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彩楼倒塌后, 大火燃烧,许多商铺被烧, 摊贩被吓到、妇孺惊惧而泣。

    原本穿着常服混于人群中帮忙疏散百姓的官吏现出身份, 从暗转明,开始扑火、统计受伤人员。因为张行简等人的提前准备,这次灯山倒塌没有百姓死亡,已是万幸。

    百姓们惊惧十足, 被官吏安抚统计时, 观灯兴致少了几分, 也好奇问是谁救的大家——

    “是张侍郎……就是张家三郎, 张行简!”

    “好像还有一位女将军,是那个唯一的女将军,不知道是姓沈还是姓吴……”

    “我也看到其他将军了!估计那个女将军只是帮忙的吧。还是张侍郎与其他郎君关照咱们……”

    按照常理, 世人觉得一位女将军, 必然受到些优待。女子与男子体力不同,女将军即使帮忙,估计只是跑腿传话之类的活。真正出力的, 应该是出谋划策的张行简, 以及杨肃那几个奔前跑后、至今在人群中跟着官吏统计受伤人员的武官。

    沈青梧默默听着这些。

    她本就寡言,又习惯了世人对她的忽视、否定, 再加上肩膀手臂疼得她没力气操心更多的。当杨肃等官员安抚百姓时, 沈青梧只找了一个没有人的窄巷,闭着眼平复呼吸。

    她尽是冷汗的脸埋在膝间, 默默等着疼痛缓解, 或者人少了, 她有力气离开这里回驿亭去。

    轻缓的脚步声让她警惕抬头。

    沈青梧眸中光变了一变, 沉默而吃惊地看着张行简走来, 手中端着一瓶药膏。

    她想到之前,她与张行简被从伞下救出,张行简立即被人簇拥住,被长林拉着去上药去了。沈青梧记得,为了阻挡她再次被伞打到,张行简自己承了那力。

    沈青梧估算过一整个伞铺的伞砸下来的力道——她自己会受点内伤。

    张行简那样文弱的人,估计伤得不轻。

    伤得不轻的人,却仍在脸上挂着温静疏淡的笑,向她徐徐走来。

    沈青梧别过头:他到底是真能伪装,还是失去五感了?她见过他几次受到外界刺激,他反应永远是平平常常,不见痛苦不见酸涩。

    连……帝姬宴夜杂物库中那次,他的回应都称不上热情。

    ……也许真的是天生的冷月吧。

    天生的冷月带着他独有的气息,蹲在沈青梧身边,微微笑:“怎么了?说了一句话后,又不打算再搭理我了?”

    沈青梧垂着眼。

    张行简无奈笑:“算了,我不逼你了。手伸出来,我帮你上药吧。多谢沈将军救了东京百姓一命。”

    他说:“明日我会发邸报,官员们都会知道是你救的人。官员一旦知道,百姓们也会知道的。”

    沈青梧蓦地抬头,吃惊看他。

    张行简垂落的睫毛浓长,眼中的光华清和,他对她是少有的耐心:“不必这么吃惊。这是你应得的,并非我特意照应你。你本该拥有的东西,我何必剥夺?”

    他心中想,沈青梧是常年被人忽视,才会对理所当然的事表现得很吃惊吧。

    而沈青梧在想,月亮是公平地看着每一个人,是么?不只是达官显贵,他也看着街边小乞,看着可能被灯山砸到的百姓,看着躲起来的、被人忘记的……沈青梧。

    张行简再说:“伸手。”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

    二人对视半天,沈青梧迟疑地伸出手,张行简看到她手掌心密布的血痕、擦破的皮。

    她一声不吭,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面上平平,取出药膏,一手礼貌地用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污渍,用水清洗,另一手慢慢地擦着药膏,给她抹到掌心,缓缓推拿。

    他修长手指与冰凉药膏落到沈青梧掌心,沈青梧手蜷缩一下,有后退躲避之势。

    她的眼神非常冷。

    张行简:“嗯?我力道重了?”

    他轻声:“我尽量轻一点……沈将军也不至于用想杀了我的眼神看我吧?”

    沈青梧想,不是。

    是心中痒。

    是没人这样过。

    是……也许确实有点想杀了他吧。

    杀了他,她那诸多想不通的意难平、不甘愿、不高兴,也许都会消失。

    巷外百姓和官员的声音此起彼伏,隔着一道汴水,先前悠缓的曲声仍在耳边徘徊。巷中只有他二人,娘子靠墙而坐,郎君蹲在她面前,低头为她上药。

    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距离也足够近。

    就好像有一次……他们在方寸之间,交换气息,缠绵亲密。

    沈青梧下巴微微绷紧,盯着张行简:他应该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张行简为她的手上好药,迟疑的功夫间,听到沈青梧开口说了今夜第二句话:“手臂也有伤。”

    张行简眼皮轻颤,抬眼看她。

    沈青梧挽起袖子,他其实看不出哪里有伤。手臂倒是有很多疤痕,但都是些旧伤。沈青梧说:“用手臂扛过那木杆。”

    张行简眼眸微缩。

    他说:“辛苦了。东京百姓都会感谢你的。”

    可是沈青梧并不在乎那些。

    他手指沾着冰凉的膏药,给她手臂推拿。二人保持着沉默,只是动作间,无限地靠近,呼吸起伏。

    张行简感觉到沈青梧一直在看他。

    他没有抬头。

    他决定给她手臂上好药后便离开,她既然斩钉截铁油盐不进,他估计只能靠自己查,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夜风明明很凉,也许是因她一直不说话,他开始感觉到气氛的古怪。

    他脑中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次二人离这么近的时候……他被她压迫,和她亲吻。

    张行简喉结动了动。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

    他蓦地抬眼,看到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滴。她忍受着痛意,眼眸乌黑明亮,带着些妖冶艳色。睫毛上的汗滴,像泪水一样挂在眼上。

    她紧盯着他——纵乐放歌,煎我青春。人生短暂,她从来无畏,她真想放纵一把,当个恶人强取豪夺。

    张行简突兀收手,不再给她上药。

    沈青梧立即伸出手,握住他手腕。

    沈青梧:“肩上伤更重。怎么上药?”

    张行简:“……你应当找侍女帮你上药,而不是我。沈将军虽是巾帼英雄,可我只是卑微小人,还得重视礼法。”

    礼法?

    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从小约束她、让她不停挨打挨罚被关起来的原因之一吗?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

    张行简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寻常,更感觉到沈青梧身上的侵略性、压迫感。先前她像是在休养,看着安然无害,而今——张行简出神,想是他激起她的战意,唤醒了沉睡的她吗?

    他听到沈青梧笑了一声。

    沈青梧漫不经心:“张行简,我和你交换条件吧。”

    张行简欲离开的动作停住,也没有再推开她扣住他的手腕。他听到她说:“我们公平交换。你问我你想要问的问题,我问你一个我想问的问题。诚实换诚实。”

    张行简温声:“恐怕在下还想看一看将军的玉佩。”

    沈青梧:“我没有想加的条件。我没有更想要的。”

    张行简抬目看她,含笑:“那便算我欠你一回。来日将军想好了条件,再告于我,如何?”

    沈青梧意外:“你不问我会让你做什么事?万一你不愿呢?”

    张行简回答:“凡事无定论,轻诺必寡信。我从不轻易许诺旁人什么,也不要旁人的承诺。我问与不问,沈将军都不会让我好过,我何必多问?”

    沈青梧挑眉,不语。

    她从怀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抛给张行简。哪怕张行简目的是如此,也被她这么果断的动作惊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点不在意他要做什么。

    张行简低头端详自己怀中这块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当初更仔细,更专注。连系着玉佩的绳子,他都手指轻轻擦过。绳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吗?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吗?”

    张行简回神,手指摸过玉佩上所刻的那个“无”字。这个字,确实是张文璧教他读书时,拿来让他临摹过的书法。他确认过无数次,而今心底沉沉,终于确定:

    张容还活着。

    一个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写出一个“无”字,还特意送给沈青梧。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将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认识的娘子有关?是同一块玉佩?”

    张行简微笑,将玉佩还回来,失口否认:“是在下看错了。将军的玉佩是将军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样。唐突将军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着他送回来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这一端往回抽,张行简没有松手。沈青梧低着眼睛,看着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张行简说他不信什么口头承诺,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视线最后。

    她又好像闻到空气中的香甜靡靡之气,吞咽声、浑浊急促的呼吸声,眼睛看到张行简修长的、青筋疾跳、满是绯意的脖颈。

    她还看到重重伞影,灯火游离,张行简跪在她面前抱住她……

    那些画面、那些情绪,像藤蔓一样纠缠,奔腾不息,在她心中扎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现实中,寒风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热,听到张行简询问:“我想问的是,将军的玉佩是哪里来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谁,和你什么关系?”

    沈青梧答非所问:“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看我?”

    他的回答,关乎她如何看他。

    张行简怔住,抬头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复一遍:“高高在上万人追捧的月亮,怎么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么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远走他乡的过客,那些不合群的异类,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战场上拼杀想搏出些什么的人……不都是芸芸众生吗?

    不受重视的人,被世人遗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权高位重者不屑一观呢?

    在蝼蚁苟且偷生之时,人生来有贵贱之别,我与你们的区分,是否荒唐而没有尊严?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远?】

    她一遍遍审视张行简是怎样的张行简,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沈青梧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张行简听得懂她在问什么,毕竟他之前就懂了。

    张行简看着她许久。

    他望着她眼中的幽火,从那幽火看到她的执拗、沉着。

    与众不同的娘子,总是有旁的娘子一辈子都未必会有的困惑。不甘于柴米油盐不愿自困宅院的娘子,生来就魂魄熠熠发光。她本不寻常,她以为自己很寻常。

    张行简心头的血热了又冷,冷了再热。他握着玉佩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张行简侧过脸,躲开一瞬她这般笔直无畏的目光。

    张行简转过脸来,又是他往日那般镇定温和的客套模样。

    他微微笑:“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听张行简不要钱一样地说着恭维的话:“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儿之身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见你的卓越。你已达到世间女儿、男儿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区区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着他不说话。

    张行简便温温和和,说更多好听的话。无外乎夸奖她的优秀,赞赏她的勇气,说谁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学,同样的话修饰后经由他说出来,总是好听委婉。

    旁人还有三两个缺点,沈青梧在他口中,一丝半分的不好都没有。非但没有,而且桩桩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以为他在夸天上下凡的仙女。

    张行简说完了自己的高见,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问题。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张行简颔首,这正是他的判断。

    沈青梧继续:“送我玉佩的人,与你性别相同。”

    张行简:“……”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宝剑的人,是同一人。”

    张行简眼皮微跳:“……”

    她这一句话一停顿的古怪说法方式,让他有不妙的感觉。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个性,他便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然而沈青梧统共说了这么两句话,便停下了。

    张行简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着牙盯着他冷笑。

    沈青梧说:“我好糊弄?”

    张行简反应很快:“何意?”

    靠坐在墙根下的沈青梧腰杆笔直,一点点倾身靠近他。

    他眉毛轻轻动了一下,面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张三郎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依然保持着优雅气度,眼眸清黑中,带着伪善的温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面上。

    他一动不动。

    沈青梧慢悠悠:“我举世之才,旷世难求,谁也不如我好。我要这么好,你当年为何拒绝?”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一码归一码。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这么好糊弄?你把我当傻子?

    “你如今话说得这么好听,句句夸我,今夜对我唯命是从,我一点不搭理你,你也丝毫不在意……可我记得平时的张行简,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与我牵扯什么,引出误会。”

    张行简眸子微微缩一下。

    他含笑:“将军多虑了。”

    沈青梧贴着他耳:“我有没有多虑,你心里清楚。”

    灼灼气息拂在他耳尖,他忍着那痒意,让自己成为一尊木雕。

    沈青梧轻笑:“你夸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说以诚心换诚心,你不诚实,我也没必要对你和盘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来源,玉佩和我的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吧。

    “张行简,恕不奉陪。”

    张行简猛一下抬头。

    沈青梧起身,微凉的武袍袖子擦过他衣角。脚步声远去,他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头对他挑眉,凌乱发丝散在她颊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调皮戏谑,又有看他吃瘪的幸灾乐祸。

    她边走边回头,翘唇嫣红,眸若星子,揶揄满满,嘲弄满满,还十分愉悦、开怀。她这时的笑容十分明艳,与往常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个美人。

    只是不爱打扮,只是活得粗糙,只是和她那位美丽婉约的堂妹沈青叶全然不同。

    张行简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温柔怜惜的笑意稍纵即逝——

    也许是张行简那药真的很厉害,也许是逗弄张行简确实让人心情好转,沈青梧觉得身上似乎不那么疼了。

    她便有力气去找杨肃他们,帮他们一同安排百姓离开。

    东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岁岁,不管沈青梧在不在东京,这里都一样的繁华热闹。

    夜深了,沈青梧与众官吏送走百姓们,街上已没什么人。杨肃这才关心问沈青梧有没有受伤,沈青梧摇头表示没什么。

    人们纷纷离开,杨肃去送一个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后打算离开这里回驿亭时,再次遇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做完了他应该忙的事,周围官吏零零散散,靠着汴水边,他正蹲着,和一个乞丐说话。

    从巷口转过来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长林站在张行简身后,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发现,张行简正在说话的那个乞丐,正是傍晚时张行简去接沈青叶之前,和张行简躲在街头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沈青梧靠着墙,偷听张行简那边说话——

    长林感觉到气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郎君。张行简像是没听到一样,仍在和老乞丐说话。

    张行简笑:“你也来看灯?”

    老乞丐没好气:“自然!要不是我来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和我喝了好几年酒的小鬼,是张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张月鹿。”

    老乞丐满是迷惑:“张月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行简:“嗯?我哪里不像张月鹿?”

    老乞丐比划:“张家的月亮,不应该高高在上吗?大家都说他高不可攀,谁也够不上……听说皇家想和张家联姻,张家都不肯,就选了沈家的女儿。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张行简:“我倒是早看出你气度不一般,是那种大家族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张行简接口:“很不着调。”

    老乞丐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重新找到他和张行简之间舒适的距离。无论张行简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洁矜贵,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好说话的酒友罢了。

    他们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时候是除夕夜,有时候是随便一节日。老乞丐不知道东京的月亮应该是什么样,他更喜欢年年陪自己过年的出身高贵却十足亲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画脚:“今天的灯山真不错……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着药,去找一娘子,给人家上药。”

    张行简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老乞丐对他挤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个娘子?挺好看的啊……”

    张行简回答:“不是。”

    但他的诚实回答,因为语气太平常,反而不让老乞丐相信。老乞丐还以为是那样的世家大族讲究礼数,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会有一二避讳,张行简为了他未婚妻名声着想,不愿人认出来。

    老乞丐问:“你艳福不浅呢,小子。但是我隐约记得,你们好像定亲很久了吧,你怎么还不娶人家?不怕耽误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觉得她不好?”

    张行简睫毛颤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说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适的词句:

    “自古以来,梧桐被人赋予比翼双飞的寓意之外,还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来借指‘孤独’,聊表寂寞。仰头看桐树,桐花千年万年地待在树上,可怜可爱。

    “但这世上,孤独没什么不好。孤独有时候等同于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来,女主内,男主外。但是对于性格柔弱的郎君来说,在外拼杀是一种福气吗?对一个性格无拘无束的娘子来说,一生困于内宅是种幸运吗?若是不曾看过广阔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赋,不曾去试一试自己的潜力……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悬于天际,不过是借太阳的光。太阳千万年地光辉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个人生来不同,却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样,却也都一样。谁说月亮高贵,又谁说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说不定月亮也羡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万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语,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赖任何人,不亏欠任何人。断名缰,破利锁,跃樊笼,无愧天地,俯仰人间。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万年、岿然不倒的梧桐。”

    靠着墙、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着天上浩大皎洁的明月,听张行简说那些话。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

    与敷衍她、夸她的那些话不同。

    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实想法。

    冬夜悠长而宁静,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间,被她一字一句地记住。心神激荡之下,沈青梧探出头,紧盯着他——

    她总是弄不清楚她对张行简的真实态度。

    既气愤他当初不选她,又觉得不选她也不代表错误,却也因他不选她而生出不甘。

    来东京的一段时间后,沈青梧一度以为自己抚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亲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将他忘掉,她少年时的不情不愿就结束了。

    但是此夜,此时,心口的砰砰跳,让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张行简点燃了战斗欲。

    她再一次对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这种想法,盖过了她少时肤浅的“凭什么”。

    月亮悬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应该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看他坠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让他也不甘一次——

    沈青梧闭着眼,想到张行简那句先前敷衍她的夸奖——“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给他看看——

    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她对张行简愤愤不平的不甘,对他疯了一样的要得到、要摧毁、要玉石俱焚的想法,更早地诞生于她十六岁被拒婚,但真正成长于她十九岁这年与张行简的重逢。

    很久以后,沈青梧认真思考,张行简为什么要对一个老乞丐讨论沈青梧,为什么要借着谈沈青叶的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沈青梧。

    很久以后,沈青梧恍然这一夜的真相——

    长林咳嗽那一声后,张行简就知道沈青梧在偷听。

    他与乞丐说的话,本就是想让她听到的话。

    他想要她听到他对她的每一句欣赏、劝诫、祝福。但他不想属于她。

    作者有话说:

    这一晚和这段话是小梧桐真正开始喜欢月亮的开始哦。不过梧桐自己不知道……

    一会十二点半还有一更

    ◉ 第 27 章

    东京上元的灯会, 会持续整整五日。十六夜,东京百姓还在观灯时, 留驻京畿的益州军便随主将拔营, 回返益州。

    这一夜,孔相代表朝廷,亲自将沈青梧一行人送出城门,给足了益州军排面。

    沈青梧觉得那人聒噪。

    杨肃说那不是聒噪。

    沈青梧与孔相告别后, 杨肃跟着她上马, 在她耳后咬耳朵, 和她解释:“你在除夕祭月大典上落了张三郎面子, 就是给孔相示好。而且我们在东京许多天,拜访过孔相,独独没拜访张三郎, 孔相也会觉得我们倾向于他。

    “一个边关大将的示好, 大周朝最厉害的两只边军其中之一的诚意,孔相当然满意。你看我们在东京这么多天,孔相好像没怎么搭理我们, 其实人家处处照应咱们呢——不然就您的那些事, 东京不得撕了咱们啊?”

    沈青梧瞥他一眼:她什么事?他这么说,她就不太高兴。

    杨肃笑嘻嘻:“就是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你是女子的事啊, 你在帝姬宴上不知道捣了什么乱的事啊……不得不说, 我确实很佩服你。”

    最佩服沈青梧那种无所畏惧的固执。

    明月下,沈青梧已经上了马, 杨肃还在摸下巴, 喃喃自语:“鉴于你和张三郎之间那点儿怪里怪气的旧事……孔相生怕你站队张行简, 今夜孔相亲自送我们, 当然也是试探我们和张三郎的关系。幸好你表现得很冷淡, 应该足以让孔相放心了。”

    杨肃琢磨:“接下来,咱们回去后,朝廷估计对我们军草之类的,都会很宽容。”

    杨肃:“做得好,将军。”

    沈青梧麻木:“嗯。”

    但杨肃转念间,又烦恼起其他事:“你是让孔相满意了,但不是变相让张三郎生厌吗?再加上你和张三郎那点儿事……”

    沈青梧瞥他一眼:“我和他没有任何事。”

    她理智还在,没有对张行简做什么事,张行简应该感激她的仁慈、克制、冷静——说明博容的教导还是有用的。

    杨肃说:“唔,就是你们之间啊……不太好说。张三郎会在中枢因为你的原因,给益州军使绊子吗?”

    沈青梧很认真:“他敢使,我杀了他。”

    但她心里认为张行简应该不会那么做,那人的冷清,很多时候是一视同仁的。他不因她而做什么,也不因她而不做什么。他照拂她,恐怕都是因为她救过他的原因。

    不过……谁愿意做他的救命恩人呢?

    杨肃干笑:“我开玩笑而已,你不必当真。”

    沈青梧:“我也是开玩笑。”

    杨肃:……你的玩笑听着像是发自肺腑,不像玩笑啊!

    他已提醒过沈青梧,便也跟着上马,不再多说了。

    沈青梧骑在马上,熟悉的离京,让她忍不住向后方看去。

    她看到明月高悬于天,与曾经的某一夜很相似。

    不过在东京挂满灯彩明火的高亭城楼上,她只看到驻守的守卫,这一次,没有张行简和沈青叶站在那里目送她。她听不到沈青叶的哭声,感受不到那些不舍与依恋。

    明月那么高。

    明月什么时候掉下来呢?——

    张行简站在城楼下,淡淡地看着守卫们挂灯、检查灯火。

    他以“防范火灾”的理由,拿昨日夜市中差点引出的人命案当典型,来查出城这一条路上的灯火,是否会有引发火灾、或者灯台倒塌的隐患。

    长林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说:“孔相亲自去送,沈青梧已经出京了。”

    张行简颔首。

    长林:“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上城楼去看呢?那样她也知道是你在照看她啊。”

    ……就不至于每次都用那种态度面对郎君了。

    官场上这些细枝末节、来回牵扯,张行简都不动声色地帮沈青梧处理妥帖。连孔相对沈青梧的满意,张行简都要算计到……从长林的角度看,郎君对沈青梧十分好。

    张行简淡漠:“不可给她无谓的牵绊。”

    他与沈青梧相处的时时刻刻,都是算计着分寸感的。既不能和她过近,也要对她示好……不过沈青梧确实很难讨好,他最后还是没拿捏好分寸。

    张行简低下的视线中,看到地上的灯影,便想起昨日深巷中,他为她上药。

    他想到她额上的冷汗,干裂的唇,冷漠的眼神。

    沈青梧真是他见过的最不会拾掇自己的娘子了,若是他给她打扮一下……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着边际的乱想。

    长林看张行简对汇报事务的将士含笑,他跟着郎君走了一会儿,张行简分明心不在焉,但一点没耽误正事。

    长林很佩服郎君这种走神功力,他仍记着刚才的话题:“当你的救命恩人,真好。”

    张行简幽静笑一声,温文尔雅:“你问问沈青梧,她想不想杀了我?”

    长林“呃”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行简背过身,长衫宽松被风吹拂,什么样的衣物在他身上,都将他衬得更加高雅了。不过他整日思考琢磨的事,和高洁无垢从来没什么关系——

    长林听到张行简嘱咐:“从沈青梧身边开始查起,调查益州军的每个人户籍过往。查有没有人和东京有些关系,比如有东京口音,比如待过东京,或者消失过、失踪过一段时间。”

    长林吃惊:“这范围也太大了。郎君……能否明示,我们到底在查什么?”

    他吞吞吐吐:“你不是和沈五娘子定亲呢嘛,难道你真的打算变心,和沈青梧……”

    他被张行简幽凉的目光望一眼。

    长林叫苦:“你的行为这么古怪,由不得我不乱想啊。”

    张行简说:“这桩秘密可能涉及欺君之罪,真的落实了说不定满门抄斩。你确定你现在就想知道?”

    长林震惊,全身冰凉:“你是骗我的吧?”

    张行简温柔:“是的,骗你的。”

    然而张行简说话做事真真假假,长林哪里敢信?

    长林追上张行简悠然的步子:“我们现在去哪里?还观灯吗?”

    张行简:“回家。”

    他有必要去试探一下他的二姐,张文璧。他要试探一下张文璧,对张容的生死是否心里有数。张家这桩很大可能的欺君之罪,他要如何兜底,才能转败为胜。

    做了人家的弟弟,当然要忠于此家。

    想做天上的月亮,当然要心狠手辣——

    这一夜,张行简去试探张文璧;后半夜,沈青梧与将士在野外扎营休憩。

    沈青梧做了一个梦——雷电交映的夜,她持剑步步上前,劈开那电闪雷鸣的天宇,断开重叠翻滚的云层。她立在山巅,看到夜如霜月如昼,悬于面前,光华盛大。

    四野宁静万分,沈青梧从梦中惊醒,摸着自己怀中的玉佩,仍能感受到自己沸腾不已的心跳。

    她从帐篷中钻出,正好看到天上的月亮。

    黑色灌木、林木随着微风起伏,深夜中,只有沈青梧一人独站空地,抬头仰望皓月,此时的宁静与梦中的震撼,是她一眼都忘不掉的美景。

    尘埃在夜风中吹来,树影摇落,落在沈青梧眼中。美景盛大长长久久,沈青梧向身边人看去,想让大家看那月亮。

    周围人打着呼噜,睡得深沉。她叫他们,他们都睡不醒也听不见。

    沈青梧慢慢坐下,抱着膝,独自望月。

    她此时是孤独的,但无疑也是欢喜的——

    天龙二十三年春,沈青梧与杨肃等将士赶回益州。他们顺利完成任务,与京城君臣相处融洽,得了不少承诺与回赠粮草……博容为他们开宴庆贺,整个二月,益州军气氛都轻松无比。

    沈青梧没有去参加晚宴,将士们也知道这位将军孤僻,便不来主动找她。

    帐门被人敲了敲,沈青梧仍坐在地上收拾衣物。博容从外进来,看到她摊了一帐子的杂物,眉头无奈地皱了皱。

    沈青梧对他也是不怎么理会的。

    博容咳嗽一声,轻笑:“你送的剑,我看到了,是把好剑。你没多少月俸,真是破费了。”

    沈青梧不吭气。

    博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说一说她,但是想到她刚回来,自己就教训她,她恐怕生出逆反。博容想了想,绕开她扔在地上的兵器与衣服,找个空地儿坐下。

    沈青梧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他文质彬彬地坐在那里,袍袖微皱,姿势闲然而不失优雅……她再次确定,张行简也是这样的。

    张行简干什么都看起来赏心悦目,博容也一样。

    博容手指轻捏眉心,面上有一些愁绪,唇角噙着一抹笑。

    沈青梧面无表情:看,连这个都很像。

    她果然没感觉错。

    不过是张行简年轻,容貌漂亮些,秀气些;博容年纪大一些罢了。不过是博容没有张行简那么心机深、那么无情无欲……

    沈青梧思维发散时,听到博容又咳嗽一声。

    她翻个白眼。

    博容迟疑着:“我听杨肃说,你在东京,和张家的儿郎……一个叫张行简的人打得火热?”

    沈青梧:“……?”

    她说:“杨肃污蔑我。”

    博容笑一下,为她的认真。

    博容沉吟着说:“还是不要和张家郎君多往来了,因为……”

    他还在找借口,沈青梧就轻飘飘应一声:“哦。”

    博容怔住。

    他没想到从来都很难说话、不听别人劝的沈青梧,会听他的话一次。他以为他要废很多口舌,都拉不住沈青梧……

    沈青梧说:“我本来就不打算和他再见面了。”

    ——她怕再见面,她一个控制不住,对张行简实行囚禁,会让博容难办。

    沈青梧想起一事,告诉博容:“张行简向我打听你送我的玉佩,你认识他?”

    博容目光闪烁。

    他说:“阿无,你对他说了什么?”

    他开始头疼该怎么办了。

    他有些后悔,他让阿无代他去东京时,并不知道阿无是沈家那离家出走的二娘子,更不知道沈青梧多年前认识张家的人。

    沈青梧想了想:“没说什么重要的。”

    她望他一眼:“别紧张。没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博容:“……”

    他想沈青梧有了些什么猜测,但沈青梧没有说出来。

    沈青梧背对着他而坐,玩一把匕首:“我不会告诉他关于你的消息,但他很聪明,你现在可以开始提防他了。我也不会问你和他什么关系,博容就是博容,我不在乎你是谁,有过什么过往。

    “你没问过我的过往,我也不问你的。我一向公平。”

    博容沉默片刻。

    他温声:“好孩子。”

    沈青梧扭头,露出有些狡黠的、跃跃欲试的神色:“那我能独自带兵吗?一万以上的兵。”

    博容对她笑得四平八稳:“不可以。”

    沈青梧立刻撇过脸,不再搭理他了。

    博容:“……”

    他笑着退出军帐,为这个有个性的娘子连连摇头。

    他同时产生一些忧虑——东京不知道他的事,张文璧也不知道他的事,但他不知能瞒多久。

    张家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三郎,那个被二娘养大的孩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孩子呢?那个孩子,能在剧变来临前,保护好家族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28 章

    东京张家这几个月, 有些闹鬼传言。

    闹鬼传言有关张家曾经的那位大郎,仆从侍女们干活时悄悄讨论——

    “昨夜湖边有鬼哭, 我过去却见不到人, 只听到有声音哀鸣,说他死的冤。”

    “我、我也遇到了!那个人和大郎长得好像啊……但我觉得那不是鬼,是托梦——大郎托梦给我,说他没死, 要我们救他。”

    鸟鸣啁啾, 张文璧站在窗下听到几个侍女讨论, 她脸色铁青, 双手蜷缩磕在窗棂缘壁上。

    身后为她披衣的贴身侍女目露忧色。

    侍女正想劝两句,张文璧蓦地回头问:“张月鹿呢?他似乎今日休沐,在家呢吧?”

    侍女:“三郎在家读书……二娘!”

    张文璧反身推开她, 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出, 惊得外头嚼舌头的几个仆从脸色苍白,瑟瑟跪下。

    二娘一向严厉,但是这一次, 张文璧压根不看他们, 直杀向张行简的院落。

    张行简院落一向清寂雅致。

    院中杏花开了三两枝,窗半开, 他懒洋洋地捧着一卷书翻读。坐在窗下的郎君如同雪堆的玉郎, 侍女们又在面红心跳时,被从月洞门外走来的张文璧吓住。

    她们惶恐请安, 以为二娘又要训她们偷看三郎。但是这一次, 张文璧冷冷地盯着窗下的青年:“都出去。”

    侍女仆从们退出院子, 张文璧迈入张行简屋舍。

    张行简彬彬有礼地起身向她请安, 她压根忘了平时那些自己最在意的礼数, 直接问他:“张月鹿,你什么意思?闹够了没?”

    张行简噙笑:“姐姐指的什么?”

    张文璧:“家中到处传兄长的流言,一会儿是兄长没死,一会儿是兄长托梦……我早告诉你,兄长死了很多年了。若是他没有早亡,我岂会将你领回家门?我岂用发誓一生不婚,只尽心抚养你长大?

    “前些日子你问我,我就已经说清楚了。张月鹿,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语气急促狠厉,训他一如往昔,而张行简是一贯的温和安静,和往常一样不被她牵着走。

    无论她多么着急,他总是慢悠悠的:“我一贯对二姐和盘托出所有自己知道的,二姐却不对我说实话。我有什么法子?”

    张文璧:“哪里不实?”

    张行简:“二姐以为,只有我在意兄长有没有真的早亡吗?同一年,先是父母死,再是兄长死。孔相查这件事查了很多年了……二姐不也希望家族不被连累吗?”

    张文璧怔忡。

    前些日子弟弟回家问她,她斩钉截铁说她对他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但是……孔相也在查?

    她咬牙切齿:“查什么?我们家的倒霉事跟他有什么关系?非要张家人死光了,那个奸佞小人才满意是吧?”

    张行简笑一笑,他扶着二姐坐下,为二姐倒茶,又轻声细语地劝说两句。张文璧面色好一些后,他才说:“兄长双十之龄,正是前程大好却暴毙。再加上两位长辈先于兄长而亡……孔相估计以为张家有什么阴谋吧。”

    张文璧半信半疑。

    张行简便取出一封信给她看,信中是自己调查的孔业一些动向。十余年,孔业一直在查张家,派人查一些踪迹,还养了许多富商天南地北地走。

    原先张行简不明白孔相在找什么,这几个月,他倒是有些猜测了。

    张文璧看了这信,面色颓然。

    张文璧抿唇,目光闪烁地看向他。

    张行简轻声:“二姐不信任我吗?”

    张文璧自嘲:“我怎会不信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所有依靠都是你了——罢了,你常年在朝堂,要对付孔业那个小人,知道些事,对你更有利。”

    张文璧思考:“……兄长,应该没有死。”

    张行简挑眉:“应该?”

    张文璧慢慢说:“不错。当日落棺时,我因为太伤心,太悲愤,想最后看兄长一眼。我瞒着人打开棺材。”

    她停顿一下:“棺材里的尸体消失了。”

    张行简安静听着,见她恍惚着停下话头,便接口:“但二姐没有声张,仍让棺材入土了。”

    张文璧:“不错。若是兄长不想以‘张容’的身份活着,若是兄长再不想当‘张容’,我们家已经那么倒霉了——他要是想远离这些,我当然帮他隐瞒。”

    张文璧语气冷硬:“但是他可以抛下家,可以逃避,我却不会。我将你领入门,记入嫡系,当我自己的亲弟弟养,在宗室祠堂发誓不婚……我要张家重新振作。”

    张行简问:“那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兄长要弃家,父母会同一年死,孔业会追着不放?”

    张文璧:“孔家一向想扳倒我们家,这个不必多说。当年发生的事……不知道你听说过什么?”

    张行简沉吟:“我听说的是,兄长与安德长帝姬有一段师徒恋,兄长陷入不伦流言。皇室与张家都想拆散二人。”

    张文璧出神,目中隐隐噙泪。

    她向张行简诉说——

    当年,张文璧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即将成亲的少女。她为自己有一位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兄长而自豪。

    兄长常带她进宫玩耍,她结识了一位年龄相仿的手帕交,便是安德长帝姬,李令歌。

    老皇帝死得早,留下一对孩子。小皇帝刚出生没多久便被拱上皇位,太后要太傅们教导这一对孩子。

    少帝调皮任性,不待见老学究。为了让少帝好学,太傅与大臣们商量,让一位年轻人来做太傅,好让帝姬与少帝对读书成才这样的事有些兴趣。

    张容因此而成太傅,因太傅的身份而结识李令歌,与帝姬相恋。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故事——即使长辈们并不认同,张文璧却不觉得兄长有违天道。

    只是后来……

    张文璧咬牙切齿:“可恨的李令歌,为了与兄长在一起,毒杀了爹娘!”

    张行简微怔。

    张文璧瞥他:“怎么,你不信?你看那个女人相貌美,言语甜,惯会说好话哄人开心。她一边将我与兄长骗得团团转,背过身就害死我们爹娘。只因为爹娘反对他们在一起!

    “她还以为她做得很好呢。可是兄长是谁?兄长发现那个女人的真面目,进宫质问她,她又想囚禁兄长。自己喜爱的娘子和自己以为的全然不同,你让兄长怎么办?

    “爹娘死前,要兄长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李令歌大为愤怒,要将爹娘的尸骨挫骨扬灰……我们是被家族保护得太好了,十五岁之前,我不知道皇权之下,连一位看着全然无害的帝姬都那般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张月鹿,你说兄长诈死,想要离开,有什么错?”

    张行简若有所思。

    张文璧哽咽连连,而许是张行简未能感同身受,他依然冷静。

    他甚至很诧异:“仅仅因为想与他在一起,便想囚禁他,进而毒杀人父母?不应该这么简单吧?”

    张文璧:“就是这么简单。你也认识李令歌,也与她交手过不少次。这些年,她控制少帝,不许少帝早早成婚登基,不就是满足她自己的野心吗?

    “她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她平时不过是用文静的嘴脸遮掩自己的狼子野心,而一旦面对兄长的事,她就会疯狂无比,失去理智。谁也预判不了她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所以我根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兄长未死的真相。

    “兄长早已放弃了她,我们也该往前走。”

    张文璧劝诫张行简:“你要离李令歌远远的,不要被她骗,不要和她单独相处。我看她这几年越来越疯了,你要小心。”

    张行简含笑应了,当然不会告诉张文璧,李令歌企图对他下药、后来在朝堂政务上被他反将一局的事。

    张文璧再道:“你也要远离任何与李令歌看着像的人!青叶就十分不错,温婉懂事,玲珑剔透,我十分喜爱她。虽是身体差一些,但我们这样的家,又不是养不起她,不过是多吃些补品的事罢了。

    “你千万不要招惹那类不好惹的、性格强势、表里不一的娘子。我们家因为这种可笑的事惹出祸端,张月鹿你不可重蹈覆辙。”

    张行简笑着说好。

    他已经习惯隔三差五,二姐就要劝他和沈青叶早日成婚,劝他管住自己的身心,不要招惹桃花。

    这样的话,他从小听到大。

    张文璧尤对他不放心——张行简与张容是不一样的。张容的温文尔雅气质很正,其实少桃花;但张行简私下散漫,风流之气难掩,不只东京城的大小娘子,光自己家中的侍女,都喜欢偷看他。

    张文璧为此烦恼,只好更紧地约束张行简罢了。

    张行简最后对张文璧说:“二姐放心吧。既然我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心中便会有数。无论孔相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得逞的。”

    他对张文璧连连保证。

    但是背过身,他依然让长林查沈青梧身边的每一个人。

    张行简心想,当年的事,绝不可能仅是男女情爱那么简单。

    李令歌是很疯,但在张行简看来,她是有理智的疯子。她若想与情郎双宿双飞,便不应该杀情郎的父母。

    那么……张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诈死,而放弃自己的旧情人呢?

    张容和李令歌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张家父母真的要张容发誓,永远不和李令歌在一起?

    这个故事,真有意思——

    东京发生的任何事,在离开那里后,都不再被沈青梧关注。

    她平日就是练兵,打仗,看兵书。有时候被博容抓去读书,下棋。

    她不爱读书不爱动脑,但态度一向端正。不管棋下得多么一塌糊涂,她从不缺席。反而是博容不忍心,解放了她。

    于是沈青梧将更多的时间用来练武。

    她始终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博容和杨肃会主动来找她聊天,其他将士都不喜欢与她打交道。

    沈青梧一贯我行我素,只是昔日总是会有些不服气的念头。但是在天龙二十二年听过张行简那番话,她开始尝试着转换思维——

    不是自我安慰的“我没错”,而是确实的“每个人性情不同,我就是不讨喜也无所谓”。

    这世上会不会有人欣赏她,她不想了。

    ……先练武,当个天下第一的女将军吧。

    女将军在益州军中表现出类拔萃,胜了好几次仗,让中枢吃惊无比,东京的安德长帝姬隔三差五让人来益州送礼物,带话给女将军。

    李令歌显然希望沈青梧与益州军都能为她所用。

    博容从来好脾气,但是发现李令歌竟然对沈青梧十分欣赏后,勃然大怒,将沈青梧训了一通。

    沈青梧被罚去跑操练操,被罚着写字。

    她闷声不吭,到夜里,又是博容来跟她道歉,辗转委婉着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和中枢任何人走得近。”

    沈青梧盘腿坐在帐中,说:“可是张行简认为,帝姬欣赏我,对我有好处。帝姬会保我扶云直上。”

    博容眼神微淡,问她:“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沈青梧:“听你的吧。”

    博容正欣慰,就听她漫不经心:“你收留了我,对我很好,我要报答你。”

    博容:“……”

    博容:“若是旁人也收留你,也对你很好,你就也要报答?”

    沈青梧迷惘。

    她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博容轻声:“比如,那个……咳咳,张行简?”

    他提起张行简时,语气有些怪异。但是沈青梧是永远不可能听出来这种细微差别的。

    沈青梧冷漠:“为什么提张行简?他凭什么和你比?”

    博容叹口气。

    他想也罢。

    他想教出一个真正优秀的娘子,想证明自己可以当一个好老师。不过他遇到的学生,都是顽劣难教、主意很大的那类娘子……

    博容轻声:“总之,不要与张行简相交,也不要与安德长帝姬相交。你是将军,生死都在战场上,没必要和他们勾心斗角。

    “我会为你兜好这一切。阿无,快些成长吧。”

    沈青梧意识到他对她有些什么希冀,她似乎被他承载了什么愿望。不过这也正常,目前除了张行简,所有人都对沈青梧有期待。

    有的希望她堕落,有的希望她开心;有的想她滚蛋,有的想她幸福。

    沈青梧沉默不语,只练武更加努力。

    天龙二十三年,整整一年,沈青梧不再和东京有任何联系。到了年底,朝廷如常召博帅进京述职,被博容婉拒。

    不只他不去,这一次,沈青梧也不会去。

    这一次的理由很现实——西狄偷袭益州大营,博容对战负责,益州所有将士待命,都不会离开益州。

    这一年年底,益州军将领没入东京,东京的祭月大典缺了主持司仪——

    这一年,张行简在和孔相的斗争中略输一筹,孔相要自己主持祭日与祭月,将张行简赶出东京,派他大冬日去给边军押送粮草。

    朝堂一半大臣为张行简叫屈,说孔相代少帝行令,公报私仇。

    张行简自己倒怡然自得,坦然接受了这个安排。

    大周有两只边军,陇右军与益州军。陇右军的主将沈家将军都入朝了,军粮不急;益州军正与西狄摩擦开战,粮草自然要先紧着益州军。

    张行简从一开始,想去的就是益州——

    浩浩荡荡的人马,提前一月动身,堪堪在除夕时赶到益州。

    此地湿冷,今年气候又格外反常,大雾弥漫。风尘仆仆的使臣们赶来大军军营,却得不到一个人迎接。

    长林跟着张行简,轻声抱怨:“想来一趟益州,你这圈子绕得也太大了。”

    把孔相算计进去,把满朝文武算进去,要和孔相争,还要显得不刻意地输一筹,要孔相正好想起来把他派去益州……如张行简这样的京官,想带着皇命离开东京,确实不容易。

    好在,他们是有目的的。

    站在空荡荡的营地外,等了许久都没人来迎,长林伸长脖子,纳闷:“人呢?都这么不在乎朝廷钦差大臣的吗?”

    他和张行简说:“我认识沈青梧,我去找一下沈青梧!益州军太过分了……”

    张行简说:“益州军恐怕有些变数,我们直接进去吧。”——

    张行简等人进入营帐,才有一大汗淋淋的将军来迎接他们,仓促地接了圣旨。

    看到军粮,这位将军十分高兴,要领他们去歇息。

    张行简:“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营中……十分混乱。”

    何止混乱?

    只他们说话跟随的功夫,就看到好几队军人急匆匆率兵出营,喝骂声、咒骂声不绝。军医在帐篷间来回奔波,受伤的将士被抬着担架运下来……

    除夕之夜,这里氛围低迷,毫无过节的气氛。

    张行简温和:“我们似乎给你们添麻烦了。”

    领路的将军连忙说:“朝廷送来的粮草,正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正感激郎君。只是我们在和西狄作战,确实没空招待郎君。”

    张行简问:“能否带我拜访一下博帅?”

    将军为难:“论理,应该博帅带着我等将士来迎郎君。但是,博帅受了伤,他尚昏迷着……”

    长林吃惊:“你们输得这么惨?”

    将军反驳:“我们重创敌军,敌军死伤比我们多几倍,我们哪里惨?”

    张行简突然问:“沈青梧呢?”

    将军愣住,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天幕黑沉,阴云滚滚。张行简压了压眉心,换个称呼:“你们口中的‘吴将军’,无氏。”

    张行简语气缓慢:“吴将军是博帅一手提拔的将才,博帅对她有再造之恩,博帅受了伤,她难道不跟前跟后地照顾吗?”

    长林在旁点头:这正是他们查出来的沈青梧和博容的关系。

    但是……他看一眼张行简,总觉得郎君语气听着正常,细究起来又有哪里不对。

    将军恍然大悟。

    将军说:“吴将军……沈青梧,沈将军……她、她和杨将军一起,支援博帅,如今、如今……生死不知,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那支军队。”

    张行简面色如常。

    长林大惊失色:“沈青梧死了?!”

    将军责怪:“是生死不知!”

    这场战事起因这般——

    博容率军与敌为战,中了敌军埋伏,万余军马困于山中。

    沈青梧与杨肃带兵从侧后方突袭,为博容那大部队争取撤退时间。沈青梧与杨肃率领的小只部队吸引了敌军火里,博容成功将大部队带出山。

    沈青梧那一方被敌军围困,将要撤退时,山中起雾,利于敌方,益州军在山中失去了方向。

    将军难耐:“古怪的大雾已经连续起了两天,没有人从山中撤出来。西狄人又狡猾,比我们更熟悉山地……沈将军一队人恐怕凶多吉少。”

    他抹把脸,冷声:“如今我们哪有心思过年?当然是不断派兵进山救人……兄弟们已经带出了不少尸体,却还是找不到沈将军和杨将军的……”

    他忍着虎目中的泪意。

    张行简静一瞬。

    他说:“我带来的这些人,可否跟你们进山救人?会耽误你们吗?”

    将军吃惊:“郎君?!不、不耽误,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们会带路……但是你们都是东京来的大人物,你们是宾客,哪里能跟我们进山……”

    张行简说:“拿地舆图吧。沈青梧他们最后一次失踪,是在哪里?”——

    沈青梧与杨肃带兵进入山中支援博容,他们与敌军遭遇,山中起雾后,本能顺利撤出,却被困山中。

    非但被困,还遭遇迷路、同伴失散。

    整整三日,山雾不散,一两千人对敌上万敌军。他们走不出这里,西狄人也别想走出大山。

    沈青梧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一剑杀了那个凶猛厉害的敌军大将,对方死前,手中的剑也刺入她腹部。

    她似乎后退一步,脚下踩空,摔到了哪里。白雾弥漫,她看不太清。

    再次醒来时,敌人的剑还插在她腰腹上,她躺卧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鼻间闻到浓郁血腥味,摸不到自己的武器,却摸到了满地的尸体。

    沈青梧猜,自己应该和尸体躺在一起。

    她浑身没力气,气血大量流失。她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剑,因一旦拔出、无法止血,伤口腐烂受到感染,她也许连现在都撑不过去。

    沈青梧慢慢地撑着半边身,在尸体间挪动。她艰难地找到山壁,让自己倚靠着,可以视线清晰些——雾气总会散的。

    不知道杨肃还活着吗?

    进山的将士活着的人有几个?

    无论如何,她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她为博容撤离争取了时间,她重创了敌军大将。她认识自己杀的那个将军,那是西狄军最难对付的一个将军。

    她立了大功。

    她只要等同僚们在雾退后进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她也没什么遗憾的——

    漆黑的天幕,在进入山地后,变得雾濛濛一片。

    雾气更加浓,天地有些潮意。众人用绳索做标记,各自分头找人。因将军说,山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将军苦涩道:“沈将军他们很厉害,我们找了两日,都没遇到几个敌军,找到的……全是尸体。”

    益州军的尸体,西狄军的尸体。

    密密麻麻,堆积如山,出山后被焚烧。

    入夜时分,天上簌簌飘雪。

    益州军人吃惊,他们很少见到冬日的雪。

    张行简这些人跟着他们,拄着拐杖,与他们分开寻人。张行简不只将长林派给他们,自己也跟来山中寻人。走着走着,他与他们失散,但他并不急——

    有绳索为标,雪落雾散,迷路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很少了。

    行在这片雪雾中,张行简微有恍神:这就是沈青梧从十六岁开始就生存的环境么?

    雪落在他睫毛上,眼睫轻颤如蝶翼,袍袖飞扬如皱。

    张行简开口唤:“沈将军——

    “沈二娘子——”

    他被雪呛得咳嗽,深吸口气,抬高的清朗声音在天地间流淌:“沈青梧——”——

    沈青梧浑浑噩噩,意识游离。

    她突然听到一叠声的呼唤,有些月光清明的感觉,像她偶尔会做的梦。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她费劲地睁开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飞落的雪,雪雾后朦胧的人影。

    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但她知道张行简在遥远的东京。他应该在繁华的街市间观灯,不会在益州苦寒之地。

    她想,难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到他?

    可笑。

    连她这样的人,也会死前回光返照,梦到一个人——

    跌撞行走间,张行简听到一个方向传来模糊的敲击声。转过弯,踩过山石,张行简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尸体中的一脸麻木的女将军。

    铠甲丢了,长发如蓬草,面上尽是血污,腹上插着一把剑。她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双幽静的眼睛看着他。

    他眸子微缩,大脑有短暂空白。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模样。

    他走过去,丢开拐杖,深吸口气平复气息。他蹲在她面前,伸手来探她的鼻息。

    张行简客气:“沈将军,你……”

    他失声,因他蹲下靠近时,她身子一晃,忽地倾前,拥住了他。他只来得及侧身,不让她腰腹上的那把剑刺得更深。

    张行简听到沈青梧冷淡又解脱的声音:

    “怎么会是你来接我下地狱,你也死了吗?

    “不过也挺好。”

    她喃喃如呓语,搂着他脖颈埋下头:“我早就想杀了你了。”

    张行简笔直地跪着,任她晕倒在他怀中。

    作者有话说:

    ◉ 第 29 章

    沈青梧总是要强行出现在张行简的世界中。

    势如冰剑, 碎金断玉。

    她要在张行简心口刺一个无底洞,掀翻他所有的沉着、清醒、冷静。这个洞, 要一日胜过一日, 一年比一年裂缝大……总有一日,她要彻底摧毁他、瓦解他。

    天龙二十三年冬日最后一天,无龙雪山中风雪交加这一漫长一夜,张行简跪于地、一动不动地任由沈青梧倒在他身上时, 他便已经意识到了她对他的影响。

    寒夜飞雪, 天地煞冷。

    张行简静静地跪着, 靠着他的娘子身上血迹早就干了, 拂在他颈处的呼吸也稀薄微弱,连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前所未有的无力。

    雪落在张行简的睫毛上。

    他良久不动,比她更要像一尊冰雕。

    待过了很久, 沈青梧的呼吸越来越弱, 张行简才慢慢伸手,小心避开她腰腹上那柄剑,将她抱入怀中。

    他应该和长林一起找人的, 他不该独自救她。

    张行简冷静地想着那些, 缓缓开口:“沈将军。”

    已然昏迷的沈青梧当然不能回应他。

    他冷漠无比地看着这片遍地尸骨的天地,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又是活生生一条性命。我应该帮你的。”

    他垂下眼, 目光落到沈青梧那被冰冻住的半张脸上。他想那冻疮,估计得受许多罪了;但是幸好, 她活下来了。

    张行简轻轻吐口气。

    他说:“在下要拔出那柄剑, 为你包扎一下伤势, 如此在下才能带你离开这里, 找回军营。在下并非想唐突沈将军, 情非得已,请将军见谅。”

    他自顾自说完了该说的话,便环视此处环境。他有些狼狈地将她抱起来,寻找避风的地方。

    此处环境太差,他只能用雪帮她清洗伤口。拔出剑后,她身上没有一点干净的衣物可以包扎,他只好撕了自己的内衫衣带帮她处理伤势。

    最后,他飞快瞥一眼被自己宽衣解带、仍全然无害的娘子。

    他不禁笑一下。

    若是沈青梧清醒着,他敢这样对她,恐怕她早出手了。那个娘子,向来是只许她冒犯旁人,不许旁人碰她一下。

    雪花凝在张行简长睫上,他面容更白了。

    他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叹口气:“希望我们平安吧。”——

    沈青梧觉得周身都十分舒服,像是浸泡在一汪温泉中。

    暖融融的,血污也似乎清理了些。气候太冷冻坏了她,她有时感觉不到伤口的痛,只觉得自己似乎活过来了。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

    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因这一幕是她梦中都不会有的——

    大雪纷飞,山雾如霜,宁静至极的深夜中,她被一人背着,在深山中缓行。抬头不见明月,只有无边无际的雪雾。

    她茫茫然然地看着背着自己的人:

    肤色如雪,侧脸清隽,鼻梁挺高,唇微微上翘,是一个习惯微笑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么长的睫毛,那么黑的眼睛……就像画本中画的那些俊俏郎君一样。

    他因背着她,而呼吸沉重。雪夜中,她拂在他颈上的呼吸几乎没有,他的呼吸则呈白雾,在半空中飞呀飞,向上飘远。

    沈青梧还闻到血味、腐烂尸味,不知道来自哪里。

    这真是世间顶美好的一幕,安然恬美。

    她吃力地伸出手,轻轻戳那人的睫毛。

    那人的睫毛动也不动。

    沈青梧不知是失落,还是释然:果然,这是梦,梦中人都是假的。她大约真的快死了,梦到张行简时,居然不是想劈了他,而是被他背着。

    可是他怎么看起来,像冰做的月亮,周身都泛着寒气。

    沈青梧迷离的:“张行简。”

    张行简不回应。

    沈青梧问:“你累不累?”

    她自言自语:“我挺累的。为什么我都死了,还觉得很累?”

    张行简察觉到她意识昏昏沉沉,不过说一些梦魇的话。他微微思考,想自己该如何让沈青梧意识到如今情况时,听到沈青梧很认真地问:“你是死在我手里的吗?”

    张行简轻轻笑了一下。

    他声音清如月光:“沈青梧,这几年,你过得开心吗?”

    张行简问她开不开心……

    沈青梧便更觉得这是自己的梦了。

    之后她再没说过话,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肩上,有时睁眼,有时昏睡。昏睡时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有点意识的时候,就看到山草半人高,他背着她一直在走。

    黄泉路为什么这么长?

    天地苍茫,生死有命。死亡竟然不可怕,像一场安然圣洁的盛事一样。

    她无疑是很虚弱的,但她心又格外静,竟觉得此间美好,此生无憾——

    苍穹燎原,天地何旷。

    张行简背着沈青梧,顺着绳索标记的方向走回头路。

    他将外袍给她披着,自己一直忍着寒意。他不和背上伤得糊涂的沈青梧说话,不去唤她的意识,也是怕自己泄了力,二人一起倒在这山中,再也走不出去。

    风雪冻得他意识迟钝,手脚失去感觉。他只是不能停下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行简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唤声:“郎君,郎君——”

    他抬眸,看到几点星火在前方,一些来山中找人的将士扛扶着同伴,纷纷招手。长林大声呼喊他,见他没回应后,干脆纵步奔来,要接他背上的人。

    长林吃惊:“你找到沈青梧了?她……”

    一个年轻郎君的声音惊喜交加地传来:“沈青梧活着?!”

    跌跌撞撞冲过来的人将张行简一撞,从张行简背上抢过了沈青梧。张行简被撞得后退,低头咳嗽,脸色白如苍雪,长林大怒:“大胆!”

    来人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局促、吃惊:“张、张、张……”

    张行简咳嗽着对他笑一笑。

    他认出这个迫不及待去关心沈青梧的年轻郎君,是以前跟着沈青梧去东京的那个杨肃。

    张行简淡漠地想:出身弘农杨氏的小郎君,居然和沈青梧关系不错。

    杨肃是被长林和两位将军救出来的,救出来没多久,杨肃醒来,哽咽着说自己和沈青梧走丢,沈青梧怎么替他引开敌人,自己如何对不起沈青梧……

    杨肃不肯跟他们离山,坚持要见到沈青梧。

    他们正争执着,遥远崎岖的山道上,张行简背着沈青梧出现在了视线中。

    众人百感交集:死了这么多人,两位主将还活着,实在幸运。

    杨肃检查沈青梧,见她虽然伤重,但毕竟没死。他放下心,这才想起自己的失态,被人扶着向张行简致歉。

    张行简微微笑一下:“向我赔罪的话,照我的吩咐做一件事,我便不计较了。”

    众将士隐怒看张行简:杨将军都伤成这样了,这位张三郎还要提要求!

    杨肃拱手:“郎君请说。”

    张行简语调轻慢:“回去后,沈将军醒了,你就告诉她,是你救的她。希望诸位都能配合。”

    众人呆住。

    长林目光复杂地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咳嗽两声,示意杨肃将自己披在沈青梧身上的外袍还回来:“我的要求便是如此。我一介文人,就不和你们武人站在这里吹风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忙说撤退——

    回去军营后,张行简见博容依然没有醒来,便去探望了一下主帅,之后去沈青梧与杨肃那里探病。

    众人纷纷请他入帐,感慨这位朝廷官员细心体贴,对将士如此重视,与其他那些东京大官全然不同。

    杨肃本应该去自己的营帐养伤,但是他坚持不走,想等在这里,看老军医为沈青梧看过伤,若是没大碍,他才能放心离开。

    张行简坐在火炉边,已换了一身干净好衣裳,端着一碗热茶品酌。

    帐中只有昏迷不醒的沈青梧,以及军医、杨肃,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张行简。

    老军医摸着胡须,为沈青梧诊脉又诊脉,犹豫迟疑,回头看两个男子,欲言又止。

    老军医慢吞吞:“沈将军身体底子好,强壮如牛,只要好好养几个月,肯定不影响她上战场……”

    杨肃脱口而出:“那你结巴什么?她难道会有什么后遗症?”

    杨肃想象丰富,自己将自己吓得脸色煞白:“失忆?还是会变笨?我听说有的人重伤后醒来,一直说头疼,有一天,就突然死了……”

    炉火的光落在青年乌眸中,星星点点。张行简蹙着眉,慢慢吹着自己的茶水,一动不动。

    老军医支支吾吾:“这、要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吧,沈将军终究是个女儿郎,哎……”

    他抱怨:“当初博帅就不该留她在军营的。一个娘子不好好相夫教子,整天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我就绝不会让我女儿上战场……”

    杨肃轻飘飘瞥了一眼张行简。

    张行简如玉人一样优雅,对老军医的话无动于衷。

    杨肃问:“所以她到底怎么了?”

    老军医:“沈将军腰腹上的剑伤,是你们帮包扎的吧?救的太晚了,伤了女儿家的根底……沈将军这一辈子,很难生育子女了。”

    青春明媚的娘子,也许再也做不了母亲。

    杨肃呆住。

    张行简睫毛轻轻颤一下,端着杯盏的手僵了半晌。

    片刻后,他转过脸,对杨肃微笑:“这是沈将军的私事,你我都当不知道好了。”

    杨肃低头。

    杨肃半晌道:“沈青梧是救了我,才到这一步的。如果她真的不能生育了,我娶她便是。”

    张行简:“……”

    他表情一时很古怪,看着杨肃看了许久。

    杨肃转头问他:“你当初……咳咳,是怎么让我们沈将军心动的?”

    张行简彬彬有礼:“杨将军是不是伤重了,脑子有些疾病呢?郎中先生,不如再为杨将军看看吧。”

    杨肃当即被老军医拉住诊脉,张行简则放下了茶盏,掀开毡帘出去了——

    沈青梧醒来后,恢复神智,已经到了三日后。

    好消息是,她醒来便听说,博容跟她同一天醒了。

    她从来探病的将军口中得知,张行简在这里。这几日,军中主帅昏迷,几位将军忙着救人,军中政务都是张行简在操持。

    沈青梧披衣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啰嗦。

    众人看不出她的反应,面面相觑。他们既感激她,又因她的寡言而尴尬。

    老军医的前来,解救了他们。

    众人打哈哈:“博帅醒了,你也醒了,这是大好事。晚上咱们办宴庆祝……不过将军刚醒来,就不用来参宴了,意思一下就可以。”

    他们纷纷推帐告退,老军医一人待在沈青梧的军帐中,为她探了脉后,吞吞吐吐说起她那个生育艰难的隐患。

    沈青梧心神空了一下。

    也许是有点难过。

    毕竟她也是一个女子。

    不过……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人生于世,上天本就很少优待她,她早已习惯。

    老军医见她反应平平,叹口气。这位女将军的古怪,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他出门去煎药,想着若是自己女儿受沈青梧这样的罪,自己该多心疼。

    沈青梧独自坐在帐中,手撑着昏沉沉的大脑。

    初初醒来,她仍然虚弱十分,周身无力。但闭上眼,她模糊想起一些片段。

    她曾经以为那是梦。

    张行简背着她一步步走在雪地中,多么梦幻又虚假。只有爱做梦的傻子,才会相信。

    可是……他们说,张行简此时就在军营中。

    沈青梧靠着帐布,脑海中浮现那浓郁弥漫的雪雾,青年郎君时轻时重的呼吸,他身上的气息、雪与血相融的味道……

    冰天雪地中,她伸手戳他的脸,戳他的睫毛。

    良久,沈青梧睁开眼。

    她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翻开衣领,查看自己身上伤包扎的痕迹。她不知会任何人,扶着桌与榻,在帐中吃力而慢吞吞地行走。

    她衣衫不整,却目光如电,逡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她闻到一点儿铁腥味。

    她手捂着腰腹,蹲下身,慢腾腾地从床榻底下,找到了一长布条。布条上沾着血,几日下来味道已经难堪,但是军营中环境如此,人们进进出出,竟无一人发现这布条被踢在床板底下。

    布条是锦缎所织,绣着云萝卷草纹。若没有那血,这应该是……男子的腰带——

    寒夜中,杨肃从外回到军营,端起一碗滚烫的苦药,仰头猛灌。

    灯火点亮,他霎时警惕,猛地抽出一把刀向前——“何人?!”

    他虚张声势的刀面上映出来人雪白的脸、垂落的乌发、冷寂的双眸……杨肃半途硬生生收刀,将刀停在沈青梧脖颈前。

    他又惊又怒:“你什么毛病?!好端端闯我军帐,还不发声是怎么回事?”

    沈青梧靠墙而坐,大马金刀,腰板笔直,声音很轻:“没力气说话。”

    杨肃:“……”

    他道:“那你呼吸重一点,我也能听出来。”

    沈青梧声音依然很轻:“也没力气加重呼吸。”

    杨肃:“……”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沈青梧,这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沈青梧模样。

    她脸色非常白,脸颊瘦削没有了一点肉,颧骨突兀,唇色发青发白,衬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

    长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起,而是一半披散在肩,只敷衍地用木簪束着。

    她受了重伤,不能穿铠甲,一身宽松无比的雪色宽袍披在身上,袖口露出的一点儿手指葱白如玉。

    她眉眼端丽,羸弱万分,因为这份弱,多了很多说不出的让人怜惜的美感。

    杨肃一眼眼看她,突兀意识到难怪她和沈青叶是堂姐妹,原来沈青梧病起来,也有那般楚楚动人的柔弱美。

    沈青梧冷冰冰:“你在看什么?”

    她一开口,那份柔弱瞬间消失殆尽。

    杨肃叹口气,坐下来:“听说你今日醒了,我本也应去看你。但我刚从博帅那里回来……你怎么刚醒,不好好休息,来我这里?有什么事,不能等你好全了再说?”

    沈青梧冷漠:“我的事很重要。”

    杨肃:“……”

    他低头一会儿,下定决心一样抬头:“沈青梧,要不你嫁给我吧。”

    沈青梧眉头都不动一下:“你做梦。”

    杨肃:“……我是真心的……”

    他话没说完,被沈青梧打断:“谁从山里把我救出来的?”

    杨肃一怔,想起张行简曾经的要求。

    他笑嘻嘻:“我啊。咱们出生入死,我不救你谁救你?”

    沈青梧淡漠:“你怎么救的我?你自己不是也受伤了吗?”

    杨肃学着张行简曾教过他的话,心中一时古怪,心想张三郎竟然这么了解沈青梧……可是张三郎会不会想到,沈青梧刚醒来,拖着病体就来质问他救命的事?

    杨肃:“我拄着拐杖到处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晕在我怀里,还说要杀了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开玩笑,你应该以为我是敌人吧。

    “我给你简单处理了伤,一路背着你……”

    沈青梧问:“你背我?”

    杨肃:“不然还能有谁?”

    她赫然站起来,明明体虚,走路摇晃,还一步步向他逼迫而来。杨肃被她气势所压,不禁后退:“你干什么?”

    沈青梧:“你怎么背的我?给我现在学一学。”

    杨肃:“你什么毛病啊!”

    沈青梧将他逼到帐门角落,手费力地撑在毡帘上,看他跌坐在地。她说:“哪只手碰过我,哪只手解开的衣带,怎么摸的……”

    杨肃涨红脸,厉声:“你将我当成什么,登徒浪子吗?”

    沈青梧声音更厉:“你不摸,怎么包扎?!”

    她说:“再给我包扎一次。”

    杨肃额上渗汗。

    沈青梧从怀中取出一长腰带,腰带上沾着血,她将腰带举到他面前,问:“你的?”

    杨肃硬撑:“是的。”

    沈青梧张口,却因一股冷风从外吹入,她咳嗽不已,肩膀颤抖,脸色白如鬼怪。

    杨肃:“疯子就去养伤,不要吓人,好不好?”

    沈青梧咳嗽止住一些,脸色因咳而晕出一抹绯红,她的眼睛像浸在水中一样又黑又亮,锐寒十足。

    沈青梧说:“这腰带不是蜀锦所织,你整日在益州,哪来的时间离开这里,得到一条不是蜀锦所织的腰带?”

    杨肃惊笑。

    他被她逼在角落里,仰头看她发疯,咬牙切齿:“我好歹也是大世家出身,我不至于连一条腰带都用不起。”

    沈青梧:“腰带上绣的什么?梧桐还是凤凰?”

    杨肃迟疑——张行简的腰带不可能绣任何与沈青梧有关的象征。

    他说:“凤凰。”

    沈青梧看着他冷笑。

    杨肃终于闭目,他冷汗淋淋,快要被她折磨疯。

    他败给她:“好,我认输……确实不是我救的你,我伤只比你轻一些,哪里救的了你。是有人让我这么说……”

    沈青梧抓着腰带,夺门而出。

    杨肃愣一会儿,起身追出去,气急败坏:“沈青梧!”——

    积雪融化,夜间寒月出,皎洁明净。

    军营中张灯结彩,办起迟了许多日的夜宴,庆祝军中几位将军转危为安。他们度过大难,打败西狄,朝廷必然嘉奖。

    张行简并未参加夜宴。

    长林陪着他,一同站在主帅的帐门外,等待博容接见他们。

    郎君的声音从后追来:“沈青梧、沈青梧,你站住!”

    张行简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他停顿了很久,缓缓回头,看到夜风洌冽,白袍飞扬,沈青梧疾步向这边走来,漆黑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他。

    长林默默后退。

    长林在张行简耳后轻语:“你又怎么招惹她了?她怎么每次见你都一副想吃了你的样子?”

    张行简默然不语。

    身后灯火阑珊,他一身淡青圆领文士袍,立在上风口,衣袍掀扬,俊逸之姿如月下神子。那是萧萧肃肃玉山倒一般的美男子,不提步步紧逼的沈青梧,追着沈青梧的杨肃,都要为张行简那清逸风姿而惊艳。

    沈青梧停在张行简五步外。他素洁清雅,她颓如泥沼。她看着两人之间巨大的差异,可她不管。

    冷风吹发,乌黑发梢凌乱地塞入衣领,沈青梧凝视张行简。她眼睛乌光闪闪,像雪夜中的火苗,光影摇曳。

    杨肃站在沈青梧五步外。

    月光投落,沈青梧眼睛看着张行简,一字一句:“杨肃。”

    她身后的杨肃吃惊地应一声。

    沈青梧对杨肃说话,眼睛却始终对着张行简:“我迟早搞死你。”

    杨肃面色微变。

    张行简眉目动一下。

    张行简身后,毡帘堆叠,披着鹤氅的博容推开帐门,看着月下的青年郎君,以及与张行简对视的沈青梧。

    远处人影幢幢,歌舞尽兴。近处暗光勾影,人心繁复。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幕——

    为什么沈青梧说的是杨肃,却像是在威胁张行简?

    作者有话说:

    ◉ 第 30 章

    沈青梧从不后退, 逼向张行简。

    张行简目光微微偏离,看向沈青梧身后的杨肃, 微有责怪:这么点儿小事都瞒不住。

    杨肃心酸, 低头:张月鹿是没见过沈青梧发疯时吓人的模样,那一边摇摇欲倒一边还步步紧逼的气势,谁能扛得住?

    博容声音比平日严厉:“沈青梧!”

    沈青梧终于挪开目光,看向掀开毡帘的博容。

    博容:“岂能在中枢钦差面前如此无礼?你和杨肃的事, 你们私下解决, 不要在明面上闹得不可开交。你们两个, 都去领罚!”

    杨肃垂头丧气应是。

    沈青梧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博容目中幽光点点, 他对沈青梧无奈,回过视线后,目光落到张行简身上——

    这便是他那未曾蒙面的三弟。

    这便是东京城中人人称赞的月亮, 让沈青梧摔了跟头的郎君。

    博容被风吹到, 脸色有些苍然,他咳嗽两声:“张三郎,进来说话吧。”——

    长林在外守着, 与博容的侍卫大眼瞪小眼。他颇想打听一下博容这些年的动向, 便嬉皮笑脸地蹭上去:“这位大哥,喝酒不?有人巡夜的, 喝几口没关系……”

    帐帘内, 博容与张行简将外头长林忽悠人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张行简诧异一下:没想到一个主帅营房,如此不隔音。外头什么动静都瞒不住。

    博容看着张行简温润淡然的面容, 心中不禁几分敬佩。想他若是被人撞见自己的侍卫另有目的, 自己必然羞愧。张行简……被二娘教得很有些意思。

    博容:“一军主帅, 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帐帘薄了点, 还望见谅。”

    张行简温和认错:“长林胡闹了些,我这就让他……”

    博容:“不必了。”

    门外动静远去,显然长林已将守卫拐走。如此一来,主帐中谈论什么,都不会被人听到。

    火炉边,张行简抬袖拱手,撩袍下跪,恭恭敬敬向博容叩拜:“大哥。”

    他向这位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兄长行礼,正如他被记入嫡系族谱第一日,要给张文璧下跪那样。

    博容目光复杂。

    他恍神一会儿,才让张行简起身。

    博容苦笑:“我不该送沈青梧那块玉佩……你顺藤摸瓜,到这里找到我,确实是我大意。我本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没人会记得我了……”

    张行简心中停顿一下:博容送沈青梧玉佩,又让沈青梧去东京,或许有试探东京还有谁记得他的意思。

    张行简思绪没在细枝末节上停留太久:“二姐记得你。”

    他顿一顿:“孔相孔业记得你。”

    他最后说:“安德长帝姬也记得你。”

    博容睫毛颤了颤,他坐在主座上,神色因伤而疲惫委顿。营帐中火星荜拨,他许久不言,只看着炉中火出神。

    张行简温温静静:“兄长有自己的难处,我来到此间,并非要逼迫兄长什么。而是我既然叫你一声‘大哥’,既然叫张二娘一声‘二姐’,张家的荣衰前程,我都不得不多心。

    “敢问大哥,你用了‘博容’这个身份,真正的‘博容’在哪里?大哥可有杀了他?”

    博容微怔。

    博容说:“二娘是这样教你的——无缘无故便要杀人?”

    张行简观察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含笑回答:“自然不是。我杀人必有缘故……二姐希望我像大哥一样光风霁月,我心中自也有自己的抱负。生平做一回张三郎,当着东京的张月鹿,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大哥若是没有处理那人,那便由我代为处理吧。我不会让大哥为难的。”

    博容目光闪烁,静然不语。

    张行简又问:“父母惨死,远遁他乡,抱负未休,报国不待……兄长既要做光华的人,我来做刽子手也无妨。敢问兄长,需要我替你杀了李令歌吗?”

    博容震惊看他。

    博容:“张、月、鹿。”

    ……这简直不像他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听说的张行简。

    杨肃只说那个人厉害,长得好,修养好,处理政务很能干;沈青梧干脆提也不提……沈青梧知道张行简的这一面吗?

    张行简观察着他。

    张行简轻声:“看来,不是李令歌杀害的兄长爹娘。”

    博容回过神,冷淡:“你试探我?”

    张行简告罪,却不知悔改:“因兄长行事实在古怪,二姐给出的原因无法说服我。安德长帝姬若喜欢大哥,大哥也心悦她,她身为帝姬,何必对张家下杀手?

    “大哥爹娘终归是臣,臣是无法真正拒绝君的。帝姬只要耐心等一等,她的心上人又是那样有本事一人,她难道不该相信她的情郎会保护她,会处理好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关系吗?什么样的环境,会让她不安得需要杀掉大哥爹娘?

    “据我了解,她当年只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单纯的小娘子。谁在那个年龄,都是可亲可怜的……我不相信一个帝姬会犯那种错,除非她是天生的疯子,瞒住了所有人。”

    张行简想一想自己平日见到的李令歌。

    他微笑肯定:“她恰恰不是天生的疯子。”

    博容眼皮微抬,认真端详着张行简。

    博容问:“那你以为是谁?”

    张行简回答:“是少帝。”

    帐内静极,帘外一阵风过,吹灭室内炉中火光。

    漆黑降临,万籁俱寂。

    博容目中厉光一闪而逝,被他压抑。他搭在膝头的手握成拳,闭上眼,回想到当年——

    那个血流成河的寒夜,他独闯皇宫,面对万千羽林卫。

    文人持剑,情非得已。

    刀光剑影,剑光所指,帝姬哀求他放过少帝,说会补偿张家……

    漫长无尽的夜中,他喜欢的人跪在他面前哭,素手握住他的剑,她发着抖:“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会管好他的,我会让他认错的,他是小孩子不懂事,他全是为了我,我会补偿张家……容哥,你原谅他好不好?”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张家父母死前,逼他发誓永不和李令歌在一起。

    他想杀了少帝,帝姬想囚禁他。各自都想用各自的方式解决那件事,闹到最后精疲力尽,情意耗空,恩断义绝。

    何况一名臣子,如何审判君主?

    博容淡声:“你说的不错,帝姬不是天生的疯子,但少帝的天真带着残忍。”

    张行简静静听着。

    他慢慢说:“你想杀了少帝,却因帝姬而投鼠忌器。帝姬提防着你,有她在,你就到不了少帝身边,动不了少帝。你只能死遁。”

    张行简说:“多年以后,大哥作战杀敌,功高震主,终有入朝一日,终有让人不再提防一日,终有被帝姬遗忘之日……大哥要和张家断绝往来,将所有扛于你身,不连累家族。到那时,你要杀了少帝吗?”

    博容不语。

    张行简笑一笑:“可是孔业已经在怀疑张家了,也在怀疑你了。你恐怕瞒不到那个时候。”

    张行简喃喃自语:“不如我与大哥合作吧。”

    博容:“张月鹿,你不必搅和进来……”

    张行简温文尔雅:“不。大哥想要报仇,我想要名利。我们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长林等到张行简出帐,跟他一同走。

    长林:“看起来郎君得偿所愿。”

    张行简笑而不语。

    长林:“你又装模作样起来了……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刚才东京快马加鞭送来了邸报,一堆政务,都要问你……”

    张行简立马揉额头,开始咳嗽:“我累了,我要休息,东京政务有孔相处理……”

    长林笑起来:“你就不要在我跟前装病了好不好?你怎么这么懒……唔。”

    他收口,因他看到了沈青梧。

    张行简也看到了。

    他揉着额头的手微微僵一下,才放下袖子,对她露出礼貌的笑。

    他目光闪烁一下,略有疑问:她怎么站在风口?专门等他?

    他开始回忆:他又让她恨得……这么牙痒痒吗?——

    沈青梧仍是方才见他们时的半束发打扮,顶多是多披了一件玄色外袍。

    她靠树而站,一身冷冽肃杀。发丝拂面,女将军一双漆黑的眼睛没看他们,而是仰望着天上明月。她既苍白,又强悍。

    长林向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里……专门等着收拾我们郎君?”

    他说“收拾”说得很不自在。

    但他找不到更好的用词。

    沈青梧每次见到张行简,都是这副充满斗志、熊熊燃烧的冷艳模样。

    张行简整整衣容,叹口气,向她行礼:“沈将军。”

    他想,沈青梧现在一定更讨厌他了。

    沈青梧缓缓转脸,如面对自己的毕生敌人一样,盯着张行简。

    寒夜星火寥寥,她听到了张行简放松时与长林开玩笑的话。她挺喜欢他那般模样,但她想张行简不知道他勾起了她浓浓的欲念。

    她原本已想忘掉他,原本已想放过他。可他铁石心肠,偏又心如春水。

    洪水要决堤,杀机是天性,积蓄多年压抑多年的情绪也要爆发:是他非要跑去山里救她,背她背了一路;是他明明与她生死与共,还要将救命之恩推给杨肃,要和她划清界限。

    一个郎君,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月亮越是千方百计地不想被她摘下,她越是要摘下来玩玩。

    从此时此刻起,沈青梧修复自己对张行简所有既定的看法,不再想忘掉他、放过他——

    张行简这个人的存在,对她已是一种凌迟,一种折磨。她既记忆深刻,又痛恨万分。为了自己,她必须反击,必须应战。

    她要张行简不甘,要张行简低头,要张行简后悔,要张行简求她。

    她要强迫,折辱,摧毁,以及必要时的玉石俱焚。

    她将使尽手段,摘下这轮月亮。

    她要月亮输给她——

    长夜中,沈青梧不理会张行简的话,只回答长林:“博帅罚我,我领了半个时辰的罚站。”

    张行简目若流光摇落。

    他问:“……他要你如何,你就如何?你不是还受着伤吗?”

    他想她未免太听博容的话,可是博容对她并非没有私心。他真想提醒这个傻子,但是她不会信他吧?

    沈青梧则想,她这算是示弱,让他心软了吗?

    张行简语气平静地要长林去请示博容,放过沈青梧。

    沈青梧歪脸,若有所思:装弱这么有用呢?

    她学会了。

    她冷着脸,对张行简说:“过来扶我一下。”

    长林离去找博容,沈青梧靠着树,脸色惨白,直冒冷汗,张行简以为她脆弱不已。他犹豫一下后上前,才伸出手,沈青梧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他脖颈前。

    匕首抵着脖颈,张行简很无奈:“……”

    沈青梧:“我走不动,累了,送我回军帐。”

    她很满意她装弱的效果。从此刻起,她要战他。

    作者有话说:

    对梧桐来说,爱是强迫,折辱,摧毁,以及必要时的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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