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童言童语, 惹人尴尬。

    沈青梧是所有人中,最不尴尬的。那家人堵在篱笆前不知如何接口, 沈青梧已经抬手将带来的点心盒塞入中年夫妇手中。

    她另一手抓住张行简手腕, 要带他进院子。

    中年夫妇:“呃……”

    沈青梧回头,乌黑眼眸盯着他们:“你们邀请的我们,我们还带贺礼了。”

    她的言外之意,恐怕只有张行简听懂了——我完全按照你们的章程办事, 还有什么问题?

    张行简整理一下情绪, 少不得帮己方圆场, 他对这家人笑一笑:“我与阿文开几句玩笑, 没想到他当了真。都是不值一提的笑话,今夜的主人并不是我们。”

    他说了恭喜之类的话,却见这家人面色有些不自然。

    那即将定亲的年轻娘子是阿文的姐姐, 名唤秀娘。与她要定亲的男子明显是庄稼户人, 憨厚老实,身量高硕。男子站在秀娘旁边,陪秀娘一家人应酬来宾, 有些笨嘴笨舌。

    秀娘容貌清丽, 肤色白皙,一双眼睛宛如星夜。在这座不大的小镇上, 她已算少见的美人了。

    这位小美人看到张行简, 目露怔忡,然后是惆怅、失落的神色。她目视着张行简与他那身量高挑的妻子进入自家院落, 秀娘眉目间的愁绪, 从始至终没有散开。

    张行简心中有了数。

    沈青梧虽然心中没有数, 但她多么敏锐, 当然感觉得到那个秀娘一直在看张行简。

    她侧头看自己这位假冒夫君, 看他入座时袍袖微扬的优雅,再看他唇角那始终噙着的笑意。

    沈青梧突然开口:“觊觎旁人的夫君,是不是罪大恶极?”

    张行简立刻:“罪不至死。”

    他侧头看着她笑:“何况沈将军有何立场说此话?你对我……嗯?”

    沈青梧淡漠:“我和她怎能一样。”

    张行简挑眉。

    他听沈青梧很自然地说:“我是混账,是恶徒,是讨厌鬼。秀娘又不是。”

    张行简静静看她。

    他说:“谁说你是混账,是恶徒,是讨厌鬼?”

    沈青梧平静:“大家都这么说,不是吗?”

    张行简:“我怎么从未听到过?”

    沈青梧侧过脸来看他,她质疑张行简:“你被你二姐看得太严了,连门都很少出,听不到正常。何况大家嘴里没有说,眼睛会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她为自己正名:“我又不是真的看不懂别人眼色。”

    无论在东京,还是在军营,抑或是现在,沈青梧都是大部分人眼里的麻烦。在军营时好一些,她独来独往,闯祸也不过是打仗那些事,那叫做“英勇”,不叫“麻烦”。

    沈青梧早就学会少招惹别人了。

    她现在唯一不停招惹的人,只有张行简。

    张行简幽目看着她。

    他看她无所谓地这样说,又看她在思考不应该动秀娘后,便无聊地去捡桌上的水果吃。周遭确实有人很好奇他们,但是没什么人过来。

    那是因为张行简与沈青梧二人坐在这里,本就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但沈青梧应该认为,那是她自己讨人嫌的原因。

    张行简突然轻声:“博容对你并不好。”

    博容都在教她些什么?博容还让沈青梧来找张行简,踏入张家这个旋涡……博容为什么不对沈青梧好一些?

    沈青梧扭头看他,眉目冷冽:“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再让我听到你说他的坏话,我杀了你。”

    张行简眉目静然,淡淡看她。他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是话到口边,如被寒冰冻住一样。

    张行简将话咽了回去,他微微笑:“看起来沈将军对博帅有不同寻常的感情。那在下便不明白,沈将军为何要这样对在下,不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博帅呢?”

    他试探她:“你不觉得我与他,很像吗?”

    沈青梧怔忡。

    她心想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博容?博容又不是张行简,又不像张行简这样、这样……这样不知道让她怎么说。

    她总是看到张行简,就有不甘涌上心头,非要做点什么不可。

    沈青梧评价道:“你们有时候是很像。”

    张行简目光缩一下,唇角的笑短暂凉下,但又很快恢复。

    他再听她思索着回答他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对你……因为这么对你……很爽啊。”

    张行简:“……?”

    他咬牙笑:“看我受辱,你很爽?”

    沈青梧盯着他眉目,她看出他在忍怒了。这么玉净花明的一张脸,此时雪白无比,眼中星光在闪。她分明觉得他此时也很好看,她就喜欢看他的情绪失控。

    于是沈青梧定定看着他,非常平静的:“嗯。”

    张行简深吸口气,当即扭过脸,不再理会她了。

    沈青梧托腮:“你生气了?”

    接下来客人来来往往期间,沈青梧如何尝试与他搭话,他都不理不睬。沈青梧为他这副模样困惑又兴奋,她简直忍不住想更深地逗弄他、折腾他……

    不过她前几日才发誓过最近几天不折腾他,他下午时还帮她挽了发,帮她戴了花……沈青梧决定让张行简高兴一些。

    于是她也撇过脸,不再和他说话了。不与他说话,他就不会更不高兴。

    张行简幽幽看她,最终垂下眼,自嘲一笑。

    沈青梧在这边坐了很久,院中陆续坐满了人,那在院门口迎接客人的一对未婚夫妻终于进来,说些客套话,感谢来宾,并向众人敬酒。

    年轻貌美的秀娘吃一杯酒,就咳得满脸绯红。她那老实的未婚夫连忙拍她肩,帮她递水。她娇娇弱弱地站在魁梧的未婚夫身边,十分的轻柔婉约。

    沈青梧耳朵尖,听到来宾中有女子小声嘀咕:“狐媚样,吃盏酒都要被呛,不就是让男人给她拍肩吗?”

    沈青梧恍然大悟。

    她侧头看张行简,若有所思。

    沈青梧很快又被那对未婚夫妻的故事吸引——来宾中有人私下嘀咕,说这个秀娘这么年少,才堪堪十五,就着急嫁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太可惜了。

    而秀娘那未婚夫在秀娘不咳嗽后,磕磕绊绊地拿出一个木盒,将木盒中装着的一枚簪子递过去:“秀、秀娘,我把家中钱都花了,给你买簪子。听爹娘说,你想要很久了,我会、会给你买很多簪子……”

    人群中传来善意的笑。

    那未婚夫涨红着脸说完自己的话:“娘子都应该被郎君送簪子的,我家虽然穷……但没有娘子没有簪子的。”

    秀娘怔怔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木盒,再看自己原本看不上眼的老实男人。她忍不住偏头,看眼来宾中那鹤立鸡群一样秀雅安然的自家邻居……

    秀娘心中五味杂陈,收下了男人的簪子,得到了人群的善意起哄。

    星火下,她美丽的面孔隐隐发红。

    沈青梧盯着秀娘,她突然伸手抚摸自己发鬓。鬓间的花还在,但这是她自己摘的。鬓间也有木簪,但这也是她自己的。

    她没有被人送过簪子。

    沈青梧扭头看旁边的张行简。

    张行简立即低头喝茶,当做不知。

    沈青梧却哪里管他,她倾身就要戳他,却在这时,院中传来骚乱,一队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外而入,吵闹声让秀娘等人面色煞白。

    一群官吏提着刀,从外闯入,到院中直奔秀娘而来:“就是她,带走!”

    所有人惊惶。

    这家中年夫妻登时扑过去,秀娘的未婚夫也拦上去。阿文钻进去,一口咬上一个官吏的手。那官吏惨叫间一掌拍开阿文,阿文尖叫:“不要碰我姐姐!”

    这场闹剧,让场面混乱。

    中年夫妻护着女儿:“官爷,官爷!我女儿不是未嫁身,我女儿有未婚夫了,马上就要成亲了!”

    官吏骂:“你们心思以为官老爷不知道?脑子有病吧?去宫里吃香喝辣的,乡邻不都跟着沾光?你们居然敢把女儿嫁出去……活得不耐烦了吧?”

    秀娘被扣住,她哭出来:“爹、爹娘——”

    她那壮实的未婚夫扑过去,就和一个官吏扭打起来:“秀娘和我定亲了,你们不能带走她……”

    官吏:“你们看清楚!不是我们要带走她,是官家挑中她!官家选美女入宫,这是天大的荣耀!都给我上……”

    这家夫妻哀嚎:“乡亲们,他们强抢民女,我们家秀娘都没有及笄,我们乡户人家,从来没想过让女儿进宫啊!东京再好我们也不去啊……”

    他们抹起眼泪,秀娘抽泣,阿文咬着一个官吏大腿不肯送,未婚夫被两个官吏按着便是一通打。

    院中火烛光晦暗不明。

    客人们震惊于权势的猖狂与自大,被这家人的悲苦感染,纷纷不平站起:“你们要干什么?秀娘都定亲了,不是未嫁女,你们还要抢……”

    官吏高喝:“一个个反了不成?想抗旨不成?!官家要秀娘进宫……”

    老夫妻哭泣:“官家哪里认识我们秀娘是谁……”

    坐在院中的沈青梧,终于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难怪她之前租院子时,这家人没有要定亲的意思,现在秀娘突然冒出来一个未婚夫。难怪她之前翻黄历,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不选良辰吉日。

    原来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原来他们要急着在女儿被抢走之前,大张旗鼓地把女儿嫁出去。他们认为请的客人越多,声势越大,官吏就不敢将女儿抢走。

    没想到官吏猖狂若此——

    沈青梧去摸自己的后背,反应过来她把弓箭丢家里去了。

    她停顿一下,觉得没关系。自己武艺这么高,赤手空拳,也能抢赢秀娘。

    但是在她出手前……混乱人群中,沈青梧抓着张行简,将张行简推到一个角落中,又一脚踹歪一张桌子。黑压压的桌子阴影罩下,正好能挡住这片天地,让人发现不了张行简。

    沈青梧对张行简说:“你藏好,别出来。”

    张行简从被她推入这安全的角落里,就开始出神。此时见她要走,他不禁伸手去抓住她。

    张行简:“沈青梧!”

    沈青梧回头看他。

    她发鬓间的花轻轻摇晃,在灰暗的夜光中一派澄明。

    张行简低声:“他们代表朝廷,你不是对手……”

    沈青梧不以为然:“他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张行简用她能听懂的话告诉她:“他们会叫来更多的人。”

    沈青梧:“他们打不过我。你藏好自己,不要被他们找到。”

    她忙着打架,忙着行侠仗义,还担心那些人伤了张行简,碰张行简一下。

    她胡乱地把自己的人藏好在这里,确保那些人找不过来,就转身冲入了人群中。

    沈青梧赤手空拳加入打斗,被沈青梧推入角落阴影中躲着的张行简听到外面的呼叫声——

    “你是谁?你敢对我们出手,你不想活了?明天就抓你进大牢!”

    “这个女人好凶,她是谁,谁家的?兄弟们,都给我上!”

    张行简睫毛轻颤,他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便慢慢地推开那张压在墙根的桌子。他没有再看那场打斗一眼,按照他早已看好的方位,趁着一片混乱,他离开了这里——

    夜一鼓,锣声过街。

    张行简站在一没有关门大吉的小摊前,买一根木簪。

    他身后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长林咳嗽一声。

    张行简并未回头,他买好簪子,收入怀中后,漫然行路。单薄袍衫笼着他,他袍袖飞扬,淡声问长林:“朝中情况如何?”

    十日前,张行简上山前,曾告诉一家当铺小二,让长林于此镇某半坡等他,与他联络。

    长林今日一整日都等在这里,在半夜时,终于见到了三郎。他便知道,三郎算无遗策,三郎说让他等在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来这里。

    沈青梧又哪里困得住三郎?

    长林跟随张行简,回答张行简的问题:“我们按照郎君的吩咐,一些大臣在做准备,为郎君翻案,将那捏造证据的事推到孔相身上了。”

    张行简道:“嗯,孔业正是最焦头烂额之时——他被少帝折磨得不轻。”

    长林迷惑。

    张行简偏脸看他,微笑:“少帝在天下选秀,对吗?”

    长林敬佩地看着郎君,不知道郎君怎么知道的。但是长林并没有把这事当做重要事情向郎君汇报,郎君如今问起,他也随意回答:

    “应该是吧,属下不是很清楚。帝姬走后,少帝想选秀,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也到了要成亲的年月。”

    张行简:“可少帝却在对天下的良家女子下手。孔业应该管不住少帝……”

    长林迷茫点头。

    他听张行简静了一会儿后,给出下一步的决定:“如今是最好的机会,让御史台参得勤一些。孔业为了名声,必然会阻拦少帝胡作非为,少帝此时正对他不耐烦,朝堂上的参奏,少帝很大可能会看。”

    长林连连点头,记下张行简的嘱咐。

    长林却劝:“郎君,参孔相是大事,帮你恢复名誉也很重要。这朝廷还在通缉你,你流落在外太危险了,不如回去……”

    张行简摇头:“我还有其他事。”

    他还要处理博老三的事,东京的政务,暂时不是头等要务。

    长林点头。

    长林理所当然地跟着张行简,却是走到巷头,张行简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他。长林看出他的犹豫,听张行简慢慢说:“如此,你先回去吧,等我再召。”

    长林:“……”

    他不明白:“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道:“你已经从沈青梧身边逃走了啊。沈青梧没办法的……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躲开她。之前是我大意,没有保护好郎君,但是郎君只要跟我们汇合,十个沈青梧也没办法……”

    张行简垂着眼。

    他想着下午时,从窗口跳入屋子扑入他怀中,要他为她插花的沈青梧。

    他再想着很多年前,赏花宴上那个拉着他手不放的沈青梧。

    他还想到片刻不久前,沈青梧忙着去打架,还不忘将他推入她自认安全的角落里,怕他被战斗波及。一个粗心大意的沈青梧,记得他是朝廷通缉犯,想法子让他不被官吏看到。

    他想到她的眼睛——

    那双冷漠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睛。

    那样的眼睛,也会弯起来,会笑,会伤心。会试着告诉他,逼迫他,让他去为她拿到她想要的。

    张行简迟疑又迟疑,犹豫又犹豫。

    凉风吹着他面颊。

    他缓缓说:“她不会放弃的。”

    ……她不会放开他的。

    长林:“可你也不好惹啊。”

    张行简不想被沈青梧找到的话,沈青梧如何找得到?

    寒夜中,长林听张行简轻声:“她是该吃些教训。可我、我……”

    长林:“嗯?”

    长林忽然凛冽:“谁?!”

    寒夜中,闯入的几个官吏脚步凌乱,冷不丁出现在路口。他们看到张行简,突然想到通缉令上似曾相识的画像。

    官吏一下子惊住:“拿下他!”

    张行简沉静地看着他们向自己飞袭而来——

    沈青梧应对这场战斗,游刃有余。客人们全都跑走了,她单打独斗,吓跑了那些官吏。空荡荡院中,只剩下哭泣的秀娘一家人。

    秀娘被未婚夫搂着肩,坐在台阶上哽咽。阿文脸上全是血,跪在姐姐身边安慰。

    秀娘的父母撑着身,抹掉眼泪,掩饰愁苦,来向沈青梧道谢。

    他们哽咽:“多谢女侠帮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沈青梧不管他们要怎么办,她环视成了一摊废墟的院子,纵起跳下,在院中飞快行走。那家人看得一愣一愣,见沈青梧一脚踢开几个木凳,蓦地弯下腰钻进去。

    沈青梧掀开桌布,角落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缕月光随着沈青梧掀帘而照入。角落中,先前好端端坐在这里的郎君,已经不见了。

    果然逃了。

    沈青梧不理会这家人的千恩万谢,跳上树梢,冷目观察四周痕迹,开始追逐——

    沈青梧在街巷中飞快奔跑,身影快极,在墙头与树间一闪而过。

    风拂乱她发丝,她鬓间的花也不知何时掉了,打斗亦让她梳好的发髻歪散,发丝凌乱地贴着面颊。

    沈青梧忽然看到一条街口躺着几个人,她跳下墙踏入此地,蹲下身去探,发现这几个官兵已经死了。

    她听到身后有气息,猛地腾身而起,抓过地上死去官兵手里的大刀,就向后旋转直劈。

    月光清澈,落入她眼中。

    大刀堪堪停在前方,没有落下去——

    她面前,站着温雅清逸的郎君。他单薄的袍袖被刀锋刺得扬起,他手中举着一根有三条流苏在轻晃的发簪,在她面前摇晃。

    张行简笑:“嗯?怎么这么凶?”

    沈青梧呆呆看他。

    她慢慢收回了刀,将那把沾血的刀抛在脚边。她笔直地站着,漆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行简。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

    张行简微微笑,非常无奈地说:“席上有官兵认出了我,我只好引开,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杀了他们。我回来得晚了……秀娘他们还好吗?”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

    她眼中的光,却幽亮无比。

    张行简苦笑:“刚才杀了人,还得让沈将军帮忙埋尸了。另外,秀娘一家人的事,你只赶走官兵是没用的,我们需要后手。”

    她一步步上前。

    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模样,如刀如剑,明亮夺目。

    张行简一步步后退。

    他将簪子递给她:“我给你买了簪子。你不是想要吗?不要生气了。”

    他的手碰到她时,手中簪子被她不留情面地挥落。清脆的木簪声击在青石板上,张行简听沈青梧冷漠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张行简顿一顿。

    他含笑:“还是要吧?”

    沈青梧:“不。”

    她不要他一点东西,她站在空旷的街巷间,夜风猎猎吹,浩大的明月悬挂于天。

    她从来没对张行简抱有期待。

    她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她活到二十一岁,活到今天,她从来不期待他!

    风掠着娘子清淡的眼睛,那其中的火让人心间砰砰。

    张行简小心地错过她目光,温和笑:“那我们先处理尸体吧……”

    他要走向地上的尸体,沈青梧从后蓦地抓住他手腕,扯住他。张行简回头间,被沈青梧向后推。

    他被按在墙上,仰颈间,她狠狠亲向他咽喉——

    她不要他任何东西。

    她只要他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 第 42 章

    更深, 雾浓霜重,村中犬吠声寥寥。

    沈青梧与张行简返回邻居院中时, 已到了后半夜。

    院中桌凳歪倒, 灯笼熄灭。宾客们早已散去,官兵们没再来,这家人坐在地上、台阶上抹泪。

    星火如豆,他们没有心情去歇息。

    看到沈青梧二人回来, 秀娘与她未婚夫还在哭, 阿文打了招呼, 老夫妻二人强打起精神, 来感谢沈青梧:

    “多谢沈娘子晚上帮我们拦住那些官兵,秀娘,快谢谢沈娘子……”

    沈青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张行简神色有些疲惫, 唇角破皮, 眸心乌润,一身袍衫却依旧风骨天然。

    在老夫妻目光落到那郎君身上时,他微笑着转移话题:“不知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这家人闻言, 眉目间神色更苦。

    他们当然不愿意让秀娘去东京、进后宫。乡野人家生平无大志, 只愿平安度日,那般遥远的地方, 前途未卜的未来, 并非他们所求。

    不然,他们也不会试图在秀娘被带走之前, 要给秀娘定亲, 反抗官兵了。

    张行简温温和和:“明日官府仍会上门, 会派来更多的兵士。你们只有一晚上时间。”

    老夫妻二人此时听明白这郎君有指点自己的意思, 忙拉着一家人作揖行礼, 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张行简让他们看沈青梧:“这位是益州军的镇西将军。”

    这家人凛然,怔怔看着这位看起来只是个子高一些、性情冷一些的娘子。乡野人家听说过女将军,却从未把女将军与自己身边人联系到一起。

    沈青梧看他们这副样子,她扬起下巴,说:“我是。”

    她拿出腰牌,在他们面前一晃。一家人不认识几个字,但起码看得出这腰牌不是寻常物,一般人也不敢仿制。

    接着,张行简教他们连夜收拾行李,搬家逃去益州。他详细告诉他们沿路如何与官府打交道,到了益州求助谁……他还摇身一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温文尔雅:

    “真到了益州,随意请教一军官,将信递上去,博帅便会为你们安排好住宿的。”

    沈青梧吃惊而敬佩地扭头看张行简。

    她确定张行简只有那么一段时间离开过自己眼皮,而这一段时间,他既买了簪子,又杀完了认出他的官兵,还写好了一封信……

    沈青梧眨着眼睛,开始思考:其实今夜所有事,都在张行简的预料中吧?

    也许在几日之前,阿文第一次跳入他们院子时,张行简听到了动静。张行简在那时,就开始布局,开始为今夜做准备。

    他早就知道秀娘仓促定亲的不正常,也早就知道官兵不会放过这一家,早就准备要帮这家人。

    那么……他今夜其实是有机会逃走的吧?

    他为什么不走?

    是知道走不了吗?

    他也觉得自己武功高,躲不开自己,是吧?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与这家人慢悠悠地解说该如何躲避此地官府的事,风从她耳际掠过,她目光灼而专注地盯着他:

    他真的对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啊。

    背对着沈青梧的张行简感觉到她今夜的情绪波动,他当然知道她的激动——半个时辰前,将他压在墙上的沈青梧,他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气息代表侵略、掠夺、不平。

    齿舌局促,唇被咬破,呼吸时轻时重,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人喘不上气。那个时候,张行简不得不伸手拥住她,缓缓抚摸她后背,让她平复情绪。

    被一个娘子紧追不放,是什么样的心情?

    被一个娘子紧追不放的同时,又清楚明白她未必在乎这是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张行简大脑是混乱的,大片大片的空白,一直充斥在他胸臆间。这些空白,总让张行简的每一次决定,每一次思考,都要花很大力气。

    他很累。

    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越来越累。

    沈青梧一定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麻烦之一了。

    而今,沈青梧又毫不避讳地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张行简抽空,回头望她一眼,微笑:“怎么?我又哪里惹沈将军了?”

    沈青梧说:“我会对你好一些的。”

    张行简给她一个疑问眼神:好一些是什么意思?——

    张行简当时忙着为这家人安排去处,没多余心思思考她的“好一些”代表什么。

    二人回去后,他累得顾不上沈青梧,倒头就睡。沈青梧趴俯上床,俯在他怀中亲他,他也闭着眼,当自己被一只小猫小狗舔了。

    张行简抱着趴在怀里的人,闭着的睫毛抖动,声声叹息:“沈将军,饶了我,我不行了。”

    沈青梧笑一下,声音带着快乐:“我饶你。”

    她就是又要折腾他,他也没力气、没精神。

    但沈青梧并未做多余的什么。

    黑暗中,她用被褥盖住二人。张行简闭着眼,她一直用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睡颜。她精神远好于他,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更加激动:

    她知道她似乎又闯了祸。

    如果她不去帮那家人,那家人会不会被官兵带走,都和她无关。她出手了,但没有人帮她解决后续问题的话,她会好心办坏事。毕竟普通人家,怎么对抗官兵?

    但是张行简在。

    他出手了。

    沈青梧想,他没有逃走,是不是就是知道自己应付不了后续事情,才特意留下来解决的?

    他是想帮那家人?

    沈青梧自己无所谓帮不帮,她只顾自己能看到的范围。她看到不平就要出手,看到不公也要当大侠。只是每一次结果都不好,每一次做了好事也要被人骂……

    而今夜,是沈青梧少有的没有被人责怪“好心办坏事”的时候。

    这都是张行简的功劳。

    夜静星稀,月藏入云后。满心激荡的沈青梧从被褥中钻出,又忍不住亲了张行简好多下。

    有人确实天生就好看,连累了都好看。

    她会报答他的!

    次日,张行简二人看了一下自己的邻居,见官兵在空房子周遭绕了一圈,讨论些什么后愤愤不平地离开。

    沈青梧满意点头:看起来那家人连夜逃走了,用她的腰牌平安过关卡,没有被人拦住。

    沈青梧扭头看张行简。

    他低垂着脸,神色沉静安然,对邻居的事似乎并不上心。沈青梧几步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便将他拉入屋。

    张行简微僵:“你做什么?”

    沈青梧:“报答你。”

    张行简:“……”

    他额上青筋直跳,脸色一时雪白一时染红。他试图抵抗,但他确实抵抗不得。

    这本就是他要回来、不得不面对的命运——

    日光融融,照入青帐。

    帐中年轻郎君呼吸艰涩,热汗淋淋。他是极为隐忍的人,但今日比往日更难忍受。

    沈青梧在帮他调理筋脉,修复被催折的手筋、脚筋。张行简几次说不用,都被她强制执行。她往往要趁这个机会欺压他,往往要在此机会中欣赏他的难堪。

    她每次都要亲他,吻他。

    手腕上的痛,总是需要另一种爽感来压住,好不让张行简在其中因承受不住沈青梧送进去的磅礴力量而陷入昏睡。

    他在此时,总是呼吸艰难,不自觉地仰着颈与她戏逐。眸中湿润、面染红意的俊美郎君躺在床上,任人为所欲为,本就是极难抵抗的。

    对沈青梧来说,每次只需要浪费一点内力,就可以欣赏到张行简的脆弱,这实在是天下最划算的生意。

    她喜欢与他情不自禁的每一个瞬间,也喜欢看他强忍、蹙眉、颤颤喘息。

    但是这一次,沈青梧要报答他,她不打算趁机偷吻,不打算到最后,与他滚到床上忘乎所以。那是欲,她从未克制,但她知道张行简不喜欢。

    沈青梧平日才不管他喜不喜欢,但他最近表现太好,她要管他喜不喜欢。

    他不喜欢,她就只疗伤,不去亲吻他。

    然而她如此认真,张行简受到的折磨,却看着比往日更加多。

    他呼吸格外乱,汗出得很多,唇瓣艳红万分。乌黑凌乱的发丝贴着面,张行简闭目时蹙眉,睁眼时,眼中星火粼粼,宛如清湖中涟漪荡浮。

    他猛地伸手扣住她手腕,修长的手骨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直跳。

    沈青梧与他呼吸寸息间,却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看他,什么也不做。

    张行简满脑子都是平日她在此时与自己亲得难解难分的样子,然而事实上,她只是给他手腕间传输内力,还很奇怪地问:

    “这么疼吗?”

    沈青梧伸手为他擦汗:“我内力与平时一样,没有加大。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张行简闭着眼,额头抵在她肩上。他呼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颤。

    沈青梧面红心跳,告诉自己不可趁人之危……至少今日不应该趁人之危。

    可他这副样子、这副样子……

    她心虚时,听到张行简声音沙哑:“沈青梧,你这个混账。”

    沈青梧问:“我为你输内力,帮你疗伤。我没打算藏私,打算帮你治好伤,我如此用心对你,哪里混账了?”

    他不语。

    沈青梧不服输,学他说话,很干脆地冷声:“张月鹿,你才是混账。”

    他伏在她肩头,似笑了一声,却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声未吭。

    他闭着眼,也知道自己一转过脸,就能亲到她耳朵。她会很配合地转头看他,他也不用做什么,就能亲到她,她必然十分愿意。

    她燃着火的眼睛,柔软的不甘示弱的唇,一点赘肉也没有的窄劲腰身,修长的腿,散开像蓬草一样乱糟糟的长发……

    张行简脑海中,尽是二人平时在此时亲昵的画面。

    这是报恩么?这是报复吧。

    那些汗、那些痒意、那些麻意……都让他疲累,让他憔悴。

    他默默忍受着这些。

    傻子一无所知。

    ……她真不如强了他算了——

    当小镇上一家人潜逃,前往益州寻找博帅求助时,益州正在下一场雨。

    益州本少雪,入冬时分,气候阴冷,越发潮湿。

    沈青叶撑着一把伞,匆匆进入一家客栈。她敲门而入,客栈静谧。

    此般情形不同寻常,但风雨交加气候冷寒,她若再呆在外面必然生病,没有侍女卫士照顾,沈青叶并没生病的资格。她只能收伞,咬牙推开了客栈门。

    客栈中灯火通亮,林林坐满了人,齐齐扭头回看这个闯入的年轻娘子。

    沈青叶心事重重,第一时间并未发现客栈的异常。

    她在此前,终于见到了益州军的一位军官。

    那位军官吃惊地告诉她,沈将军如今不在益州军,沈将军休了长假,不知去向。但是沈将军虽然不在,只要他们请示博帅,他们可以给沈青叶安排住宿,沈青叶可安心等沈将军回来……

    沈青叶婉拒了军官的好心。

    她来益州,本是为姐姐。姐姐若不在,她去益州军有何意义?她并不认识那些军官,也不想旁人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照料她。

    沈青叶心中怅然,想自己此行,是否见不到沈青梧。

    她终于与张行简退亲了,她不再愧疚于沈青梧,她多想见一见姐姐,亲口告诉姐姐这件事。

    她想见沈青梧,想多在外面一些时日……她不想回东京,不想面对沈家,不想重新回去堪比囹圄的大家院落。可是沦落在外,除了沈青梧,谁会帮她呢?

    沈青叶目染哀愁,纤纤行来。

    客栈中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沈青叶关上客栈门抬头,想叫一间房时,才发现这里气氛的古怪。

    她怔忡。

    靠在木门上的沈青叶抬头,看到客栈中的客人尽五大三粗,大部分是魁梧高大的壮士,偶尔一两个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她的女子……

    他们手边都有趁手的武器。

    在沈青叶深吸口气时,他们提着刀、耍着匕首,目光齐齐落到她身上。

    沈青叶背脊汗湿,扭头就要开门出去。

    一把匕首“砰”一下擦着她脸飞来,扎到门上,制止了沈青叶的退路。沈青叶僵硬片刻,回头面对他们。

    其中一汉子诡笑:“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来这家黑店做什么?是不是偷听到了什么话?今日……”

    他们互相使眼色。

    沈青叶到底是将门中长大的女孩儿,她自己体弱不习武,但她看得懂旁人眼中的杀意。她脸色煞白,大脑空茫,在他们一步步向她围来时,她急得快要哭。

    电光火石之间,沈青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们不能杀我,我、我是、是……秋君的夫人!”

    她胡乱从记忆中想出这个名字,万没想到这名字真的很有用,客栈中的人齐齐愣住,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她。

    有江湖女子迟疑:“秋君?”

    也有人奇怪:“我怎么听说,秋君接了一个什么任务,给死了?”

    撒谎第一次,第二次就顺畅很多。

    沈青叶垂下眼,捏紧自己袖中一块玉佩。原本用来换钱的玉佩,没想到在此时会派上用场。

    她道:“我有我夫君的玉佩为证。他虽然死了,却把玉佩留给我,让我找、找……”

    有人接口:“找‘秦月夜’庇护你?”

    沈青叶猜那应该是什么杀手组织的名字。

    她轻轻点头,怕他们不信,便将自己的玉佩拿给他们看。她认为这是极为必要的谎言,只要自己从这个客栈中走出,一定不会再与这些人相遇……

    客栈中人沉默不语,只听沈青叶轻声细语地编故事。这年轻貌美的娘子说话轻轻柔柔,很难想象秋君会突然多这么一个夫人。

    秋君死了,他们不必放过一个弱女子。

    但是秋君背后有“秦月夜”。

    而谁又能保证,秋君真的死了呢?

    一片诡异沉默中,只有沈青叶一人说故事。她见这些人不吭气,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没想到那起初看热闹、此时突然钻出来的客栈小二挡住她的路。

    小二热情:“秋君的遗孀是吧?看你不是江湖人士,就不要沾惹我们今夜的事了。小的给你安排一间房,你好好歇息吧。过几日,会有‘秦月夜’的杀手来接你……秋君的遗孀,想必他们会在意?”

    显然,小二仍在试探她。

    沈青叶只好微笑,屈膝行礼:“麻烦诸位壮士了。”

    纤阿窈窕的美人僵硬地扶着扶手走上二楼,感觉到身后人齐齐的注视。她听到他们讨论起“秋君”“秋君什么时候死的”“秋君什么时候多了个妻子”……

    沈青叶心生怯意。

    她手上尽是汗:姐姐,救命!——

    这般时候,长林再次来寻张行简。

    他陪张行简站在一古树遮掩的农村茅草屋顶,看着张行简被沈青梧囚禁的那处屋子陷入大火中,周围人越聚越多,纷纷去救火。

    在不久前,几个偷偷摸摸的官兵穿着常服,悄悄放了把火,要烧掉这房子,以及屋中住着的人。

    很显然,即使张行简与长林杀了之前的人,也有官兵认出了张行简是孔相要除掉的那个人。总有官员想讨好孔业,想悄悄杀掉张行简,好向东京邀功。

    而这一切,被沈青梧囚禁于屋中的张行简,心知肚明。

    那些放火的官兵明显踩过点,他们知道女子武功高强,一人就能打倒几十人,好对付的、他们本就要对付的,是被那女子保护着的男子。

    于是,这把火,必然在沈青梧去镇上的时候放。

    沈青梧去镇上为张行简买药,张行简被她绑于家宅。若无意外,沈青梧回来,看到的应该是一具被烧死的尸体。

    而这些,张行简都预料到了。

    长林甚至准备好了一具尸体,在那些救火人的帮助下,烧得看不清真容的尸体被搬出院子,只等着沈青梧前来确认……

    长林与郎君一同站在屋檐上,看着那火在风中越烧越大,他恍然大悟:“难怪那日郎君不与我走,原来郎君是想用更好的法子解决沈青梧这个麻烦。”

    他越想越觉得郎君这个方式确实好:“沈青梧性格执拗,即使郎君逃离,她也一定会追我们。她武功那么好,被这样的人追,确实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但是郎君若是‘死’了,就不一样了……郎君与我们离开后,本就不会轻易再露面。郎君藏入暗处与孔业下棋,沈青梧以为郎君死了,不会再穷追不舍。何况,沈青梧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一直追我们。”

    长林告诉张行简:“我派人去益州打听过了,沈青梧明年三月,就应该归队了。郎君只要消失到那个时候,她都不会有法子。之后郎君即使再活过来,沈青梧在军中,也没办法。”

    张行简不说话。

    长林在他耳边聒噪许久,他都一声不吭。长林看他雪色袍衫飞扬,宛如漂泊鹤影,孤高清冷。他以为下面放的那把火到底让张行简受了伤,心中有些担心,却不知如何问。

    长林半晌说:“我们走吧?”

    张行简:“再看看。”

    长林:“看什么……再看下去,沈青梧就要回来了。”

    他顿一下,恍然:“郎君是要亲眼看到沈青梧的反应,确信她不会再给我们造成麻烦,才能放心离开吗?”

    张行简不答。

    他说了一句与此时并无联系的话:“长林,你是否听过——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长林怔然。

    张行简:“动辄得咎,意思是说,不管你做什么,动不动就会受到指责。好像你做什么都不对,好像你的人生没有一点是对的。”

    他笑一笑:“这就是沈青梧常年面对的人生。”

    长林:“那、那又如何?”

    张行简慢慢说:“你看沈青梧那么倒霉,街上帮个人都要被人怀疑‘拐小孩’,拿银子租房子还被当冤大头骗进一个鬼屋,明明告诉旁人她与我是夫妻、却被人不停地问、不停地怀疑……她的人生,一直处于‘动辄得咎’的状态。”

    长林:“可是,我没见她如何啊。”

    张行简微笑:“是啊,她不如何。她该做什么,依然做什么。想做什么,仍去做什么。她好像从来没因为知道自己要闯祸,而去避免闯祸。她从没因为怕受到指责,而不去做什么。”

    他低下视线,目中流转着水波,轻柔十分:“你看,救我是那么讨厌的一件事。她仍救了一次又一次。

    “她没有因为救过我的结果不好,就再不去帮任何人,不去救任何人了。

    “她和别人不太一样啊。”

    风吹着面容与衣袍,站在屋顶的张行简,眼中倒映着烈烈浓火。他淡漠地想着最近发生的所有事:

    沈青梧比别人更不容易受到伤害。

    沈青梧比别人更容易受到伤害。

    长林怔怔听着郎君这些话,他知道郎君的感慨由何而来,但他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这么迟疑,变得不像以前的他。

    郎君清楚一切事,放下一切事。万般红尘过,皆不在他眼中。

    谁都不在乎的张月鹿,才能做好真正的月亮,代替那轮早已消失的太阳发出光华,庇护身边所有人……

    月亮应该无偏无爱才对。

    会偏心的月亮,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算无遗策的月亮了吧?

    郎君现在这样犹豫,是为什么?

    长林忽然道:“郎君,你看——”

    不用长林说,张行简已经看到了。

    他目光闪烁,看到沈青梧出现在隔岸观火的人群中。

    他看到沈青梧瞬间丢下满袋子的菜与熬好的药,在众人百般阻拦下,扑入那场火海。

    周围人阻拦她:“娘子,娘子回来!那火太大了,你什么都救不了。”

    “娘子节哀,你夫君、夫君已经死了啊……”

    他们指着那具烧得面容模糊不堪的尸体。

    沈青梧却只是瞥了一眼,仍入火海——

    长林:“郎君……”

    他扭头,吃惊地看到张行简从树间房檐上跳下,向那火海奔去。

    郎君洁白,温润如釉,让人见之而心生欢喜。

    长林呆住,疑惑地看着这一切。

    作者有话说:

    我们梧桐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一点点俘获月亮的!月亮心知肚明整个过程,小梧桐则稀里糊涂觉得他奇奇怪怪……

    ps:明天状态好的话就继续更,目前我感觉良好,看明天~

    ◉ 第 43 章

    沈青梧在火海中寻找。

    烟雾熏眼, 温度滚热,木头的构架与院中的草木让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声不绝, 沈青梧在这片火海中纵行, 直奔那本应困着张行简的主屋。

    她心跳平静,目光屡屡被火海阻隔,并不能让她在此时失去判断力。

    她躲过一房梁,横跨入屋时, 听到从自己相对的斜角方向传来郎君略带些哑的喘声:“沈青梧!”

    张行简。

    她听到声音便迅速抬头, 锁定昏昏火海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张行简行动自如, 艰难地越过断木, 向她的方向奔来。

    他眼睛看着她后方,他想开口提醒,张口却是沙哑的一阵咳嗽。

    沈青梧猛地转身, 袖中一把匕首向后刺去。火海屋外一道偷偷摸摸的人影抬着弓, 弓箭未射,被沈青梧一匕首刺中胸口,噗通倒入火海。

    同一时间, 张行简已经奔到沈青梧身边。

    白袍招上火舌, 沈青梧一掌掀去,将那火扑灭。她扣住他肩, 他抓住她手腕, 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拽去——沈青梧所站地方,横梁“噼啪”倒地, 火苗高窜, 小股爆炸轰然在后。

    热潮扑来。

    二人相拥着, 在地上一阵翻滚, 躲开那股热浪。

    火舌高卷, 火势更烈,地上的石子磕到脸颊上,划破出血。

    沈青梧抱着张行简,沉静无比地看着他。她在昏暗的红光中确定他的一眉一眼,他微蹙的长眉,石榴红的唇瓣……他果真没有死。

    方才沈青梧心跳平常,此时却心跳加快两分,一阵后怕的松快涌上心头。

    她被烟呛得咳嗽,眼睛通红。

    他的袍袖拂过她脸,沈青梧从地上爬起,一直扣着张行简的手未松。他咳嗽不住,听到她声音喑哑:“张月鹿。”

    张行简轻微点头。

    他就着沈青梧的手从地上起来,一双乌眸被烟熏得水光潋滟,光华柔润。他拉着沈青梧的手要带她起来,沈青梧没有站起。

    张行简回头,看向沈青梧。

    半跪在地的娘子灰头土脸,冷淡看着他,扣着他手腕不放,却也不跟他走。

    她眼中烧着比现实更加无边无际的野火。现实的火势滔天,野火漫漫,她压根不在意。

    她是不将生死放在眼中的疯子。

    张行简心口重重一跌。

    他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被她这种眼神打动。

    他放缓声音,劝说她:“先离开这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在外面安排了马,那些人放的火,不是我。无论你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马是他和长林原本打算离开时用的,如今却做了这种用途。被抛弃的长林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是时,沈青梧又听到火海外的断续脚步声。

    官兵们一边让人救火,一边摸着武器跟在后面,偷偷跟入火场,打扫尾场。

    沈青梧扭头,看眼身后浑浊不堪的情形。

    一道官兵人影刚在路尽头出现,张行简手起刀落,快速结果那人。同时沈青梧身形一转,在半空中翻身,一脚踹开向二人压来的高处木架。

    沈青梧与张行简对视一眼,他们喘着气,口鼻都因吸入过多灼热空气,而微微不畅。

    两人目中情绪各异。

    她的固执并未改变。

    张行简拉着她的手,声音低柔而耐心:“沈青梧,和我走吧。我会解释一切的。”

    他目中几多恳求,用自认为足以打动人的眼神看她。她目光落到他秀白的面容上,闪烁连连,终于软了态度。

    滚热火海,不适合太多交流。

    身后果然有人:“追!”——

    益州天气阴沉。

    百姓们在城门前搬运货物,为刚刚与西狄的一场小胜而高兴。随着冬日到来,西狄越来越不敢主动招惹边关,百姓们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冬日。

    博容与将士们一同在城门前,安排将士们帮百姓般粮食。那是益州军今年多余的粮草,益州百姓因为战争而损失了些生计粮食,博容一边上奏朝廷,一边让军营补给百姓。

    只是奏折已经去了一月,东京在少帝的歌舞纵乐之下,只寥寥回了几句宽慰话,让益州自己想办法筹粮。

    此时此刻,博容在人群中,帮着百姓劳作。

    第一片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他睫毛上。

    他抬头时,看到灰蒙蒙的天际,远天密云滚滚,近处人们低头辛劳。

    他出了一会儿神。

    杨肃在一片忙碌中,摸到了博容身边。杨肃在军中数年,作为弘农杨家的郎君,他已能独当一面,可以辅助博帅办理军务。

    杨肃此时向博容拱手,低声:“大帅,城门口来了十余辆马车。马车被我们挖的战壕堵住了,有几辆陷进去了。能坐马车的非显即贵,而且还是十多辆!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去看看?”

    博容心中稍微静了一下。

    杨肃疑惑地又问了一遍,他才侧头,温和地问:“马车中人可向我们求助?”

    杨肃:“这正是奇怪的地方!马车被战壕坑了,那车中下来十几个壮士,唔,还有侍女。他们围着车转了一会儿,也不吭气,就默默去推车轮,想靠自己把车抬出来。

    “咱们弟兄在城楼上看半天,见他们没有求助,咱们心里却不踏实。”

    杨肃收了笑脸,低声:“大帅,若是贵族男女出行,遇到这种情况,必然表明身份,要我们帮忙推车。若是不敢与我们对阵的,也不应有能力来十几辆马车。

    “我方才去数了数,发现有一辆车,从头到尾没有人下来。

    “大帅,你说这会不会是……西狄那边搞什么阴谋?会不会要把什么奇怪的机关运进城,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可这么大张旗鼓……也不应该啊。”

    博容思忖一二。

    他说:“你负责此处百姓搬粮食,我带人去看看。”

    杨肃说了好。

    杨肃又迟疑着和博容商量:“粮草给了百姓,军中怎么办?”

    博容笑了笑:“我心中有数。”

    杨肃立即放下心。

    博帅温和沉静,不像别的将军一样威风凛凛、浑身杀意。这样的将军,总是起初让人心里嘀咕,但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谁不信服博帅?

    博帅心有丘壑。

    不然,也不会陇右军多次被西狄算计,多年前还需要张行简去谈判,而益州军在没什么门路的十多年中,一直稳稳守着国门,不让西狄占一丝便宜。

    博容带着人出城。

    雪纷纷然,为他的藏青色战袍染上一层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细薄而软,又不常下,与东京的鹅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种时光流错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门前,果然看到了杨肃说的那些马车,以及推车的人。他停顿一下,上前与那些推车卫士交流,言辞妥当,和善平静,并报上益州军的名号。

    推车卫士中的领头人站出来,问:“益州军?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领头人平视博容,听到益州军的反应稀疏平常,并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断博容够不够资格与己方谈话。

    这般轻蔑的俯视态度,惹得博容身后的几位军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制止同僚的怒火,向对方自报家门:“在下乃益州军统帅,博容。”

    对方一怔。

    那卫士头领脸色几变,瞬间变得恭敬,道:“博帅?原来是博帅……你稍等。”

    他匆匆向身后的那些马车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杨肃所说的那辆,从头到尾没有人下来的马车。

    帮忙推车的卫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扬洒,天地起雾,边际的云层更深,一层肃冷随风袭来。

    博容看着卫士所站的马车方向,车门终于打开。一只纤白柔润的女子手搭在卫士腕上,慢慢伸出车帷。

    接着,一个美人披着灰青色斗篷,在卫士与侍女的搀扶下走出车厢。风雪轻扬,斗篷绒毛摇晃,兜帽被吹落,一张明艳至极的女子面容,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李令歌的长睫,被飞雪溅湿。她微微一缩眼,动作轻微地向后躲一下,似被潮冷吓到。但是退缩只一下,她便停下来。

    这位帝姬噙着笑,手扶着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来,目光盈盈。

    风雪在二人之间弥漫。

    众人不知这女子身份,只为她的美丽高贵而震撼,猜这女子身份不同寻常,寻常人家哪有这通身的气派?只有博容安静地立在原处,平静地接受她的出现、到来。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两步,袅袅弯腰,抬手相并过头顶,向他行师徒大礼。

    博容淡然地受此礼。

    帝姬身后的随从们则面面相觑,心惊肉跳:他们从来见帝姬的风光,见帝姬将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时见帝姬向旁人行这么大的礼?

    这人、这人……他们跟着帝姬来益州,却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浅笑:“容哥,好久不见。”

    博容身后的军人们齐齐吸气:容哥?

    博博博帅多年不婚,难道就是为了这桩风流债?可这女子到底是谁?!

    她并未解释她为什么向博容行礼。

    博容也只是看着她而不语。

    她稀疏平常地表达着故人重逢的欢喜,目中光华点点,喜悦并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遗忘两人之间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遗忘了多年前最后一面时,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着他浑身失血地怅然倒地,如何掩面哭泣……

    当年那个十五岁的面对命运茫然无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早已习惯一切、接受一切、对命运泰然自若的安德长帝姬。

    她不提当年任何事,作着面对他的欢喜状,也不见久别重逢的过余震惊、喜极而泣,抑或怨愤不平。偶尔的失态,东京的无状,皆被她掩饰。

    这是一场她自从知道他活着、就开始演练千万遍的重逢。

    李令歌只是微笑着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当年的事,和气地带着军人向她见礼:“见过帝姬。”

    军人们迷茫并震惊。

    这对三十余岁的旧日情人,早在风刀霜剑的磋磨中,学会了掩饰一切情绪,承受一切未知。

    李令歌柔声:“诸将辛苦了,请起。”

    她走向博容。

    博容淡然看她。

    李令歌:“容哥怎么在风雪中站着?我的马车陷入战壕,还想你们军务繁忙,我不麻烦你们,没想到提前见到容哥……你们在忙什么?”

    博容便带着她进城,介绍自己在做的事,让她看那些默然领粮的百姓。

    李令歌静静看着。

    博容道:“如今军粮不够……”

    李令歌浅笑:“我明白了,原来容哥要求我此事。唔,不如我先写书,帮益州军向四方州郡先筹粮?东京一时半会确实拨不出粮,得等明年收成。”

    博容温和:“多谢殿下为天下百姓着想。”

    李令歌笑而不语。

    她跟随博容而行。

    起初,卫士与侍女们跟着二人,后来,卫士与侍女们懂事地远离,也拦住那些没有眼色的军人。于是,这对看着十分赏眼的男女相携着,慢慢在人群中走。

    李令歌看到百姓对益州军的感激,也看到他们被生活磋磨得麻木的眼睛。

    那都是东京高台上看不到的。

    李令歌心中默想,张容……不,博容将自己诱来此地,是否就是想让自己看这些?他希望朝廷更优待益州些?

    但是大周要优待的州郡多了,益州又哪里排的上号。东京蛀虫们的斗争杀人不见血,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哪是张容……博容会遇到的。

    博容根本不知道她每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知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

    李令歌心中那般转着念头,面上却浑然不显。

    她从博容肩头看着天地风雪,看着百姓面容,轻叹:“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博容回头:“嗯?殿下还记得这一句?”

    这是他昔日教授那对姐弟时,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

    李令歌弯眸。

    李令歌有些撒娇地依偎向他:“容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博容不语。

    李令歌伸手,试探着碰触他手指。他顿一下,却没拒绝。李令歌便欢喜地挽住他手臂,笑吟吟:

    “我此次出京,本就是想休息休息。容哥想让我看什么,那我便看什么好了。”

    博容:“东京那边……”

    李令歌眼角笑微顿,不在意地说:“闹不出大乱子的。”

    她在博容面前,连李明书的名字都不想提。虚假的温馨亲昵,她心知肚明,但她想跟着博容走一遭。

    她既好奇博容的目的,也要平自己少年时的爱恋。

    她听博容笑一笑:“可惜益州没什么好风光,但幸好冬日到了,这里也没什么战争。若有闲暇,倒是可以带殿下四处转一转。”

    李令歌声音轻幽:“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轻快地跟上他步子,被他带着朝未知的前路走。

    她从后看他面容,一点点将他与过去的张容辨认并割裂。

    秀白的脸,修长的颈,窄瘦蓬勃的腰。

    他真是英俊的人,真是她见过的最能将君子之风发挥得彻底的人。他说话滴水不漏,做事四平八稳,心思藏得深,谁也看不透。

    这是李令歌见过的最接近完美的郎君,这是张家的太阳,东京的太阳。那是月亮永远无法企及的光。张行简永远比不上他,谁也比不上这位君子。

    她爱他的俊美高洁,爱他永远的齐整与平静。

    她享受着他的理智与体面,不用受歇斯底里的崩溃与质问。

    他既想保持风度,她奉陪到底。

    但李令歌在同时,也想看他不体面的那一面。若是这不体面的一面,能够再次属于她,被她俘获,就好了。

    李令歌垂下眼。

    她想:一位君子打算怎么对待自己呢?博容还是当年的张容吗?他还想做君子吗?

    她拭目以待。

    多年以后,她终于站到与昔日老师平等的地方,可以与这位老师过招。

    他说过她是他教出的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最坏最糟糕的学生。他见过她天真的一面,也是如今还活着的人中唯一听过她野心的人。

    那最坏的学生,想试一试能否赢了他啊——

    薄雾稀凉,露珠“滴答”落在面上。

    张行简醒来,才睁开眼,便被一股大力向后推。他本靠着树而坐,退无可退,那力量,便掐住了他咽喉。

    张行简面容绯红,浅咳两声,目光迷离地看清了沈青梧的面容。

    二人从火海逃脱,一路骑马逃亡,中途与追杀者过招。沈青梧艺高人胆大,他们换马行了一日,甩开了追兵,进入了一荒林中。

    张行简睡了一觉,醒来,便被沈青梧如此对待。

    冷风吹着二人面颊,她压在他身上,他后背被树磕得有些痛。呼吸间都是雾,二人久久没说话。

    沈青梧端详着张行简,冷冷问:“说,你做了什么?不说实话,我杀了你。”

    张行简苦笑:她永远对他喊打喊杀。

    他一时没说话,喉间指骨便收紧,她真有掐死他的力量。张行简闭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博容。”

    他喉间收紧的力量停下来。

    张行简闭目微笑:“你这么听博容的话啊——他让你不杀我,你就真的不杀?即使我想杀掉你?”

    沈青梧:“你没想杀掉我。”

    她停顿一下,说:“你如果想杀我,就不会进火海。你已经走了,根本没必要回头。我没有那么傻。”

    张行简笑:“那你掐着我做什么?”

    他笑容些许冷,还带些她弄不懂的嘲弄情绪。

    沈青梧不吭气。

    她并不明白缘故,但她凭着直觉,知道眼下所有事,都和张行简脱不了干系。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你从不相信我,对不对?”

    沈青梧:“没错。”

    张行简倏地睁眼。

    他无视她按在他喉间的手,无视她冷冽的眼神,他问:“我有问题问你,咳咳……”

    沈青梧盯着他在晨曦中发白的脸,红润的一张一合的唇。他越是狼狈,越是好看。

    沈青梧打断他的话,问他:“你要做什么,我和你为何走到这里,你老实回答。”

    张行简盯她片刻,慢慢说:“就和当初一样,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沈青梧瞬间听懂他说的什么——去年上元节的时候,他来给她上药。他想看她的玉佩,她用问题与他交换。

    沈青梧挑眉,应了好。

    但她记得这是狡猾的月亮。

    她贴着张行简的面,目光凝视他面颊上的血,灰乱的发丝。

    沈青梧克制着自己的野性,尽量平和地威胁他:“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会不会说实话,取决于你有没有说实话。”

    张行简心不在焉。

    他也许真的有问题问她,他此时少有的痛快。

    他不用她再重复,就知道她想要的答案:“火不是我放的,是官兵认出我,想杀人灭口。我挣脱你捆绑的布条,确实想逃,可火太大,我逃不出去。那些官兵你看到了……他们因为孔业的原因,不敢光明正大追杀,只敢行下作事,来除掉我。

    “你确实被我连累了。你跟着我一起逃到这里,我的错。”

    他说完这些,看着她,目中冰雪中几点星火摇晃:“该我问你了。”

    沈青梧怔一下。

    她没想到他如此配合,回答得这么干脆。她判断他的话,觉得他应该没撒太多慌。他看着这么狼狈,不像是故意的。

    毕竟……他怎可能逃走又回来呢?

    他定是逃不出去。

    沈青梧大度扬下巴:“你问吧。”

    张行简定定看着她:“你如何认出那具尸体不是我?”

    沈青梧茫然。

    张行简语速很慢,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那具尸体是我用一个官兵的样子弄的,我想让追杀我的人以为我已经死了。你为何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我?”

    沈青梧瞬间目光如电。

    她冷冷道:“你在火海外。”

    张行简静一下,没否认。

    但沈青梧不在乎这些细节,她瞥他一眼,告诉他:“那不是很好认吗?肩膀高低、宽窄不一样,腰也不一样,脖子都长得不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一样的,为什么我会认不出?”

    张行简:“我不是和博容很像吗?”

    沈青梧:“是……可也不是。”

    她得意道:“我可不是普通人。我一眼就能看出。”

    她暗示自己眼力非比寻常。

    张行简定定看着她。

    他突然抬臂,抱住她,无视她武力的威胁。他手指落在她颊上,轻轻为她擦掉那点血迹,目光轻软。

    沈青梧听到他轻轻笑,在耳边声音沙哑却好听。

    此时此刻,风冷天寒,林叶瑟瑟。他拥着不情不愿的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张行简轻声:“梧桐……你确实……不是普通人。”

    沈青梧因为他叫她“梧桐”而迷茫皱眉,又听到他说:“沈青梧,我们谈谈吧。”

    作者有话说:

    ◉ 第 44 章

    山林劲风呼呼作响, 碎石间爬满络石藤。

    四面无声,寂静如流星般落在山风中, 让人怅然, 心情随之低落。

    一日换马不停奔逃,沈青梧知道自己形象已经十分难堪。但她很少在意这些,她此时被张行简抱在怀中,却不肯被他完全抱着, 她抬头用点漆眸子看张行简。

    为什么这个人不因环境的糟糕, 而难看几分?

    他为什么依然清矍, 秀丽, 有旁人无法比拟的好气质?

    沈青梧为此愤愤不平。

    张行简在这里,露出少有的温柔。他手指点在她脸颊上靠近眼角的一点血渍上,用指腹轻轻为她擦拭。他如此专注, 睫毛长卷如帘, 眸心琉璃一样发着光,乌黑润泽。

    沈青梧脸上的血迹并不好擦干净。

    张行简便反复地擦拭,换来沈青梧不悦的皱眉, 他也没停下来。他明明看着她, 却显然心事重重。

    因为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没听到他的“谈谈”。这点时间他等得起, 他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或者说, 他对接下来的话,也没有抱有很大信心。

    沈青梧看着他, 说:“你是和博容乍一看很像, 可是细究起来一点也不一样。你哪里比得上他?”

    张行简按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停住。

    张行简默默看她。

    沈青梧实话实话:“你是在装好脾气, 博容却是真好脾气。你心眼很坏, 一肚子算计, 博容从来不和我们耍心眼。你武功很烂,一推就倒,博容就不会,他单手拿得动五十斤重的刀,你能么?”

    张行简咬牙。

    沈青梧用挑剔而嫌弃的眼神打量他:“你冷血,残酷,做事情总带着目的。你装君子,装好人,可你实际根本不在乎别人生死。你耍脾气,说别人坏话,动不动想杀我。你根本不让别人看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你是一个坏月亮……”

    张行简按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凉透,用力按了一下。

    张行简:“我从来没想杀你。”

    沈青梧停下话。

    她勇于承认,甚至为此而微微笑一下:“我知道。”

    她道:“不过你就是想杀我也没关系。我也会杀你的。”

    张行简心情复杂。

    他唇边的假笑快维持不下去,他低声,真像她说的那样,有些忍怒了:“我这么差,你还追着我不放?”

    沈青梧觉得他可笑。

    沈青梧淡漠:“我想做什么,需要你点头?”

    她心里道,她本来也不是喜欢好人,她本来就对月亮的无情非常感兴趣,非常的不甘。

    博容太好了,比她亲爹还像她爹;张月鹿太难搞,适合兵法征服。

    她就喜欢自己得不到的。

    何况、何况……在她眼中,张月鹿是如此好看的小仙男。

    他光有一张脸,都足够了。偏偏上天偏爱他,他不只有漂亮的脸,他如此生动,身上的那些特性,都让自己越战越勇。

    张行简拥着沈青梧,已经想推开她了。然而他正体虚,她靠在他怀中,大约觉得舒服,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

    沈青梧弄清楚了原委,已经不想杀张行简了。

    她在他怀中挑一个舒服的坐姿,扬下巴指挥他的手:“抱我。”

    张行简默默看她。

    沈青梧提要求:“用刚才那样的姿势抱我。”

    刚才那一瞬,她心中一荡,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柔软感觉。她喜欢那种感觉,想要重现。

    然而张行简不配合她了。

    他开始装糊涂,手礼貌地搭在她肩头,困惑迷离:“沈将军说什么?什么姿势?”

    沈青梧抿唇,漠着脸冷眼——

    看,果然难搞。

    张行简在这时重复起自己先前想说的话:“沈将军,我们谈一谈。”

    即使迟钝如沈青梧,也在一瞬间感觉到他情绪的激荡到平静——

    沈将军,沈青梧,阿无,梧桐。

    梧桐,沈青梧,沈将军。

    称呼的不同与顺序,对张行简来说,应当有她暂时没明白的意义。

    沈青梧陷入思考。

    张行简在她的冷漠中,重拾了自己的冷静。

    她强硬地非要坐在他怀中,他便当看不见,手只是礼貌地搭在她肩头,制止她进一步的动作。他试着问她:

    “沈将军,你一点不相信我有善心吗?”

    沈青梧抬头。

    张行简垂下眼,轻声:“我是朝廷通缉犯,沈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沈将军信不信,我对我的救命恩人,总是与旁人有些不同。”

    他停顿一下,心想恐怕沈青梧并不觉得。

    张行简继续说:“我怕连累沈将军。我虽不知沈将军可以离开军营多久,但沈将军必然是想放松些。带着我这个亡命之徒,是不是会影响沈将军?

    “而且……朝廷若是认出沈将军,发现沈将军的身份,我岂不是连累将军更多?”

    沈青梧漠然:“你想说什么?”

    张行简长睫上翘,观察着她。

    他温文尔雅,说话轻柔,只是一个试探的态度:“沈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应该抛下我?”

    沈青梧笑起来。

    她道:“不劳你费心。只要你不乱说,没人知道我是镇西将军。若有人知道了,必然是你说的。张月鹿,我不会放过你的。”

    张行简:“你便这么不信我?”

    沈青梧反应很快:“你不是让那家逃亡的人知道我是镇西将军了吗?他们若是被官兵追上,我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张行简怔一下。

    他解释:“只要他们按照我给的路线走,会有人接应他们。东京朝廷不是孔业的一言堂,我也有自己的势力,还有少帝的态度可以利用……沈将军,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沈青梧淡淡“哦”一声。

    张行简沉默。

    谈判很不顺利,她对他的始终不信任,也确实让他动摇,让他有些不悦。

    他自认自己对沈青梧一向宽容,对她几多照拂。他纵是没有掏心挖肺,可也不曾伤她。倒是她一直囚禁自己,害自己的伤一直好不全……

    张行简意识到,他和沈青梧之间的纠缠,很难说清对错。

    他陷入沉默。

    沈青梧低头,看他澹泊模样,有些心软。她尝试伸指,戳一戳他脸。

    一滴露水从树叶间溅落,落在他扬起的睫毛上。乌泠泠间,流光璀璨。

    他被冷风吹得瑟缩一下,面容被冻红。

    沈青梧慢慢说:“再在这里待下去,你又得病了。我们得找个躲风的地方。”

    原来的村镇不能回去了,她花大价钱租的院落被烧毁,她得重新找新落脚处。

    她起身要走,张行简忙拥住她肩,将她拉回去。

    沈青梧眼眸微微亮起。

    张行简仰着脸:“所以沈将军势必要继续困着我,不会放我走?”

    沈青梧懒得回答。

    张行简叹口气:“那可否不再捆绑在下?让在下可以与沈将军同进同出?沈将军武功这么高,应该不怕在下逃跑吧?而且,在下有要务在身,确实不得不处理……沈将军能不能通融?”

    沈青梧依然懒得理他。

    张行简:“博容。”

    沈青梧立刻扭头看他。

    她的目光却有些森冷,戾气已在强忍:“你只会说这两个字?”

    张行简:“相信我,若不得已,我根本不想提博帅……可我知道你在乎他。”

    沈青梧:“那又怎样?你想拿博容拿捏我,做梦。”

    张行简敛目温声解释:“沈将军这次错了。在下提博帅,是因为在下不得不处理的要务,与博帅有关。在下恳求沈将军不要再困在下,也是为了博帅的安危。”

    她果然在乎博容。

    张行简见沈青梧静下来,打算听他详说。

    张行简沉默许久,才将博容的身份问题告诉沈青梧。博容既然放沈青梧前来,必然是一心要将沈青梧拉进张家事务中。张行简一味避免,却输于沈青梧的执着。

    事到如今,他若还想找博老三,必然绕不开沈青梧。

    沈青梧静静地听着张家那段往事。

    她目光闪烁,恍然大悟,此时才明白当日李令歌对张行简动的心思,是将张行简当做了博容。

    沈青梧低头看张行简冷白面容,她断断续续地想,是不是很多人都将张行简当做了另一个博容?

    沈青梧轻声:“原来你是博容的弟弟。”

    张行简默然不语。

    沈青梧思忖片刻,下定决心:“博容的事,我不会不管。我会陪你去找博老三,如果那个人对博容不利,我会帮你杀了他。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博容的。”

    张行简静静看着她。

    沈青梧说:“你早说出这番计划,何必受这么多折磨?为了博容,我也不会再与你消磨时间,一直捆着你不放。我们现在去哪里?”

    张行简慢慢说:“不急。在下还有些累,需要歇一歇。”

    沈青梧责备看他:怎么这么虚弱?

    张行简上半身向后靠,更方便自己看清楚沈青梧因博容而起的兴致。

    他沉静地看着这一切,欣赏她的认真,算着自己的心事。

    在沈青梧的不断催促下,张行简慢慢说:“如此,我不再是沈将军的囚犯了,沈将军可以不困着我了?”

    沈青梧让步:“你必须和我同进同出,我不会放过你的。”

    张行简:“那我便不是你的囚徒了。沈将军不能对我予取予求——否则,我不会帮你解决博帅的难题。”

    沈青梧困惑:“你自己不是专程来解决此事吗?你把自己折腾进牢狱,成为通缉犯……不就是为了行动方便吗?你不是博容的亲弟弟吗?你本来就要做的事,拿来威胁我?”

    张行简微笑:“我不是坏月亮吗?太阳永远不回来,不是有利于我吗?我为什么非要帮博帅?我独占张家的兴荣与期待,不是更好?”

    沈青梧目有凶光。

    她最厌恶自己被人威胁。

    可是……博容对她确实很好,她说过自己会报答博容。

    沈青梧为自己对博容的报答加上筹码,不得不让步:“我若不能做我想做的事,这趟行程对我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行程,我会做出什么来,我无法保证。张月鹿,我对你势在必得,你要与我谈条件,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张行简说:“我对你的要求本也不高——你若想对我做什么,就得帮我做什么。一事换一事,如此不公平吗?”

    沈青梧:“我有拒绝的权利。”

    张行简:“随你。”

    沈青梧:“你仗着我对你没失去兴趣,用你自己当筹码和我谈?”

    张行简:“我知道博容对你更重要。为了博容,你什么都会做。”

    沈青梧心想:也不是什么都会做吧。

    但她并未反驳这种无意义的话题。

    张行简与她谈着这些公平的条件,沈青梧全然接受。她自然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她自恃武功高强,恐怕他要她去当杀手她都不在意。

    沈青梧低头,忽然狡黠地问他:“那我想亲你,有什么条件?”

    不等张行简开口,她已经自顾自:“谈判还没结束,条件还没生效,我还可以使用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

    露水低溅,山风轻凉,红日躲在云后如同沸腾的溪流。那渐渐明亮的晨曦下,沈青梧按住张行简下巴。他只是仰颈,任由她所为,换得沈将军满意的笑。

    红日落在面上,暖融融的,一颗心在其中煎熬,一时热,一时冷。

    风吹乱发丝,眼前光影明灭,被逼迫仰颈亲吮的张行简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张行简要看清楚他与沈青梧之间的距离。

    她是边关自由的风、骄傲的鹰,他是困在东京无望的月、寂寞的影。

    她为博容赴汤蹈火,自己在后算不了什么。当他看清楚这种差距,彻底对她死心,他恐怕才能下定决心,去断绝二人之间所有的往来。

    他承认他放不下沈青梧,他承认他一次次被她吸引。他拼劲全力去抵抗,他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他站在悬崖边,看着那孤独长盛的梧桐树,他想跳下云海。他克制不住自己一次次望过去的目光,忍不住一步步向前走。他知道自己在走向悬崖,可他不在乎。

    所以需要有人拉住他。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下去。

    如果他看清这一切,如果他知道沈青梧无论如何都会选博容而不选自己……

    在他奔入火海、抛弃长林的那一瞬,张行简无疑是又一次放弃了自己本可以逃离沈青梧身边的机会。他想到更好的让自己死心的法子了——

    他等着看沈青梧抛弃他。

    她会抛弃他的。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我虽然说金吾这本只是调节心情磕cp的作品,但我磕cp也一向磕得很认真,不是随便磕磕。我都自产粮磕cp了,当然不能浪费我的精力,当然要磕出我喜欢的极致啊!

    金吾整个故事即使是为磕cp而诞生,但它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完整的故事就不是只有男女主,会有一堆乱七八糟你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人。故事发展需要所有人参与进来,所以不会去给你们避雷,避雷就是会影响我整个故事的连贯度,会影响代入感。

    这文就是带点疯批属性的。三对CP,梧桐月亮就很疯,他们的对照面是容歌,疯得不相上下,相爱相杀;唯一正常点的美好点的属于正常脑子的,是秋叶那对。梧桐月亮是明线的话,容歌那对就是暗线。为什么有读者说博容性格看着扁平?因为他在隐藏,他的面具一直戴着,他公平地骗着所有人。

    因为要考虑正能量,所以梧桐月亮的疯要收敛点。那容歌的疯,因为是暗线,是可以多疯点了。

    如果说本文梧桐月亮剧情占据95%的话,那容歌两人比例是4%,剩下的1%才是秋叶两人。因为这本要走的是带感路线——主剧情看梧桐月亮你来我往的斗争,暗线里是容歌你死我活的相杀,都带感。

    我甚至曾经考虑过要不要拿李令歌单写篇文当女主,因为她的人生历程非常戏剧化,她不是好人的脸谱我也非常感兴趣。众所周知,我就喜欢坏女人,喜欢看坏女人把好男人逼疯。但是考虑到这对非常虐,结局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就放弃了。

    三对CP的判词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发过,这里再发一下让大家心里有个数——

    梧桐月亮: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容歌: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秋叶: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

    以上。

    ◉ 第 45 章

    长林又一次被张行简轰走、去执行张行简安排给他的任务时, 张行简与沈青梧在一处乡间集市上徘徊。

    为躲避朝廷的通缉令,二人东躲西藏数日, 吃了不少苦。但到了此地, 张行简说此地州太守与他是同门,会配合二人,二人暂时安全。

    沈青梧很怀疑他“同门”说法的真假。

    她暗暗腹诽:恐怕不是同门,是你的下属吧?

    在她看来, 朝廷中的党争分为三派, 帝姬、孔业、张行简。听张行简话的那些大臣, 被她统称为“张月鹿的下属”。

    集市间, 张行简面对她不信任的目光,只是笑得四平八稳,与往日无异, 也不对她多解释什么——解不解释, 她都不信。

    总之,二人进入此方山水,算是安全。

    更好的是, 张行简判断, 那博老三的藏身处,应该是离他们不远。

    张行简:“当日他的手下在那座山上找到我, 试图除掉我。按照路程, 博老三应有三个可行的藏身位置。这里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处,可以试一试。”

    沈青梧的弓被烧毁火中, 她让武器铺的人打造了一把刀悬于腰间。那刀不算好, 连中品都算不上, 但对沈青梧已足够。

    淡淡金色的云霭在后, 肃冬的集市人声嘈杂, 卖马与卖茶叶声此起彼伏争鸣,裹在一片金黄与深红间。

    年轻的娘子穿着青绿色软缎,扶着刀快步走在前方,走动间,乌发间的发带被风吹得轻扬。黄昏中,她踏足于一光华绚烂的金色梦境中,行动轻盈,对周遭所有好奇又克制。

    那般无畏又淡漠……若是山魈妖魅不识人情,化作凡人,也该是这副格格不入的样子。

    沈青梧在前走得昂然,张行简在后悠然慢行。

    他目光追随着沈青梧,市集间的行人们则打量着他。这样清隽淡然的郎君,玉人一般,走于闹市如入深林漫步,他精致漂亮的,不应属于这里。

    沈青梧在前听着张行简慢吞吞介绍他们此行目的,她虽然不吭气,却一直在听。听了一会儿,听不到后续,她不禁回头,向身后疑惑看去。

    正对上张行简的眼睛。

    他目光闪了一闪,浓睫下,深浓得化不开的清寂神色敛去,换回那克制的礼貌微笑。

    有那么一瞬,沈青梧觉得张行简一直在看自己——她心里停顿再停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沈青梧威胁他:“你不会又要说我这身衣服不好看吧?是你连累得我风餐露宿,我的衣物包裹都被烧掉了。”

    张行简微笑,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这身破了不少洞、脏污满满的衣服上。

    他诚实:“是不太整洁。”

    沈青梧目露寒意。

    他改口:“好在我们已经脱困,在下会补偿沈女侠,沈女侠想买什么买什么。如何?”

    他晃了晃鼓囊囊的钱袋,沈青梧满意点头,敷衍夸奖:“算你懂事。”

    身在外,他人前叫她“女侠”,人后唤她“将军”,沈青梧很有一种自己威风凛凛的感觉。

    许是他说话总是带着笑,叫她时总有一种古怪的轻软感……沈青梧说不上来,但他每次叫她,她心里都很高兴。

    所以他有时候使坏叫什么“阿无”“梧桐”时,她也大方地不和他计较。

    沈青梧指挥张行简:“我们要来这里买什么?你说半天又不说了,指望我来讲价吗?”

    是张行简说,他们需要博老三主动来找他们。像张行简之前那样四处打听,有些不合适。博老三应该做着山匪生意,那必然会盯上一些过路的肥羊。

    二人正是要扮这肥羊。

    他们来乡间集市间挑些杂货与山间草药,大批买入,由张行简那个“同门”太守付账。若能引出博老三,此行便不亏。

    此时此刻,沈青梧指挥张行简,张行简便摸摸鼻子笑一笑,主动上前,去与那些摊贩讲价。

    他以前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活计。

    但他对这样的活计并不排斥,甚至隐觉有趣。何况,比起沈青梧,他确实更适合做这些。

    沈青梧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随便就适应了这里,她便离开了。

    张行简在集市间挑好了自己想选的草药,一扭头,发现沈青梧不在身旁。他与摊主说了声抱歉后,在一处人挤人的小摊前,找到了正在看热闹的沈青梧。

    张行简发现,围在这里的人,以女子为多。

    他站在沈青梧身后,看向那摊贩,见是一位年少貌美的苗疆美人。若只是貌美,也不足以吸引这般多人。这位苗疆小娘子引得许多人流连,自有道理——

    苗疆小娘子拿着一方小木匣,她小心翼翼打开,让围观者看匣中的两枚药丸。

    苗疆小娘子说话腔调婉转,如同唱曲:“这叫做‘同心蛊’!是我阿爹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练的,专门对情人作用。我家这‘同心蛊’是母子蛊,保证让一对小情人谁也离不开谁,只消离开对方片刻时间,便心痛如碎,相思欲死。灵验得不得了!”

    世间总是女儿情深。

    围观者中的娘子们面红心跳,交头接耳,却在路过男子们鄙夷的摇头中,谁也不肯先开口。

    苗疆小娘子急得不行,跺脚道:“我阿娘当初就是用这种蛊拿下我阿爹的,我可没骗人。我阿爹原本不许我外传……可我流落在外,要不是你们狗皇帝……啊呸,我什么也没说。”

    她吐吐舌头,眼角余光看到集市中的巡林官,忙收回自己冒犯的话,她小声:“我是没有回家的钱,才忍痛把我的传家宝拿出来的。你们可不要不识货!”

    她看居然没人买,气得脸红:“我只有这么一盒,这么两颗!”

    下方有小娘子怯怯道:“可是一两黄金,实在太贵了。”

    苗疆小娘子:“不贵不贵!错过无价宝多心疼,买一个有情郎多难!有情郎是要买来用一辈子的,你说值不值?”

    但是乡间集市,有几人有那般财大气粗?大多数人只是好奇“同心蛊”,并没有钱真拿来用。

    人不断地聚过来,又不断地散开。苗疆小娘子说话如唱歌般好听,却依然不能让财神掏钱。

    苗疆小娘子渐绝望时,却发现人群中有一娘子,始终安静地听她叫卖,没有离开。苗疆小娘子随意瞥一眼,见这娘子高挑瘦削,眼神淡淡,可惜衣着破烂,还不如旁的女子。

    小娘子不抱希望地向沈青梧推售:“我真没骗人,我们的蛊虫养了几十年,很厉害的。这位娘子你站这么久,真的不看看吗?”

    沈青梧:“太贵了。”

    苗疆小娘子脸板起。

    沈青梧又道:“不过若是真有效,值得冒险。”

    小娘子眼睛亮起。

    她打量沈青梧,这才觉得这位娘子虽然衣着脏污、不太齐整,但她美丽的容颜藏在那冷淡眼神后。非要多看几眼,才能将这娘子从尘土中扒拉出来,认出这是个美人。

    ……不修边幅的美人,让苗疆娘子暗暗嘀咕世间无奇不有。

    苗疆小娘子却因为沈青梧的搭话而热情起来:“自然有效啦。只要你吃这一粒,喂你情郎吃另一粒,他就会对你日思夜想,见到你就脸红心跳,往你身上扑。他见不到你便思之如狂,日夜焦虑心痛欲死……何况娘子你这么好看,你郎君吃了我的蛊虫肯定效果更好!”

    沈青梧提出质疑:“若是不灵验怎么办?”

    苗疆小娘子大言不惭:“那你追去苗疆找我算账不就好了。我能躲到哪里去?”

    这话分明虚言。

    大周国土辽阔,国外更有无数小国。一人真想躲一人,天高地远,何处不能去?

    然而沈青梧点头。

    沈青梧淡声:“此话中肯。”

    苗疆娘子一怔,认真看向沈青梧。

    苗疆娘子此时心中犯嘀咕,心想若药不灵,这位娘子不会真的千万里追杀自己吧?不、不、不至于吧?

    可她看沈青梧的眼神,有些踟蹰起来。

    沈青梧已经要准备掏荷包了:“把东西拿来吧,我要了。”

    她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苗疆小娘子如遇救星,高声喜悦:“娘子,你家郎君来了呢。”

    沈青梧当然知道张行简来了,她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苗疆娘子,要买对方的“同心蛊”。张行简见那苗疆娘子被架在台上下不来,不觉叹气。

    张行简温柔:“娘子,为夫对你千依百顺,爱慕你且爱慕不过来。你我之间,哪里需要靠外物?”

    他拉过沈青梧的手,看她清静侧脸压根不因为他转一下,他不得不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钱财是用来救博帅的,你拿来私用,是不是不太好?”

    果然,博容让她犹豫起来。

    沈青梧扭头看张行简。

    沈青梧说:“你不是说我想买什么买什么吗?”

    张行简:“可我会看着你买来历不明的东西,用在我身上吗?”

    他拉着她手腕,轻轻晃一晃,在外人眼中,他对自家夫人何其温柔又宠爱,说话何其温声细语而有耐心。实则张行简若不这般耐心,沈青梧岂会理他。

    张行简琉璃般的眼珠子盯着沈青梧,轻声:“我们不是谈好条件了吗,你买什么‘同心蛊’?”

    沈青梧强辩:“我买来是自己玩,不一定用于你身上。你莫自作多情。”

    苗疆小娘子听得瞪大眼。

    张行简眼中的笑僵一下。

    他微笑:“哦,那你要用到谁身上?你统共认识几个男子?”

    怕沈青梧说出过分的话,张行简见好就收,立即转移话题。

    张行简放软语气,轻轻笑:“小没良心的,我因为你受伤多少,你不看顾,还又要拿不知所谓的药玩。反正受伤的不会是你,你便没感觉,是么?

    “看我受伤,你就很开心,是么?”

    苗疆小娘子听他把自己的蛊说得这么不堪,不禁生气:“喂!”

    长得好看也不能胡说八道吧。

    沈青梧目光闪烁,略微心虚。他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揉着她手腕,委婉的恳求,也让她心中酥软,飘飘然失去判断力。

    她听那“同心蛊”的介绍,便十分心动。

    然而张行简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恳求,确实唤起沈青梧不多的善心。她凝视他秀白面容、浓长眼睫、红润唇瓣,再想到他前几日气息奄奄的模样……

    病歪歪的张行简虽然有病歪歪的美,可惜稍微一碰就要碎,确实不如健康的好。

    可那“同心蛊”……

    张行简柔声:“这些稀奇的蛊虫,你若有兴趣,待咱们买完该买的东西,再给你耍,好不好?”

    而买完该买的药材,他们的钱财必然花光。张行简压根不可能让她买未知奇怪的东西,再放到他身上玩。

    沈青梧沉默着,开始在脑中计算用自己的俸禄买来亏不亏,自己的钱够不够。

    唔,她若是花自己的俸禄买价值一黄金的东西,自己多年的俸禄便会花得一干二净,一分不剩。但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平时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钱,如何归队。但她……武力这么高,一定有法子的。

    张行简见小姑奶奶不吭气,便知道沈青梧的执拗劲又犯了。他心中叹气,口上继续温柔劝她。

    沈青梧一边被自己的冷血固执把持,一边被温柔好看的郎君吹好听的话……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不禁茫茫然,既想听自己的,又想看张行简对她笑,实在有些困惑。

    好在,很快不需要沈青梧挣扎了——

    “名单上叫到的娘子,都过来!”

    集市口巡林官来了长官,长官跨马而下,在众扈从的跟随下,哗啦啦进集市,让百姓们受惊。这些官兵包围集市,拉出一张有着长长名单的卷宗,开始高喝:

    “官家选秀,名单上的人都要去……还有在场漂亮的未嫁女都留下来,你、你、你……”

    他们随手叫着自己眼中能看到的漂亮娘子,不理会那些娘子被点到后瞬间苍白的脸。

    “其他人也不用急着走!今年的庆冬税,一户三贯钱,官家仁慈,给没有田亩的民户减为两贯。十日内全部交到官衙……”

    苗疆小娘子听那乱哄哄的选秀又开始了,连忙收拾自己的摊位要逃跑。

    而更多百姓还没消化那没完没了的选秀,便被“庆冬税”镇住。

    有人脱口而出:“庆冬税?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我们今年已经交过税了啊。”

    念圣旨的官员瞥他一眼,高傲道:“官家说,隆冬初至,与民同庆。官家在东京每每想到天下百姓,便心怀仁爱,要建‘望雪阁’,与百姓普天同庆。尔等小民,为了官家的仁心,自然要支持。

    “这‘望雪阁’是为天下人一起建的,你们不是天下人?”

    百姓一片气怒,喧哗骂声不断。

    他们被官兵喝止:“不许乱说!快准备钱去……”

    收拾包裹准备逃跑的苗疆小娘子蹲在沈青梧二人的脚边,偷偷冒出头颅,对着官兵的方向啐了一口:“狗皇帝!”

    张行简与沈青梧低头看她。

    小娘子起先心虚,然后理直气壮:“我说错了?我从家里跑出来偷偷玩,就遇到你们狗皇帝选秀,到处抓女子。我的跑路钱都没了,现在都没钱回家了!

    “然后你们狗皇帝还要加税……让不让人活了?他那是与民同乐吗?他是要搜刮天下漂亮女子,陪他享乐,奉承他吧?”

    苗疆小娘子后悔不住:“我也不知道你们外面这么乱。早知道不出门了……我阿爹也没告诉我,大周这么乱啊。”

    沈青梧道:“是因为帝姬离开了,没人管少帝了,少帝就开始顺本性而为了?”

    苗疆小娘子:“什么帝姬,什么少帝?你们是谁?”

    她没有等到两人的回答,搜寻官兵的目光已经到这边,向这边走来。苗疆小娘子赶紧将头缩回去,抱着包袱钻入一石凳下。

    官兵向沈青梧和张行简的方向走来。

    官兵目光落到沈青梧脸上,再放到沈青梧腰间的刀上。这娘子什么也没做,他竟有些畏惧,移开了目光。官兵转头去挑选其他美人:“你也来……对就是你,我管你有没有夫家呢!”

    沈青梧手扶在刀上。

    张行简温和:“人太多了,你管不了所有人。最好的法子,是有人能回到东京朝堂,让少帝收回成命。”

    沈青梧瞥他。

    她道:“你是指你自己吗?”

    张行简弯眸笑:“我也可以是指帝姬啊。”

    沈青梧:“可是帝姬去哪里了?她不是从不离开东京吗?”

    张行简并未告诉她帝姬与张家的旧日恩怨,恐怕他即使告诉她帝姬与张容两心相悦过,她也不能理解帝姬如今的心事。张行简仍希望,沈青梧对张家事,涉入的少一些。

    他见沈青梧盯着那些官兵,不想她在此时节外生枝、招惹不该招惹的,张行简拉回她的注意力:“换个想法,如今少帝要征收新税,百姓叫苦不迭,咱们的货被博老三盯住的可能性更大了。”

    官兵要过冬,山匪也要过冬,路过的肥羊,再小心的人,也会忍不住吧?

    沈青梧若有所思,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官兵身上移开,并看着苗疆小娘子将她心动的“同心蛊”带走跑路。

    沈青梧不甘:“我的……”

    张行简笑:“嗯?你的什么?”

    沈青梧不自觉地追出去一步。

    张行简在后坚定地拉住她。

    沈青梧抿唇——

    张行简与沈青梧雇了人来搬运他们买的药材。这些仆人,都是那位跟随张行简的太守的暗线,此时悄悄跟来。

    张行简与沈青梧备好了货,连夜出城,又过一日,二人在道路边的茶棚喝茶歇息。仆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外,看守着货。

    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茶棚,叫了壶茶,坐到了两人同一桌。

    这人五大三粗,眼角有条疤,看着十分凶悍。

    他注视张行简,张行简做着文弱书生模样,好脾气地躲开他的目光;他再看向沈青梧,沈青梧正托腮发呆,看着天边的苍鹰,压根没在意这人的同桌。

    这个人盯着沈青梧看了半天。

    张行简一声轻咳,无奈道:“阿无。”

    沈青梧睫毛一颤,收回目光,漆黑的眼睛看向张行简,以及桌边多了的这个人。

    张行简文弱十分地掩袖咳嗽两声,向这人介绍:“兄台见谅。我与我娘子做些小本生意,我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有些和别人不一样。”

    这人怀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张行简见他不信任,可守株待兔几日,就遇上这么一个可疑的人,怎能放走对方?

    张行简:“兄台是要买药材吗?与在下谈便是,我娘子只负责运送药材,谈生意的事她不管的。”

    这人:“就是说,和你谈好价,你娘子给我送货?”

    张行简含笑点头。

    这人犹豫片刻,打量沈青梧那副样子半天,仍摇头。他要站起:“算了……”

    张行简一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道:“兄台若是顾忌我娘子的异常,便实在是想多了。我实话与兄台说罢,我生就文弱,做些生意不容易,雇厉害的人又容易遭欺负,我娶了她来当我助手,是因为……你别看她看起来好像能打,其实她是个傻子。”

    沈青梧:“……?”

    张行简对来人微笑:“她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谈什么。”

    沈青梧:“……”

    她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相信张行简的鬼话,扭头来看她是不是傻子。而她眉目一动不动,面容平静,竟然真的让那人怀疑其她是傻子。

    这人重新坐下:“你妻子真的是傻子吗?”

    沈青梧:“……”

    她想抽刀了,张行简对她眨眼睛。琉璃珠子闪着璀璨湿润的光,他用美色惑她,她心痒面冷。

    那人又扭头来观察她。

    沈青梧忍。

    她慢慢地吊下眼,张大嘴,两手掐腮,非常突兀地向那人扮一个青紫狰狞的鬼脸。

    茶棚中寥寥无几的人直抽气,那人吓得一声“妈呀”,往后摔坐倒地。

    四遭皆静,沈青梧面无表情地扮着鬼脸:“嘻嘻,我是傻子。”

    那人目瞪口呆。

    张行简忽地侧过脸,躲开沈青梧冷漠的眼神,镇定喝茶。

    他肩膀抽动,心间酥麻,不敢多看她一眼——

    这么配合,这么乖巧,这么聪明,这么傻,又这么……可爱。

    作者有话说:

    ◉ 第 46 章

    与二人主动交流的人, 事后自称胡二。

    胡二是否和博老三认识,尚不确定。

    但胡二确实对大批药材很感兴趣。

    在沈青梧自证是傻子后, 张行简引着他, 谈了不少话。胡二想将这批药全都拿下,不过他做不了主,需要过两日再谈。

    而张行简也保证送药的人会是胡二眼中的“傻子”沈青梧,不会是张行简。

    一番不短的谈话, 沈青梧充当着她的傻子角色一动不动, 张行简则听出, 胡二对自己有些顾忌。

    张行简若有所思:为何顾忌自己?是知道自己是朝廷通缉犯, 还是另有缘故?

    无论如何,这批生意大概谈了个数,双方道别, 胡二未露凶相, 张行简也带着他的傻子妻子自行告退。

    上了马车,行了一段路,靠着车壁的沈青梧淡声:“有人跟着我们。”

    张行简也从风中杂乱的声音听出些动静, 却不确定。沈青梧这么说, 佐证了他的猜测,他自然相信沈青梧的武力, 便问道:“是胡二吗?”

    沈青梧漫不经心:“是吧。”

    她看张行简:“何必这么磨蹭?直接找到他们老巢, 杀进去就好了。”

    张行简微笑:“等找到老巢,娘子再大杀四方也不迟, 为夫并不会阻拦。”

    沈青梧挑眉。

    她质疑:“娘子?为夫?”

    显然, 张行简口中的“娘子”, 绝不是“沈二娘子”那个娘子;他的“为夫”, 也确确实实占她便宜。

    为了便宜行事, 沈青梧自囚禁张行简,便称二人是夫妻。张行简慑于她的武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过勉强配合她。

    然而私下里,张行简何曾会真的认为二人是夫妻?

    纵有夫妻之实,却绝无夫妻之缘。

    马车颠簸,车轮辚辚。张行简望着沈青梧,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关系。

    他笑容淡一分,语气却仍是轻柔的:“胡二跟着我们,自然是仍不信我们。他若真是博老三的人,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对官府本就畏惧,对出现在眼前的人本就多疑。

    “既然如此,我们这出戏,便仍要做下去。”

    沈青梧皱一皱眉。

    她并非反对二人私下继续假装夫妻,她质疑的是他说她是“傻子”——沈女侠愤愤不平:“我又不是真的傻子,你让我怎么在私下也装傻子?”

    她不说还好,一说,张行简便想起她坐在茶棚中突然扮的那个鬼脸。

    张行简目光闪烁,嘴角微翘,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沈青梧目光转凶,他勉强收了自己的笑,轻声细语:“娘子莫恼,你什么也不用做,看为夫便是。”

    沈青梧便听他的罢。

    他们一行人夜里寻了一家民舍借宿,官府暗卫假扮的仆从们卸了药材,又拉着民舍主人一起,去镇上市集看有没有新的货物可买。

    他们将不缺钱的行路商人角色扮得认真,胡二悄悄跟着他们晃了一圈,见那些仆人果然去市集。胡二又摸回民舍,费力地爬树翻瓦,伏在冬日寒冷的屋檐上,听那对倒霉商人夫妻可有入睡。

    一灯如豆下,张行简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桌前,随意地用几颗石子充当棋子,自己下棋玩。

    沈青梧抱着她的刀,贴靠掉皮的墙面而坐,冷眼看着张行简。

    好看十分的清俊郎君手指抓着一把石子,眉目如墨。他坐在这布置粗陋的民舍,也如同坐在辉煌宫殿中,只偶尔手腕抬起放下时,那镣铐会彰显他的处境。

    灯火映照下,他下棋是真的好看,自娱自乐,十足的浊世佳公子范儿。

    沈青梧看得出神。

    然而……沈青梧是跟着博容学了几年棋的。

    沈青梧不提水平多好,她学习态度一贯端正。博容不求她从棋盘上学会战术,起码下棋能让沈青梧静心,控制她自己火急火燎的脾性。

    沈青梧知道自己棋技一般——博容从未像夸她武功天赋那样,夸她读书下棋有天赋。

    可沈青梧如今冷眼看着,她怎么觉得……张行简这棋下的,好像还不如她?

    她坐在这里看他,他非常随意地支着下颌,整个人都在走神。他下一子,要停顿好久;再下一子,直接忘了上一子的落脚。一盘棋被他下的乱七八糟,沈青梧看得迷糊,都不能确定他是执黑子还是白子。

    她看张行简下棋下的,他自己都迷糊了。

    俊美的郎君神游天方回来,修长手指抓着一把石子,竟找不到可以下的地方。

    沈青梧好整以暇地趴在桌角另一边看他,见张行简茫然了好一会儿,镇定地将已经落脚的一子剥回掌心。

    沈青梧:“……”

    不是说落子无悔,君子重诺吗?

    他收回了一子后仍觉不够,又连续收了好几子。他终于觉得棋盘能看懂了,才满意地继续下棋。然而他接下来的棋路依然很臭——下一会儿,神游一会儿;手下棋盘再次混乱。

    沈青梧默默想到自己曾经在东京张家偷看过的张行简:他抓着长林下棋,棋技连长林都比不上。

    沈青梧甚至觉得自己都能赢了张行简这一手棋。

    听闻擅棋者,皆智谋出群。张行简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绝不是下不好棋的人,但他确实下不好,只能说明……张月鹿下棋时一直在走神,根本不用脑子。

    他很懒。

    他可能比很多人以为的,要懒得多。

    沈青梧窥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唇角微微翘起。

    可爱的懒散的随意的敷衍一切的月亮……连盘棋都下不好,简直不像是博容的弟弟。

    这会是个连博容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坏学生,自己绝不是博容教过的最差学生。

    沈青梧脑中想象博容与张行简对弈,会如何无言以对;再想象自己与张行简杀一局,会如何杀得张行简片甲不留。

    她眼睛乌黑欲滴,趴在桌上,唇角翘得更明显了些。

    张行简手中抓着一把石子,神游到了她身上。他看她乖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明亮清透,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虽然不笑,唇角弯的弧度却比平时深一些。

    她这么安静地趴在那里。

    张行简心口微跳。

    他问:“怎么不说话,也不动?”

    沈青梧:“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动,认真扮傻子吗?”

    张行简登时忍俊不禁。

    他心中软成一团,简直想要、想要……他控制着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膛,血色涌上脖颈、面颊,他僵坐着,手中只是抓着那把棋子,不敢放下。

    张行简轻声:“梧桐……”

    沈青梧:“他来了。”

    她一动不动,告诉他这么个消息,张行简知道她是说胡二来了。

    张行简微微笑一下。

    在沈青梧的迷茫中,他推翻他面前那些乱糟糟石子组成的棋盘,不在乎到了极致。他去洗了手,端着一盘糕点过来,坐到沈青梧身边。

    他手指夹起一块芙蓉糕,眉目含笑地递到沈青梧唇边。

    他笑吟吟:“啊。”

    沈青梧:“……”

    张行简愁苦,眼中笑意却很深:“娘子,这叫‘糕点’,可以吃的。快些吃吧,为夫还要靠你赚钱养家呢。”

    沈青梧迷惘片刻,见他眨眨眼,才明白他在做戏给胡二看。

    唔,他在养“傻子”啊。

    沈青梧咬牙,对他这逗弄有些恼火。他拿着糕点在她面前晃,玉白的手指摇动,简直像用一根肉骨头在逗小狗。

    尤其是他还在笑。

    笑屁。

    沈青梧不张口,冷冷看着他,他就弯着腰不断用糕点去点她的唇。可惜胡二在外吹着冷风,根本不知道这郎君的怡然自得:

    “啊,一、二、三,张口……”

    沈青梧冷不丁张口,舌尖抵推那糕点。

    糕点柔软,被她一触便从张行简指尖掉地。而沈青梧舌尖一点,眼睛看着他可恶的手指。他一怔,手指欲退,却被沈青梧咬住了。

    他一颤,垂目。

    他手指被她含在口中,她宣泄又警告,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几下。她记得他是个脆弱的郎君,不敢用力,怕咬得他又开始跟她装晕装弱,于是这么几下,张行简根本不会觉得痛。

    他心口的血,向外热涌。

    他僵坐着,低头看她咬他手指,而他眸心一点点转暗,黑如子夜。

    他家学渊博。

    他并非外人看起来那般孤高不可攀。

    谁年少时,没背着二姐,偷偷看过一两本荒唐的书?

    沈青梧此时、此时……舌尖抵着他指,他指腹被裹在她温暖柔软的口腔中。那么冷硬的娘子,唇舌却是软而暖,丝丝麻麻的酥意,从指间燃遍张行简全身。

    张行简幽静看着她。

    沈青梧再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咬,示意他:胡二还在,你就这么不说话了?

    张行简俯眼看着她,慢慢的,他开口的声音有些哑:“娘子,掉到地上的糕点就不要吃了。为夫、为夫……给你买新的。”

    他语气轻柔,坐姿端正,只有玉瓷一样的颈上,红意越来越明显,一双清静的眼中,黑暗若河,小心藏匿刀光剑影。

    沈青梧趴在桌上仰头看他,见他十分不对劲。

    二人四目相对,皆看着对方。

    沈青梧在他的目光下,心跳漏了几拍,不禁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暴露什么讯息,被那胡二发现异常。

    张行简轻声:“娘子,怎么又不吃了?”

    沈青梧眸子若茫茫清河,子夜宁静。

    她试探地在他指上舔了舔,便见他面容微绷,嫣红的唇抿紧,他星光一样的眸中,水光更暗。

    简直……秀色可餐。

    屋中气氛怪异。

    沈青梧突然吐掉他的手指,猛然跳起,如同破开一个绚丽的梦。张行简失神间,见她拔身便要推窗而走,他不禁抬臂,拉住她手:“沈青梧……”

    沈青梧本脚尖一点要跳出窗,硬生生被他拉回来。她低头奇怪看他,不知他什么意思。

    她看他拉着自己的手。

    沈青梧以为他武功太差,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用不耐烦掩饰自己狂跳的心脏,瞪着张行简:“胡二走了,我要去追。你拉着我干什么?”

    张行简静了一息时间,便微笑着放开了她的手。

    他恢复冷静,温温和和:“没有旁的意思,是说外面太冷了,沈女侠披上氅衣再走吧。”

    沈青梧:“你别磨蹭。”

    他低头时说话的声音仍有些未消的哑,却轻轻柔柔带几分笑:“好,我不磨蹭。”

    他取了刚为她置备不久的一件灰黑色氅衣,披在她身上,又为她系好衣带。呼吸交错,二人沉静。沈青梧迫不及待要离开这种自己快受不了的气氛,张行简同样要压力压下所有砰然跳动的不受控火苗。

    他最后为她系好衣带,手指离开时,轻轻擦了一下她温热的面颊。

    张行简低头看她:“沈将军,小心些。若是遇到不对劲的,凭本能逃走便是。我们不急于一时,我等你回来。”

    沈青梧一声不吭,扭头跳窗。

    窗子“啪”一声重新盖下,张行简在原地站半晌,才落落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食指上一点齿印,静坐许久,闭上眼。

    他叹笑一声,用手盖住了脸。

    色令智昏。

    张月鹿,你要冷静些呀——

    沈青梧悄无声息地跟随胡二,跟着他东拐西拐,上了山道。

    胡二武功不算好,沈青梧跟得轻松。离开屋中那古怪的气氛后,她重新寻到了自己的平静。在夜间潜行的沈青梧,如一只猫般,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沈青梧看胡二上了山,有几人接应他。

    他们口中说:“老三早在等你了,是不是他?”

    “那女的是谁?总不可能真的是他妻子吧?”

    “这些官府人,真操蛋。”

    “再试试。”

    沈青梧想跟得更近些,其中一个人走两步便警惕往后看,她实在没法走近。

    沈青梧仍坚持跟着他们多走了一段。

    山路崎岖,树木越往上越少,沈青梧可利用的藏身之处也越来越少。

    天气越发冷寒,今年冬日的第一片雪悠然飘落到鼻尖,沈青梧仰头,看着黑压压的云翳。

    天寒不见月,这场雪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沈青梧知道自己再跟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及时撤退。

    “撤退”的主意在她脑海中一转,她平静的心湖如被石子敲打,心跳快了起来。

    此夜除了追踪这个胡二,她另有自己的目的,必须背着张行简不可——

    苗疆小娘子躲在一家民宿里唉声叹气,发愁自己的“同心蛊”如何卖出去,自己何时才能躲开这越来越乱的世道,回到自己的安乐窝。

    木门被“笃笃”敲两下。

    苗疆小娘子如惊弓之鸟:“谁?”

    女声清冽:“我。”

    门外的女声属于谁,苗疆小娘子不能确定,但起码她知道来人不是那些到处抓选秀女子的官兵。小娘子怯怯将门开一条缝,看清门外高挑修长的女子身影,彻底放松下来。

    她打开门:“下雪了呀?”

    小娘子眼睛亮起:“我还没见过雪呢。”

    一层薄雪落在沈青梧的氅衣上,她静立木门口,如一道鬼魅暗影。只有苗疆小娘子活泼喜悦的声音,才让她动了动,不再像一个漠然的冰雕。

    沈青梧从怀中取出一匣子,递过去:“一锭黄金,我要你的‘同心蛊’。”

    苗疆小娘子怔忡。

    她迷糊地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吃惊地发现真的是黄金。她试探地在唇边咬了咬,沈青梧任由她试探。

    小娘子:“你真的有黄金哎?”

    沈青梧:“刚取的。”

    她刚执着地敲开钱庄的门,把所有的俸禄换了这么一块黄金。

    她就是要那“同心蛊”。

    她想要的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沈青梧:“你的药丸呢?”

    苗疆小娘子回神,欢欢喜喜去取了自己的木匣来见她。沈青梧站在屋门口检查木匣中有没有药丸,态度认真,眉目清冷。

    苗疆小娘子有些心虚:“你要记住,母蛊是你用的,子蛊才是给别人的,你不要弄错了。而且、而且……要是不灵验,也不能怪我……”

    沈青梧眉目如电:“不灵验?”

    小娘子连忙:“我不是骗子!我是说,再好的蛊虫,那作用也是有限的嘛。可以让对方离不开你,心痛欲裂,离开你就要死……但是对方真的特别特别不喜欢你的话,你就是把人强留身边,也是没用的。”

    苗疆小娘子嘀咕:“我阿爹说,强扭的瓜不甜。”

    沈青梧冷笑。

    她漫不经心:“甜不甜看我,岂是看他。”

    她晃一晃木匣,示意她收到药,交易达成。这苗疆小娘子却还有些聊天的兴趣:“喂,我多嘴问一句,你要这‘同心蛊’,该不是要给那天与你同行的那位郎君用吧?”

    沈青梧瞥她一眼:关你何事。

    小娘子:“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说,我的‘同心蛊’特别珍贵,用错了不还得找我们解蛊。那可麻烦了……所以下蛊时一定要下定决心,挑选好对象。你若是想将蛊用在那日郎君身上的话,我觉得你十分浪费,你压根不需要嘛。”

    她这番话,让沈青梧奇怪。

    沈青梧:“我为什么不需要?”

    苗疆小娘子吃惊看她。

    小娘子:“你不会看不出,那郎君爱慕你吧?”

    沈青梧:“……”

    她茫然无比。

    沈青梧冷声:“你敢骗我。”

    她开始怀疑,这“同心蛊”该不会是假药,根本没有效果,才让这苗疆小娘子不断扯谎?她是不是被骗了?

    沈青梧去摸自己的刀,那苗疆小娘子并不知道危险来临,还在一脸唏嘘:

    “那郎君从头到尾,眼睛一直盯着你不放啊。你不理他,他也在看你呀。而且,他眼睛一直在笑……他应该是你们说的那种很有修养的人吧?虽然克制着,可他就是看到你就笑嘛。

    “他对你说话那么温柔那么耐心……”

    小娘子鼓腮帮:“可恨!这么好看的郎君,要不是他心都在你身上,我也要抢走回我们苗疆去。你却还要用什么‘同心蛊’,太浪费了吧……不如把蛊给别人用嘛。”

    小娘子跃跃欲试:“听说你们都三妻四妾的……”

    沈青梧静静看着苗疆小娘子,小娘子默默收口。

    沈青梧:“要是‘同心蛊’不灵验,我千里追杀你。”

    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沈青梧身子一晃便跃入了黑暗中,让她根本无从寻起——

    沈青梧怀中塞着那方木匣,走在风雪中。

    暖和的氅衣被风吹动,冰凉的面颊冻得失去感知,胸口贴着的玉佩滚热,新塞入的木匣带来忽冷忽热的温度。

    浑身写着“生人勿近”的沈青梧整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薄薄细雪中,迷离如坠寒梦。

    她脑海中一时是张行简垂眼看她的幽黑眼神,一时是苗疆小娘子羡慕的“他爱慕你”。

    这真可笑。

    她腰间刀被她握得用力,她几次忍不住想回头杀了那欺骗她的苗疆小娘子。她控制着自己的戾气,因为她也在迷惘——

    她不相信。

    她的整个漫长假期为他而来,她要得到月亮并抛弃月亮,让月亮像曾经的她那样,不甘一次。

    沈青梧的不甘,至今也未曾停止。她面对张行简,依旧有那种想得到的急迫欲。

    她从不觉得她得到了张月鹿。

    可那苗疆小娘子却说她得到了。

    那她的假期是否就此结束?

    她是否该离开了?

    ……可是苗疆小娘子说的话是真是假?——

    此时益州边界的那家黑店中,沈青叶小心翼翼下楼。

    客栈中坐满了的客人,齐齐看着她。

    沈青叶扶着扶手的手发白,低垂着眼,微微僵硬: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直不离开,她将她是秋君妻子的谎话说了一千一万遍,这些人仍坐在这里。

    他们恐怕是要亲眼看着“秦月夜”的杀手来接走她,才能放弃。

    可是沈青叶到哪里去认识“秦月夜”真正的杀手?

    这些江湖人看着她的笑话,不怀好意地等着揭穿她的谎言,店家小二说“秦月夜”的杀手会来的……

    每日每夜,沈青叶走不出这客栈,心事重重,越发恐惧。

    “秦月夜”的人怎可能来?

    她如今,既希望有人来救她,又害怕“秦月夜”的人真的到来。

    沈青叶苍白着脸下楼梯,楼下江湖人中有人嗤笑:“沈小娘子来用晚膳?再跟咱们讲讲你和秋君的故事呗……秋君真的死了吗?”

    沈青叶勉强露出一笑。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这满楼的客人。

    而在这一瞬间,灯火齐齐熄灭。

    客栈骤入漆黑。

    下方当即乱起,沈青叶听到兵器撞击声,听到有人拍案而起:“谁?!”

    四周静黑。

    沈青叶茫茫然地待在这片黑暗中,她恐惧下方的人,默默后退,想躲回自己屋中。

    她后退时,身后撞上一人。

    沈青叶僵住。

    下方混乱并惊恐,沈青叶听到冰如霜雪的男声,从自己后方传来,震住了整个客栈的凌乱——

    “秋君。”

    黑暗中所有人听到了这句回答,沈青叶猛地转身,想直面身后人,与身后人解释自己的处境。然而一阵小风从她面前瓜刮过,下一刻,楼下客人中传来惨痛的呼叫声,武器打斗声。

    风拍打着摇晃的窗棂,风声呼呼。

    沈青叶自小体弱,她闻到了非常明显的血腥味。她知道自己身体差,无论如何,她不能在此时晕倒。

    发丝乱颊,她面容白如雪,靠着扶拦缓缓坐地,撑着自己不在此时犯心疾。柔弱的小娘子坐在楼梯上,捂住耳朵,轻轻隔绝开那些杀伐声音。

    秋君、秋君……

    “秦月夜”真的来人了。

    来的还是她撒谎中的夫君,玉佩的主人——寒风飘零秋叶君——

    “砰——”

    木门推开,张行简提着灯向外,看到从风雪中冷着脸走回来的沈青梧。

    张行简被她冰凉的眼神钉在原地。

    沈青梧看着他,一步步向他走。

    她要试一试,自己的归程,是不是该开始了——张月鹿真的这么容易爱慕一人吗?沈青梧这么糟糕,他凭什么喜欢?

    他该悬于天际无情无欲,他岂会爱人,岂该爱人?!

    ◉ 第 47 章

    张行简关上门, 为沈青梧倒上茶。

    他不知临走前气氛尚好,为何归来便是这般态度?且这态度, 明显是针对自己。

    莫不是胡二那边说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

    然而张行简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事情大部分与沈青梧无关,少有的与沈青梧有交集的事,那也不是胡二能打听到的。

    张行简提防胡二对沈青梧的影响,还不如提防沈青叶对沈青梧的影响。

    张行简便坐下, 将热茶递到她手边, 温柔款款:“是我不好, 没想到外面下雪, 让沈将军受累了。沈将军来回奔劳,我却在这里躲闲,实在不妥。将军请好好休息, 在下替将军出去看看……”

    沈青梧抓住他手腕。

    张行简停顿下看她, 他本也不想走——外面下雪,他何必找罪受?

    沈青梧低着头,视线中火光微弱, 映于他手骨上。那上等玉瓷一样的手骨连微绷的青筋都漂亮得恰到好处, 唯一不好的,是他袖中没有藏严实的拷链。

    多日不管, 他手腕又被那铁链磨得通红。

    他却只言笑晏晏, 不提伤痛。

    张行简温声:“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可以与在下说说吗?”

    沈青梧盯着他的手,慢慢抬起眼, 对上他有些关切的眼睛。

    他眼睛有点像桃花眼, 深情款款, 雾气泠泠, 皆是诱人的祸根。都该剜了才是。

    沈青梧想到苗疆小娘子欣羡的“爱慕”话术, 到口的话在舌尖几经流转,几次想问出来——张月鹿,你是否欢喜于我?

    可是沈青梧想着张行简的回答——

    要么是错愕惊讶,要么是顺势说喜欢。

    错愕惊讶是因为他本无心于她,她再一次的错情让他迷茫,也许还惹他发笑;顺势说喜欢,是他本就不是好人,若能利用她的感情,做有利于他的事,张月鹿未必会不用。

    可沈青梧不想被人利用。

    沈青梧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十六岁秋夜雨中的期待与心死。

    沈青梧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到张行简会有的一眉一眼的情绪波动:他会笑,会说好话,会哄着她,会欺骗她。

    原来情爱这桩事,陷阱这般多。原来这桩迷离阵,她受困其中,竟看不清对方的出手招式。

    沈青梧同时意识到,不管张行简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不会信。

    她对他的兴趣与不能信任同时发生,她对月亮的迷恋与厌恶也是同时产生。张行简口上说的话,她将一个字都不信。

    那么她何必问他?

    她不想问了。

    她想自己看,自己试。

    沈青梧虽不如世人那么聪明,十个沈青梧的心眼也比不上一个张行简。可大家都是空空白白一颗心,战局未分胜负,何必早早认输?

    念头百转之下,沈青梧的面容,由一开始的铁青,变得平静,淡然。

    张行简眨眨眼。

    他温声:“可以放开在下的手了吗?”

    沈青梧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准确地说,是她扣着他的手不放。

    沈青梧目光闪烁,想到了风雪夜临走前,自己趴在桌上咬他手指,他那样的奇怪,又面容绯红。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沈将军?”

    沈青梧突然抬头,看他:“我想睡你。”

    张行简:“……”

    他怔坐着,目中好整以暇的笑容微停,眼睛缩了缩。他手指颤一下,想挣扎离开,却被骤然倾身的沈青梧扣得更紧。

    沈青梧一目不错:“自从与你假扮夫妻开始找博老三,我半点都不曾亲近过你。我看你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你不至于在床笫间,又要晕倒吧?”

    上一次二人共枕,已过了十余日。

    而且自从那日清晨露珠下,二人亲吻着谈好条件,他们更是连亲吻都不曾有。

    沈青梧本是沉默寡言的人,她一心在保护博容找寻博老三的事上,她也想让张行简养好伤。这些日子,她一贯安静。

    可是安静,并不代表她最初囚禁他的企图已经消失。

    张行简睫毛如羽翼,轻轻颤抖。

    他垂下眼,许久不说话。

    他低声:“非要如此不可?”

    沈青梧看出他的不情愿。

    她心中竟有些放松:不情愿的张行简,和那苗疆小娘子说得分明有出入。若张行简当真心悦她,岂会连床笫之事都如此勉强?

    自由自在的小小梧桐,哪里明白那月亮千回百转的心事。

    她哪里知道,张行简在百般克制自己的沉沦——男女亲昵最易露出本性,最易暴露本心,也最易引人沉迷。

    张行简自身知道自家事,他知道自己很难拒绝得了她,他只是试图拒绝:若是可以不对沈青梧动心,若是世上有不对她生情的法子,他必然是要用的。

    他如今最怕与她亲近,最怕自己沉溺于此,无法割舍。

    风呼呼吹打窗板,雪夜多么清冷,舍内的炉火却烧得旺盛。

    沈青梧抓着张行简的手,淡漠告诉他:“我非要如此不可。”

    他蓦地抬头,看她一眼。

    他又垂下眼。

    沈青梧想欣赏他更多的挣扎与烦恼,想欣赏他的厌恶与排斥,但张行简僵坐着,明明睫毛颤得厉害,他过了半晌,说的居然是:

    “随你。”

    沈青梧:“……”

    张行简抬头时,目中的不自在已经被他掩饰,他淡然微笑:“沈将军欲做什么,在下从来就反抗不得。沈将军何必问在下意见?”

    沈青梧轻飘飘:“怕你不配合……就如之前那样,死鱼一样躺那里,半点反应也不给,还将自己逼得又吐又晕。”

    死鱼一样……

    张行简一言难尽:他在她那里居然是那样?

    可她要他此时说什么?

    说他不会像死鱼一样了?

    说他会对她敞开心怀,配合她的鱼水之乐?

    纵是张行简性情淡泊,他到底是张家静心养大的清贵骄傲的郎君。他说不出那种话。

    张行简便沉默。

    而这在沈青梧眼中,必然是他并不情愿的信号。

    不知是不是张行简的错觉,他被握着的手尬,感觉到她手的温度回暖。他发现她情绪好像高涨了起来,不再如先前那么冷厉。

    沈青梧当然很高兴。

    她不想结束她的假期,她暂时不想抛弃张行简。他若对她无心……她就喜欢不动心的张月鹿。

    那“同心蛊”……

    等她确定了一些事再说。

    沈青梧站起身,走到张行简面前。他不得不抬头看她,目中无奈。

    他都默许了,她还要怎样?

    沈青梧站在他面前,弯下腰,恶劣无比:“你不会再像死鱼一样了?”

    张行简敷衍:“在下本就不是死鱼。”

    他微笑:“只要沈将军注意自己的言行,在下也不是不能配合。”

    沈青梧:“那我、我……”

    她跃跃欲试,往前走,抵着他膝盖。他不得不腿分开一些,好让这个非要挤进来的沈青梧站到他两腿间。他沉浸在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纠结挣扎中,听沈青梧俯身,在他耳边轻语。

    沈青梧:“我要你主动。”

    张行简:“……”

    他眼中的笑快要维持不下去,不过勉强维护着自己淡然的模样:“在下听不太懂沈将军的意思。”

    沈青梧:“之前你多快活啊。”

    张行简:“……?”

    他迟疑:“是、是吗?”

    沈青梧:“我在上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躺着享受。天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生意了。不过你那时身上有伤,我到底良心未泯,不想折腾你。而今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你总不能回回等着我动,你只享受便是。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沈青梧兴致盎然:“这次我要躺着,我要你来,我享受!”

    何等大胆发言。

    张行简这辈子都没听女子说过这么肆意的话。

    他静坐不语,耳际已绯红一派。

    张行简片刻后,抬目幽幽看她一眼:“沈将军是否忘了你我谈好的条件?此事应当算你勉强我做事吧?”

    沈青梧目中一亮。

    她再次确定张行简果真不喜欢她。

    不然,谁会在这时候要谈条件?

    沈青梧好心情地挥手:“你不就是想要我帮你做事吗?你想要我做什么,才能被我睡……不是,是换过来。”

    张行简温声:“两件事。”

    沈青梧皱了皱眉,且听他的筹码是什么。

    张行简轻轻晃了晃她握着他的手:“沈将军帮在下摘了手脚上的拷链。”

    沈青梧扬眉,思忖片刻,觉得无所谓。

    他逃不掉的。

    沈青梧:“这个容易。”

    她突然想扮演一会儿体贴娘子,笨拙掩饰:“我早就想为你摘了,只是你先前总是气我,我就忘了。”

    张行简微笑,自然不揭穿她那胡乱的谎。

    他仰着颈,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划过。

    他道:“再扮一次白日时那个青面狰狞鬼脸给我看。”

    沈青梧:“……”

    沈青梧疑惑:“你图什么?”

    张行简镇定:“我喜欢看,与你何干。”

    沈青梧将手按在他心口,察觉他掩饰不住的狂跳心脏。

    沈青梧惊讶地看他,他雪白颈上的红意更深,另一只没被握的手撑在榻上,绷得紧实。

    沈青梧想了想,又低头,掐住他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的眼睛。

    沈青梧猜着他为什么想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心跳这么快。

    她问:“你想看我出丑?”

    张行简:“……你若那么理解,也可以。”

    沈青梧:“……你什么毛病啊?”

    张行简轻笑:“你什么毛病,我就什么毛病。”

    她不能理解他心跳那么厉害的原因,但是扮鬼脸出丑,对她来说并无所谓。

    沈女侠爽快点头。

    她洋洋得意,并有些迫不及待:愿意主动在上的张月鹿,会十分美味吧?——

    益州边界黑店中的战斗,也许结束得非常快。

    沈青叶坐在楼梯上捂着耳朵,不想自己受影响。一阵寒冷的气息拂过她鼻端,她尚未反应过来,腰肢被人提起。那人轻轻一提,就将她抱入怀中。

    沈青叶还没感觉到被冒犯时,冷风灌来,那人提着她,从骤然打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从头到尾,客栈中没有人追出来。

    沈青叶心跳剧烈。

    那人提着她在寒风中疾行,她晕晕然,心跳过快,整个人因气流的快速移动而胸闷气短,面容一点点苍白。

    沈青叶说不出话,或者说提着她的人感觉分外敏锐。沈青叶快要晕过去时,脚忽然踩到了地面。

    脚踩到实地,沈青叶身子轻轻一晃,便摔倒下去。她手吃痛地扶着地面喘气,迟钝地发觉这是一片枯黄草地。

    空气中落叶的气息浮动。

    一片黑暗中,沈青叶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线。

    她抬起头,发现一轮苍月挂于天际,风声瑟瑟,叶摇草枯,她正曲坐于一片深林中,仰头所见,是树间静站着的一位青年郎君。

    那郎君有着极好的轻功,非常轻盈地踩着一根蜿蜒伸出的枝条,月光照于他颀长身形上,褐衣飞扬。

    这是一位十分冷峻的江湖人士,垂眼盯着沈青叶,目色清淡,神色澹泊。

    沈青叶咳嗽着,缓缓开口:“你、你便是秋君吗?”

    秋君站在深林树枝上,并不开口。

    沈青叶:“客栈中的人……”

    秋君淡漠:“都死了。”

    沈青叶一惊。

    想到那么短的时间,这人竟然杀光了一客栈的人?

    这与她从来受到的教育不太一样,沈青叶从不知道除了战场,还能迅速死那么多人。她怔然不语,面色更加雪白。

    秋君淡淡开口:“冒犯‘秦月夜’,囚禁‘秦月夜’的人,本就该杀。

    “你既自称是秋君的妻子,那便是‘秦月夜’的人。他们明知你与‘秦月夜’的关系,依然选择将你强留。他们本就是要与‘秦月夜’为敌,本就是挑衅。我主‘罚’,自然亲自出手。”

    可是沈青叶是撒谎罢了。

    沈青叶坐在草地上,仰头询问:“你主‘罚’?”

    这位她不了解的江湖杀手语气始终平静,这副与她闲聊的淡然,让沈青叶渐渐不那么害怕,脸色不那么惨白。

    她听到秋君说:“秦月夜有四位主使,以四季称呼。春暖夏凉,秋收冬藏。我为秋君,连接春夏与冬,本为‘收’,即为‘秦月夜’肃清秩序,惩罚宵小窃贼,挑衅‘秦月夜’者。

    “客栈中的人聚在一起,本就是想组织起来,对付‘秦月夜’。破了秩序,自然要罚。”

    沈青叶点头。

    她柔声:“原来如此。”

    她心想这人与她以为的冷血杀手倒不同,竟然耐心和她讲这些她没听过的江湖规矩。奇怪的江湖规矩与她的世界全然不同,沈青叶听得迷糊,也听得心向往之。

    她整理情绪,抚平裙裾上的草屑,站起来想感激秋君:“多谢秋君帮我。”

    她赧然:“我为了脱身,不得不撒谎。秋君既往不咎……”

    她突然语气一顿。

    既往不咎?

    不。

    秋君刚才跟她解释那么多话,很重要的一句话是——他主罚。

    那么,冒犯‘秦月夜’的人要罚,她这个撒谎骗子,是不是也要罚?

    他将她带出客栈,不是因为觉得她不该死,而是她的目的和客栈那些人不同……应该受到不同惩罚?

    沈青叶心中惊起。

    她这般聪慧,想清楚这个关节,掉头就提裙逃跑。可惜她娇弱万分,在东京时已是个病秧子,出了东京沦落江湖,情况只会更差。

    一阵冽风从后追随。

    沈青叶跌在地上,扭头时,见到一把寒冷匕首向她眉间刺来。

    她咬牙,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从怀中掏出那块用来保命的秋君玉佩,向上递出,高声颤颤:“我不是骗子,我、我是想发布任务给‘秦月夜’!”

    匕首停在她眉心,没有刺下去。

    她苍白着脸,看到秋君已经无声无息站在他面前,俯看看着他。

    秋君:“布置任务?”

    沈青叶发着抖,拼命告诉自己,此人既然主‘罚’,那必是最讲规矩的人。只要能将他说服,他就会饶过自己的无心之罪。

    于是,沈青叶开始撒自己人生第二个谎:“我、我听闻‘秦月夜’可以接各种任务,我有求于‘秦月夜’,正好机缘巧合,我拿到了秋君的玉佩。我进入那客栈也并非随意,我想找‘秦月夜’发布任务,却不知道怎么发布,只好自己试探……

    “秋君能来,小女子三生有幸,不知秋君可否原谅小女子为了发布任务而有的那点小心机?”

    秋君若有所思:“不是江湖人,想找到‘秦月夜’发布任务,确实不易。”

    沈青叶忍着泪,点头。

    秋君睥睨她:“你想找我发布任务?”

    沈青叶如今也没有旁的选择,只好道:“……是。”

    秋君:“我出手的价格,非一般人请得起。”

    沈青叶:“不瞒大侠,小女子也是殷实人家出身。小女子如今付不起钱……是因为小女子的钱财与侍女、卫士都跟丢了。小女子是来找我姐姐的,我姐姐是镇西将军,不知道大侠可听说过?

    “只要小女子与侍女、卫士汇合,钱财找回来,就能付大侠的出手费。不知道‘秦月夜’可不可以于此通融?”

    秋君淡声:“你说的话,我会去核实。若真想我出手,三日后在此等候。”

    沈青叶:“若我不来……”

    秋君不语。

    沈青叶猜若是他判断出自己在撒谎,那等着自己的必然是死。她不敢和江湖杀手作对。

    不过,如今此关,应该过了吧?

    沈青叶听到秋君说:“你既然是为了发任务,而撒谎说是我妻子。鉴于‘秦月夜’对不知情人发布任务的规则不详,你此行虽突兀,却情有可原。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还是要受罚的。”

    沈青叶僵硬中,见秋君俯身,他那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匕首雪白的光在她面前一划。她身体僵寒,以为匕首要向自己划来,或者自己会毁容……

    她颊畔微凉,发丝轻扬。

    匕首取了她一绺头发,到了秋君手中。

    天上月亮藏入云后,光暗一瞬。凉风中,沈青叶仰着面清婉柔亮的眼睛,对上他俯下的清冽沉寂的眼睛。

    风吹拂。

    天地骤静。

    秋君收走她那一绺长发,淡然:“沈娘子,三日后在此候我。若你当真出得起价,我将与你同行。”

    眨眼功夫,叶落声瑟瑟,沈青叶面前,已经见不到那位武功高强的杀手。

    沈青叶怔一会儿,默默蹲下,伸手抚摸自己脸颊。

    她有些找到与秋君相处的法子了。

    她是否可以利用秋君,躲开那些找自己的人……她是否可以糊弄秋君,陪她在外多玩几日,等到姐姐归来,再考虑回沈家的事?

    囚鸟出牢笼,总是恋恋不愿归返。

    清晨熹微光中的沈青叶蹲在地上,抱着双臂,心跳剧烈地冒出大胆疯狂的念头,开始行自己的叛逆之道——

    与杀手同行吗?

    她真的不想回沈家,不想再定亲,再嫁人。

    沈青梧一时帮不了她,但秋君可以帮她——

    在飞雪遮掩的温暖屋舍内,张行简走向烛火,要将火吹灭。

    沈青梧:“为什么吹?我想看看你。”

    张行简:“……”

    他背对着她立于床下,半晌轻轻叹气。他拿过晾菜的竹篓盖在烛台上,将那明火光挡了挡。遮挡之后,光线微暗,却更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暧、昧感。

    张行简便又后悔这么做了。

    而沈青梧已十分不耐烦:“拷链给你摘了,鬼脸也给你做了。张月鹿,你是打算等我睡着再来吗?”

    她冷笑着:“那你是等不到了。”

    她道:“与我行乐就让你这么为难?”

    她声音已有些冷,显然不打算给他太多磨蹭时间。张行简自然知她脾气,他默默返身,走回床榻。

    他手放在自己衣带上,慢条斯理地开始褪外衫。

    沈青梧:“你若是再脱个十年,叠衣服叠个十年,我就杀了你。”

    张行简此时笑了。

    他温声:“沈将军何必这般粗俗?”

    床帘上的小银钩像一轮摇晃的弯月,青帷波动如水。帐内的沈青梧看到帐外衣带落地,外袍半敞,他已上榻,不再行那拖延之法。

    绣着花的帐子落下,像一重雾,罩住二人。

    这样的静。

    沈青梧也开始觉得几分不自在,脸上升温。

    她低下头沉默,他倾身来搂她,听沈青梧忽然道:“你知道怎么做吧?”

    张行简:“嗯?”

    沈青梧:“我是第一次……嗯。”

    她目光闪烁。

    张行简一言难尽地看她。

    他脸上薄红,慢慢道:“难道在下就不是第一次吗?”

    烛光烨烨,此夜尚长。

    作者有话说:

    ◉ 第 48 章

    隔着帐子与竹篓, 那火光已经十分微弱,若隐若现。

    气息颇为不寻常。

    沈青梧仰着面, 看伏于上方的清俊郎君。她此时琢磨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 确实与往日不太一样——

    看他神色虽清淡,流波眼中时而晃动的轻微颤动的光沾着睫毛眼瞳的水意,十足动人。他发丝半落,鬓角有些汗意。

    虽尽力冷静, 可这个时候, 他怎么冷静?

    沈青梧望着他, 她望得久了, 他便侧头,躲过她目光一瞬。但他很快俯眼望来,他低头, 靠向她唇鼻。

    气息随着呼吸与动作而打颤。

    颈畔与颊面也暖得让人发烫, 发丝沾上,那点儿丝丝缕缕的痒意,竟让人有些心烦、迫不及待。

    沈青梧仰颈, 淡定抬臂, 一把扣住他肩,将他向自己怀中压来。

    他没有吭气, 只在寸息距离间, 颤了那么一下,动作有轻微失控。

    沈青梧看着他不再那么“清心寡欲”的面容。

    在此之前, 她真的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 会伏跪于榻上, 与她亲昵到这个地步。他确实不像会沉溺此事的那类郎君。

    她的眼神也许过于直白, 惹张行简望了许多眼。

    她不吭气, 只呼吸与心跳暴露情绪,能让他判断出她的喜欢与激荡。

    张行简心中有些羞涩,有些欢喜,还有些将本心一点点剖给她的不安与惶惑……

    欲与情,正如他早就猜出的那样,在他心间纠缠,让他在此时失去分寸。

    他真的很不喜欢暴露自己啊。

    可他俯望着身下这个女子,心尖一点点泛起暖,又酸又涩又欢喜的感觉折磨着他。

    沈青梧散着发,冷着面,眼瞳幽黑又目光迷离。她完完全全地舒展四肢,不遮掩情绪,享受此乐。她看他的这种不动声色又一眨不眨的眼神,呼吸间的追逐又戏谑,颇让张行简着迷。

    他虽没有经验,但他知道沈青梧于此定是极为不同的。

    旁的女子不会如她这般放松,这般沉默,又这般大胆。

    枕榻乐事既是享受,也是打仗。她一声不吭地直面着他这个敌军,却也不提防他这个敌军,任由他侵入她的领地。凌乱的浓长的发丝贴着汗津津的肌肤,她好看的……

    让他低头想亲一亲她。

    可他需要克制。

    然而张行简克制了又克制,他仍忍不住低头,再次亲她。

    沈青梧从不拒绝他的亲近,这种时候,二人气息暖融融地混在一处,谁也很难逃脱这种发自本性的畅意。

    张行简声音低而沙,亲了又亲,手指撩开她发丝,看她的脸:“你这样看着我,实在让我难堪。”

    沈青梧:“不好意思?”

    她开口时,让她自己神色也停顿一下——她自己声音的哑,超乎她的意料。

    张行简目中光暗,情意微浓。

    他饶有趣味:“有点。你不会吗?”

    沈青梧不吭气,没回答他。她闭上眼时,察觉他的吻又落在她眼睛上。

    太舒服了。

    她拢着臂抱他,他身上的气味让她喜欢无比。

    睁眼闭眼都是他,撩得她心痒痒。沈青梧很少去控制自己澎湃的激情,她耐不住他那挠痒痒一般的侵扰,便睁开眼重新面对他。

    他气息压着。

    沈青梧:“你就这样,不打算褪净衣物吗?”

    张行简:“嗯?不行吗?”

    他上了榻后,并没有像沈青梧希望的那样,让她在烛火下看清他衣物遮挡下的好皮囊。他直接这么来,那么含蓄委婉。即使沈青梧目力这么好,也看不甚清。

    只看到他雪白衣襟,松散袍衫后若有若无的洁白肌肤,乱在腰侧的乌发柔软浓黑。

    偶尔掠过的烛火,让沈青梧看到他整个人玉瓷一样,只胸口的伤疤因她没有精心看护,而有些丑态。

    沈青梧想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再看他这身细皮嫩肉。

    哼,养在深闺的小仙男罢了。

    张行简忽然问她:“你怎么从来不问在我眼中,此时的你是什么模样?”

    沈青梧茫然:“我什么模样,我自己不清楚吗?何必问你?”

    张行简沉默。

    他微微笑了一下。她这个答案没什么,他只是从中听出她对自己的不上心罢了。

    世上没有女子从不在意自己在情郎眼中的形象。如果不在意,那只能说明此女未用情。

    不过,这本就是张行简知道的。

    何况,他们算什么关系呢?

    他岂敢自称“情郎”?

    他不过是她的猎物,是她的囚徒罢了——

    烛火更弱了。

    蜡滴一滴滴落在桌上,没有声息。

    冬日雪敲着窗,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二人喟叹一声。

    张行简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净后,有些发懒,只想抱着她,暂时不想再多余做什么。

    气氛不错,他目中幽暗,咬了咬她鼻尖。见她面无表情,他又有些心软,怕她是痛却习惯地不吭气,他用舌尖轻轻舔一下,试图抚平她被咬出的齿印。

    可沈青梧压根没注意到张行简的这些细节,她全神贯注欣赏的,只是他这个人的皮囊。

    沈青梧忿忿:“我都看不清。”

    张行简弯眸:“嗯?你想看什么?”

    沈青梧不语,直接伸手。

    张行简蓦地一僵。

    沈青梧挑眉。

    他面上红色更深,但镇定地压住她手腕,一点点拽着她的手,将她拉扯开。沈青梧倒是没反对,她懒洋洋靠后,眼中笑玩味。

    她低头,看到层层叠叠的衣物遮掩。

    张行简察觉她目光,低下头又来碰她唇,阻断她视野。

    沈青梧不满,撇过脸:“喂!”

    张行简无奈笑:“沈将军太英武,在下有些跟不上。容在下缓缓。”

    沈青梧嫌弃:“废物。”

    张行简好脾气:“在下确实废物。”

    沈青梧目光柔下,她伸出手指掠入他衣领内,触碰他胸膛。他以为她又想使坏,身子微躲避,却听沈青梧很认真地问:“疼吗?”

    张行简怔一怔。

    他低头,瞥到自己胸口的箭伤疤痕。

    一个多月了,伤口时而崩裂,时而止血。他有时候在夜里痛得睡不着,浑身发冷,只沉默地承受,等待着痛意过去。

    沈青梧从来没问过。

    张行简弯眸:“不疼。”

    他见沈青梧皱眉,便解释:“我自来耐痛就比寻常人强一些,何况沈将军最近,也经常用内力帮我疗伤,我用的药也不错。一个多月能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他依旧整日精神不振,看着清弱可怜。

    沈青梧:“我不是说箭伤。”

    她知道自己的那只箭射的有多狠。她在军营这么多年,她也知道这只箭伤,张行简想彻底养好,最少也得半年。他才一个月就被迫随她奔波……

    只能说他心狠。

    沈青梧:“军中老人说,年轻时不在意这种伤,很容易中途毙命。我看你也不是长寿之相,你多注意些吧。”

    张行简一噎。

    他如此年轻,就被她咒早死吗?

    沈青梧的说话方式真是……

    他无奈笑一下:“多谢沈将军关爱。”

    沈青梧皱眉:“其实我问的不是箭伤,我问的是……当年我刺你的那一匕首。”

    她微热的指尖,在他微痛的心房上轻轻划动。她准确地扣住他心脉,准确地找到当年那把匕首刺进去的方位。

    沈青梧:“箭伤和匕首在同一个地方,你受了不少折磨吧?”

    张行简目中光流动。

    她的手按在他心房,仰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当年……未及弱冠的张行简站在雨中,刻意激她,刻意等她那一匕首,试图用自毁来断绝两人可能……他二人现在却睡在一张榻上。

    张行简低声:“我们能不提当年的事吗?”

    沈青梧只是随意闲聊,没想到他不愿意多说。

    她意外一下,模糊地意识到当年的事,也许不只她一人有感觉。

    可她迷惘许久,也不知道张行简的感触从何而来。

    沈青叶多漂亮啊!他未婚妻多贤惠温柔啊……可他此时却和她躺在一张床上,缠绵悱恻纵是虚情假意,也带给沈青梧那种背德的刺激。

    沈青叶那样的美人得不到张行简,但是沈青梧可以!

    沈青梧蓦地坐起,按住张行简肩膀:“你不行了吗?”

    张行简:“……”

    沈青梧兴致盎然:“我来。”

    张行简惊:“不可……啊。”

    果然没等到他把话说完,沈青梧就翻身而起,将二人位置调换。张行简皱着眉,还没缓口气,她策马奔腾起来,便快要了他的命。

    他步步后退,头磕在墙壁上,眼前金星乱撞。他发着抖扣住她手腕,额上尽是汗,艰难道:“沈……梧桐,你让我缓一缓……”

    沈青梧不以为然:“缓什么缓?”

    他被逼着后退,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挣扎让他搭在她手腕的手指发抖。他指尖流汗,仰着上半身呼吸急促。

    他一手扣她手腕,一手搭在她腰上。既想推开,又想拉近。

    沈青梧只管自己舒适,不管他的死活,他被碾压得真是备受煎熬。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突然在这一瞬有些恍然,有些可笑自己的迷惑:她为什么要管张月鹿喜不喜欢她?

    他若不喜欢,她就让他喜欢;他若喜欢,她就让他更喜欢。

    她的假期本为此事,假期不到最后一日,她岂会提前荒废?

    她要享受自己的假期,正如她要享受张月鹿。

    ……苗疆小女子那喜欢不喜欢的论调,压根不影响她呀。

    想明白这些的沈青梧,眉目间神色舒展。她于上方俯视,烛火熠熠落在那凌乱不堪的青年身上,有一种妖冶美艳感。

    见他难受,沈青梧问:“服不服?”

    张行简目中光华迷离潋滟,模模糊糊,他困于自己的处境,半晌没听到她声音,被她掐住下巴索取。他呼吸湿润,引人流连,她再问一次。

    沈青梧:“张月鹿,服不服我?”

    张行简仰颈下跌,整个人埋入被褥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他掐着她腰的手用力,青筋直跳。

    张行简缓缓闭目,放松自己,声音很轻:“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青梧俯身:“什么?”

    她的气息落在他颊上,他知道她又在胡来。张行简微笑:“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青梧天下第一。”

    她追逐而来,他将她夸了又夸,说着她爱听的话,让她放过他。他越是温情款款,她越是被挑起兴致。

    死鱼一样的张行简让沈青梧不想放过;会给回应的张行简更让沈青梧不愿错过。

    而张行简在心中想:小梧桐……天下第一啊。

    张行简拗不过沈青梧。

    她逼得他,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出了两次,腰酸肾疲,困意深重。不只他如此,沈青梧酣畅之后,也觉疲累。烛火在此时早就灭了,沈青梧心满意足地放下纠结,与他交颈同眠。

    昏沉中,二人都发出叹息,想这种感觉真好,但也不太好。若是以后再有机会……

    二人心间又都在这时打住:会有那个“以后”吗?——

    沈青梧次日,餍足之后,才告诉张行简,她从胡二那里探听到的话。

    张行简:“嗯,也许他们对在下身份有些猜测。沈将军,他们恐怕不信我们。”

    沈青梧不以为然:“不信是正常的。突然冒出来一个富商要过路,还要给他们送钱,要我我也不信。”

    她弯着腰,长腿踩在木凳上,慢条斯理地往武靴中藏匕首。她整理着自己,一只修长的手伸来。

    张行简:“我来。”

    沈青梧便看他帮她整理好身上的武器,而沈青梧整装待发,要再去探听消息。

    就如两人之前商量好的那样,等她打听到该打听的,确定博老三的藏身之处,她就会动手。张行简那慢吞吞的计策,沈青梧不耐烦完全配合。

    她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

    沈青梧昂然:“等我抓到博老三,看情况要不要杀了他。若不打算杀,我就要把他交给博容,让博容亲自处理。你没意见吧?”

    张行简当时只沉默,并未说什么。

    此时,张行简看她兴致高昂,一时判断不出她是因昨夜的情让她舒畅而高兴,还是想到能帮到博容而高兴。

    她醒来,对两人之间的事,并未多提一个字。

    张行简垂眼:昨夜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吗?

    沈青梧整理好一切,回头看他沉静安然的面容。她爱他好看的皮囊,眼前一热,脑海中便尽是昨夜的快活。她倾身而来,在他唇上热情点碰。

    张行简惊讶看她。

    他眸中微微亮了几亮。

    他呼吸热起来,伸手来抱她,但她已闪身退到了门口,贴门而站。

    沈青梧笑吟吟:“你别诱我。我现在可没什么条件,能与你谈。我暂时也不想帮你做事。”

    张行简微笑:“我没有想让你帮我做什么。”

    沈青梧:“对,我们要先解决博容的事。我走啦。”

    张行简:“稍等。”

    他将提前备好的包袱给她,见她不接,他干脆给她背上。

    沈青梧:“什么?是杀我的东西吗?”

    他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沈青梧打开包袱看一眼,见尽是些瓶瓶罐罐,中药味很重。沈青梧:“带着这些东西,遇到鼻子灵的,我可跑不掉。”

    张行简:“你见机行事吧。”

    沈青梧转头要推门。

    张行简再次:“沈将军。”

    沈青梧回头:“你到底有什么事?”

    张行简沉静片刻,说:“你要去几日?”

    沈青梧:“看博老三能藏多久啊。”

    张行简:“若是情况不利,及时撤退。”

    沈青梧迷惑看他,他淡定地又嘱咐她很多。他话多的,沈青梧都要怀疑他盼着她死。不然,哪来那么多“万一”?

    一个博老三而已。

    千军万马她都走过了,哪里会在意一个龟缩度日的小山贼?——

    沈青梧带着那些官兵假扮的仆从一同上山去。

    张行简独自坐于静舍,外面“笃笃”两声,类似兵器交打声。

    门被敲了敲,长林推门而入。

    长林环视一圈这个简陋的屋子,当即心酸得快要潸然泪下:他家养尊处优的三郎,跟着沈青梧风餐露宿至此。沈青梧一点都不好好照顾他家郎君。

    郎君看着如此苍白,清薄。

    张行简看眼长林。

    长林:“三郎,那些山贼果然偷窥。他们毛手毛脚想动手,被我吓跑。他们是不是猜到你是张家三郎,是、是……博容的弟弟?”

    张行简淡漠:“恐怕不止如此。”

    长林不明白这个“不止”是何意,他等着郎君的下一步安排。

    张行简慢慢说:“一切得需要沈青梧回来,我才能确定。”

    长林颔首。

    他道:“郎君放心,太守想搭您的船,进东京当大官呢。孔家和他不对付,你和他又是同门,他早就等着讨好你……这次讨伐山贼,那陈太守格外积极。”

    张行简静而不语。

    长林看他好几眼。

    长林:“郎君,你到底什么时候与我离开?你真的不打算恢复名誉,重回朝堂了吗?少帝如今对孔业可是有很多不满……帝姬又不在,这不正是最好的归朝机会吗?

    “你一直在这山野间徘徊做什么?”

    张行简温和:“很快了。”

    长林:“嗯?”

    张行简:“若我判断无错,沈青梧会活捉博老三。博老三身上恐怕有不少案子,沈青梧投鼠忌器,会考虑到博帅。她也许会提前结束假期,回益州找博帅。”

    长林恍然。

    他嘀咕:“原来郎君还记得这桩事,我还以为……”

    张行简含笑:“你以为什么?”

    长林大着胆子:“我以为你被沈青梧囚出感情了,舍不得沈青梧呢。”

    张行简微笑:“荒唐。”

    他语气平平静静,不见恼,也不见惊。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似乎他对自己身处情形,当真一清二楚。

    长林看着他,半晌道:“其实,若是你真的舍不得沈青梧,不如、不如……”

    张行简:“嗯?”

    长林:“不如带她一同回东京吧。她不是……对你迷恋得紧吗?”

    张行简唇角在笑,眼中却没笑意:“她不会和我走的。你去吧,我再考虑考虑如今局面。”

    他竟然没否认他想带走沈青梧……

    长林震惊,许久不敢说话。

    他这粗陋的试探,郎君竟然没否定……郎君的心事变化,让长林惶恐不安。

    希望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连长林都明白张家不会接受沈青梧这样的主母,郎君自己当年将事情做得那么狠,难道不明白吗?

    长林下定决心,他必须得带郎君离开了——

    沈青梧一走便是五日。

    跟着她的伪装仆从的官兵们都回来了,沈青梧依然没露面。

    张行简心中生焦,却不好多说,引人怀疑。他只每日不露痕迹地打听沈青梧踪迹,问那胡二,可有见到沈青梧。

    胡二终于露面了一次。

    胡二茫然:“不知道啊?她不是跟你们一起回去了?可能雪路太滑,你妻子不是傻子吗,也许……嗯,节哀,节哀。”

    胡二的敷衍与恶意,让张行简心中有了数。

    同一时间,张行简这边遭到山贼的许多次小小试探——试图除掉他。

    这些招术被张行简化解,张行简不许官兵追加行动。因为沈青梧还没有回来,沈青梧带着重要的信息。

    这几日,在张行简那边焦头烂额顶住所有压力时,沈青梧独自行动。

    她确实见到了博老三。

    那博老三胆小无比,把自己藏在山中一洞中。沈青梧被那些山贼当傻子捉弄推下山的事,沈青梧忍下去,也是为了找到博老三的踪迹。

    她在山中小心行动,终于在一夜里,跟着胡二找到了那处隐秘的山洞,听到胡二称呼洞中人——“博老三”。

    博老三这些年,躲躲藏藏。既不敢让官府发现,又偏偏要当山贼养弟兄。他这好主意,实在做得太美。

    沈青梧按捺下来,等那博老三肯离开山洞,她才摸进去搜查。她在里面寻到了一些书信,来不及看,便将信匆匆往怀中偷了几份。

    然而手一沾信纸,麻意窜上,她心中便一僵。

    信纸上被下了毒。

    沈青梧仍坚持将信带走,偷溜出山洞。她在山路间疾走时,只希望张行简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药,能对这毒起些作用——

    再过两日。

    黄昏时,沈青梧现身于山下小镇。

    她步伐沉稳,硬是忍着那趔趄,不露出马脚。她已用那些药与内力将毒压制,却因为一直和山贼躲藏,而没时间徘徊。沈青梧终于躲开山贼的迷离阵,下了山,她想到这里有一家楼……很安静,好像人很少。

    不管了,她需要地方疗伤。

    沈青梧穿入巷中,加快步伐。

    她转个弯,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叫她:“沈青梧!”

    这声音何其熟悉。

    沈青梧怔愣抬眼,冷不丁看到张行简就在不远前方。

    他看到她,目露淡淡笑意,向前走了两步停下,看着她静黑的眼神:“是我。我一直在找你。”

    沈青梧亦迷迷瞪瞪向前跨走两步,胡乱停下。

    她拂开自己面上乱糟糟黏在一起的有些油的长发:“张月鹿?”

    张行简刚要说什么来解除她的防备,他以为他要花不少时间让沈青梧相信自己。却见这大胆妄为的沈青梧才不在乎什么阴谋不阴谋,她的眼睛刷一下就亮起。

    难道她快死了,回光返照?

    她情绪高涨:“张月鹿!”

    沈青梧纵步。

    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梧桐直直扑向前,黄昏灿亮的流光照入她眼中,跳跃不断。

    她像个摇摇晃晃刚学会走路的不知事幼童,跳入他怀中,让他步伐晃一下,她还命令他:“抱我!”

    她果然还是喜欢和山贼完全不一样的美人。

    作者有话说:

    ◉ 第 49 章

    沈青梧的状态不太对劲。

    她情绪过于亢奋。

    夕阳穿过矮墙, 落在巷中青石砖上。人声寥寥在外,几片黄叶空落落地飘如枯蝶。张行简被沈青梧扑到, 如此想到。

    她身高这么高, 还直接跳入他怀中。不是寻常那种跳,是整个人投过来,双腿夹住他腰,她悬空于他上半身。

    张行简被她这么一扑, 身子摇晃趔趄后退, 胸口的伤差点被她这么一扑而再次裂开。

    他靠着墙定住身子, 不得不张臂搂住她, 好防止那一晃一晃的沈青梧摔下去。

    这种姿势对于他这种一言一行有人教导的贵族郎君来说,有些羞耻。然而张行简此时哪有空在乎羞不羞耻。他靠着墙仰头,一手搭在她夹住自己的肌肉紧实的大腿上, 轻轻拍了拍。

    日光尘埃落在他那漂亮的仰起的眼睛里:“沈青梧?”

    沈青梧低头睥睨着他。

    她这些天被那些山贼折腾得不轻。她偷走那么几片纸, 便被人一直追。她既想回头反杀,又担心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而危害到博容,不得不按捺脾气。

    何况她还中了那信纸上的毒。

    毒入五脏, 她宁可用内力一次次将毒逼到指尖, 也不肯丢下信纸。如今她扑到张行简怀中,其实整个左手臂都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

    整个人也飘飘然, 像吃了假酒一样。

    然而她很高兴。

    她刚摆脱那些山贼, 就遇到了张行简。沈青梧虽然此时脑子不太清楚,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 可是她一扑过来跳到张行简身上, 她就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张行简身上那股清雅清静的, 既像月光又像薄雪一样的气味, 是旁人身上没有的。她每次闻到他身上气息, 都觉得自己置身在月光下。

    月光有气味吗?她不知道。

    但他就是有月亮的气息。

    沈青梧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张行简,你好哇。”

    她还以为自己不在,他肯定逃走了。

    可是他又没走!

    他总是不走!

    虽然知道他是想知道博容事情的结果,但沈青梧此时确实因为他的出现而开怀。

    有人看到了她!

    张行简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这有些“疯”的状态。

    平时沈青梧冷冷冰冰,哪会一见面就不问缘由地跳过来。若是平时,她必然怀疑他出现时机的过于巧合,会竖起浑身的刺,质问他是不是又有阴谋。

    诚然他没有阴谋。

    诚然他只是一直在找她,绞尽脑汁地判断她有可能现身的任何一个位置,然后一个个寻过去守株待兔。

    威武的沈将军自然不可能被山贼放倒,可是威武的沈将军没有脑子又冲动,他……不可避免地担心她弄不到博老三的信息。

    此时此刻,张行简仰望着沈青梧。

    他甚至有些生气。

    他按捺下自己所有的情绪,在她夹着他腰的修长腿肚上再次拍了拍,示意她下来。张行简温声:“我们回家再说。”

    回家?

    沈青梧想起来她要做什么了。

    她要疗伤祛毒!

    她这种状态,再多走一步,都是对身体的伤害呢。

    沈青梧急急从张行简怀中跳下,张行简以为她愿意跟自己走,他矜持地伸手来拉她。

    沈青梧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

    臭烘烘的气味难以言说。

    张行简的脸却微有薄红。

    他镇定不语,就见这个沈青梧一下子飘开,让他愕然没抓住。沈青梧把她怀里包着的一块破布丢给他,人就向外奔去。

    她很急切:“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张行简:“等等,你给我什么?你要去哪里?”

    他抓着手中包着的东西,向外追沈青梧。沈青梧整个人走得非常摇晃宛如醉鬼,更让他担心。可她都这样了,行走仍是很快,让张行简没抓住她。

    张行简看着她直奔的方向,眸子一讶,微怒:“沈青梧,你往哪里去?你看清楚了没有……”

    她直奔的地方,是一幢三层小楼,楼中灯火已经徐徐点亮,楼外却低调的没有挂任何旗杆旗幡。楼上木匾着正儿八经写着“春风一度”几个字,生意却寥寥。

    沈青梧的直入,让楼前的两个龟公都怔忡了一下。

    然后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面白文秀的郎君走了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

    张行简蹙着眉,站在楼前,朝里面的灯火通明瞥了一眼。

    两个龟公打量着他:此楼是小倌馆,孝敬于一些贵族娘子。寻常时候,大多女子碍于闺训与礼数,从不来他们这种地方,路过也要嗤之以鼻,走得飞快。

    今夜,一名脏兮兮的女子昂首进去,已经很稀奇。

    更稀奇的是,这位清隽无比的郎君,也出现在他们楼门口。

    这位郎君目染轻愁,沈腰潘鬓,洁净秀颀的气质更是好得楼中头牌也比不过。这样的郎君,看着不像是好男色,莫非是家道中落,自荐枕席?

    看他衣着粗陋简单,与气质不符,家道中落的猜测不无道理。

    两个龟公暗暗点头,心中已经飞快琢磨着如何说服这郎君留在他们楼中当头牌。他们还未开口,张行简就抬步向楼中走去。

    张行简进入楼中,抬眼观望四方,寻找沈青梧踪迹。

    一声咳嗽声响起。

    张行简回头,非常自然地拱手向老鸨行礼,温和十分:“先前进楼的那位娘子何在?我与她是一道的。”

    老鸨眼亮。

    她还没开口,一个扭扭捏捏的牛郎便奔来,在她耳边嘀咕:“嬷嬷,我能不能去伺候那个娘子啊?”

    这牛郎看着年纪很小,面敷薄粉,有些警惕地看眼张行简,生怕张行简抢走了他的位置。他和老鸨哀求:“楼里都没什么生意,平时来的女子不是老,就是丑,再就是胖。我都好久没见到美人了……”

    老鸨:“我怎么没看出那娘子美?”

    牛郎:“虽然衣着脏臭,脸上也尽是土,看着不起眼。可是我经过多少女子,我自然一眼看出她那尘土下细腻的脸蛋……”

    张行简咳嗽一声。

    老鸨和牛郎不知道他咳什么,疑惑看他。

    张行简无奈:“两位见谅,你们说的,应该是……家妻。”

    二人瞪大眼。

    张行简正要说服他们,另一个牛郎兴冲冲地跑过来:“嬷嬷,嬷嬷!我问那娘子要不要人伺候,那娘子很高兴地说‘还有人伺候呢,来吧’。嬷嬷,让我去伺候吧!”

    先前的牛郎急了:“什么?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两个对郎对视一眼,一起扭头往楼上跑去,异口同声:“谁抢到就算谁的。”

    老鸨:“……”

    她怀疑的眼神放到张行简身上,张行简对她微微一笑,温声:“内人有些搞不清状况,在下去看看便好。”

    老鸨:“呃,你们若真是夫妻,夫妻矛盾,我们自然不好多管。但是我们这里毕竟是风月场,我要他们回来也不好,你娘子那确实,可能,大概……天生丽质……”

    张行简温和:“自然,不会坏了楼中规矩,让嬷嬷为难。”——

    沈青梧迷迷糊糊进了这幢灯火通明的楼,没人拦她,只是一路上有人眼神怪异。

    而沈青梧早就习惯旁人眼神的怪异,她压根不当会儿事。

    她以为这是一家酒楼,在楼中找了一隔间推门进去,依然没人阻拦。而是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问她:“娘子,可需要伺候吗?”

    沈青梧想他们态度真不错。

    连小二都长得怪好看的。

    怎么也有张行简十分之一的好看了。

    沈青梧嘱咐人送热水与浴桶,那搭话的年轻郎君颇为暧、昧地笑一下:“那自然会准备。总不好让客人难做。对了,客人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爱好,可对伺候的人有何要求?”

    沈青梧:看看人家这态度。

    她若不是手臂麻得厉害,若不是自己都感觉自己宛如泡在熔浆中,大脑已经不会思考。她是愿意认真回答旁人的问题的。

    此时她只言简意赅:“要最好看的。”

    问话的牛郎见她“砰”一声关上门,虽失望,却了然。谁来他们楼中,都想挑最好看的。

    这娘子看着不太有钱,却相貌出色。想来楼中魁首是愿意为了这份美色,而屈尊前来的——

    于是那沈青梧的房门外,两个牛郎都快要为此打起来了。

    他们一人端着一壶阳羡茶,一人端着一盘狮蛮栗糕。张行简与老鸨上楼,便见他们暗斗得不可开交——你绊我一下,我推你一把。

    老鸨青筋直跳。

    那两人吵:“说要最好看的,我才是!”

    “我才是!”

    张行简目光闪烁,从只言片语中大略猜出这误会重重的缘故。他叹口气,走上前,站到两位吵红脸的郎君身后。

    他施施然抬手,烛火下修长的手腕镀着一层光,好看得老鸨也失魂。

    老鸨想家中有夫如此,谁会想不开来自己这种地方?但也不好说,也许这位郎君中看不中用,也许家中再好看的郎君看久了,也会被厌烦……

    老鸨正唏嘘,就目光一瞠,看那郎君漂亮的手抬起,在两位牛郎后颈上一劈。

    张行简向旁边闪开,又动作分外优雅地端过了快被两人摔下去的一茶一糕。他不动声色地踹了一脚,让两位牛郎倒下时,没有撞到木栏或木门,惊到门里的客人。

    张行简叹:“在下不得不如此,请两位见谅了。”

    老鸨:“你你你……”

    张行简:“外面有人,替我付账。”

    老鸨平复下心情,见张行简端着茶与糕点就要推门进屋。她为了楼中信誉,不得不勉强挣扎:“你夫人说要最好看的……”

    张行简回头,疑惑看人。

    他的皮囊确实很有迷惑性,声音又这般不急不缓:“嗯?在下不是最好看的吗?”

    他对自己的皮相心知肚明。

    从小到大,他其实很少享受到相貌的好处。

    记入张家嫡系,靠的是他与张容气质的相似,以及他的心机。

    张文璧全身心地教导他,又从来对他疾言厉色,不许他仗着相貌就如何引诱旁人。他与家中侍女笑一下,他衣裳穿得不严实些,都要被二姐要求反省。

    二姐生怕他懒散的性格放纵后,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在遇到沈青梧后,在总是被沈青梧目光灼灼地盯着后,张行简才意识到,容貌有时真的很重要。他的皮囊带来的好处,在沈青梧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尽管有时,他不太喜欢这种发挥。

    ……沈青梧透过他,看到的不是博容,就更好了。

    张行简随意地想着这些,又将这些抛之脑后。他推门进入屋中,准备去伺候那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的沈将军——

    沈青梧闭着眼,心神沉下,盘腿靠墙坐于榻上。

    她引导着自己体内真气的流动,慢慢疏导着气脉的运行。她审视时,能发现哪些地方不正常,便要将那毒继续往手上逼。

    左臂不只麻,已经有些痛了。

    沈青梧额上尽是汗,面容滚烫。流下的汗水浸湿她衣容,烛火下,光辉幽暗。

    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应当是伺候的人,放下水与浴桶,就会离开。

    沈青梧没有睁开眼,但也提防着周遭的动静。果然,那人进进出出出好几次,提着木桶在地上磕擦,又将茶点放下。

    从头到尾,伺候的人都安静而贤惠,考虑得面面俱到。

    待她逼完毒,她就可以好好享受这些了。

    这么懂事的人,真想带走……不行,张行简还在等着她呢。

    待她好起来,她要和张行简大战三百回合。

    沈青梧脑中思维断断续续,因外人在身边走来走去而不能精神全部集中。她身体疲惫,不愿睁眼,便只祈祷这郎君既然如此懂事,那见到她不搭理,就应该更懂事地关上门离开。

    哪有人运功时会让陌生人待在身边的?

    可这人没有走。

    屋中虽然很静,沈青梧听得出那多余一人的气息没有消息。那人静了很久后,徐徐向她走来。

    沈青梧心中一凛,蓦地生寒气:莫非是要害她的人?

    这人从前面一步步走来,停在床榻前几步又停下来,似在观察她。

    沈青梧厌恶被人审视,她完好的右臂向前伸,一把扣住这偷偷观察她的人,翻身而起。她抓住这人手腕时,蓦地一顿,这触感……

    她睁开眼时,已将人拉过来,压到床板上。

    她麻痛的左臂肘子压住身下人,更灵活的右手手指掐抵住这人咽喉,死死制住这人的死穴。她本来已经有些熟悉感,待将人压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与秀色容貌同时现于她面前,沈青梧才震惊。

    沈青梧:“张月鹿?”

    她迷惑不解:“你不是回去了吗?”

    张行简幽幽看着她。

    他已经有些习惯被她压着了。

    他脸微侧,向她看一眼。她仍伏压在他身上,箍着他喉咙的右手指却松开了,没再掐着他。

    沈青梧忍着左臂麻痛,眼睛亮得跳满星光,她心情好起来:“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非要跟过来?”

    张行简:“沈将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沈青梧:“不知道。应该是酒楼之类的地方……与我何干。”

    张行简微笑:“小倌馆。”

    沈青梧挑起眉。

    她思维迟钝,脑子浆糊一样。她身体已经很难受,但是与张行简说话仍让她高兴。色心上脑,她非要忍着那难受与他聊天:“所以你来当小倌吗?”

    张行简:“……”

    他轻笑:“方才在门外,想进来的人,可不是在下,而是两名男子。没有看出,沈将军如此有艳福——竟让两名男子为你打起来。”

    沈青梧眉毛一动。

    她开始回忆自己进楼后见到的两名男子。

    她恍然大悟:难怪她一直觉得这楼里的男子相貌都不错,原来做的是这种生意,那确实需要好看些。

    张行简问她:“沈将军喜欢哪一个?”

    沈青梧:“两个都不错。”

    她压着他,手臂再酸也不想起来。许是中毒确实让她精神亢奋得不正常,方才夕阳时在街上看到张行简,她已经心痒难耐;而今幽静的室内,他就在这里,沈青梧更加激昂。

    她本心里也许是真的很喜欢和他亲近。

    只是平时总是提防他,总是想与他作对,总是想欺负他,那些喜欢才要忽视一些,隐瞒一些。

    张行简幽幽静静:“两个都不错?竟然比较不出来哪个更好吗?”

    沈青梧顺着他的话,很认真地回忆两人的相貌。她诚实道:“确实比较不出来。我对他二人,都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张行简眼神幽静。

    他心中其实知道她此时状态不对,说话不过脑,也许用错词,以她贫瘠的文化水平,她也发现不了。但是张行简仍被她气笑……

    他温温和和:“在下从没听过有人能同时对两人一见钟情,沈将军真是天赋异禀。”

    他夸她“天赋异禀”。

    沈青梧弯起眼睛笑。

    张行简心中忍着怒:傻子!

    可他知道她状态不对,与她斗嘴都是浪费时间。

    张行简硬忍下心头的不悦,他扶住身上沈青梧的腰,缓缓搂着她坐起来。她很乖,顺着他的力道坐起来,没有反驳。张行简伸手抵住她脉搏,查看她状态。

    他毕竟不是大夫,只能探出她脉搏很乱,气血沸腾,筋脉阻乱,更多的,也看不出来。

    张行简一边为她诊脉,一边轻声:“沈青梧,你若还想与我、与我……保持关系,就不能与其他男子乱来。今日我即使不来,你也不能与人行欢。

    “我可以纵容你其他事,哪怕你心中想着博容……你不能挑战我的底线,不要真的惹我生气。”

    他话太长了,沈青梧一多半都听见就忘。

    她只记住了他最开始的话。

    她说:“嗯,我想睡你的。”

    张行简噎住,然后失笑。

    他蹙着眉:“是中毒了吗?”

    他看她眼睛,沈青梧答:“是的,但没关系,我有服药。”

    张行简:“什么毒?”

    沈青梧:“不清楚,但那点小毒,杀不了我。”

    她扬起下巴,颇为自得自己的武艺。

    张行简微笑,伸手掐住她下巴,将她扬起的下巴收回来。他摸摸她一头油的脏发,温温和和:“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梧桐中了春、药呢。”

    他又道:“不过梧桐若是中了春、药,表现恐怕不是如此话多,而是……”

    他目光闪烁一下,不说了。

    沈青梧审度他。

    张行简回神,问:“你要如何解毒?要不还是跟我走吧?”

    沈青梧告诉他自己武功有多好,她用右手抓着自己已经有些肿起的左臂,在张行简面前炫耀她已经把毒逼到了这里。只要给她时间,她就能把毒逼出来。

    她轻蔑:“我身经百战,不会被这么打倒。”

    张行简:“好,那我陪你。”

    沈青梧开心点头——

    她的解毒,花了她一个时辰。

    起初她精神亢奋,拉着他不放,说许多她平时绝不会说的话。后来张行简努力将她按下去,她才肯去好好解毒,又要他许诺不许离开。

    张行简一一应了。

    他终于让这毛手毛脚的娘子肯从自己身上翻下去,肯耐着性子去解她的毒。他坐在床榻边看她,见沈青梧盘腿坐起,她闭上眼后,神色沉寂下去。

    她静下来后,终于恢复了平日的寡言安静。

    张行简:“沈青梧。”

    闭着眼的沈青梧:“嗯?”

    张行简:“解毒后,你想做什么?”

    沈青梧:“我想吃饭。我很饿,我闻到了你带来的糕点香,你再多拿一些吧。”

    张行简说了好,又慢吞吞道:“我陪你在一起,你仍只想吃糕点吗?”

    沈青梧:“想吃好多糕点,但我想不起来它们叫什么名字。你都拿几样,我都尝尝。”

    张行简耐心引导:“若是我与你躺于一张榻上,陪着你说话聊天,你想要什么?”

    沈青梧不耐烦:“吃糕点!你听不懂吗!你别逼我发火!”

    张行简:“……”

    他低笑一声:“笨蛋。”

    沈青梧睁开眼:“你说什么?”

    张行简温声细语:“夸你天赋异禀。”

    榆木疙瘩也不是一日修成的,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病人聊天,也没什么意义。

    算了。

    作者有话说:

    ◉ 第 50 章

    张行简算着时间。

    漏更过一个时辰, 沈青梧无力地倒在榻上,宛如烂泥。

    张行简伏在床上要扶她, 她闭着眼, 浑身又是汗又是泥,味道真不太好闻。

    张行简:“沈将军?”

    她连哼都不哼一声。

    张行简抓过她脉搏探她脉象,放心地发现她果然像她自己说得那么厉害,已经将毒祛除了体内。除了这毒估计确实不是很厉害的缘故, 沈青梧自己的能力也不枉多让。

    张行简眉眼低敛:“沈将军, 你还能起来吗?”

    她闭着眼哼了两声, 意兴阑珊, 张行简听不出她这两声是什么意思——表明她还活着?

    张行简唤她半天她不动,他只好道声“得罪”,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他倒是从来没用这种抱寻常女子的横抱方式来把身量这么长的女子抱入怀中, 不免一阵调整姿势。

    他听到沈青梧肚子的咕咕声, 她闭着眼嘴里在嘀咕什么。

    张行简弯身凑过来:“将军想说什么?”

    沈青梧刚祛毒完,浑身无力。

    她能察觉张行简在忙活无用的事,脑子里已经将他骂了千百遍。

    于是, 凑到沈青梧耳边的张行简, 听到沈青梧咬牙切齿:“我说我饿死了!张月鹿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在这个时候折磨我, 想把我饿死?”

    张行简默然。

    他莞尔:“沈将军, 我要想弄死你,岂会用这种手段?”

    他解释自己的行为:“沈将军, 你如今……形象实在有些糟糕。在下帮你打理打理, 将军放心, 在下不会饿死你的。”

    他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犹豫一下, 伸手去解她的衣领。

    沈青梧睁开眼。

    她根本没力气,可她盯着他的眼神,仍如林中恶豹一样——你动我一下试试?

    张行简无奈:“在下只是想帮你洗浴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沈青梧怀疑地看着他。

    张行简曲着的手指轻轻解开她的衣带,让她里头被汗水浸湿的层层里衫见了光。

    为她褪衣时,他摸到她颈上挂着的玉佩。

    温度温热,时刻不忘。那是博容给的。

    张行简偏过脸不看她,只淡声:“在下与沈将军坦然相见也不是第一次,此时纵然不和礼法,非常时刻,也请将军见谅。”

    他抱着衣衫松开的沈青梧下地,向那他已经重新加了热水的浴桶走过去。

    他态度闲然,根本不在意沈青梧那想杀了他的眼神。

    待沈青梧被他褪干净衣服、被他放入浴桶。热气拂来,她昏昏沉沉间,才吃惊地意识到,他真的要给她洗浴。

    沈青梧挑眉:他倒是真放得开。

    张行简没什么放不开的。

    他起初是有些犹豫,还试图不多看她赤身的样子一眼。

    但他不看她,怎么给她洗浴?何况她这一头长发都脏成这样了……沈青梧不在意,张行简却早已忍耐不了。

    他的目光,落到浴桶,落到沈青梧肌肉紧实的窄瘦肩膀上。

    浇了热水,她背对着他靠坐在浴桶中。湿漉漉一片,很有些美感。

    沈青梧呻、吟。

    张行简低伏过去,他一边往她身上浇水,一边轻声问:“怎么?”

    他从木桶外靠近,挨近她唇角。她一扭头,在他脸上狠狠咬一口。

    张行简吃痛,却耐下。

    索性她此时没多少力气,不过是警告他。

    她很快松了口,睫毛湿润得如同下了雨的屋檐角,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目光迷离而得意地瞪着张行简。

    张行简看着她。

    他眼睛漆黑万分,明幽万分。

    沈青梧再找不到更好看的一双眼睛了。

    沈青梧心里“咚”一下,觉得张行简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儿、有点儿……

    她没想清楚,张行简已经收了那种眼神。

    张行简笑问:“咬我做什么?”

    沈青梧:“饿死了!”

    张行简挑眉。

    沈青梧:“渴死了!”

    张行简弯眸笑。

    沈青梧怀疑他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报复她。

    张行简道:“那将军先漱漱口。”

    沈青梧不耐烦,她在军中时邋遢得从来不是一天两天,哪次浑身疲惫地奔回来,不是如恶狼般直扑美食。张行简却要她漱口……

    张行简温声:“你落到我手中,半点不由你,只好按照在下的规矩来了。”

    他望着她笑:“沈将军放心,你再忍耐一会儿,在下不会饿着你的。”

    他起身离开,半晌真的端来了一杯盐水,要她漱口。

    沈青梧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确实被他折腾得有些没脾气。

    沈将军能屈能伸,被他端着水漱了几次口,她想将盐水喝下去,他却掐着她咽喉,不让她咽。

    沈青梧忍。

    她潮湿的长发贴着脸、散在肩背上,褪去了平日的英武,此时看着也有几分女儿家的轻弱可怜,眼巴巴地等着张行简。

    不过沈青梧心里在想:待我好了……

    张行简睫毛一掀,他揉搓几下,将她脸上的泥擦干净、血拭干净,沈青梧那脸蛋终于清秀漂亮起来了,张行简满意了:“这样才好。”

    他在沈青梧愤愤不平的瞪视下,凑过去,唇贴上她的唇。

    酥麻感到舌尖。

    沈青梧眼睛一下子睁大。

    张行简微笑:“沈将军先忍一忍。”

    热气熏腾下,沈青梧面颊染上红霞,被他柔软的唇舌勾得飘飘然,神智越发不清。

    她想她不是不能忍……他的这种安慰方式,让她勉强原谅他。

    沈青梧很快又抑郁起来:他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却有心无力。

    热乎乎的湿润的漫长的亲吻,不只让木桶中的沈青梧看着更加虚弱,连张行简也有些心动。但他素来能忍,不达目的不罢休,这点儿安抚她的手段,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目的——

    他是一定要把沈青梧收拾干净的。

    他不能再忍受臭烘烘的沈青梧扑到自己身上了。

    张行简用这种方式,洗干净了沈青梧的身体,也一缕缕为她清洗了头发。

    沈青梧觉得自己被他折腾得脱层皮,奄奄一息地躺在浴桶中喘气,他身上的衣衫也被她使坏地弄上许多水,未必不狼狈。

    张行简最后用大巾子裹住她,把她从浴桶中抱出来,回到床上。

    他就着这半干半湿的衣袍,端着几盘糕点上床,来喂那饥肠辘辘的沈青梧。

    沈青梧早已迫不及待。

    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他。她那种眼神……让张行简微笑。

    他能看出她对自己的身体不缺兴趣。

    如此仗着沈青梧不想动而欺负她,张行简觉得挺有趣的——

    不得不说,张行简再一次展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很会照顾人。

    他这种出身的贵族郎君,大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都照顾不好,谈何照顾他人。

    但张行简把沈青梧照顾得非常好。

    他未必熟练这些帮人洗浴、洗发、擦身子、喂食物喂水的活计,但他并不排斥,甚至很有兴趣。

    他起初笨拙,喂水都要呛到沈青梧,后来已经是沈青梧一个眼神,他都能判断出她是要吃还是要喝,或者要他亲一亲。

    当然,他又不肯主动亲她了。

    面对她的眼神,他只是露出颇觉有趣的笑。

    他逗弄她——

    故意俯身,却又不亲她。与她呼吸寸息之距,只故意勾她,却说一本正经的闲话。

    张行简的恶劣可见一斑。

    沈青梧不知道是被他气晕的,还是被他喂饱喝足,主动睡去了。

    最终,张行简拥着怀里这个干净清爽的娘子,低头看她,她呼吸已经十分绵长了。

    她终于摆脱困境。

    而他也终于不再担心她了。

    张行简轻轻吐口气,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疲累。

    他懒得再起身换房间,反正旁人对他俩关系早已有无数猜测。张行简干脆就这么抱着沈青梧,与她躺在一张床上,睡了过去。

    他半睡半醒间在想:希望梧桐能再考虑考虑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若不好好考虑……他便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张行简被细密的吻吵醒。

    他闭着眼时,便有种时光轮回的恍惚感——因为手腕动作间,感觉到那股抗拒拉扯的力量。

    张行简睁开眼,眨眨眼,发现自己两只手上被绑了布条。

    月光透过天窗照入。

    只着单衣的散着发的沈青梧坐跪于他腰间,从上方俯视他。她刚刚俯身亲过他,眼中还荡着几分傲慢。

    张行简一时沉默:这场景熟悉的,让他以为他还在被她囚禁,被她困在一屋中,人身不得自由。

    但他的脚并未被绑住。

    手上缠着的也仅是布条,没有锁链压迫。

    换言之,沈青梧在与他玩游戏。

    黑暗中,沈青梧发现他睁开眼,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并不露出吃惊或愤恨的眼神。

    沈青梧笑起来:她就喜欢月亮的永远冷静。

    沈青梧:“你睡醒了?”

    张行简:“嗯?”

    他顿一顿,判断她现在的状态:“你还在疯?”

    沈青梧不搭理他的话,她手抵着他腰,干脆利落:“能行吗?”

    张行简:“现在?”

    沈青梧理所当然:“我可以,你可以吗?”

    张行简提醒她:“沈将军,你刚解毒,体力应当还没恢复。”

    沈青梧冷冰冰:“那你就不应诱我。”

    张行简否认:“在下并没有。”

    沈青梧哪里管他有没有。

    她此人本就固执,睡前有根肉骨头在她面前晃了许久,她吃不到,睡梦中也饿得饥肠辘辘。

    她硬生生被饿醒,张行简安然无比地睡在旁边,她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按住他,低头便咬住他喉结,将张行简压了下去——

    这场情不能说是痛快。

    张行简被绑着有心无力,沈青梧因体虚同样有心无力。可她的任性,将两人架在火上一起烤,将两人一起吊得不上不下。

    张行简额上浸了汗,手掌颤抖着按在木板上,低声骂她:“混账!”

    他道:“给我解开布条。”

    沈青梧是有些心虚的。

    但她向来争强好胜,哪怕知道自己此时的决策错了,也不愿认输。

    她虚弱:“你享受便是。”

    张行简仰着颈,呼吸微弱:“在下……确定是在享受吗?”

    他下巴一痛,被她咬那么一口。

    沈青梧失去力气,从上跌下,趴在他身上,撞得张行简胸骨微痛。

    汗水滴到张行简睫毛上。

    大汗淋漓的二人心神都有些放空,张行简无奈地笑,她一动不动,也不让他起来。

    他轻声催促:“你好了没?”

    沈青梧:“你与其这么不停催促,不如多提高提高自己的水平。

    “喏,这里不正是小倌馆吗?你连伺候人都做不好……我给你找两本书你去研究一下。”

    她拧身间,被张行简扣住,将她按回去。

    张行简试图与手上的布条斗争,试图坐起。他扶着她,自己慢慢靠坐起来,手指在她腰上拨动,换她有些痒地躲避。

    他慢慢说:“岂敢让将军劳碌?咱们……凑合凑合吧。”

    沈青梧眼睛亮璨:“凑合?”

    她张臂拥住他颈,与他贴得近一些,好方便他。二人四肢缠得这样紧,湿得像泡在海水中,抖一抖都是一层水。

    月光泠泠,她趴在他肩头,微微吸气,学到了新手段:“这种……男子也可以动啊。”

    张行简气息很乱,回应得漫不经心。

    她侧过脸,与他气息勾上——

    小倌馆一夜,终究是闹剧成分多一些。

    沈青梧清醒后,转脸就不认。

    重新恢复沉默寡言的沈青梧,催促张行简收拾干净和她离开。

    张行简从来会看人眼色,她不提,他就当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张行简没想到,中午两人回到居住地方用膳时,沈青梧主动提了。

    她在饭桌上淡声:“你想要我做什么?”

    张行简微怔,不解看她。

    沈青梧:“我不是玩不起的人。我在自己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强迫你行鱼水之事,你迫于我的武力不得不配合。按照我们之前说的,我要你做一件事,便会帮你做一件事——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张行简看着她。

    他半晌说:“昨夜的事,是交易吗?”

    沈青梧:“不然呢?”

    她很平静:“我们一开始不就说好是交易吗?”

    她答应过的话,是从来不反悔的。

    她敲敲桌子,催促张行简:“沈青梧不是拿不起的人,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说罢。”

    张行简微笑:“在下没什么需求。昨夜的事,在下没有当成交易。”

    沈青梧挑眉。

    她看着他,说:“不要把关系变得那么复杂。”

    张行简:“……”

    沈青梧:“你莫不是有其他目的,需要与我打好关系,才如此纵容我?”

    张行简无言,静静看她。

    他的眼神有些凉,有些复杂。

    他最终轻轻地笑一笑,温声:“好吧,在下是有目的——我希望和沈将军打好关系,帮我解决我兄长的事,不要东窗事发,连累我兄长。”

    他平静万分地编着理由:“虽然你与博帅关系好,也一马当先要帮博帅。但是于在下来说,你不是张家人,不值得信任。在下需要让沈将军高兴,心甘情愿帮在下。

    “昨夜的事,就是这种交易。沈将军不必另外做什么了。”

    沈青梧了然。

    她点头:“你放心,我必然帮博帅。”

    他敷衍地笑一下,低下视线许久不说话。

    接下来的用餐,张行简都心不在焉。沈青梧没多关心他,他总是这副样子,又不是第一天。

    她快速吃完她的饭,抱着碗筷就要去灶房。

    她出门前,张行简叫住她。

    张行简说话很慢,似在思考:“沈将军,在下当年拒绝你,你是不是特别不高兴?”

    沈青梧回头,迷茫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提当年。

    沈青梧抓一下散到脸上的发,道:“还好吧。”

    至少现在,她没什么感觉。

    张行简盯着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完全不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在下?”

    张行简又问:“你发的誓,说过的话,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不容反悔,不容更改,不容补救?”

    沈青梧并不擅长剖析那么细腻的情绪。

    她都没听懂张行简第一句问的是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她不想表现得自己十分蠢,连他的话都听不懂。

    沈青梧冷冷冰冰地回答第二句:“我本来就一言九鼎,不然怎么能让你与我合作,能让你信任?你不觉得我十分可信吗?”

    张行简看着她,微微笑:“是,沈将军确实值得信赖。

    “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他低下目光,心想她连谈好的条件都要交易清楚,生怕欠了他,占他便宜。

    他曾经千方百计地与沈青梧保持距离。

    而今他有些动摇的时候……沈青梧让他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动摇。

    他果然应该离开了——

    沈青梧从灶房回来,冬天的水太凉,她洗碗洗得心浮气躁。

    她回来的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哄张行简去给两人洗碗。唔,她可以帮他做些事啊。

    沈青梧推门,见张行简坐在桌前,翻看几页纸。他温雅如秋月,坐于陋室,也如坐于明阁。

    沈青梧欣赏一会儿他的好看,走过去从后探身,见他在查看她带回来的信件——从博老三那里偷来的信。

    趁张行简看信功夫,沈青梧咳嗽一声,说起冬日水太凉了。

    张行简侧过脸,瞥她一眼。

    沈青梧:“我这么好的武功,不是用来洗碗的。我手要是裂了,握剑握弓不准了,如果遇到危险,很可能害到我和你。而你没有这种烦恼——有我在,你根本不用动手杀敌,你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

    张行简打断她那绞尽脑汁的絮叨:“你将碗筷放着,在下一会儿洗便是。”

    沈青梧不占他便宜。

    她道:“你洗一日,我洗一日。”

    张行简:“无妨。在下本也无所事事,日日洗也无谓。”

    他这么好说话,沈青梧开始觉得自己欺负他了。她道:“你有什么……”

    张行简温和打断:“有什么需要你帮忙做的事对吗?暂时没有,你先欠着,在下有需求了再说。”

    沈青梧:“……我不喜欢欠债。”

    张行简痛快非常:“那沈将军便自己洗碗碟吧。”

    沈青梧抿唇。

    她考虑很久,张行简把信都看完了,才听她说:“好,那我就先欠着。日后你有需求,我会偿还。你放心,我不会忘掉的。”

    张行简微笑。

    他笑得很冷淡,很疏离。沈青梧勉强意识到他心情不是很好。

    沈青梧探头:“信上写的什么?让你这么不高兴?”

    张行简默默看她一眼。

    他不高兴的是信?

    沈青梧:“拿到信后,博老三那伙人追着我不放,我就知道信件很重要了。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还给他们,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看出信上写什么,快告诉我。”

    张行简心神便放回到信上,告诉她:“也没什么,信以博老三的口吻,在和另一个人聊话。这封信是告诉对方,他们已经找到了张行简……即是在下。博老三请对方放心,他们会除掉张行简,不会让张行简活着回东京。”

    沈青梧:“博老三要杀你!这几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好吗?”

    张行简:“还好。”

    长林等人都在的事,他没打算告诉沈青梧。

    沈青梧:“那博老三这信是给谁写的?”

    张行简:“孔业吧。”

    沈青梧明白了:“孔相是吧……就是那个一直和你作对的人㥋蒊。博老三居然和这个人走到一起了!天啊!”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孔相不是知道博帅的身份作假了吗?孔相拉拢博老三,就是要对付博帅对不对?博帅是不是会被拉下来,再当不成益州大帅了?”

    张行简低着头:“看起来是这样。”

    沈青梧:“我不会让孔相得手的。”

    她催问:“这几封信都写的这些吗?”

    张行简:“嗯……还有几封信写的一些吃喝问候的事,没什么有用信息……不过,这几封信让我觉得很奇怪。”

    但奇怪在哪里,他一时想不出来。

    张行简端详着这些信思考,一抬头,见沈青梧摩拳擦掌,将墙上悬挂的弓背上,又往腰间别剑。

    张行简默然看她。

    他问:“你要做什么?”

    沈青梧:“事情已经很明了了,我不耐烦与你玩过家家游戏了。博容处境很危险,我要上山,抓到那个博老三。绝不能让博老三和孔相继续往来。”

    张行简轻声:“可是博老三如今想杀的人,不是在下吗?”

    沈青梧:“可是博容处境更糟糕呀。”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做决定:“我要去找博容。”

    她思考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久不听到张行简声音。她需要他帮自己想主意,便回头疑惑看他。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既然为博容而来,他自然与自己目的相同,自然和自己一样着急帮博容。

    她回头,见张行简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张行简:“你去找博帅,那在下呢?”

    他笑一笑,笑意不达眼:“沈将军,你是要与在下分道扬镳吗?”

    沈青梧莫名:“你自然与我一起呀。”

    她道:“别想摆脱我!”

    张行简道:“带着我去找你……仰慕的人?是不是不合适呢?”

    张行简诚心问:“沈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十分倾慕博帅呢?你于情感一向迟钝,不知在下可有帮到你认清?”

    沈青梧:“……”

    她终于发现他的态度平静中,带着那么几分古怪的阴阳怪气。

    让她想想,这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月亮你自己看看,你说自己该离开,暗示了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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