压在了东源裂谷,自此,东源裂谷成了人人不敢靠近的魔渊。”
谢臻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他想到了付苍年口中的那个人可能是谁,脸上也再露不出任何笑容。
付苍年却像是终于能笑出来了,冷冷嗤一声:“说来也是奇怪,魔气入体后也能修炼,从而产生了无数魔修,又因本源魔气被压制,那些魔修疯魔的人所剩无几,竟然能像普通修士一般修炼,甚至比普通修士修炼的还要快上许多,无需引起入体,轻易踏入修途。天道为了制衡,便不允魔修飞升。千年前魔气充盈的时候,大魔随处可见,修为低于元婴的几乎只能抱头鼠窜。他们个个想着飞升,然而到了大乘巅峰,引来雷劫后,却个个身死道消,只有一个人……”
“能以魔修之身飞升,渡过雷劫的从千年前至今,只出现过一个人。你应当……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谢臻当然知道,其实不必谢臻,其他人也知晓。
唯一飞升的魔修,千年前的魔尊任温期,如今的任析。
“天道不允魔修飞升,可独独允许任温期一个!你以为是天道仁慈吗?”付苍年忽然甩袖转过身来,声音冷厉!
他像是完全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看着谢臻的眼神似乎很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般,带着浓烈的愤恨:“是任温期舍身入魔!他是生在苍岭池的天生灵物,护了苍岭百年安稳,身负圣光,诸魔不得靠近。可他见不得仙魔厮杀,见不得生灵涂炭,多管闲事,将自己的本体从苍岭池中拔出扔进了东源裂口,把自己活生生炼成了本源魔气的容器!”
“修魔却成了圣人,何其可笑,连天道都阻不了他飞升。千万年来,无数人争破了头,想要飞升,踏入那通天大道,只有任温期做到了!”
“可他这蠢货却因为你,舍去了一身修为,重头再来!”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付苍年的眼睛发红!
好似他与谢臻的身份调转,谢臻才是正道修士,付苍年才是魔修。
“我若杀了你,除去他的后顾之忧,任温期定然会恨我入骨。可他也不必再做这圣人了。”付苍年咬牙切齿的说出这么一句。
他始终压在手中的剑柄被他缓缓抽出,剑身反射出如水的光,凌冽冰凉。
他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想杀了谢臻。
谢臻像是有些愣怔,在思考付苍年方才说的话。
他能够猜到的到底是有限,他想起来任析那遍布整个魔渊的根系,想到漆黑魔气包裹中,那可泛着莹莹绿光的笑笑植株,想到任析每月不吸收魔气便痛苦不堪的模样,还想到任析在渡劫时,那些格外想要劈死他的雷劫。
有丝线一圈一圈的,用一种缓慢的速度,将他的心脏缠绕起来。
谢臻又想起来,自己当初在魔渊底濒死的时候,任析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帮他至于的心脏与脖颈。
那样大的两道狰狞豁口。
现在那两道治愈的伤口像是重新回到了他身上,让他阵阵作痛,可没有流血。
付苍年看着谢臻的神情,愈发冷笑不已:“你那是什么表情?是想清楚,你不配吗?为了你放弃飞升,你觉得他值得吗?”
付苍年兴许觉得谢臻那种痛苦的表情很有趣,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留影法器,有人半个拳头大的镂空青玉球,下面坠着白色的穗子,付苍年的灵力注入其中,当初窥生镜浮现的景象再度浮现在了谢臻眼前。
青年站在天梯边,望着洞开的天门说:“我不飞升了。”他的语调那样平静,好似他放弃的不是无数人穷尽一生追求的飞升大道,而是放弃了一片树叶,一粒尘土那样轻易又平静。
天梯消失,洞开的天门阖上。
本该飞升上界的魔尊修为尽失,落回漆黑的魔渊,在安静无声的黑暗中等待。
等着千年后,救一个天生魔物的孩子。
谢臻有些喘不上气。
他下意识皱起眉,双眼却没有从那漫长黑暗的画面上移开。他知道那丛黑暗中,有一株本该散发莹莹绿芒的小小灵植。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帮他呢?”
付苍年像是听见了极其可笑的话,让他觉得谢臻恬不知耻,觉得任温期一腔心血如今真是一定一点都不值得,让他觉得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谢臻掐死,以免任温期知道他救下来的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人。
谢臻的神情从一种十分茫然痛苦的状态恢复,转而去看付苍年,无比认真且执着的询问:“千年前,他救世的时候,你们没有人帮他吗?”
付苍年几乎要怒极反笑:“怎么?帮着任温期那个蠢货救你?”
谢臻看着付苍年,眼神异常冷淡:“不是我,是别人也好,是谁都行,你们就这样看着,不帮他吗?”
付苍年觉得可笑至极:“千年前的事你知晓多少?若不是为了他,我与梁丘穆何至于此!”
谢臻的眼神却更冷了。
付苍年的剑完全脱鞘,他要杀了谢臻,完全解决这个祸害,什么祸事魔头便不再,任温期重新修炼飞升便可,这世间纷扰再与他无关!
冷锐的剑芒飞出去的同时,谢臻没有坐以待毙,他迅速从那种痛苦中脱离,反手拔剑抵挡付苍年的剑芒。
他整个人倒飞出去,双脚擦地几乎止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后狠狠撞上了大殿的柱子,五脏六腑血气翻腾。
付苍年的剑气之灵力,谢臻平生仅见,可他没有惧意,反而也生出来一股怒气,让他无法压抑,只想与付苍年打个你死我活!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时,封禁了大殿的禁制被人破开,青年推门。
他似乎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不止他在,梁丘穆也在他背后,甚至杜翁也在。
大概是听见里面打起来,才破开禁制。
任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用一种似乎有些难过,又饱含更多其他情绪的眼神,望着付苍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
第88章
付苍年被这样的眼神看的心头收紧, 他咬着牙道:“怎么,你要帮他?”
任析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谢臻, 勉强笑了下道:“抱歉, 他是因我……”
“你不必跟我说抱歉, ”谢臻打断他, “你永远都不用跟我说抱歉。”他说完这句话,对任析笑了下。
梁丘穆的目光因此,从付苍年身上转移到谢臻身上, 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许久后才移开。
任析踏入殿内,他轻声说:“苍年, 我先前就告诉你, 我不是为他来的。”
他说:“我是为了这世间回来的,或者说是为了我自己。我放不下,所以无法飞升, 选择回来, 不是他,是任何人,或者根本没有天生魔物,而是另一种灾祸, 我还是会回来, 你明白吗?”
付苍年握紧了手中的剑, 忍不住想要说什么, 任析又轻声说:“让你们忧心, 实在是抱歉,但今后不会了。”
任析缓缓弯起眉眼, 他那双凤眼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和善柔软:“我放弃了飞升的机会,便是再也不会飞升了。就像你说的,天道无情,它从不偏袒任何人。我已经放弃这个机会,所以再也不会飞升。”
他想了想,对付苍年说:“你好好修炼,然后,代我去看看上界的风光吧。”
付苍年握紧剑柄的手缓缓松开,他想问任温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看着任温期的笑眼,问不出口。
他看见任温期从他手腕的软环中取出一个卷轴。
他递给了他:“这是……千里舆图。你拿去吧,不是一直想要吗?拿回去,带他们回苍岭,让他们在修真界,兴许能比在魔界长的更快些。”
付苍年的确是追着任温期,要了千里舆图很久很久。
苍岭毁于一旦,那时候的任温期还没有救世的本领,后来任温期救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没能救苍岭,付苍年对于这事耿耿于怀,而任温期总是说:“抱歉。”
后来他想到了办法,连苍岭也能救回来。
那副卷轴伸到了自己眼前,付苍年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任温期为什么要对他说抱歉呢?
只有别人欠他的,他不欠任何人。
任析弯着眼睛,将千里舆图塞进他怀中,轻声笑着说:“回去吧。再不回去,青诀也许会担心你。”
他说完,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出了大殿。
梁丘穆也在看了付苍年两眼后,转身离开,却不是跟着任析一起离开。
跟上去的只有谢臻一个人。
谢臻有无数的话想说,他亦步亦趋的跟在任析背后,脑中翻江倒海,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豁了个大口,在汩汩冒血。
走出了域主殿,走到了热闹的街上,身边全是各种人声,将他们淹没在其中。
任析在这时停下来,谢臻撞到了他,后退半步的同时扶住了任析的肩头。
任析转过身,问:“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谢臻有话要跟任析说,无数的话,一时半会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过,他想起来,任析问的话,是他醒来时自己说过的。
谢臻所有纷乱的思绪瞬息缩回去,心口汩汩冒血的伤口也似乎止住。
他要说什么?
这里人太多了,他们说什么,都有可能被身边走过的人听见。
做什么也会被身边的人看见。
谢臻其实想亲一亲任析,就像是他走的时候那样。但不是亲他的额头,是亲他的眼睛,或者唇瓣。
谢臻看见任析微微抬着头,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凤眸眼尾旖旎拖长,让人想要抚摸。
付苍年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瞬息被他抛到了脑后,任析刚刚说的话也被他扔在一旁,他紧紧盯着任析的双眼,想露出一个轻松懒散的笑容,像是过去他跟任析相处那样。
可他笑不出来。
他说:“我……”
任析:“嗯?”
谢臻想,他之前是亲过任析的,现在任析没有排斥,反而让他说出后面的话,是不是表示任析其实跟他有一样的心思?
想到这个可能,谢臻的心脏又开始难受,但是那种快乐的难受,因为跳的太快,在胸腔里简直撞得发疼。
他说:“小破草,怎么办,我想跟你结为道侣。”谢臻说出这句话,后面的话也顺畅起来,甚至于恢复了那种懒散的语调,脸上带着笑容,“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救了我不止一次,我估计还不完你的恩情。所以,我能够用以身相许来报恩吗,恩人?”
任析看着他,忽然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前,飞快的跑过街道,进入一个没有什么人会注意的小小巷道,然后转身亲上了谢臻的唇。
温热柔软,带着零星的湿意,与之前那一闪即逝的触感相同。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一闪即逝。
谢臻用力搂住了任析的腰,力气大的好像稍微松一些,任析就能原地消失一般。
任析的声音响起来:“可以啊。”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任析说完这句后,轻声道:“你可听清了我对付苍年说的话?”
谢臻紧紧抱着他的腰:“听清了。”
任析微微笑起来:“我不是为了你来的。”他怕谢臻会信付苍年那些话,会因为付苍年的话内疚。
那些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的的确确,如他所说,是放不下这个世间。
谢臻却说:“你是因我而来的。”他面上带着欣喜的微笑,没有内疚,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兴。
这世上,唯有任析一个人是因他而来的。
即便他说,他只是放不下这世间,可是他对窥生镜中那个跌跌撞撞的孩子产生了一丝怜悯与心疼,才会回来。
他大可杀了谢臻一了百了,可因为他是任析,所以他不会。
任析爱这世间,谢臻不爱,乃至于恨。但若是为了任析,他可以去爱这世间。
……
展言知晓苍生宗的老祖又来了一趟东方域,而后从别处听说付宗主跟魔尊打起来了,吓了一跳,生怕谢臻被苍生宗老祖打死。
该死的是谢臻不理会他的传讯,他只能上蹿下跳四处寻谢臻的踪迹。
寻到谢臻已经是一日之后了。
确切而言,不是展言寻到了谢臻,而是谢臻与任析一同出现。
展言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在外人面前给魔尊点面子:“魔尊,属下昨日传讯与您,您可是有什么要事?”什么重要的事完全不搭理他?
谢臻诧异,摸出传讯符:“是吗?”
他注入魔气,展言咆哮的声音从里头一句一句的传出来。
“谢臻你真死了是吧!?”
“谢臻你是不是死了!!”
“谢臻你不会死了吧!!?”
“谢臻我听说你跟苍生宗老祖打起来了真的假的!?”
展言:“……”
谢臻:“……”
任析:“……”
三脸沉默。
任析尝试离开这里,拒绝听展言的咆哮。
谢臻却一把握住他的手,撤回自己的魔气,展言咆哮的声音戛然而止。
展言本尊听着自己的声音,十分之尴尬,尤其是任析在场。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
他注意到任析与谢臻握在一起的手,视线惊诧,眼神询问谢臻。
谢臻弯着眼睛,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明晃晃的,多情又勾人,最明显的是眼中那份得意,不知道在跟展言得意什么:“我与他昨日结为道侣了。”
展言:“?”
任析耳尖发红,他弯着眉眼对展言颔首:“是。”
展言脑子转了半晌,记忆还停留在谢臻喝止他,让他不可以随便开自己救命恩人玩笑的画面上。
许久,展言干巴巴:“额,恭喜。”
谢臻唇角似乎翘的更高了些。
不远处,梁丘穆瞧着这一幕。
他的耳力,能够将谢臻他们的话听的很清楚。
他听见了谢臻与任析的话,许久后,慢慢露出笑容,轻声说:“哥哥,恭喜。”
任析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两眼一弯。
梁丘穆看着谢臻与展言扯了一会儿后,拉着任析走远,因为走的太远了,所以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任析眉眼弯弯的偏头,与谢臻说了什么。
谢臻像是愣了下,回头冲着梁丘穆的方向丢来一件东西。神情不大高兴。
梁丘穆倾身,将他抛来的东西接住,是一个小锦囊,低阶的储物法器,里面的空间很小。也不能烙印神识。
梁丘穆打开小锦囊,看着里面堆着的糕点跟零嘴。
他愣怔了半晌,阖上锦囊,放进怀中。
看起来他很高兴,梁丘穆甚至回想不起来,他过去有没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那种笑容,不仅仅是在笑,是全身上下都弥散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明亮的眼底全是欢愉。
是因为谢臻吗?
梁丘穆按着自己的胸口,嘴角轻轻上扬,摸出传讯符注入魔气。
那头的人好像还在生气,听着声音怒气冲冲:“找我何事?”
梁丘穆喊出了好久之前的称呼:“付哥哥。哥哥他跟谢臻结为道侣了,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有那么开心的时候。”
梁丘穆笑着说:“等他们举办道侣典的时候,我邀请你来看看吧。”
付苍年:“……”
许久后,他才掐断了传讯。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啦!
宝贝们求个完结评分啵啵!
顺便放一放我滴预收:
《摄政王他祸乱后宫》
齐昭元作为一国太子,幼年丧母,外祖势微,上有继后虎视眈眈,下有兄弟百般刁难。
时刻处于被废的边缘。
开局全废,一无所有,只有一张漂亮脸蛋。
为登帝位,齐昭元盯上了大权在握的异姓王萧旌。
第一步,引起萧旌的兴趣。
第二步,获得萧旌的怜惜。
第三步,确认萧旌的爱意。
第四步,送自己到萧旌嘴里。
第五步,引萧旌为自己夺权。
齐昭元的计划实行的非常顺利,只是在第四步到第五步的衔接上出了点问题。
一夜同眠后不久,宫中中秋家宴萧旌与齐昭元同席。
当着帝后与一干大臣的面,萧旌面上威严如水,席下的手搭在了齐昭元腿上。
齐昭元:“?”
齐昭元觉得不妙,三巡酒过,找个借口开溜。
却半道被高大的身影堵在假山后轻吻,喑哑的声音问:“微臣助殿下登上皇位可好?”
齐昭元:“?”
究竟是计划的哪一步出现了问题?
表面温良野心勃勃太子殿下×搅乱朝纲狠毒摄政王#狠人跟狠人之间的小甜饼#
第89章
梁丘穆一通传讯, 让付苍年几日未能入定。
他下意识想要去握身边的剑,碰了个空才想起来,那剑被他归还给了任温期。
想到梁丘穆话中的意思, 他便眼神沉沉。
他知道任温期当时说的话没有假, 他应该再也无法飞升了。
越是知道如此, 付苍年便越是心绪难平。
他将自己在洞府中关了数月, 被触动禁制的时候满脸烦躁的让人进来。
来者是青诀,这宗门里除了青诀,也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扰他。
青诀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的玉笺, 上面隐约有流光。他瞧着自己的师父, 犹豫半晌后才将手中的玉笺递出去:“师父,这是魔界送来的。据闻魔尊要举办道侣大典, 邀您去观礼。”
青诀还未能窥见事情的全貌, 但从魔界那头传来的消息,与师父近来的情形,他隐约能猜到一些。
实在是难以想到, 他苍生宗曾经收下的弟子, 竟然会是当年的魔尊。
魔界的两任魔尊都与苍生宗有切不开的关系,这若是说出去,让修真界众人知晓,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堂堂修真界第一宗, 对魔修疾恶如仇的千年大宗, 实际上却与魔界牵扯最深。
不过这种事, 除了对当年情形知晓七八分的人能够猜中, 其他人是无缘知晓的。
青诀想着这些事, 小心的觑自己师父的神色,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这玉笺。
实在说, 他不懂他师父与那位前魔尊之间的关系。
理当是极好的友人的,可瞧起来又像是关系不好,生死大敌般。仅仅是他跟在师父身边,还能记得千年前的记忆中,他师父曾数次提着剑打去魔界,最后却又灰溜溜的独自回来。
……那食灵水,也是前魔尊给予的,被他师父给了整个宗门,使用至今。
他见着付苍年一双眸子牢牢盯着玉笺,活像是要用目光将这玉笺生生碾碎成齑粉般,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问:“师父,若是您不打算去,那么弟子可……代师父去瞧瞧?”
也许他师父其实是想看的,只是抹不开面子。
付苍年没有应声,盯着玉笺,许久后他嗓音嘶哑:“青诀,为师做错了吗?”
青诀不知道,千年前的事对他来说已经模糊了。他甚至记不得前魔尊生的什么模样,也不知道是他从未见过,还是跟着付苍年见过,但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
他一把年纪,在他师父跟前却还是像个孩子,为难道:“师父……青诀不知。青诀只知,师父当是将那位尊主视作朋友的。”若不是朋友,何至于为对方的事在意至此?
上千年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斩断这份交情呢?
朋友?
听见这个词,付苍年觉得有些可笑。
他是拿任温期当做朋友,当做生死之交。可任温期似乎觉得他对他的好是在害他似的,总是一句话都听不进。
付苍年忽地从青诀手中拿走那玉笺,冷笑:“去,为何不去。届时你随为师一道。”他要瞧瞧,看着任温期与那个谢臻结为道侣。
青诀愣了愣,到底应了声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便出去了。
付苍年在洞府中团团转。
木屋旁的小瀑布下,有一个莹白的光团包裹着一张卷轴,在浓郁的灵气环绕中飞速成长,甚至隐约能够瞧见它四周的水汽幻化出的模糊影像。
影子里有青山长河,有村镇人声,来往的人熙熙攘攘,好像从未死过,还鲜活的存留在这个世间。
那里面应该有个叫做苏析的少年,是一方富甲家中独子,任性娇纵的小少爷,一心追寻修途,背着他的木剑长成青年,中年,继承家业,作为一个平凡人老去。
应该还有一个和他一道长大,混迹街头的,同样普通的朋友,兴许会进入他的家中,帮他经商,管理家业,与他一道老去,死后成为一抔黄土,葬在青山里,山坳的湖泊下。
付苍年看着那些浮动的影子,看着飞速成长的卷轴。
这千年的光阴,让这副卷轴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够展开,让其中的景象重临世间,其中的魂魄也会变成活生生的人。
可有人变不回去了。
他忽地静下来,恼怒也罢,愤恨也好。付苍年掐出一个生涩的决印。
那是苍生宗弟子自入门起,便人人习得的熔洗。
说来可笑,熔洗之术,也是任温期所创。
付苍年的修为到了法随心动的境界,心念一动灵力自随,除非顶尖的法诀,否则鲜少需要他掐诀。
但熔洗不可,熔洗无论是什么修为,效用都是相同的,也唯有掐诀方可用出。
付苍年半阖着眸子,看着指尖涌动的雾气,浅白色的雾气缓慢盘旋,环绕,即将要聚在一起形成一朵小小白莲的形状,可在聚集到最后一刻,轰然散开。
付苍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心底情绪静了。
他笑起来,说不出是高兴,难过,亦或是释然。
“原来,我都有了心魔。”
也好。
成为苍岭青山里的一抔黄土。
*
任析掐诀,半晌后瞧着自己什么也没有的指尖,并不意外。
他轻轻呼出口气,收回手,耳尖一动便听见谢臻的动静。
谢臻脸上瞧着很是得意,春风拂面似的容光焕发。
他快步走到任析跟前,抬手便搂住了他的腰,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任析腾地红了脸:“光天化日,你干什么呢?”
谢臻眉梢轻扬,一副理所应当代样子:“亲自己的道侣啊。”
任析:“……”
他耳垂发红,那颗鲜红的朱砂痣被隐藏在这片殷红里,变成了同样的色泽。
任析嘴角翘了翘,觉得谢臻真是像个得到了喜欢玩具的孩子。
有种故意似的占有与宣扬。
但并不讨厌。
谢臻还嫌弃不够似的,凑到他眼前,一张俊俏的脸放大,问他:“你怎么不亲我?”
任析想了想,在谢臻的嘴角亲了下,但是谢臻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谢臻飞快的偏了脸,让任析正正亲到他的唇瓣上,不偏不倚。然后报复似的挑眉:“光天化日,你干什么呢?”
任析:“……”
任析一秒钟冷漠无情,抬手抵着谢臻的肩膀,让他撒手。谢臻竟然顺着他的意思真松开手,配合的任析都诧异了。
谢臻一本正经的道:“苍生宗给了回信,说是付宗主收下了玉笺,届时会如期参加我们的结契大典。”
道侣大典,又称结契大典。
修真界是不讲什么男男女女阴阳正道的,踏上仙途,能够顺遂的本就不多,能够在仙途上动心,有□□愿意结为道侣的更是少,多的是大道一人走到头。
不论是男女,还是两名男子,又或是两名女子,愿意结契成为道侣便结,没有旁人会去多管闲事。
不过这次有一点不同,这次结契的两名主角之一,乃是天下闻名的魔界魔尊,另一名也是闹的沸沸扬扬的人形植物妖修。
这组合怪异,不得不让人对此议论纷纷。
面上如何不提,私底下各种猜测纷起,尤其是魔界对此讨论的最为热烈。毕竟两名主角现今都是魔界中人。
好几次,任析与谢臻碰见凑头讨论的魔修。
“你们说,魔尊是真想跟这妖修结契吗?”
“我不是头次见与妖修结契的人类修士,但跟一株灵植结契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谁不是呢!”
“话说回来……”这位魔修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让人凑近,“该不会,这什么结契大典就是个幌子,是魔尊用来骗那小妖精的吧?化成人形的灵植,这若是吃了,没准儿魔修也能飞升。我们魔尊说不准是将这妖修骗回去吃的呢?”
其他魔修一副窥见了真相,恍然大悟的模样:“有道理啊!兴许这妖修有几分本事,怎么说都是千年来化作人形的灵植,头一遭现世这等宝贝,不能强来,要他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也并无可能啊!”
“对对对!我瞧过不少话本子上就写过这样的故事,心甘情愿献身才能功效倍增!”
任析:“……”
看的是哪门子的话本子啊!!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话本子套路了,怎么都不知道更新一下啊!
同样听了个清清楚楚的谢臻却在他耳边故意说:“他们说的不错,本尊确实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小妖精,你献身的时候到了。”
任析:“……”
任析反手一张禁声符贴谢臻嘴上。
谢臻连着三天没能说话,展言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让他一副深仇大恨闭口不言的模样。
任析做灵植的时候善于隐藏,做人的时候也不爱张扬。他本不打算举办大典,与谢臻二人结契便是。奈何谢臻与他的性子可不同,不张扬的天下皆知,是不痛快的。
他尤其,特别,专门为付苍年制作了一张玉笺,保证付苍年轻易不能捏碎,必须将玉笺中的金光符看完。至于付苍年来不来,那无所谓。
任析夜晚坐在谢臻身边,瞧着谢臻刻那玉笺,耷拉着眉眼轻轻问:“干什么非要弄这个?他兴许不会来。”
谢臻抬头,那双桃花眼看的任析一愣。
谢臻慢慢凑过来在他的眉尾亲了下,低声说:“我要气死他,不然我不高兴。”
任析眨着眼睛,被谢臻亲的睫毛止不住的颤抖,小声问:“为什么不高兴?”
谢臻不爱梁丘穆那东方域的域主殿,后来得知是任析曾经住的地方后,也常常去住,不再那般嫌弃,可他还是更喜欢带着任析来自己亲手开辟出来的洞府。
洞府顶端,夜明珠柔和的光辉落在任析的眼睫上,谢臻慢慢摩挲他的脸颊,桃花眼一瞬不眨的牢牢盯着任析:“不高兴他怪你,不高兴他对你发脾气,不高兴你对他道歉……不高兴他比我早认识了你上千年,却没有帮你,而是让你不开心。”
任析以为他误会了自己与付苍年的关系:“他只是朋友,他另有……”
“我知道。”谢臻说。
他垂下了眼睑,遮住了那双桃花眼中水波一样的光:“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
任析忽地理解了谢臻的意思。他不是在因为付苍年与自己的关系而不喜欢付苍年,他仅仅是因为付苍年做的那些事。
任析其实并不在意,付苍年有自己的原因,有自己的性格,梁丘穆也是,他们从根本上来说,是希望任析过的轻松一些,是希望任析好。
只是任析不愿意而已。
任析笑了下,轻声说:“没有关系,我不在意这些,他也并非是想要这样做,只是理念不合。”
谢臻忽然放下手中的刻刀,将任析用力按在玉石榻上,用力堵住任析的嘴,垂落的发丝下清晰的露出那双桃花眼底的神色。
漆黑的墨色里涌动着浓烈的复杂的情绪,恨不得能将任析层层包裹。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用自己的神识纠缠上任析,毫无阻隔,神魂共连,清晰明白的感到他思索所想种种,毫不隐瞒与避讳。
这种纠缠并非第一次,可每一次的纠缠都让任析面色发红,他望着谢臻的眼睛,神魂忽然止不住的震颤。
他知道谢臻真正的意思了。
谢臻一直以来传达出来的意思。
他会一直站在他这边,他会理解他帮助他乃至于改变自己。而不是像付苍年,又或是梁丘穆,虽然是为了他好,却只是固执的想要将任析推上他们希望的那条路上。
谢臻在心疼他。
任析有那么多人心疼,各种各样的原因,各样各类的表现,可是头一次,他因为有人心疼他,觉得有点高兴。
任析抱住谢臻,将头埋进他的怀里,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呢?因为我救了你吗?”
谢臻说:“因为是你。”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如果换个人,如果不是任析,那救命恩人便只是救命恩人。
恩情与感情是不同的。
谢臻也问:“你呢?你是因为看我可怜,所以才答应我的吗?就像那时候,你看我可怜,所以决定来救救我。”
任析没有谢臻那样果断,他被谢臻压在阴影中,看着谢臻的脸,凤眸半眯着,漂亮的眉毛松弛,发红的唇瓣微张,像是陷入回忆中。
谢臻没有催促他,但不可避免的,他心弦因为任析的静默而渐渐收紧。
他摸着任析的唇角,希望任析不要说出太过分的话。那他说不定今晚会把他弄哭。
任析忽地笑了下,道:“你说你是个坏人。”
任析刚刚对上谢臻的时候因记忆被封,还有几分害怕,总是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顺毛。谢臻发现他的目的后,固执的用他是坏人这一点来警告威胁任析。任析觉得谢臻就是个小孩,那种嘴硬,非要诋毁自己的小孩。
这种小孩很可怜,但往往不招人疼爱,因为他们犟的要死,生怕别人可怜一下他们。
任析那时候想,谢臻这样的怎么会是个坏人。
他觉得心软,不过世上让他心软的并非只有谢臻一个,而是万事万物,数不胜数,谢臻只是其中一个。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谢臻跟万事万物不同,让他留下单独一份,只为谢臻一个人心软呢?
不太记得了,可任析清楚的知道,他想到当初在窥生镜中瞥见那个孩子摔倒后的脸,不再能保持如当初一般的,像是神祇俯瞰一般的怜悯。
而是一种涌动的心疼,一种想要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孩子,让他与世上苦痛绝缘,让他能够过,就像当初苏析在苍岭中那样,还未沾染魔气之前的生活。
无忧无虑,有父母疼爱,朋友相伴。
因为谢臻愿意威胁他,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
天生魔物是谢臻的命,任析固执的想要来改变这一点,可真正改变这一点的,是谢臻自己。
为了任析才做出的改变。
每一次他用“我会变坏”这种意味的话来威胁任析的时候,都是又一次在剖白:我愿意为了变好。
谢臻不懂自己话中潜藏的意思,任析也不懂,但他今天忽然懂得了这个意思,便觉得,谢臻会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同,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他捧着谢臻的脸,弯起眉眼笑着说:“你不是个坏人,所以我喜欢你。”
谢臻不懂任析藏在话里的意思。
不过他看懂了任析眼睛里溢满的喜欢,不是怜悯,不是心疼,而是单纯的喜欢。
他心脏喧嚣,恨不得能将眼前这个人揉进骨血里,才能让他一直这样与自己在一起。
洞口的灵植慢慢摇曳,攀爬,将洞口外点点的星光遮住,也遮住了洞府内的两道晃动人影。
……
结契大典的日期是梁丘穆定下的。
谢臻自从知道梁丘穆是什么身份,使唤梁丘穆使唤的非常痛快,一副自己也是梁丘穆长辈的模样。
梁丘穆:“……”
杜翁问:“你是不是惹了魔尊不悦?”
杜翁说的是任析。他以为是任析指使谢臻来使唤梁丘穆的,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梁丘穆去处理。
梁丘穆:“……不是。”在摆谱呢。
早知道,他就该跟付苍年一起,把这混账轰走,不该让他待在魔尊身边。
谢臻每天好像很闲一样,实际上只是闲那么两刻钟,便灰溜溜的回到任析的殿中。
嗯,任析从前住的殿中,现在他多跟着谢臻去他那个破烂洞府住,不过按照谢臻的速度,那个破烂洞府很快就会变得金碧辉煌。
任析面前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池,里面翻滚这药液,升腾的雾气中掺杂着浓郁的苦味。
任析背对着谢臻,听见动静便反手对着他招一招:“快点过来,进去泡着试试看。”
上次的办法失败了。
他琢磨许久,又重新想了个办法。
谢臻解开腰带,穿着一身亵衣入水,白色的轻薄布料顿时若隐若现。
他单手倚靠在水池边,一手去把玩任析垂下来的发尾:“恩人,咱们日后得定个称呼吧?叫姓名太生疏,叫恩人也不够亲昵,日后结为道侣,我是唤你夫人呢,还是唤你夫君呢?或者我也叫你哥哥?”
任析耳根子一红:“你不能叫我‘温期’吗?”
谢臻把玩着手中乌黑的发丝,发丝被他沾上了些水,变得湿漉漉的:“这是你过去的名字,我不认识任温期,我只认识任析。不叫这个。夫君,夫人,哥哥,就这三个,你选一个。”
任析耳根子更红,在三个称呼中间来回转,转半晌都难以企口:“就……叫哥哥吧。”
谢臻哼笑一声,叫道:“哥哥?”
任析顿时后悔了。
他觉得耳根子一麻,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耳根子的红有向着脸上泛滥的意思。
谢臻若有所思:“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那没关系,日后三个,咱们可以唤着用,哪日高兴用哪个,便用哪个,你说怎么样,夫人?”
任析真想给谢臻头摁水池里去!
他对着谢臻一甩手上的水,将自己的头发抓住来,转身就要走。但是谢臻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角,将他拉进水池中,抱在了怀里。
任析一身衣服泡水,湿透了。
这池子里的药水都是他废了功夫特制的,法衣也防不住。
任析沉了脸,谢臻见他真有些不高兴,讨扰:“我错了,好了好了,你高兴哪个就叫哪个好不好?”
任析不是在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他不是个会轻易发脾气的人,尤其是对着亲近的人。
但他方才有些没来由的暴躁。
任析神情收整,变得无奈,转身要从水池中爬出去。
谢臻见他恢复,立刻重归原状,将人拉着不让走。
他脸色发白,既是被体内魔气折磨的,也是被涌入体内的药力导致的。任析看着他桃花眼笑盈盈的,唇色却白的像纸张,顿时心软下来:“算了,下次再胡乱折腾,你就一个人回你的洞府里去吧!”
谢臻才不怕他的威胁,将头无力的搭在任析肩头,带着笑意哼声:“嗯~知道啦。”
任析垂着眼睑,回想自己方才的情形,再次想到前几日自己未能用出的熔洗,心中确定一件事。
他走火入魔了。
早有征兆,早在他初入苍生宗,施展熔洗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画面跟延迟用出的熔洗,就在征兆着这件事。
原本不至于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只是执念罢了。没有这份执念,他很可能会被天道封住记忆更久,或者是动更多的手脚。
虽然他安排了窥生镜跟青萝绿裙在,但若是他自己忘记这件事,那么仅仅靠两件法宝是无法抵抗天道的。
可他现在执念太过,杀空山之时,空山那些话谢臻没有听进去,任析却因为担忧谢臻,一夕之间念头跨过了那道界限。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不怪乎此。
他最担忧的人并未走火入魔,他自己倒是落到了这个境界。
好在,他走火入魔远远比谢臻走火入魔好得多得多。他有许多法子控制自己,乃至于回旋,对他最大的影响不过是无法飞升。但他本就不能再次飞升,也不打算再次飞升。
飞升没什么好的。
世间有万物,还有谢臻。
水池中的药水色泽逐渐变得清澈,谢臻紧紧搂着任析,脑袋下垂,以免任析瞧见自己痛苦的神色。
他痛的麻木了。没有发现肩侧的人微微侧头看着他。
半晌后,任析轻轻吻了吻谢臻。
谢臻没发现。
*
任析与谢臻的道侣大典,不仅付苍年去了,七长老与藏柏月几人都去了。
他们是另外收到的请帖。
天晓得付苍年准备带着青诀直接动身时,青诀苦笑着带上了一堆人时,付苍年那个脸色有多难看。
七长老跟藏柏月他们是不知道的。
只有苍生宗掌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为自己师父跟徒弟发愁。
七长老是任析的师父,藏柏月是任析的朋友,可他师父也跟任析是一辈的,那岂不是算起来跟藏柏月成了同辈,七长老反倒要压自己师父一头?
七长老与藏柏月不知道掌门在愁什么,对那位老祖敬而远之。
他们许久没有见到任析了,这中间出了太多的变故,不仅老祖出关,空山死了,任析也去了魔界,现下甚至要与那位魔尊结为道侣,实在是让他们一头雾水。
而且瞧着这位老祖仿佛对此很不高兴似的。
也是,毕竟传闻这位老祖对魔修嫉恶如仇,比之掌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会不仅要去参加魔修的大典,这两名魔修还都出自苍生宗,七长老与藏柏月都怕这位老祖到时候一个控制不住,怒从中起,直接清理师门。
好在他们多虑了。
一行人抵达东方域,瞧见任析他们的时候,付苍年竟然直直冲着任析走去。
藏柏月担忧,紧张的叫自己师父:“师父,师祖这是要做什么?”
掌门含混道:“不必忧虑,师父与任、任析是熟识。”
藏柏月呆了下,瞧着任析弯着眼睛对付苍年笑,顿时察觉出什么来,吃惊的看了一会后,放下担忧。
付苍年原本是想用丢的,可今日是任析的结契大典,他到底是没有这样做,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他,低声道:“贺礼。”说完,他用冷淡的眼神看了谢臻一眼,对他大概是不满意极了。
谢臻不在意,只要付苍年不给任析甩脸子,他不需要付苍年的好脸色。
甚至,他还对着付苍年挑衅似的扬眉。
付苍年额角的青筋鼓动,忽地听见任析说:“多谢呀。”
那些冒出来的脾气,便再度被压下去了。
梁丘穆是在场除开任析外,与付苍年最熟识的,理应由他陪着付苍年。
一群魔修赶着上来为魔尊送礼,付苍年瞧着他们对谢臻恭维的模样,而原本真正的魔尊却只在一旁,如今整个魔界再无人识得他,付苍年仍旧觉得意难平。
梁丘穆看出他在想什么,亲手斟酒,递给付苍年:“他不在意的外物,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付苍年淡淡道:“我讨人嫌,喜好多管闲事吧。”
梁丘穆笑了,垂首继续斟酒,为自己倒满一杯:“有什么不好的?没人知道,就没有人会去打扰他。”
付苍年知道,之前是他固执,现在想明白,也觉得大可不必。
他伸手学着梁丘穆的模样,自己为自己斟酒,仰头畅饮,余光里看着两名穿红衣的影子靠在一起,低头说话。想着,原来现在任温期也有能够真正可以倚靠的人了。
确实不错。
任温期不能飞升,梁丘穆这个魔修也不能,谢臻天生魔物,天道不直接劈死他都是好的,自不可能让他飞升。如今他自己也是了,心有执念走火入魔,无法得道飞升。
竟也觉得释然。
付苍年的神情缓慢的融化,如同一块多年的坚固寒冰有了松动。
这场结契大典在魔界举行,事后在修真界也传的沸沸扬扬。
不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尤其是知晓苍生宗掌门与老祖均前往魔界,参与了结契大典,更是议论纷纷。
至于议论什么,倒是没有统一。
有人气愤苍生宗与魔界交好,是屈服于魔修,也有人好奇是否是因当今魔尊出自苍生宗的缘故。
空山之死并非秘闻,修真界早便传遍了。苍生宗不仅没有保的意思,反倒是将空山门下弟子废除修为,逐出苍生宗,任他们在修真界以凡人之躯流浪,比杀了他们还要让人难受。
这等作为,等于变相在承认当初谢臻所言,为他正公道,也是清理苍生宗门户。
如此算来,谢臻这个魔修也并非自愿修魔,而今成为魔尊,兴许念在苍生宗铲除了空山一门的份上,乐意与苍生宗交好。
这些纷纷扰扰与苍生宗没有干系。
苍生宗在做一个大动作。
桐月州的苏家族地上空,密集的人影如阴云般,笼罩在上空。
最前方的男子负手而立,垂着眸子冷漠的望着下方,一身修为内敛,像是一个凡人一般,难以让人察觉到丝毫灵力的外泄。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心惊。
大片的苍生宗弟子落在外围,以包圆之势阻拦任何苏家族子外逃的可能。
苍生宗从来并非好欺凌之辈。
苏家既然敢动手脚,囚禁苍生宗大弟子柳勉,还与宗门叛徒空山勾结谋取食灵水,败坏苍生宗声明,种种件件,足够让苍生宗出手。
付苍年并不会出手,他只是立在半空,以防万一。
柳勉在宗门内修养,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此次带领众弟子的乃是藏柏月。
几年的时间,藏柏月已经风骨卓佳。在外人跟前丝毫看不出他是从前那个十几岁天真的,对同村兄长无比依赖,会跟师父撒娇的小少年。
苏家族地骚动,大长老与二长老去抓苏家主,其余长老对付苏家长老,藏柏月带领弟子们围堵苏家的青年一辈。
他剑光凌凌,一张脸冷肃,眼眸沉静,精妙的剑招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光影如炸开的碎银或冰雪,而他是冰雪中那支欺霜傲雪的寒梅,迎风而立。
今日之后,修真界的四大世家会少去一个,世上再无一个修真世家姓苏。
藏柏月垂眸,冷漠一剑斩向苏家的一名元婴,飞溅的鲜血有一滴意外的落在了他的眉尾,小小的一点缀在霜白的肌肤上。
他毫不在意,甩落剑尖上的血液,迎上另一名修为高于他的元婴。
全然未能在意,他的后方有一名弟子视线灼热的望着他,黑眸里涌动出浓烈的渴望,像是燎原的野火,愈烧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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