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长风萧瑟, 高云广寒。

    益州军的统帅并不在军中。

    入冬后,战事消停, 又有来自东京的安德长帝姬来暗访益州军。于是, 如今军中由杨肃等将军暂时主持军务,他们的主帅博容,陪帝姬李令歌去暗查帝姬的封地。

    来自东京的关于张家平反的消息传来时,博容与李令歌距离益州, 已有数里路程。

    夜里, 掌灯之下, 一方长案, 博容与李令歌各坐于长案一边,处理各自的要务。

    李令歌读了来自东京的数位大臣的“告状”,说少帝如何胡作非为, 如何擅自圈地擅自抬高税赋。此番行为, 少帝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一个没有见识的土财主,求帝姬归京, 主持大务, 不可放任少帝继续荒唐。

    那孔业在被少帝训斥几番后,只管顺着少帝, 如此行径, 何为天下人表?

    李令歌读完这些漫长的一封又一封的请她回京的折子。

    她轻轻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于是她落笔, 告诉那些大臣, 自己要游山玩水, 不急着回东京。若是拿孔相无法, 不如召张行简回京。张行简与孔业二人为斗, 少帝少不得收敛些。

    同时,李令歌在被劝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后,终于开始写一封训斥少帝的信件。

    她以长姐名义,勒令李明书立刻停止他那些选采秀女、劳民伤财的行为。他若不打算成婚,就不要选女入后宫。若想广开后宫,也得先有皇后。

    李令歌这封训斥少帝的信件,口吻不可不谓严厉。以李令歌对李明书的了解,李明书收到信件就会害怕,就会暂停他那些无法无天的乖张行径。

    但同时李令歌也知道,李明书的收敛只会是一时。她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弟弟,她心知肚明。

    她要看看,李明书接下来会如何。

    处理完这些要务,李令歌支颌抬额,一双美目落在对面那鹤姿仙影的郎君身上。

    端坐在案头的郎君发间仅以木簪束之,另一半发披散而下,碎发拂面。他低头不断书信,肩膀宽阔,下笔飞快,握笔的手指充满弯弓射箭的力道。

    他非但武艺高强,还有出自世家的风雅气度,何其俊雅清劲。

    博容真是好看。

    李令歌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她做惯了帝姬,学到了权势带来的杀伐决断的快慰好处,这世间已没多少她靠权势得不到的东西。她为所欲为地在东京宣泄着权势,因为野心渐长而开始肖想更多的东西。但是……

    但是!

    她偏偏不敢在博容面前,用权势逼压,或者用一丁点儿手段强迫他。

    她承认,她确实不敢。

    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以为自己连他弟弟都不放过何况是他……但是到他面前,她千思万想,仍然想伪装出一副天下最纯良的面孔,来哄他骗他,维护表面和平。

    博容低头书写最后一封信之际,旁边有人落座,一只纤纤素手,小心无比地伸来,挽住他胳臂。

    他手中狼毫停一下后,继续写字。

    他这样的反应,鼓励了李令歌。李令歌舒口气,将面容挨到他手臂上,轻轻推过来一杯热茶。

    李令歌:“容哥,你在处理军中要务,在分配那些粮草吗?”

    二人以访帝姬封地为由,去拜访四方州郡,筹得粮草以帮益州军渡过这个冬天。博容需要李令歌的权势,李令歌也愿意陪他走一遭。

    博容声音温润:“是。”

    李令歌探头,目光蓦地一缩,心尖如扎一根刺。

    但她忍了这种骤然而来的酸痛感,却是抓着博容的手臂猛地用力,长指甲掐进他肉里。

    博容侧过脸看她。

    李令歌微笑:“容哥骗我的吧?这封信,你明明是给‘阿无’写的……容哥,谁是阿无?莫不是你妻子?”

    她说到后面,语气格外轻柔。但极为熟悉她的博容,当然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寒意。

    博容:“你猜一猜。”

    李令歌:“……”

    他不紧不慢的态度,平静淡泊的语气,让李令歌低下头颅。半晌,李令歌恍然:“沈青梧……是不是?我在益州没有见到她,说起来,我与沈将军十分投缘。只是沈将军不爱说话……容哥,你不介绍介绍吗?”

    她带着撒娇与试探,轻声娇斥:“你瞒得我好苦。”

    博容:“她如今有其他事务,不在军中。你若想见到她,恐要到明年三月。若是那时……你还在益州的话。”

    他深深看她一眼。

    李令歌故作无事地笑:“我自然在啊!我本只是寻常帝姬,又不是皇帝,自然喜欢待哪里待哪里……不过东京那般繁华,张家姐姐很想念容哥……容哥不打算……回去看看吗?”

    博容沉寂片刻,温声:“待尘埃落定之后吧。”

    李令歌心想:你所谓的“尘埃落定”,与我以为的,是否是一个意思?

    她见好就收,不敢多提张家,生怕博容再提他父母之事,与她翻脸。她去看博容的那封信,见博容写给沈青梧的信,尽是提醒她保暖,注意身体,不要贪玩,天冷加衣……

    没有一丝与军务有关,全是关心沈青梧的私事。

    李令歌轻声:“容哥待沈将军,当真上心啊。”

    博容:“如何不上心?她亦算我学生。”

    李令歌柳叶眉倏地一静。

    片刻后,她弯唇浅笑:“那我岂不是她师姐了?容哥你更应该好好介绍我二人啊。”

    博容始终平和:“若有机会,自当如此。”

    他当然不会告诉李令歌,在不久之前,他制止过沈青梧和李令歌交往过近。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如今情形已变,自当重新规划。

    李令歌:“容哥真喜欢当老师啊。容哥对沈将军那么关心,记得沈将军身上哪里有旧伤,哪里要多注意……我真是有些吃味。”

    博容唇动了动。

    博容低头看她美丽的面孔,看她借假嗔来抱怨真实情绪的行为,他心中又软又涩,但这都无碍他所为。

    博容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

    一半肉身凡胎如死物般困在那里,和李令歌说笑着,粉饰太平着。另一半魂魄出体,升到高处,冷漠地看着那个身体垂眸,看着他心爱又痛恨的爱人。

    博容听到自己平静地说:“我也记得殿下的私事,也很关心殿下。比如,我仍记得,十四岁的殿下大言不惭,跟人说凭什么李明书可以当皇帝,她只能陪读,她想当女帝。”

    李令歌蓦地眼眸僵住。

    她一点点抬头,看着博容温润的、沾染风霜的眼睛。

    她看不懂这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她为之沉迷又为之警惕、惊恐,她爱这个人的君子之风,又恨这个君子为何不顺她意,恨博容了解全部的她——所有的隐瞒、秘密、肮脏、龌龊。

    李令歌慢慢笑起来。

    她将脸埋入他臂弯间,柔声撒娇:“我那时年少,开玩笑的。你竟记了这么多年。”

    博容停顿很久,缓缓伸手,抚她后背,让她放松情绪。

    李令歌转移话题:“沈将军如何能收到你的信呢?”

    博容:“我发给军中,益州军会代为向各地军营送信的。阿无若是看到信号,便会去取信了。”——

    信件发往益州军,杨肃收到信件。他见博帅有一封信是给沈青梧的,当即心中一动——他许久没见到那个无法无天的沈青梧了。

    博帅的信件,各方军营都会快速送达,与他这样的普通将军不同。既然如此,杨肃何不搭博帅的方便车,也给沈青梧写那么几封信呢?

    军中整日不是操练就是男人间无聊的比试玩笑,沈青梧的安静古怪,倒显得独特了。

    此时,在张行简那方,长林也正在向他汇报东京城如今的新气象。

    长林兴高采烈:“张二娘子和张家几个年纪大的长辈已经在前日进东京了,好些大臣前去探望,孔相去躲病了。哼,那个少帝倒是好心,还送了些赏赐,说什么委屈爱卿了。”

    长林:“少帝还跟二娘子打听你的动向,二娘子说不知,少帝松口气。”

    这些消息,都是昨日快马加鞭、累死三匹马送来的最新消息。张行简不入东京,想处理东京的事,本就如此繁琐。好在,事情终于有了不错的结果。

    起码这个年,张家是能舒舒服服过去的。

    张行简披衣坐在窗下翻看新的送来的卷宗,他道:“孔业无法压制少帝,少帝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开始难以收敛。少帝自然怕我归朝,怕重新回到以前被压制的现状……而帝姬不归……”

    他微皱眉。

    他暗想博容是否做得太好了,好得超乎他的预判了?

    博容竟然毫无心理压力就能接受与李令歌周旋,不让李令歌回归东京……再加上博老三身死之事,孔业追杀张行简之事……

    张行简将卷宗扔到案上,敛目沉思。

    他想他的目的是帮博容掩埋身份,帮自己争权,让孔业翻不了身,徐徐图之后,除掉少帝,从皇室中扶持新的皇帝登位……

    博容的目的,真的和他一样吗?

    博容似乎从来没说过,他的目的与张行简一样。博容似乎从头到尾,只是默认、默许……

    张行简以手捏眉心,良久不动。

    长林:“郎君?”

    张行简轻声:“长林,你说——若是沈青梧抛弃我,毁我前程与计划,将我赠予她的好全不作数,明知我待她的心,她依然选择视而不见,她不相信我相信别人,用决裂手段抛弃我报复我,毁我望想毁我情毁我爱……我会如何是好?”

    长林惊讶。

    长林半晌支吾:“属下不知……但以郎君的脾性,最慈善的做法,也是自此心死,不再与她有丝毫往来了吧?”

    日光从窗棂缝隙中探入,落在张行简仰着的颈间雪白喉结上。

    张行简轻轻“嗯”一声。

    张行简道:“我自认我脾性不错,多忍少恶,但再喜爱一人,经历过于狠绝的手段后,我也会放弃。那么,博容为什么就可以对李令歌的过往行径视若不见,与她和平相处那么久仍相安无事?”

    他喃喃自语:“是我看轻了感情的分量?是我仍不如他心胸宽大?

    “还是说……”

    长林追问:“什么?”

    张行简不语。

    但他心中在自问——还是说,博容骗了他?博容有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想法,不过是在利用他张行简,来达到这一目的?

    可是,博容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博容说的关于过往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李令歌当真可悲,李明书当真杀人,张家父母……真就死得那么无辜?

    张行简叹口气。

    他判断不出来。

    他判断不出来的原因,是他无法模拟博容的心情,他不知道家破人亡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一个人在经历那种过去后还是不是一个正常人……

    张行简能做的,仅仅是提防着一切,保护好张家,保护好沈青梧。

    博容计划什么他都无所谓,他相信自己足以应付,他唯一需要多费心的,是如何让沈青梧与那些事都无关;博容对沈青梧称不上好,但张行简会让沈青梧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长林低头思索着郎君的话是什么意思,一阵细索脚步声从耳边过去,因这几日常听到,他并未注意。

    却见那闭着目仰卧在太师椅上沉思的郎君蓦地睁开眼。

    张行简手扶在窗缘上,身子向外微探,微笑:“梧桐!”

    清晨微光,衣袍展扬。沈青梧回头,看到一个俊雅风流的郎君倚在窗边含笑,眼睛像月光穿透湖水泛起的涟漪柔波。

    张行简另一手向长林摆了摆,做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长林见郎君满心满眼都是沈青梧,十分不是滋味地离开前,回头偷看,见沈青梧三两步就跳到了窗前,隔着窗看他们郎君。

    长林心中稍有安慰:至少沈青梧对他们郎君态度虽然不怎样,却是一贯迷恋得很。

    沈青梧站在窗下,看着张行简:“叫我做什么?”

    他笑着问她:“大早上的,你去哪里?”

    沈青梧淡声:“练功啊。”

    沈青梧看到长林消失的背影:“你这么早就开始跟人斗心眼啊。”

    张行简掠过她话中对他办公的“斗心眼”形容,他看着她这身干练武袍,只笑吟吟:“梧桐,你进来,我帮你重新置了一身行头。”

    沈青梧冷淡的眼眸跳了一下,那明亮的光快要跃入张行简怀抱。

    沈青梧却又冷静下来:“不用了。我穿女儿装不会打架,行动不便,我还是穿这样的衣服好。”

    张行简:“我按照你的习惯,重新置的衣服,既好看,又不耽误你打架。你真的不试试吗?”

    沈青梧:“……”

    沈青梧端详他片刻。

    沈青梧冷漠:“让让。”

    张行简瞬间领会,身子往旁边挪,让开道,沈青梧果然翻窗跳了进来。只是落脚时,张行简不动声色地凑过去,轻轻抱住她腰,将她接进来。

    沈青梧:“……”

    她看他这多余的动作,眼神写满了:什么意思啊?我都跳进来了你在干嘛?

    张行简一脸平静地抱着她腰,低头给她整理衣襟:“情难自禁,想抱一抱你。你多担待担待。”

    沈青梧:“……”

    沈青梧:“这就是饮鸩止渴吧?你在床上不行,在床下便想动手动脚,靠一些无所谓的动作才发泄。”

    张行简微笑:“你就这么认为也无妨。”

    沈青梧自己用他给的借口找出一套逻辑,便理解了他近日总是想靠近自己的行为。

    真是可怜。

    真是让人费解。

    世人男子竟然控制不了欲。

    沈青梧:“你这奇怪状态需要多久?”

    张行简轻笑:“嗯?梧桐已经厌烦了?”

    他拉着她的手向里屋走去,轻言细语。沈青梧蹙着眉,知道自己不是厌烦,是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这样过,不能理解这种亲昵。

    她也有想靠近张行简的时候,她从来不掩饰。

    但都没有像他这么频繁……

    再这么下去,她感觉自己会越来越不对劲……

    沈青梧恶声恶气:“你快把你这破毛病治一治。”

    张行简摊手:“我也没办法。”

    张行简不想与她谈什么欲,生怕她直接提出去榻上,他不知该如何拒绝。他带着她,看他新给她置办的女儿装。

    沈青梧一见之下双目晶亮,忘掉了烦恼,爱不释手地坐在榻上抱着衣服抚摸许久。

    张行简凑到她耳边:“袖子并不是很宽,虽是长裙,却没有曳地。长裙四角也用流苏挡住,不让裙裾飞得太厉害……”

    他又变戏法一样,拿出几根花花绿绿的绳子,望着她笑:“我还学了几招梳辫子的法子,保证你打架时,头发不会散开,不会影响你……”

    沈青梧蓦地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他,将他压到了身下。

    沈青梧面容绯红,激动得说不出话。

    张行简抚摸她那粗硬发尾,温声:“这其实不是很难。而且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架需要你,你穿女儿装,影响不到什么。”

    沈青梧垂下眼:“可若是不打架,我能做什么呢?”

    张行简一怔,不知道她的意思。

    沈青梧:“那沈青梧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

    穿上女儿装,打架会不方便,她最好安安静静的;脱下漂亮衣服,她会是威武的沈将军,受人尊敬。

    张行简慢慢道:“怎么会一点用都没有?

    “你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身份,任何一个身份都不是完全的你,暂时抛下那个身份,也不代表你一无是处。”

    沈青梧:“我不是沈将军了,还能是谁?”

    张行简躺在榻上,伸手揉着她冰凉面颊,弯起眼睛浅笑:“你是我的梧桐啊。

    “我的天下第一的梧桐。”

    沈青梧趴在他身上,被他兜着面颊,愣愣看他这样笑。她身上如过电,酥酥的神魂震动的感觉让她整个人忍不住颤抖一下。

    他眼睛里只倒映着她。他这种眼神,这种眼神……

    她说不出这种感觉。

    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张行简叫她“梧桐”,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沈青梧低头,亲上他脖颈,咬上他颈上肉。

    张行简一声闷哼,抱紧她腰身。他被亲得出了汗,忍不住推她:“梧桐,起来。”

    沈青梧:“你不是就要这样?”

    张行简咬牙:“……谁告诉你我对你好一点儿,就是向你求欢的意思了?你看看场合看看时间,你觉得合适吗?”

    沈青梧:“你不是向我求欢你在做什么?”

    张行简微噎。

    他半晌笑:“是约你,月上柳梢头……不是此时的意思。”

    沈青梧了然。

    她正想问他行不行的时候,张行简一把捂住她嘴,避免她继续惹他尴尬。

    他搂着她从榻上坐起,道:“我们先看你的新衣服吧。”

    沈青梧:“可惜确实行动起来不会很方便。”

    张行简提建议:“可以多练习练习,时间久了,也许就会穿着女儿装打斗了。”

    沈青梧深以为然。

    于武斗上,目前还没有她习惯不了的。

    沈青梧摩拳擦掌,见张行简跟在后。

    张行简:“我帮你喂招。”

    沈青梧:“你?你的武功?”

    张行简:“嗯?不够吗?”

    沈青梧向四方观望:“长林在哪里……”

    张行简含笑:“沈将军如此威武,总不能因为在下武功不如你,就影响到你的发挥吧。只是喂招,又不是上战场。我不过帮你熟练招式熟练衣服……”

    他见沈青梧不为所动。

    张行简无奈道:“穿了我的衣服,还要找别的郎君玩,你是真当我没脾气吗?”

    沈青梧笑起来。

    她当然也没傻到那个程度上,她就是逗他罢了。

    她扑到他怀中,手脚缠在他腰上,快乐地看他吃瘪。

    沈青梧心想她当然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近身。他身上多香,气质多好,其他郎君都不如他。她忍不住生了好多甜言蜜语想说给他听……

    可是话到口边,又卡住。

    只有面红心跳,说不出更多的话。

    她只好仰颈来亲他。

    亲吻间,张行简一边拥着她,一边轻声:“……我真的不是求欢。”

    沈青梧心想,知道。

    可她不停。

    作者有话说:

    ◉ 第 62 章

    大早上功夫, 府邸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跑过去围观。

    自张行简和沈青梧达成短暂和解,张行简不再避讳她, 他身边的人便来来往往, 不断出现在沈青梧面前。到现在,在这新的陌生城镇所租住的院落中,尽是张行简的人。

    侍从们与临时租用的侍女们听到动静,纷纷去看热闹:

    府中清隽得如仙人般的年轻郎君与那位不修边幅的娘子在打斗。

    他们第一次见郎君拿起武器, 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沈青梧穿女儿装去动刀枪。

    院中空地上, 沈青梧穿着青色束腰长裙, 一襟到底, 乌发垂挽于腰,又以精致的扇状流苏修饰。这一番打扮,衬得她腰窄身长, 琳琅如玉, 举手抬足间,袖扬衣飞,风流潇洒。

    她偶尔侧过脸, 眉目清丽唇红面白, 眼波流若星子,何其神采飞扬。

    众人皆惊: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灰扑扑的沈青梧?

    美丽的沈青梧正抱着胸, 扬下巴准许张行简挑武器:“你随意, 我奉陪。”

    张行简谦虚浅笑:“在下便不在沈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随意从武器架上挑了一柄短剑。

    他用指弹了弹剑身,忽而向她看来。他眼中还带着三分轻柔的笑, 剑已凛然出鞘, 向沈青梧门面刺来。

    沈青梧目不转睛, 纹丝不动。

    凭良心说, 张行简这样的家世, 他习武也必是有杰出老师来教他,他总是表现得很不擅长武功,不过是沈青梧的实战经验与他不同,沈青梧的天赋足够出类拔萃。

    若是他这出手一剑放到寻常人中,郎君风雅,剑招流利,眉目清朗如星,那是何其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剑锋到面前,沈青梧才去躲,闪身到他身后。

    她被飞扬的衣袖缠得慢了一步,但不打紧,她赤手从后击向张行简腰际。他身形一拧,袍袖如云飞展,寒光再次追来。

    二人一时间竟打得有来有回。

    沈青梧看张行简虽目中噙笑,但他剑招并不见偷懒,他每番动作都十分迅疾而狠厉,丝毫不担心会伤到人。

    剑光掠起沈青梧颊畔的发丝。

    博容说过,剑亦如人。一个人擅长什么样的打斗方式,便可窥见此人性情。如此一来,张行简这剑招,也可窥见他——

    其人清雅,其心多狠。对敌对我皆如此,不见他退缩,亦不见他露怯。

    沈青梧双目明亮。

    她很喜欢这样的人,喜欢这种不心慈手软的人。

    张行简整个人,其实方方面面都投了她的好。他的绝情有多让她不甘,他的容貌有多让她不能忘,他耍个剑,也能让沈青梧满意无比。

    张行简自然看出沈青梧眼中燃起的兴味。

    他自然知道他越不留后手,沈青梧越会兴奋。他若是相让于她,她反而觉得无趣。

    如何让沈青梧徘徊在有趣与无趣之间,对他想放手又舍不得放手,这真是张行简最近时时研究的一道难题。

    不提那斗武场上的男女有来有往看得人何其眼花缭乱,围观的仆从们深深为之惊艳,窃窃私语声不断:

    “郎君真是好看……平时总是坐着写字,娘子又总说郎君文弱不堪,我还以为郎君当真多弱。”

    “那确实是娘子打得更厉害些。就是,呃,姿势有些不好看,像青蛙……”

    姿势自然不太好看。

    沈青梧要熟悉她这身不太方便的女儿衣,还时时顾忌漂亮的衣裙不被张行简的剑划到。她手忙脚乱之际,不被剑近身。那些仆从不懂她的高难度动作,还说她打得不漂亮。

    沈青梧心中忿忿。

    但她本就是旁人越不看好,她越要我行我素。

    这场喂招持续了一盏茶时间,最终以沈青梧的袖子被剑划伤一道而告终。

    沈青梧长袖如云水一样甩开,她立时知道衣袖被划破。她目中一寒,直接近身,去夺张行简手中的剑。不再顾忌衣物后,沈青梧的招式便凌厉许多,二人交战数招,张行简手便被她一手向后剪去。

    她抬膝就要向他踹去,要将他放倒。

    张行简:“梧桐,我痛。”

    沈青梧心无旁骛中,猛地听到他极轻的这么一句,倏地醒过神,漆黑眼睛看到了他在面前放大的苍白面孔。

    她手登时放开,不去扭断他手臂,停下了这场打斗。

    无论旁人如何看张行简,无论沈青梧如何觉得张行简心机深沉,但在某一方面,沈青梧一直是将张行简当做不能碰不能玩的瓷器看待的。

    碰一下就会受伤,磕一下就会碎。她非常喜欢这个漂亮瓷器,在她不知轻重地伤了他许多次后,她渐渐开始收敛力度,不去磕坏了他。

    周遭侍从们没有听到张行简那极轻的一声,就见场中原本稳操胜算的沈娘子停了下来,还一下子抱住了郎君。

    仆从们:“……”

    他们看到沈青梧去握张行简的手腕,去拉开他的袖子要检查什么。沈青梧:“你哪里有受伤?”

    张行简目中笑意连连。

    他道:“没有受伤,多亏娘子停下得及时。”

    沈青梧低头仍在看他手腕,她见他手腕瓷白无比,不见昔日又红又肿的痕迹,心中微微松口气。

    张行简微笑:“娘子,你不喜欢看我受伤,对不对?”

    沈青梧猛地抬头看他:“不是。我最喜欢看你受伤,看你人事不省地躺在哪里,除了呻、吟,哪里都去不了。”

    张行简:“……”

    张行简叹口气,转转手腕,示意自己无事。

    他手中剑轻轻转一下,抬目看她,笑问:“我剑用得如何?”

    沈青梧很诚实:“不错。”

    张行简:“梧桐抬举我,我心中知道。我平日太忙,要做的事太多,没太多的时间练武。但我老师教我习武时,也说过我天赋还可以,若是肯花功夫,也未必没有成为一代大师的水准。”

    沈青梧心想什么狗屁老师,张行简被骗了吧。

    她拿自己的天赋去比身边人,自然觉得谁也不太好。

    只是见张行简说得高兴,沈青梧本就不爱说话,便一直听他说下去,没有反驳。这在张行简看来,她像是认可他。

    张行简弯起眼睛,他琉璃一样的眸子反射着璀璨的光,每每看得沈青梧目眩神迷,为之出神。

    这一次也一样。

    待沈青梧回过神,张行简已经拉着她的手向阴凉处走去,回头冲她半真半假地笑:“梧桐日日需要练功,我最近养身子,也应该跟着梧桐多学一学。这段时间,就由我陪着你练功,帮你喂招,好不好?”

    他诱惑她:“我这里有很多好看的衣裳,我可以日日帮你梳发。”

    沈青梧不吭气。

    他愿意练武就练,跟她有什么关系。

    张行简便更开心些。

    若非周围人太多,他都要拥住她说私密话了。张行简拉着她行走,步履快了些。

    他仍在试探:“你觉得我练剑合适吗?会比其他武器好吗?”

    沈青梧:“练剑挺好的。你很适合。”

    主要是好看。

    张行简:“可我都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张行简唏嘘,感慨半天,与她念叨他身边没趁手工具,没见过好用的剑。他对武学一窍不通,身边只有沈青梧这个大师……

    长林这边刚收到几则消息,刚挥退看热闹的仆从,快步来找郎君,就听郎君说他没有好剑。

    长林:“……”

    张家百年望族,还能缺了郎君一把剑?什么莫邪干将,很珍贵吗?

    而张行简那边说了半天,见沈青梧丝毫反应也没有,甚至因为弄不懂他的意思,她开始走神……

    张行简不得不停下脚步,直白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正意图:“梧桐,我想要你送我宝剑。”

    沈青梧茫然。

    沈青梧说:“我又不是铸剑师,我不会铸剑,我怎么送你宝剑?”

    张行简提醒她:“你昔日……不是给……那谁,送过剑吗?那也不是你自己铸的啊。”

    他浅笑着帮她回忆往事:“我记得你当年与铸剑师表现得很热络,他对你要取的剑非常熟悉,还说一切按照你的要求铸的。你当时必然花费了不少精力吧?”

    沈青梧恍然。

    有一年她去东京述职,替博容带了份礼物。

    沈青梧睨张行简一眼:那谁?你就是这么称呼你兄长的?

    张行简直白:“梧桐,我也要。”

    天边突然传来几声响箭声,沈青梧抬头去看。白日响箭,火光微弱,砰砰声响了许多下。

    是益州军的信号。

    沈青梧心已经飞远,她眼角余光看到了长林,说:“你让长林给你铸剑好了。”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快速甩开他的手,急匆匆:“我有事出门一趟。”

    张行简没拉住她,眼看她快步跳上稍矮些的回廊檐顶,要继续向上攀爬。

    张行简向外追两步,手扶在扶拦上:“梧桐!”

    站在檐顶的沈青梧回头看他。

    张行简换了语气,问:“回来时,来找我。”

    沈青梧眼眸清亮,认真点头。

    她道:“你乖乖的,别乱跑。你要是跑了……哼。”

    放完狠话,她人便消失了。

    张行简则微微笑,扶着扶拦,坐了下去。

    他翩然清雅之姿,也让长林等了一会儿,才过去见他。

    长林见张行简靠着栏木仰望天幕,不禁奇怪:“沈青梧去哪里了?”

    跟在长林身后的几个死士都伸长耳朵——最近,他们对三郎的私人感情,非常关注。

    张行简淡淡道:“没看到那几只响箭吗?大约是益州军的传讯工具吧。你说,博容有什么事急召沈青梧?不是有半年假期么,难道沈青梧要提前离开?”

    他手撑着下巴,眸子幽静。

    若博容当真要跟他对着干,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张行简不禁想,如果博容要从他身边带走沈青梧,他该如何是好……

    张行简空闲的那只手,抵在栏杆上,不自禁地轻叩。他眸中神情些许清淡,虽是含着笑,笑意不答眼,长林半晌没敢吭气。

    倒是一个刚跟来的死士不是很了解张行简的脾性,只记得郎君平时温柔良善的模样。这死士大胆道:“三少夫人也许只是出去买个东西,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三少夫人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三少夫人……

    长林扭头,震惊看这个多嘴的死士:哪来的三少夫人?

    张行简古怪的目光落到死士身上,他喃喃:“三少夫人……”

    长林干笑:“郎君,他是刚召来没多久的。你大人大量……”

    他暗暗腹诽:若不是你总是用“娘子”来逗沈青梧,又岂会让人误会你已成婚?

    张行简温和道:“三少夫人这个称呼不错,但是——嘘,以后不要称呼,小心被我们梧桐听到。她若是对你动手,你说我是该拦还是不该拦?”

    长林见这个三郎心情已经好了起来。

    张三郎还摊手装无辜:“我又打不过她。”——

    益州军有讯,莫不是战事吃紧,急召她回去?

    张行简担心的时候,沈青梧也在担心这件事。

    她通往此地军营去拿消息的路上,越是走,脚步越沉重。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玩野了。

    或者说她给自己放松的时间有半年,如今时间未到,她的心还不愿意回去。可是军令难改,博容如果下召,她只要还是益州军一员,岂能不归?

    若是她走了,张行简怎么办?

    沈青梧此时略有后悔。

    她想张行简真的落入泥沼、没有翻身机会就好了,她想若自己当时狠心一些,不让长林他们跟来,就好了……那她即使去军营,也可以继续绑着张行简一道去。

    她可以将他关起来。

    只有她一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他无助地等她的每一次到来。

    可她竟被张行简的笑容与容貌迷惑,她整日被他灌迷魂汤,竟觉得不受伤的他、健康的他是最好的。她放任长林在他身边,不去阻止他处理公务……

    她给了张行简自由,只是因为她希望他更好地服务自己。

    可是……遇到这样的时候,沈青梧就开始踟蹰,开始想月亮若是永远走不出泥沼,就好了。

    她说过他是她的。

    但她知道他其实不属于她。

    只有落入深渊的月亮,沈青梧可以短暂拥有;重新悬于天际的月亮,只属于别人,不是她的。

    到了军营,心情沉重的沈青梧,捏着满手汗,只是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博容的慰问,一封来自杨肃的慰问。

    没有一封信提及让她提前归队。

    沈青梧靠着墙,出了一身冷汗,又心中放松下来。

    但她有些厌恶自己这样的庆幸。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痛恨这样犹豫不决的自己——要么杀了张行简,要么带走张行简,要么抛弃张行简,她到底在犹豫什么?——

    沈青梧拿到两封信后,并没有很快回去。

    她在街上徘徊一整日,在熙攘人流中反反复复地来回走。

    到了深夜,沈青梧下定决心,才慢吞吞地回去找张行简。

    月上中天,张行简屋中燃着一盏灯,长林在旁汇报最新情报。

    张行简将新的写好的折子交给他,开始忙碌他自己的私事。

    长林见披衣静坐的郎君在翻看他那一匣子美玉,从中挑出一块郎君最满意的。张行简握着一把匕首,在玉石上比划。长林看许久,怀疑郎君在雕玉……

    长林替主分忧:“郎君是想雕什么,属下代劳!”

    张行简侧过肩,躲过长林的手。

    张行简态度温和:“我自己来,不劳费心。”

    长林茫然许久,等不到郎君的解释。他挠头正要告退,听到窗子“笃笃”响了两声,然后他见到郎君放下手中玉石,眼中流光潋滟:

    “梧桐?进来。”

    沈青梧果然钻窗而入。

    长林也终于明白郎君这么晚不睡,是在等谁。他之前还以为郎君是有什么新任务要交给自己……

    沈青梧走过来,见到长林,意外一下,眼神很明显:你在这里做什么?

    长林麻木:他当然知道自己此时很多余。

    但是——

    长林殷勤地给沈青梧端茶递水,打听:“你去了一整日,是益州军找你回去吗?”

    张行简敛目垂首,安若美玉。长林就是他的嘴。

    沈青梧趴在桌上,灌了一壶水。

    她心中郁郁不知如何排解。

    她说:“一言难尽。”

    张行简一动不动。

    长林:“你还会说‘一言难尽’?!跟我说说,你们益州军给你什么难题了不成?我们帮你想想法子。”

    沈青梧看到案上摆着几块绿光潋滟的玉石。她才看细看,张行简就伸手收起。

    她迷惘看他一眼,想起自己的难题,便不再计较他又在背着她捣什么鬼。

    沈青梧懒懒道:“没有难题,也没有召我归队。博容就是嘱咐我天冷加衣之类的话,杨肃也给我写了一封信,哎。”

    长林舒口气。

    他看向张行简:郎君,我替你打听出你关心的话了。

    张行简终于动了。

    他拿起案头上托盘中一块芙蓉糕,低头喂给沈青梧吃。那沈青梧也趴在那里不动,任由他喂。

    长林听到郎君柔声:“人家关心你,你有什么不满的?何必作出这副表情?”

    沈青梧冷冷撩目,看他一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仁慈!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忍了多久,才没对他下手,将他打晕带走的!

    沈青梧眷恋他的温情,竟要为此忍耐戾气。

    沈青梧一把抢过他指间糕点,自己独食。她喜甜食,吃了一会儿却也觉得腻,咬了半口的糕点被她抬手,喂给张行简吃。

    长林:“我们郎君不……”

    张行简张口,咬住了那块喂到口边的糕点。

    沈青梧莫名看长林一眼,还很得意:“张月鹿喜甜食,你们都不知道吧?我知道!”

    长林:……他想说的原本是,郎君爱洁,绝不会和一个邋遢的人吃这种喂来喂去的食物。但是……算了。

    长林:“郎君,我先退下了。”

    张行简颔首。

    他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不让下属寒心,但是他只对长林客气笑了一下,目光就仍落回到沈青梧身上。

    长林听到张行简问沈青梧:“嗯,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让你这般纠结?”

    去默默推门的长林听到沈青梧说:“博容的信还好,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好端端为什么给我写信,他以前可不多这种事……就是杨肃吧,嗯……”

    张行简:“杨肃如何?”

    沈青梧:“他旧话重提,又说娶我的事。”

    站在门口的长林伸长耳朵,有些舍不得走了。

    张行简拿帕子为沈青梧擦唇角的渣滓,闻言他手指顿了顿,仍銥嬅若无其事地笑:“你必是拒绝了。”

    曾有一次,张行简让杨肃冒自己的名,让沈青梧误以为救她出雪山的人是杨肃。那般好的机会在杨肃面前,杨肃也没有俘获得了沈青梧。

    这一次必然也一样。

    然而沈青梧沉默了,她蹙眉,神色几分纠结。

    张行简垂下眼观察她,轻声:“怎么了?舍不得拒绝?你既对他无心,何必惹人伤情?”

    沈青梧抬头反问:“可我怎知我就对他无心呢?说不得这是一段好姻缘——杨肃跟我分析了半天,我觉得有些道理。”

    何况——沈青梧在心中补充,她离开张行简后,也许确实需要一段婚姻。

    张行简平静无比:“有些什么道理呢?与我说一说。”

    站在门口的长林有时候不得不佩服郎君的冷静,在这种时候都能和沈青梧对话下去。

    而沈青梧压根将张行简当做了纯良无害的同伴,要与他一同分析自己的状况。

    沈青梧坐起来,盘腿到张行简身边,与他认真分析:“你看,你很快就要回东京去了,我也会回益州。我心中有些别扭……”

    张行简:“有些别扭?”

    沈青梧望着他的眼睛:“我思考了很久,应该是舍不得和你的床上关系。你亲起来、睡起来,都十分爽。”

    张行简保持微笑。

    他只道:“长林,你还不出去吗?”

    长林偷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沈青梧这么有趣,难怪能降服郎君。可惜郎君已经发话,他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遗憾放弃偷听的内容。

    太可惜了。

    长林真想知道沈青梧还能如何语不惊人死不休。

    屋内,张行简仍在诱导沈青梧:“然后呢?”

    沈青梧:“我想和其他人也试一试。杨肃既然对我有这种意思,我不妨一试。这样的话,你也能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这些年,你对我一直很困扰吧。”

    张行简不提那些。

    他只微笑道:“可你若是发现杨郎君睡起来,不如我呢?”

    沈青梧蹙眉。

    张行简靠近她,浓长的睫毛下那双漂亮眼睛,再次迷惑沈青梧神智。

    张行简轻声:“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梧桐,你虽与常人不同,可你也不能骗婚,毁人一生。”

    沈青梧唇动一动。

    张行简搂住她肩,说:“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

    沈青梧:“什么?”

    张行简:“你与我去东京。”

    沈青梧想也不想:“不可能。”

    张行简不动声色:“你先听我如何说。”

    沈青梧便听着。

    张行简:“你我的关系,想来梧桐私下也琢磨过不少次,却依然理不清。但是梧桐舍不得我……的身体,正如我被欲缠身,也一时半刻不想与梧桐分开。

    “我十分理解梧桐的顾忌。你我这般不是长久之计,你需要一段稳定关系——东京的大好儿郎,比杨郎君强的,为数不少。”

    他温声细语地游说她:“而在你寻找你的大好姻缘之时,张园依然为你展开大门。你可以夜夜来找我,我不介意。”

    沈青梧:“……”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他的意思。

    张行简下一句就说:“你没有弄错,我就是那个意思。我不介意你白日做什么,不介意你如何选你的夫君,我是不会向你闭门的。你依然可以来找我夜夜作乐。

    “夜半来,天明去,谁又知道呢?我不会说出去,也愿意做你背后那个不为人知的郎君。”

    沈青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张月鹿,你这个意思,简直是、简直是……是外室的意思。”

    张行简微笑。

    他看到沈青梧明明口上斥责,眼睛却明亮无比,便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她。她离经叛道,也必然喜欢离经叛道的关系……

    沈青梧果然扑过来抱住他,搂住他脸端详,对他爱不释手:“张月鹿,你真是……和我想的,比我想的……更、更……”

    张行简:“嗯?”

    沈青梧:“更讨我喜欢!”

    她搂着他脖颈,在他耳边:“你让我考虑考虑……”

    作者有话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

    ◉ 第 63 章

    东京并非沈青梧畏惧的地方。

    它只是对沈青梧没有吸引力, 它只是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追赶着她的过往与没有尽头的麻烦。

    但若是张行简说,他会一直在东京等着她叩门, 夜夜为她留门……东京是否意味着些新的意义呢?

    沈青梧没有想清楚这些, 她告诉张行简说她要考虑,但是私下里,她将杨肃的信看了很多遍。

    她至今不懂杨肃一次又一次地说娶她,是出于什么缘故。但是欲对她的吸引, 想来不下于张行简对她的吸引。不然, 她为何会好奇, 为何会犹豫?

    她没有立即给杨肃回信, 确实是有些被张行简的“莫欺骗他人感情”所束缚。

    然而,沈青梧心里会不甘地想,她并未欺骗杨肃感情, 是杨肃求娶。

    她就是觉得……在张行简承认他的欲之后, 这一切有些没劲儿了。

    她心中频频地害怕与恐慌,频频地提醒她有什么事在超乎她的认知,朝着她不愿意的方向飞速发展。一贯熨帖的情感中有一块没有碰触过的地方, 会在她与张行简相处中, 突然蹦出来,将她吓一跳。

    沈青梧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想离开了——

    这夜, 长林例行来向张行简报告最新情报, 也例行地在张行简屋舍中,看到那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沈青梧。

    长林不避讳沈青梧, 说起东京如今的情况。

    年底祭日与祭月大典会如何举办, 少帝恹恹地停止选秀后又闹着大办大典, 要满城张灯, 多少大臣因为弹劾而被少帝关进牢里, 连孔业都老了许多岁……

    长林一边汇报,一边时而瞥一眼那个沉静的沈青梧。

    他不知道沈青梧有没有听他的话,但是郎君要他多提一提“东京”,他确实时刻在沈青梧面前提。

    长林时不时的打量,沈青梧即使不抬头,都感受得到。

    她不过是不吭气罢了。

    待那主仆二人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沈青梧从书本中抬起头,很淡然地问张行简:“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回东京了?”

    她听出长林那些情报中,不着痕迹的对张行简的催促。那些催促一两次,沈青梧不一定听得出;沈青梧天天听,她再迟钝,也听出了东京政务积压,越来越多。

    张行简眸子一闪。

    他笑问:“我若回东京,梧桐不与我一道吗?你我身上有‘同心蛊’,我不能离开你太远,你忘了?”

    沈青梧没接他这话。

    她问长林:“杀害博老三的凶手,你们还没找到线索吗?”

    长林:“快了快了,已经追到一些痕迹了。我们再赶一赶,现在郎君在四方设了关卡,他逃不了太远。”

    沈青梧托腮:“那你是不是应该抽出人手,去找那个苗疆小娘子,帮你们郎君解蛊了?”

    这话一出,四方皆静。

    烛火荜拨一下。

    长林本能地去看张行简。

    披着雪袍、宛如云鹤的张行简静静坐着,好一会儿,张行简才垂眸,保持着不变的微笑:“梧桐是什么意思呢?”

    沈青梧不看他。

    她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会忍不住那些自己正在努力压抑的情绪。

    沈青梧低头继续看书本:“解了蛊,还你自由的意思。”

    张行简沉静一二,道:“你觉得我束缚了你,是吗?其实我忍功极好,你即使离我远一些,我也足以忍耐那疼痛,不至于一时半刻就丧命。

    “梧桐,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并未阻拦你。”

    长林此时觉得自己多余万分。

    他甚至心慌,不想听下去。

    他生怕自己听到郎君被拒绝,他不想看到郎君那般委曲求全仍失败的样子。然而此时,屋中二人没有一人有功夫在乎长林的多余,好解放长林,让他离开。

    沈青梧低着头:“你上次说的考虑,我考虑过了。我不去东京。我不太喜欢东京……我不喜欢我过去成长的环境。”

    张行简沉默。

    他慢慢道:“无妨,此事不急,尚有转圜余地。我不急着回东京……”

    沈青梧说:“但博容给我写信,我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我要回益州去找他。”

    她抬头,看着张行简。

    她想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再日日和张行简相处,她感觉自己会做出一些事——一些让博容无法原谅她的事。

    她明明只是不甘罢了。

    如今他都承认他的欲了,她的不甘应该结束了。

    沈青梧平静:“我多番囚你,确实不对。你若想报复,我悉听尊便。但你也屡次骗我,我不计较。何况最后这段时间,我自认为我与你相处得尚且愉快,称得上好聚好散。

    “张月鹿,我还你自由。”

    “咔擦”一声。

    沈青梧低头,看到张行简手边端着的瓷杯,被捏出了裂缝。

    鲜血从张行简手缝间溢出,张行简却低着头,像是没感觉到。

    长林:“郎君!”

    沈青梧:“你手流血了。”

    张行简这才去看,他慢慢放下那被捏出裂缝的杯子,从容万分地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自己手上的血。他手指修长好看,红血与白雪交映,晃得沈青梧一阵目晕。

    沈青梧看得目不转睛。

    张行简微微笑:“方才走神了,些许小伤,不必挂念。”

    张行简问沈青梧:“那你打算何时离开?”

    不等沈青梧回答,他便自作主张替她决定:“不如过了上元节再走。只是这么几天,应当耽误不了什么大事。我孤身在外,身边无人陪伴,还是想过一个有烟火气的好年的。”

    他弯眸浅笑:“梧桐不至于连这么几天都等不起吧?”

    他开玩笑:“博容对你自然重要,但难道我便一点也不重要吗?”

    他袖中手指蜷缩,握成拳头,全身紧绷着。

    他已决定,她若非要走,他少不得强留,少不得采取极端措施。

    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他亦知道沈青梧喜欢怎样的自己……他勉力维持着她喜欢的那般从容安然的模样,对她露着笑容,浅浅诱惑着她。

    他从未在意容貌,但此时他忍不住去用他最好看的那半张脸,朝向她。

    睫毛浓长,目有烟雨,唇红面白,好生清隽风雅。

    沈青梧忍不住抚摸自己心跳。

    她知道自己又开始血液沸腾,又开始那种古怪的症状了。而正是这种症状的频繁出现,才让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

    可是张行简又这么好看。

    沈青梧听到自己被美人迷得晕头转向,说:“那我上元之后再走。”

    张行简笑着说好。

    沈青梧说完,便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寻借口说要去睡了,抱着桌上的书本便出门走了。

    她一走,长林去看,张行简脸上的笑意果然不存在了——

    烛火下,张行简低头,心不在焉地包扎他手上的伤。

    长林尴尬:“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郎君都没有留住她夜宿啊。”

    张行简淡声:“我留住了,但是她非要体贴我,这几日都不在我这里夜宿。”

    长林摸鼻子。

    他干笑:“那、那起码说明,沈青梧会体贴人,是有点在乎郎君的……”

    张行简想到沈青梧看他的眼神,想到沈青梧任由他叫“梧桐”而不反抗……他心中慢慢平静,他想她心里还是有些自己的。

    他心里开始暗恼。

    他猜是他邀请她去东京,操之过急,才吓跑了沈青梧。他明知道沈青梧不喜欢东京,他竟然还是被杨肃刺激,忍不住想将她哄去自己地盘……

    只要沈青梧日日夜夜在他身边,谁能抢走她?!

    张行简喃声:“离上元节还有些日子……我还有机会。”

    长林只能干笑。

    他心想郎君之前都没信心能在三月之前将沈青梧哄骗去东京,如今离上元节不过一二十天,郎君就有信心能留住人了?

    长林问:“那我还去不去找那苗疆小娘子?”

    张行简幽幽看他一眼。

    长林抬头望天:“那我就不去了吧。天高地远的,我也不想赶路。”——

    张行简想,博容一定与他命里犯冲。

    张行简自小受这个人的影响,熬到如今,终于熬到世人快忘记博容了,他动心于一女子,那女子偏偏受博容影响更深。

    这真是让他挫败。

    不,他不能接受。

    沈青梧不来找张行简,张行简便去找她。

    夜里,沈青梧也不在屋中点烛,一个人拿着杨肃的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等着入睡的时候。“笃笃笃”三声敲门,她听到了,但没有动。

    她性格如此乖僻,本就不爱搭理人。而旁人一见她这样不讨喜,多半就离开了。

    但是门外那人继续敲门。

    那人声音温柔:“梧桐?”

    张行简!

    沈青梧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行简听到里面重物“咚”地摔倒,又听到到处找鞋履的声音。屋里人又狼狈又着急,扑腾一阵子,才冲过来开门,呆呆看着门口的他。

    张行简眼中噙笑,廊下的灯火光照入他眼中,给他眼睛镀上一层春波一样的潋滟金光。

    沈青梧像个落水小狗一样,没精打采地看着他。

    张行简看她这样,心一下子十分柔软。

    他竟有些原谅她想远离他了。

    他叹口气:“有点事过来找你……你一个人在做什么,连头发也不梳?”

    沈青梧:“马上要睡觉了,梳什么头?”

    张行简:“睡?你不是请我当老师教你读书写信,我还没教你几日,你就要睡了?你不是自诩勤奋,我怎么见你如此懒怠?”

    沈青梧目光明亮。

    她问:“你还要教我啊?哦,我忘了。”

    她凑过来,就在他唇上亲一下。

    张行简一怔。

    他向后退一步,衣袂微扬,喉结滚动。他在“并非求欢”与“你在做什么”之间徘徊片刻,选择了一句:

    “漱口了吗?”

    沈青梧挑眉,忿忿道:“我也没有那么懒,好不好?”

    张行简侧过脸,微微露笑。

    沈青梧见他这样,心中一动。她凑过去去拿他手中提着的灯笼,不着痕迹地碰一碰他露在衣袖外的手指,然后一把握住。

    在张行简看过来时,沈青梧牵着他进屋,关门:“外面好冷啊,你怎么不多穿点?”

    张行简静静看着她:这就是沈青梧。

    一边说着绝情的话,一边也自知心虚。试探他,讨好他,远离他,拒绝他,还要他主动送上门。

    驯服这样的人,让他伤透了脑筋——

    张行简打了水,要给沈青梧梳发。

    沈青梧低迷情绪一去,放松地认为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她甚至想,张行简平时弯弯绕绕一大堆,这个时候倒是简单得很。

    不错,他们最后一段时间相处,本就应该彼此容忍些。

    沈青梧觉得自己在情绪控制上又进步了一点。

    她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张行简,让张行简为她梳理躺得凌乱的长发。

    她趴在他肩头,轻轻戳他脸。

    张行简偏过脸看她,眸心清澄。

    沈青梧:“你没有不高兴,是吧?”

    张行简反问:“我应该为什么不高兴呢?”

    沈青梧说:“你之前,手捏碎瓷杯。你平时脾气极好,如果不是生气,应该不会那样吧?虽然不懂你在不悦什么,但你应当确实在不悦。”

    张行简微怔。

    他握着梳子的手被她握住,她低头,轻轻在他包扎着纱布的手指上亲一下。那么轻的力度,那么暖的热气……

    张行简猛地一颤,向后抽出手,梳子“砰”地落地。

    他侧过脸,躲开她的凝视。

    张行简本是躲开那耳热心热的情绪,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抱她吻她,去质问她为什么不爱他。但是……张行简目光这么一瞥,看到了榻上扔着的皱巴巴的信纸。

    他伸手去碰:“这是什么?”

    他拿到了杨肃的信,粗略一瞥,看到了满纸的“求娶”字眼。

    沈青梧一个人在屋子里不点烛火,拿着这封信,倒是看了很久啊。

    沈青梧在旁盯着他:“张月鹿,你在冷笑。”

    张行简抬头,文弱无害:“哪有?”

    沈青梧撇过脸,不跟他辩驳,他爱怎样就怎样。她捡起地上的梳子,递到他手中,她只在乎自己的事——“你还没给我梳好头发。”

    沈青梧甚至会提要求了:“我觉得你前天帮我梳的那个就很好看,我还要。”

    张行简:“……”

    他道:“不是夜里要睡觉吗?你还梳什么发?”

    虽然这样抱怨一句,然而沈青梧对他的依赖,仍让张行简与她坐下来,暂时放过了那封信。

    张行简却记得自己的目的。

    张行简一边拥着她,一边帮她顺发,温声细语:“梧桐,你一整夜都在思考杨郎君的信吗?”

    沈青梧:“嗯……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张行简目光闪烁,并不说什么。

    张行简只道:“既然如此,你能否把博容给你写的信拿给我,让我看一看呢?”

    沈青梧回头,奇怪看他。

    张行简解释:“你也说了,他平日不会给你写这些没什么具体内容的信。我疑心博帅说不定在信中留了什么线索,你若爱他,便应当注意。而我,当然是十分、十分……地关心我兄长了。”

    他这话说得太奇怪了。

    但是沈青梧都习惯只要一提博容,张行简那很奇怪的语气。

    她一贯将之当做“嫉妒”。博容的优秀,值得任何嫉妒。

    只是张行简总这样,沈青梧这副铁石心肠的人,也有点同情张行简。

    于是,在将博容的信找到拿给张行简后,看张行简低头看信,沈青梧没忍住,倾身拥抱了张行简。

    她不知哪里学来的礼数,还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张行简长眉扬起。

    他听到沈青梧很虔诚很平静:“你要努力。”

    张行简心想:努力什么?跟博容抢女人吗?

    他浅笑:“我会的。”

    沈青梧点头,便想转肩指挥他继续梳发。然而张行简已经不想梳了,沈青梧转过肩之际,张行简从后抱住她腰,让她坐回他怀中。

    张行简搂着她:“梧桐,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沈青梧不情愿:“怎么又要谈?”

    张行简:“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能否不躲着我?我保证我对你除了欲,没有其他心思。你看你说你要走,我并未阻拦。我先前只是建议你与我去东京,你若不愿去,我也不会强求。

    “我虽对你有欲,但是那并不足以让我忘掉我是谁,让我无法控制自己。你这几日不怎么搭理我,莫非是我给你压力太大?梧桐,有什么话你便告诉我吧。

    “我脾气真的很好,我真的不怎么生气……我平日要处理那么多公务,我实在好累,你一点儿欲,都不满足我吗?”

    沈青梧心想:他又在诡计多端甜言蜜语满嘴谎言在哄她了。

    沈青梧心中又想:可他抱着我撒娇啊。

    沈青梧心想:他又在对现状不满,从她身上下手。说为欲所困的是他,说也没那么想的也是他。

    沈青梧心中又想:可他抱我抱得好舒服,他的气息轻轻地擦在耳边,又香又甜。他的唇不小心碰到了我耳朵,那么软……

    沈青梧心想:我原是要他后悔,要他对我求而不得,要趁最合适的机会抛弃他。我认为现在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机会。

    沈青梧心中又想:可他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一直抱着我,他还揉我的腰,还拉我的手……

    沈青梧面容一时红一时白,天人交战,也不过如此。

    人要如何在报复的舒爽与被美人所迷中平衡好自己,这太难了。沈青梧努力把持,可是张行简、张行简……

    他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沈青梧蓦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他衣领,坐到他怀中,低头俯视他。

    烛火暖不热她目中的冰冷:“你少用这招。总是说甜言蜜语,这招对我没用。”

    张行简仰望她绯红面颊。

    没用么?

    那她为什么脸红?

    他不动作,沈青梧已经没忍住,低头在他唇间亲一口。

    张行简挑眉,目中笑扬起,他张口时,沈青梧伸手捂住他嘴巴。她凶狠地盯着他秀白面孔——

    休要再用他那张嘴说谎。

    沈青梧低头,脸颊轻轻挨上他。

    她说:“我原先对你……”

    不甘,报复,意难平。

    现在应该还有些。

    但是……

    沈青梧贴着他,轻轻亲他脸,淡声:“……但是我也有其他想要的。”

    她可以忍下那些情绪,可以忍着不去伤害他。

    她可以放他回东京,可以与他永不再见,永不再去打扰他。

    博容说,要拿得起,放得下。

    沈青梧在努力了。

    沈青梧闭着眼:“上元节之前,我们好好相处。张月鹿,你对我好一点。”

    她道:“比起那些……我觉得我也想拥有一段美好记忆。我从来没有过,我想要。

    “你让我如愿了,我就真的放过你,绝不说谎。”

    张行简并不想让她放过他。

    可是……她说她想要一段美好记忆。

    张行简拉下她的手,用那张被她批评“只会甜言蜜语”的唇在她眼睛上轻轻亲一亲。

    他怜惜而温柔:“好。我给你一段美好记忆。”——

    谈好条件,张行简没忘了自己来的另一件事——教她读书。

    他这几日也教她读了一些,看看她的功底到底在哪里,如今已然摸清博容教她教到了哪里。

    一盏烛火下,张行简与她一同坐在榻上小案前,披衣教她读诗。

    他衣襟松松解开,只因沈青梧望了一眼又一眼。

    她跃跃欲试,他保持微笑:“没关系。你想脱便脱。”

    沈青梧:“似乎不应该。”

    博容教她时,都是让她端正坐好。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和老师坐在一起,还扭头想去脱老师的外袍。

    张行简道:“我不是博容。”

    沈青梧一愣,然后给了自己借口:“对,你是随便的月亮。”

    随便的月亮任由她热情地脱了他外袍,她在他身边摸索一阵子,找到自己一直想尝试的姿势,才乖乖坐了下来——

    沈青梧靠着张行简怀抱,一手勾着他衣带玩,一手懒懒地搭在膝上。她还要张行简捧着书,将知识喂到她嘴边,她才懒洋洋看一眼。

    这副大爷姿势,仿佛是张行简求着她上进。

    沈青梧始知张行简的好脾气:她都懒成这样了,他也无所谓,并不斥责她坐没坐相。

    张行简还用甜言蜜语攻她心门:“嗯,这首诗梧桐原来读过啊?真聪明。梧桐真有学问。

    “这个字不认识……没关系,这个字本就生僻,不认识也不重要。”

    在他眼中,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沈青梧必须要学会的字,必须要背下来的诗。他在旁为她解读,为她讲故事,他语气轻柔言辞又活泼,压根不求沈青梧全部记住。

    沈青梧听得茫然,只觉得这种老师,真能教会学生?

    但她看张行简兴致盎然,便沉默着没打断。

    何况……窝在他怀中,她也挺舒服的。

    只是,沈青梧注意到,张行简在翻到某一页书时,忽然停顿一下。他若无其事地翻过了那页书,直接开始讲读下一篇。

    沈青梧:“……?”

    她虽不求上进,但也没有敷衍到这般程度。

    她一下子抓住书:“等等,你翻过去了什么?这页就不讲了吗?”

    这是她离开军营时,拿过的一本书,是她跟着博容读书读到的最新进展。沈青梧哪里肯让张行简这么糊弄?

    张行简说:“这页缺页,不读也罢。”

    沈青梧从不相信他,斥责他把书翻回去。他不想当好老师,她想当好学生。

    张行简把书翻回去。

    沈青梧傻眼地看到那页果然缺了页,皱巴巴地在残烛火光下摇了摇。

    应该是她拿着这本书翻山越岭,又是打架又是追人,此书经历磨难太多,恰恰缺失了这么一角。

    沈青梧看张行简。

    张行简摊手,无辜极了:“我没骗你吧?”

    沈青梧:“那你一定知道这页内容!你与博容都是学富五车的人,以前我跟他读书,书上缺了的部分他也会为我补齐,你也一定能做到。你必然知道这页内容,你只是偷懒不想讲……

    “张月鹿,你不要太过分。”

    张行简拿书盖脸:“夜深了,该睡了。读什么书呢……”

    他开始耍赖了。

    沈青梧惊愕。

    她从没碰到这种人,也第一次直面他的真性情。她扑过去揍他,他拿着书挡脸,就是不肯往下读。

    而二人玩闹着玩闹着,自然玩到了床上去。

    沈青梧没有在这一夜知道那页书的内容——

    沈青梧的固执却也非人能比。

    次日,沈青梧顶着隆冬大雪,堵住镇上一教书先生。

    她终于补齐了缺失那页的诗句——

    “明月不可得,迢迢在云间。”

    这是张行简不愿意让她学习的。

    作者有话说:

    ◉ 第 64 章

    快到年关, 人人急着买年货,街上行人更多了些。

    便是今日风雪盖天, 立在私塾学堂前的沈青梧, 也看到街头许多百姓穿着厚棉袄弓着身,冒雪艰难前行。

    这雪其实不大。大河偏南,很少有浩大广袤一望无边的大雪。

    人们面对这样的雪,表现更多的是欣喜, 是什么“瑞雪兆丰年”。

    而沈青梧仰起头, 雪落到她面颊上, 她蓦地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真正大雪, 又想到去年的这个时节,她几乎被埋在山中风雪下,有一个人将她背出山。

    他救过她。

    但他不承认。

    张行简……

    私塾的先生关上大门, 看到那先前站在雪中不肯走、非要问学问的年轻娘子还站在雪中, 登时怔了一怔。这先生皱皱眉,生怕这娘子固执不走,给私塾惹上什么麻烦。

    一道阴影劈头盖脸地兜向沈青梧。

    台阶下的沈青梧头也不抬, 手向上一抓, 将一本书抓到了手中。她向上翻眼皮,看眼手中书, 再看眼那台阶上的先生。

    她这副冷淡表情, 什么时候都很吓人。

    那先生强声:“我可没骗你。这书上就是那么写的——‘明月不可得,迢迢在云间’。这么冷的天, 我还要回家过年呢, 你可不要找事啊。

    “找事我们也不怕!”

    先生梗着脖子虚张声势, 说什么自己从小学过拳脚功夫、力大无穷。沈青梧轻飘飘扫过那文弱先生, 猜是自己站在这里, 挡了旁人回家的路。

    沈青梧便掉头,拿过那本书离开了。

    夜幕渐渐降临,沈青梧抓住天幕暗下去的最后时间,匆匆翻开书扫一眼。这本与博容给她的书果然一样,里面少的那句,也果真是“明月”那句。

    原来张行简是真的不想教她那句。

    为什么呢?

    沈青梧一边走,一边想。

    那句教她认清现实的话,他不肯教,是否说明他另有鬼胎。但是他的鬼胎又能是什么?

    他最近……对她这么好。

    也许不想教她那句,也只是为了不打破她的幻想。

    张行简几时变得这样温柔了?

    他一点不像她认识的那轮冷月了——

    门敲三下,屋中人应了,沈青梧才推门而入,带入一身风雪与寒意。

    屋中烧着火,数盏明灯下,张行简伏在桌前忙碌什么。

    他抬头望着她笑,不吝啬对她的夸赞:“我们梧桐会敲门了。”

    沈青梧下巴微微扬一下。

    她满身的戾气,因为他语气轻柔的夸奖,与那副永远含笑的样子,而消减下去。

    沈青梧很少受别人影响,但也许是和张行简相处久了,她确实沾染上他身上一些毛病:因为他笑而心情好,因为他不停夸她而洋洋得意,因为他不计较她任何缺点而觉得自己好像很不错……

    这算是好事吗?

    沈青梧思考得心烦。

    她又听到张行简温声细语:“炉子上暖着热茶,你喝点暖身子。”

    沈青梧对此不满:“你为什么不端茶给我?”

    她还不满:“我进门了,你都不来迎接,不帮我脱衣服。”

    她说完便一怔。

    以前哪有人管她刚从哪里回来,哪有人管她冷不冷热不热……

    都怪张行简!

    每次她进屋,他都要上前相迎,帮她擦雪,帮她拿氅衣……她是否被他弄出毛病了?

    伏在桌前的张行简目中浮起一些笑。

    但他抬起脸,无辜极了:“我在忙你的课业,不是吗?”

    他很好说话:“下次一定迎你。”

    沈青梧脱下氅衣,向他走过去:“忙我的课业?你教书教得一点也不认真,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张行简笑吟吟:“我想教你绘画。”

    他提醒她:“昨夜你不是与我说,博容不教你画画吗?我教。”

    他笑容恬静:博容给她留下的印象,他要擦去;博容没有给她留下的印象,他迫不及待要留下烙印。

    他不信自己比不上博容。

    沈青梧挠脸:“我不擅长画画。”

    张行简:“又不是让你成为绘画大家,知道个意思就成了。而且,我教你画画,也有我的私心。”

    沈青梧已经走到他面前,他起身让座,拉着她,要她坐在桌前。他从后俯身,与她一同看他的“半成品”。

    坐在圈椅中的沈青梧,便看到张行简之前的画作:什么圆圈,什么树,什么山什么草。

    画面草率,意境却好。她看不懂他画的什么,但是那笔法十分舒展,连她都能看出,张行简的笔下章程,不比博容差。

    郎君气息从后轻拂,贴着她脖颈,微笑:“看出什么了吗?”

    沈青梧憋出一个字:“好。”

    张行简轻笑。

    她脖颈被他气息撩得发痒,心口登时软了一半,半边身子也要被他笑得发麻。沈青梧忍着自己胸腔中突然滚热的心跳,勉强听张行简说:

    “梧桐,我在画一幅画……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沈青梧心不在焉。

    他从后抓过她的手,带着她一同去握笔。沈青梧心猿意马,早已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便任由他这么半拥着,从后带着她一同画了几笔。

    沈青梧手指在此时僵硬万分,一点不比平时舞刀弄枪时的灵活。

    她耳朵听到“礼物”。

    她嘟囔:“我不要。”

    但是语气已经十分敷衍,不如往日那般坚定。

    他总是会蛊惑她——在不停地送她漂亮衣物,在每日帮她梳妆打扮后,沈青梧沉溺于他的温柔窝,有些抵抗不了他的礼物攻势。

    因为张行简说:送衣物怎么能叫礼物呢?她总要穿衣服的。

    沈青梧在心中点头:不错。他先前生病时,她在他身上花过那么多钱,将自己弄得那么穷,她并未说过什么。张行简送她几身衣服算什么?他应该的。

    沈青梧坦然接受他的漂亮衣服,但是他现在又提送礼物……

    沈青梧很艰难地抵抗、拒绝,重复一遍:“我不要!”

    张行简温声:“是新年礼物……长林也有的,我的侍从侍女们都有。你确定不要吗?那旁人拿出我的礼物时,你不要吃醋哦?”

    沈青梧偏过脸。

    他握着她手教她画什么,她则在想自己会不会吃醋。

    如果身边所有人都有礼物,只有她没有,她确实、确实……确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从小不都这样吗?

    但是从小是旁人不给她,现在张行简明明说给她……沈青梧立刻道:“我反悔了,我要礼物。你要送我什么?”

    张行简笑声好听。

    他说:“你猜。”

    沈青梧冷哼,她不猜。

    她口上说不猜,心神却飞远。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沈青梧才反应过来,他拥着她作画,已经画了好一会儿。她的笨手笨脚,手笔生硬,快要把他这幅画毁掉了。

    她不想毁掉。

    沈青梧蓦地抽手,张行简却好像一直在观察她。她手一松,他便握紧她不让她动。

    张行简微笑:“快画好了。”

    沈青梧:“我不会画,你这样会毁掉你的心血的。”

    他意态闲然:“嗯?我认为你还没有本事毁掉我的心血。梧桐,你看这画如何——”

    沈青梧怔坐,定睛看画。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多了她那几笔生硬笔法,这幅画仍是上乘。甚至她的笨拙,在此画中加了那么几笔凛冽……她说不好,但是她认为自己没有毁了他的画。

    沈青梧目中粲然:“我真厉害。”

    张行简笑。

    沈青梧盯着画,突然道:“你画的……这是树,这是梧桐树,对不对?”

    她仰头看他。

    他眸子清黑,睫毛纤长,正在俯视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星光让他心中生起涟漪。

    她这般开心,让他跟着开心。

    张行简点头,轻声:“不错。”

    沈青梧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认出画,以往别人的画,她都看不出什么来。到底是张行简水平太差,被她认出来,还是他水平太好,连她这个白丁都知道他在画什么?

    那些家学渊博的才子佳人们,会的东西,胸中的文墨,是不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浩瀚高深呢?

    张行简微笑:“那要看作画的人,想不想让你知道他在画什么了。他若想让你知道,你总有法子知道的。”

    沈青梧愣一下,意识到自己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了。

    那么……张行简是希望她知道?

    沈青梧:“你不觉得我这般没文化,你和我说什么都要说白话,浪费了你的满腹才学吗?”

    她用乌黑眼睛悄悄看他:“其实……我也发现……你和我说话,非常的……好听懂。”

    张行简虽然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但是他从不在她面前引经据典,用她听不懂的词。

    张行简:“因为我很懒啊。”

    沈青梧恍然。

    她信了他的鬼话,因此认真点头:“不错,你懒得折腾。”

    她如今信心满满,便认真欣赏他的画作。一会儿,她觉得她又看懂了——

    沈青梧自信:“那是月亮,是吧?”

    张行简戏谑:“总共就一个圆圈,你若还看不出是月亮,我才要头大了。”

    沈青梧不理会他的调侃,她认真研究宣纸上草稿半晌,不吭气。

    她的不吭气,让张行简心里开始没底,不知道她此时的沉默是源自于不爱说话,还是源自于她看不懂自己在画什么。

    张行简憋半天,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你看出月亮,也认出梧桐树了。你还是看不懂我在画什么吗?”

    沈青梧抬头看他。

    她问:“是梧桐望月的意思吗?”

    张行简目中明光熠熠,正想点头。

    他听沈青梧轻飘飘说:“凭什么呢?”

    张行简一怔。

    他问:“怎么?”

    沈青梧:“凭什么非要梧桐一直仰望着月亮?你是白天鹅,我是臭青蛙,我一辈子追不上你呗?你的画是这个意思吗?”

    张行简:“……”

    他被她的冥顽不灵给噎住。

    他反问:“怎么就一定是‘梧桐望月’了?我不能是在画,‘月照梧桐’吗?你就非要把我往坏的地方去想?一点不念着我的好?”

    沈青梧一愣,尴尬地垂下眼。

    她过一会儿,偷偷看他,见他板着脸抿着唇,手撑在扶手上,并不看她。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眼皮微撩,落到她面上,似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的道歉吗?

    可沈青梧从不道歉。

    沈青梧与他对视半天,说:“你手酸不酸?”

    张行简:“……”

    沈青梧煞有其事:“你这么一直撑着不动,手臂受不了的吧?腰也一直弯着,腰疼不疼?腰疼可不是小事,你要早早保重。年纪大了,都是问题。”

    张行简默然不语。

    沈青梧跳起来,抓住他手臂。他往后一退,她已经殷勤而灵活地从他臂弯里钻入,抱住他腰身,手指在后揉捏两下。

    张行简蓦地一僵,侧过腰躲她:“沈青梧!”

    他面颊潮、红,鼻尖生汗,分明意动。

    他抓住她的手腕。

    沈青梧不动,淡淡等待。

    片刻,二人目光对上。

    沈青梧笑起来,目光明亮;他被她看得,撑不住笑了,叹口气搂住她,原谅了她的不体贴。

    但是张行简还是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一下,劝告她:“别总把我想得那么坏。”

    沈青梧连连点头。

    她本能地把他想成坏蛋,想成那个欺负她、抛弃她的坏蛋。她始终走不出十六岁的阴影……但是这应该和张行简没什么关系吧。

    从小到大的经历教会沈青梧,没人有责任在乎她的喜怒哀乐。

    若张行简是沈青梧的爱人,她与他算账是正常的;可张行简并不是,他只是被她捆绑的囚徒。

    沈青梧不在一个囚徒身上寄托任何期待。

    何况,作为一个床上伴侣的张行简是个好人,没有对不起她……大家好聚好散。

    她已决定不要他了,和他分开了。这对沈青梧来说,应该已经足够了……吧?——

    沈青梧学了两日画画,便心生厌烦。

    她其实不是这样没耐心的学生,博容昔日教她什么她学什么,她学不会也不吭气,总要老师来决定放弃教什么。但是面对张行简,沈青梧的意图似乎很强烈。

    她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因为张行简和博容不一样。博容是个好老师,好老师会在乎她有没有学会;张行简不是好老师,张行简自己都教的马马虎虎,时而偷懒,沈青梧说“我不想学”,似乎也不奇怪。

    夜里,沈青梧扔下画笔,拿帕子擦自己手上墨汁。

    她告诉张行简:“我不想学画了,我握笔握得手累,不想动了。”

    她指责张行简:“一定是你教得不好。”

    张行简半卧在榻上,靠着墙。她伏在案上辛苦作画时,他就在一旁捧着本书看。沈青梧抱怨间,张行简乌黑水润的眼睛从书后探出,笑意盈盈。

    他好说话得很:“嗯,我确实教得不好。荒废了梧桐的才华……那怎么办?”

    沈青梧拧眉,觉得他这话,似乎小看她,好像她当真学不会一样。

    张行简又不是样样全能,沈青梧也有自己擅长的……

    沈青梧盯着他半晌,突发奇想:“你教我下棋吧。”

    张行简一怔。

    沈青梧挑衅:“怎么?你不会吗?”

    她心中暗暗得意:她见过张行简下棋时那副三心二意的模样。

    张行简那副臭棋篓子水平,能教的了谁?

    她与他下棋,保证赢得他找不到北。

    张行简默默看着她,沈青梧弯眸:“张月鹿,你真的不会吗?”

    张行简慢慢放下手中书。

    他笑容浅浅:“你不是都说我学富五车吗?下棋而已,我岂会不会?梧桐要学什么?”

    沈青梧抿唇。

    她报了一本棋谱名字,说博容给她讲棋讲到哪里了。她看着张行简,张行简沉静听完,挽袖含笑:“这本棋谱是么?我恰恰读过。”

    沈青梧腹诽:你什么都读过。

    张行简让长林取了棋盘来,他表现得沉静淡然、游刃有余,这让沈青梧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张行简棋技如博容一样高,只是他平时在逗周围人?

    长林进屋,听到张行简要拿棋谱,长林惊讶,然后同情地看一眼沈青梧。

    这种眼神,沈青梧读懂了。

    沈青梧放下心:长林在同情她要遭受张行简的荼毒,这正说明她有能力杀得张行简片甲不留。

    于是,棋盘上来,张行简捻起黑白棋子,复原棋局。他坐于棋盘另一端,煞有其事地为她讲棋,解读这局残局。

    他其实讲得很好,浅显易懂,深入浅出,可见他确实是懂棋,也确实翻看过沈青梧所提的棋谱。

    沈青梧等得有点不耐烦。

    他好不容易讲完那些废话,沈青梧便倾身,正儿八经:“老师,光讲棋,我记不住。不如老师与我杀一局吧?”

    张行简看着她,不语。

    沈青梧乖巧:“老师,你怕了吗?”

    张行简唇角慢慢扬。

    他垂首:“你叫我‘老师’,让我意外罢了。下棋便下吧,梧桐要作先手吗?”

    沈青梧很谦虚:“张老师先来。”

    她冷笑:让你先手,你也赢不了。

    张行简瞥她一眼,素白手腕来拿棋子,镇定自若。

    沈青梧心中再次忐忑。

    然而只过了一会儿,沈青梧便放下戒心。

    她没有错。

    张行简的棋确实下的很烂。

    他下的又慢,又喜欢走神。好几次,需要沈青梧提醒该他落子,他才回神,打个哈欠。

    他棋品也不好——

    沈青梧低头思索棋局时,突然觉得有什么动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向对面张行简,冷声:“你做什么?”

    他手中捧着一盏茶——是他下棋中途,提出他口渴,要喝水。沈青梧耐着性子满足了他。

    而此时,他端着那盏差,偷偷摸摸,试图往棋盘上浇水,毁了这棋局……只是沈青梧眼疾手快,在他动作前,猛地倾身,抓住他手腕。

    张行简眨眨眼。

    沈青梧敬佩他,咬牙笑:“张月鹿,你偷偷使什么坏?”

    张行简被抓到也不心虚。

    他微笑:“天太晚了,我怕梧桐下棋下得太累,不如我们早早结束,歇了吧。”

    沈青梧:“我不累,不劳你费心。”

    张行简摊手:“可是我累了……”

    沈青梧抓着他的手不放:“你给我好好下棋。”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良夜苦短,为何要用下棋来荒度光阴呢?”

    沈青梧:“你坐那里看我画画,你偷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荒度光阴呢?”

    沈青梧盯着他:“张月鹿,你输不起吗?”

    张行简微微正色。

    他说:“一盘棋罢了,我有什么输不起的?我只是关心你,你却不领情。罢了,那就继续下吧。”

    事后,沈青梧承认,因她多次观看过他的下棋水平,再加上他这出戏,她心中对张行简是有轻视的。

    或者说,是张行简让她认为,他就是那么差劲,就是不如她。

    所以,一个时辰后,沈青梧看着自己输得七零八落的棋盘,目光呆滞,陷入长久沉默。

    她不知道棋局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这一步。

    她不能相信,张行简下棋都下不过长林,为什么会赢了自己。

    沈青梧苦大仇深地看着这盘棋,张行简从后拥来,抱住她,唇轻轻亲她温热面颊。他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嘲笑她:“怎么,梧桐输不起吗?”

    沈青梧瞬间转身,揪住他衣领。

    他顺势放手,被她抵压,被她按到了墙头,仰坐着。

    沈青梧凝视他:“你耍我?”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一点都不懂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一定会输?”

    他被压着,却伸手来抱她腰,在她腰间作弄,缠绵试探,轻轻揉动。

    沈青梧不为所动。

    沈青梧:“你之前种种表现,都是诱骗?你要我大意,要我不将你放在眼中,然后你给我一个教训?”

    张行简:“不是。”

    他说:“我棋技其实非常好。”

    沈青梧不信。

    张行简说:“只是我下棋时间太久了,没人愿意陪我下。”

    他垂眸浅笑:“梧桐,你是第一个能陪我下完一局的人。”

    沈青梧怔忡,揪住他衣领咄咄逼人的态度放软。

    张行简搂着她,亲昵地用指腹擦她脸上溅到的墨汁。他温柔十分:“让我猜猜,梧桐是不是看过我下棋的样子,才断定我必然不如博容,不如你们任何人?你认为谁都能在棋技上拿捏我?”

    沈青梧被他摸得有些舒服。

    她垂下眼,忿忿声不那么强硬:“你既然下的那么好,为什么总在装模作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行简:“我没有装啊,梧桐。”

    他语气里的无奈,让她抬眸望他。

    张行简:“这就是我的本性啊……梧桐。”

    他微蹙眉。

    他表现得很犹豫,又有许多脸红、抗拒、迟疑。大约这样的话题,从不需要他和任何人说,当他第一次跟人剖析自己,便少不得羞涩而窘迫。

    张行简说得很慢:“你应当知道,我从小到大,是没有几分自由的。我小时候睁开眼,就要开始读书,要跟着老师们学各种技艺……我是非常累的。

    “我可能确实不如博容上进,不像博容那样对什么都充满求知欲。我有很多时候不想学,不想上进,但我又不能不去。因为我不能回去旁系,不能不做二姐的弟弟……梧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可以从低处走向高处,但我若从高处重新摔回原来的地方,一切会变得非常糟糕。

    “我生母是谁,生父是谁?从我九岁开始……这些都和我无关了。在所有这些中,下棋,其实是我少有的放松机会。

    “梧桐,下个棋而已,我为什么一定要赢呢?我平时已经很辛苦了,我为什么下一个棋,都要讲究输赢?”

    沈青梧怔怔看他。

    她一字一句:“你不在乎输赢。”

    张行简搂着她,让她依偎在他怀中。他揉着她腰,让她一点点放松戒备,情愿靠在他怀中休息。

    张行简颔首:“我确实不在乎棋局上的输赢,我下棋都是用来休息的……所以……”

    沈青梧目光灿亮而了然:“所以你总是在走神,你总是一会儿下棋,一会儿吃吃喝喝。你会下着下着就忘了自己上一刻落子在哪里,你会花很长时间去想,想不起来就干脆扔开棋局重开一局……

    “因为你可以不在乎输赢,因为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天地。”

    她慢慢地抬手臂,搂住他脖颈。

    她不知为何,自己方才还在生气,如今情绪就变得激荡起来、兴奋起来。她用亲吻来表达这种兴奋,吻得他面红唇润、目光闪烁。

    沈青梧语气少有地温柔:“没有人陪你下这么久的棋,所以你好像总是输家?”

    张行简垂头微笑。

    他安静沉敛的模样,像轻柔月光,像山上明雪,格外让人心动。

    沈青梧呼吸灼灼。

    他蓦地抬头向她望来,他问:“你想要我了?”

    沈青梧点头。

    沈青梧:“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说了这番话,我非常的……”

    她道:“老师,你和我睡觉,好不好?”

    张行简被她的直白撩得面红、害羞。

    隐秘的分享,过分的亲近,确实会产生欲。他用自己的经验对付她,他不信她对自己毫无感觉。

    你看,她果然心动了。

    沈青梧迫不及待地来勾住他下巴,要他仰颈来与她分享这份快乐。她心跳砰砰,已经克制了好久,这一晚她不想克制了。

    她贴着他唇,忽然说:“张月鹿。”

    张行简黑发凌乱,面若绯桃,闭着眼的他,声音沙哑:“嗯?”

    沈青梧道:“人生如战场,我一直觉得我是输家。”

    张行简睁开眼。

    他眼睛还没有看到她,因为她的吻落到他眼睛上。不含欲,带几分情。

    张行简心跳一下子剧烈。

    他抓紧她手腕。

    烛火熠熠,年轻貌美的娘子压着那文秀雅致的郎君,将他潺潺亲吻。

    她捧着他的脸,她感觉到他的气息骤然变烫,紧扣住她腰身。

    沈青梧亲他脖颈。

    他的大动脉一直颤动。

    他感觉着她的气息,与沈青梧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温情:“张月鹿……你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差劲。

    “……也许我不是输家。起码,我没有一直输。”

    起码,她认识了他。

    她千方百计地不讲原则不在乎过去与未来,旁人如何斥责她,她也要得到张月鹿。至少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算输。

    张行简只抱紧她,不说话——

    人生如战场。

    总是赢家的那个人抱着怀中的女子。千言万语,无言以对。满心怜爱,不敢说出。

    总是赢家的那个人,觉得这一次,自己会输得非常惨。

    可他回不了头。

    作者有话说:

    ◉ 第 65 章

    天亮了有一会儿, 窗上结了一层薄薄冰霜,雾气如烟。

    长林进屋。

    他见到郎君拥衣靠窗而坐, 一丛腊梅绽于窗下。隔着那丛花, 正好能看到院中沈青梧练武时的飒爽英姿。

    再看张行简的模样——乌发委肩,眸若星子。他坐在那处,分明姿势随意,却是冰雪皓月一样的美人。

    哪怕慵懒, 哪怕周身透着淡淡的餍足之气。

    张行简这般貌若好女, 罔论女子, 哪怕是长林这样常日跟着他的人, 见到他这样,都被惊艳得双目缩了一下。

    长林低下头,心想:郎君这“美人计”, 用得越发得心应手。沈二娘子昨夜, 恐怕被郎君迷得不得了。

    不然,今日这二人也不会是这般样子……嗯。

    长林想到此,便对张行简说笑:“看来郎君收获不错。”

    张行简只懒懒地看着他笑。

    长林说:“却也不能就此满足。离上元日也不剩下几日了。”

    张行简微微笑。

    他心中有些自信。

    他生性比旁人多几分敏锐, 不然不会在张家走到这一步。他的敏锐告诉他, 沈青梧昨日待他是有几分不同的——

    不是往日那种得不到不甘心的凶狠,而是有几分喜欢, 有几分情意。

    他心中为此惊喜。

    她连博容的信都交给他了, 这正说明她对他多了很多信任。只要事情不出现任何意外,沈青梧会喜欢他的。

    只要他再小心些, 再耐心些, 再徐徐图之些……

    张行简向长林懒洋洋地招招手。

    长林走过去, 张行简将两封信交给他。

    张行简言简意赅:“查查两封信的笔迹。”

    长林低头, 本漫不经心一看, 待看清郎君交给他的信是什么信后,悚然一惊。

    他猛地抬头看张行简。

    他愕然并惊恐:“郎君?!”

    两封信,一封是博容写给沈青梧的那封,另一封是沈青梧从博老三那里带回来的信,内容是博老三与孔业如何商量杀张行简。

    郎君将两封信给他,岂不是……

    郎君在怀疑博帅?!

    怀疑博帅什么?是怀疑博帅控制了博老三,要杀博老三的人是博帅,还是要杀郎君的人是博帅?如果这些事都离不开博帅的痕迹,那么沈青梧的到来,是否意味着……

    博帅在监视他们?

    沈青梧……

    张行简淡声:“张家的事和沈青梧无关。”

    长林:“但是沈青梧是博帅的人,她对博帅言听计从……”

    张行简再次重复:“张家的事,与沈青梧无关。”

    长林怔一下,明白了。原来无论真相如何,郎君都要保沈青梧,要将沈青梧摘出去。沈青梧那个傻子根本不知道……

    长林扭头看窗外。

    他也看到了外面耍枪耍得非常风光、非常认真的女子。

    长林叹口气,轻声问:“郎君真的怀疑博帅吗?博帅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可是他弟弟!张家的名誉和未来……他也不在乎了吗?他疯了吗?还是他不相信你,他要自己动手杀少帝?”

    张行简轻笑:“博容到底想不想杀少帝,我现在都不肯定了。你先去查这两封信是否笔迹相同吧……博容会多少种笔迹,有多少七窍玲珑心,我确实是不知道了。我想我那二姐也不知道……

    “对了,你派一队人潜回东京,不要让任何人发现,给我重查张家当年的冤案,起码给我弄清楚——博容的父母,我二姐的生父生母,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到底是真的为少帝所杀,还是为帝姬所害,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长林怔忡。

    张行简慢慢说:“是张家父母死在前,还是少帝杀人在前。张家父母当年与少帝帝姬的关系,当年东京城中是否有奇怪的传言,张家父母是怎样的人,张家父母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儿子尚公主……全都给我查。”

    长林说:“连这个都不能相信了?”

    张行简淡声:“我先前就是太相信博容,才被他一步步牵制,走到今天这一步,连博老三的生死都弄不明白。我始终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面对自己的仇人会表现得这么平静……但如果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博容要我那么以为,那便解释得通了。”

    长林:“属下不明白。”

    张行简沉默片刻。

    张行简慢慢说:“帝姬到现在都没和博容翻脸,没返回东京,说明博容所图甚大。博容能和帝姬和平相处,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爱蒙蔽了他的眼睛……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太低。你觉得呢?”

    他对长林说:“我觉得我们都太小看我这个兄长了。我怀疑他早就疯了,我不能再相信他的鬼话了,我得自己查……”

    他蹙一蹙眉,压下心头焦虑。

    长林道:“博帅看着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张行简:“我也希望他是真的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但若他不是……那危险的就是我们。”

    长林扭头看窗外的沈青梧。

    他担心沈青梧。

    张行简捏捏眉心,叹气:“先这样吧。”

    他希望是他多疑。

    但张行简不敢去赌。

    他闭着眼默想:博容,你到底要什么?——

    在离益州已经不算近的小镇上,黄昏之时,巷口那摆摊写字的年少娘子,数够了客人递来的一贯钱。

    她将写好的春联奉上,抬起的眉目婉婉,如清露山茶一般,楚楚动人。

    客人为此目眩神迷,魂不守舍,然而一转头,冷眼看到巷头另一边靠墙而立的黑衣侠客,顿时将自己的色胆收回。

    那黑衣侠客凛然如剑,虽不看这个方向,但他一直与这年少娘子同进同出,谁不知道这二人是一道的?

    沈青叶笑意融融:“新年快乐呀,大叔。”

    客人对她尴尬一笑,匆匆卷着春联离开。

    沈青叶怅然地坐回写画的摊位后,拿着帕子数一数自己赚的几贯钱。她乌眸如水,悄悄看眼那不远处的秋君。

    秋君几乎不与她说话,但她每次看他,都心跳砰砰,气短出汗。

    无他,不过是她一直在哄骗他的原因——

    沈青叶曾告诉秋君,她要南下寻姐姐,寻自己的仆从、侍女。事实上,沈青叶根本不知道沈青梧在哪里,沈青叶在发现秋君武功高强后,也早已不打算找姐姐了。

    她哄骗秋君随自己南下,去祭奠父母。

    她还知道自己失踪这么久,沈家一定在四处找她。她一定要抓紧这段时间,若是被沈家找到,她必然再出不了门了。

    她骗一个金牌杀手骗了一路,自然每每与那杀手对视一眼,都要心虚。

    忽而,一只大鹰尖啸一声,在昏黄天幕上盘旋数圈。苍鹰向下俯冲,落到秋君抬起的手臂上。

    秋君冷淡的目光看也不看这方一眼。

    沈青叶却怕得立即收回目光。她知道那只鹰是秋君的,一直跟着他们。这只鹰,估计是“秦月夜”的传讯工具,她多次看到秋君从鹰爪间取出纸条……

    秋君向她走了过来。

    沈青叶低着头,继续数帕子里的铜钱。

    秋君站到了她面前,如秋风一般冷冽的气息,让沈青叶低头数钱数得更加认真。

    沈青叶听到秋君淡声:“这个字念什么?”

    沈青叶茫然。

    她听到秋君声音依然冷淡:“不用装模作样。我是与你在说话,沈五娘子。”

    沈青叶抬头,秋君俯下身,一只手臂撑在她这掉漆的小桌上。他的气息拂来,让她面容如雪般冰凉。但他的另一只手,戴着铁皮手套的手背在她面前停驻,手指点了点纸条上的一个字。

    沈青叶并不想看清楚,但她扫一眼,便看清楚了那个纸条,是让秋君去杀一个人。

    沈青叶轻声告诉他那个字读什么:“孽。”

    秋君眉目平静,连声谢都不给,就抬了身。

    他转身要离开,沈青叶倏地站起,盯着他的背影,鼓起勇气:“你要去哪里?你接了我的任务,不是应该不再接旁人的任务了吗?”

    秋君回头,瞥她。

    沈青叶对上他冰雪一样的眼睛,便脸色更加苍白。她分明怕他怕得要命,日日不敢与他说话,他一靠近她便屏息……可她总是有勇气,在关键时候开口。

    秋君淡声:“接了你的任务?”

    沈青叶:“对、对呀。”

    他们一路离开益州,一路南下,一路同行。这不正代表秋君接了她的任务,贴身保护她吗?

    虽然她一分钱没给过他,但她不是一直在写字画画,攒钱给他吗?

    秋君勾唇。

    秋君清淡的眼睛看着这个小娘子:“我几时说过,我接了你的任务?”

    沈青叶:“……”

    他反问:“接了你的任务,我会任由你一直哄骗我?”

    他向她走回来,她这一次真的向后默默退。她跌坐靠墙,这高大威武的修长郎君只用俯下身,就如一座山般向她压来,让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森然。

    沈青叶想,他必然杀了很多人。他比沈琢身上的杀气要重得多。

    秋君:“沈五娘子,你当我是傻子吗?”

    沈五娘子秀美的面容绯红,乌黑睫毛闪烁不住。她分明张口想辩解,但在他俯视她时,她一句话都不敢说。

    秋君心想:真像一只兔子。

    明明丁大点儿胆,还敢跳起来一次次骗他。

    秋君淡漠道:“你要找的姐姐沈青梧,军营都不知道她的下落,你到哪里知道?沈青梧武功高强,她隐瞒踪迹,世上应当少人能找得到她。我是不知道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娘子,哪来的勇气跟我夸海口,说你知道你姐姐在哪里。

    “你还说要找你的仆从侍女。你确实画了那么几幅画像,但是若我所猜无错——你画的人像,与真人,应该是完全的两类吧?你压根不想让我找到你的仆从侍女,所谓的许给我的天价报酬,自然也是无稽之谈。”

    沈青叶怔怔看他。

    秋君:“想不到我这般看着没脑子的人,实际上有脑子?被吓傻了?”

    沈青叶原本确实被他吓傻了,但被他这么面无表情地说这么一句,她竟忍不住抿唇,被逗得噗嗤笑一声。

    沈青叶捂住嘴,乌黑眼眸闪烁着看他。

    秋君目光收回,拿着自己的纸条,再一次要走。

    沈青叶放下捂嘴的唇,倾身微羞:“所以你一直知道……那你不接我的任务!”

    秋君微哂:“沈五娘子,我若接了你的任务,你敢骗我,你现今就是一具尸体了。你当感谢我没有接你的任务,你不是我的雇主。”

    沈青叶:“那你……那你,一直与我在一起……”

    目的是什么?

    秋君回头看她。

    他平静:“我在休息。”

    沈青叶轻轻指一指他手中的纸条:你不是要去杀人吗?

    秋君眼眸倏寒。

    她垂下头,不敢多问了。

    而秋君望着她半晌,他眼神始终冷淡。

    他想起自己刚回到“秦月夜”时,杀手们正兴奋地讨论着秋君何时多了一个妻子——那妻子还被困于黑店,等着他们去救。

    秋君确实是要休息的。

    他此时已对杀人产生厌烦,他开始怀疑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他在休息的时候,来看一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妻子”——东京沈家的五娘子,一个柔弱不堪的病西施,到底为什么要多番骗人。

    她长了一张不会骗人的脸,说的每句话却都是假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她的任务,他从一开始,只是为她这个人而来的。

    但是秋君不打算告诉这个战战兢兢的沈五娘子。

    就让她一直怕着他吧。

    待他弄清楚她所求,待他休息够了,二人自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归家。如此最好——

    新年之时,众人都没有再离开家门。

    沈青梧从天亮开始,便听到了许多声鞭炮。他们住的院子这么偏僻这么安静,一整天,却都有邻居来登门拜年。而无论来人是谁,张行简都让人包一封红包。

    沈青梧坐在屋檐上看着人来人往。

    她觉得张行简就像大家长一样,像博容一样。谁都要来找他,谁有问题都要问他,他看起来确实很忙。

    但是这么忙的张行简,也没有忘记她。

    坐在屋顶上吹风的沈青梧被下方的长林招手呼喊:“你快下来!郎君给我们发红包,给我们拿礼物……”

    长林的话还没说完,沈青梧已消失于屋顶。他眼前一花,下一刻,便见到沈青梧去推她自己屋子的门。

    长林:“错了错了!”

    郎君不在她屋中!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没错。我要换衣。”

    长林怔忡:“你几时这么讲究了?”

    夏虫不可语冰。

    沈青梧冷淡瞥他一眼,推开门帘进屋了。

    沈青梧居住的屋子,在他们刚搬来的时候,这里冷冷清清。后来他们住了十几天,这个屋子,已经有了一口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女儿家衣物。

    沈青梧每日都会得到一件新衣,她自己斥巨资专门打造了一口大箱子,把所有衣服叠进去,每日都要检查一遍。

    长林笑话她何必。

    长林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你这些衣服又带不走,你何必专门打一口箱子?”

    沈青梧:“箱子我自己会搬,不劳你费心。”

    而今,沈青梧便蹲在屋中,打开这口珍贵的箱子,从里面翻找自己最喜欢的衣物。

    她记得新年是要穿新衣的。

    虽然她不在乎,但她对新年习俗的很多了解,确实来自于沈家。因为军营的人过年与寻常百姓不同,因为军营过年只有吃喝歌舞……细致的民俗,属于讲究的百姓——

    张行简在屋舍中刚给长林发了一包红包,便听到非常有礼貌的敲门声。

    长林看到张行简目中瞬间笑意加深:“进来。”

    长林随意一扭头,看到进来的沈青梧:青翠衣裙,珠冠琳琅,行走间大袖翩然,因身高足够,而显出一段风流韵味。

    长林眼睛亮起:“美人啊,沈青梧!”

    沈青梧瞥他一眼,目有赞许:不错。

    她开口:“你今天也非常的器宇轩昂,仪表堂堂。”

    长林一愣,意识到沈青梧竟然在夸他。

    他没想到她会夸人,呆了一会儿后,偷偷看张行简。张行简正支颌看着沈青梧笑,那洒满桃花的喜爱眼神,瞎子才会看不出他的心意。

    沈青梧就是那个瞎子。

    她跳到张行简面前,根本不看其他的。她穿着庄重衣物,神态端正中带一分虔诚。

    她眨着眼看张行简:“礼物呢?”

    好像她所有的乖巧,都是为了得到礼物。

    长林为此啧啧,张行简轻笑一声,显然早有准备。张行简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中一方格子里取出一长形木匣。檀木香的木匣落在他手中,长林都要为此屏息。

    却见张行简到此时又有些犹豫。

    沈青梧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的耐心在这时表现得充裕,等着张行简将礼物递过来。

    张行简慢慢将木匣递出。

    沈青梧伸手去捏。

    他没有松手。

    她抬头疑惑又警惕:什么意思?不会是又不打算给了吧?

    她提醒他:“我的。”

    ——你说给我的,便不应反悔。你若反悔,我必、必……

    她本想说“杀了你”,但又觉得对他喊打喊杀不合适。

    沈青梧沉默着,与张行简别着劲,一点点要将木匣往她的方向挪,坚定万分。

    张行简在迟疑间,感觉到手上另一端传来的大力……他默默看去,见沈青梧宛如与他拔河,她握着木匣另一头的手指开始用力。

    长林在旁看得快醉了:“……”

    然而长林不走。

    长林最近格外喜欢看他家郎君和沈青梧的戏码,他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张行简:“梧桐?”

    沈青梧看着他不语,目有谴责:你别想反悔。

    张行简不得不松了手,他道:“我不是不想给你,只是这礼物、这礼物……是我自己做的,我怕你不喜欢。”

    沈青梧不吭气,当着他的面,她抢到了木匣,低头就打开木匣,看里面东西。

    木匣中躺着一块干净剔透的玉佩,玉佩上刻着“月照梧桐”,云烟袅袅下,月与梧桐隔空相望,意境极好。

    沈青梧手指抚摸玉佩上每一道刻痕:她认得这幅画的每一笔,她甚至为此画过那么一两笔。张行简说她不会毁了画,他还诱她与他一起画。

    沈青梧很快就忘了那幅画。

    她不知道张行简亲自雕刻了一方玉佩。

    她抬头看他。

    张行简垂着眼望她,轻声:“你说博容送你新年礼物,亲自雕玉佩给你。我也可以送你新年礼物,也可以雕玉佩给你。他不过是写了一个‘无’字,那又不是你的名字,你却天天挂在身上。而我雕刻的,确确实实是你。

    “沈青梧,你不是一无所有的‘无’,你是‘梧桐’。”

    她不说话,只望着他,一双清黑的眼睛目不转睛,看得张行简心口砰然,看得张行简生起紧张。

    他从未这般紧张过。

    他生怕她说不要。

    他手心捏了汗,轻声:“我给你戴起来……”

    沈青梧打断他,问:“其他人也有吗?”

    张行简怔一下:“什么?”

    他很快回神:“长林他们是红包,有其他礼物,但和你的不一样。”

    沈青梧:“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我是女子?”

    张行简:“……对。”

    沈青梧:“那就是府上其他侍女,也有一样的玉佩了?还是说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张行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隐约捕捉到她在意的原因,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答,沈青梧已经扭头,自己做了决定:“我去问一下。”

    她跳窗而走。

    长林:“郎君你看,她又跳窗了!”

    张行简摸一摸鼻子,微微露出笑。

    他坐回桌前没一会儿,沈青梧已经翻身回来。

    风帘打开,冷气从外灌入。沈青梧眼眸的灿亮,让长林看了一眼又一看。

    沈青梧到了张行简的桌前,眼睛明亮地俯视他:“别的侍女都没有。只有我有。”

    张行简这时已经恢复淡然。

    他朝她扬眉,含笑:“对呀。因为我不能让旁的女子误会,因为送玉佩意义不同。”

    沈青梧眉目舒展,笑起来:“我不怕误会。再有这样的事,你都给我好了。我又不会……”

    她的“不会嫁”还没说出口,张行简已经打断:“我帮你系上,系到腰下好不好?”

    沈青梧:“嗯。”

    长林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继续观看。他见张行简站起来给沈青梧整理衣襟,帮她系玉佩。

    风荷举,清月明,这般看上去,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影子了。

    张行简低声问沈青梧:“你会日日戴着吗?”

    沈青梧:“会。”

    张行简目中笑意变浓,他低头望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搂了她一下。而沈青梧不放心地追问:“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有?”

    她计较于自己是否独一无二,计较于自己是否得到旁人都没有的珍宝。她希望自己能和旁人一样,在某一刻得到不偏不倚的喜爱,她认为她此时在得到。

    张行简目光闪烁。

    张行简慢吞吞:“其实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有……梧桐,你希望别人有吗?”

    沈青梧:“不希望。”

    张行简试探:“我也不行吗?”

    沈青梧一怔。

    她没明白送给自己的礼物,张行简说他也有,是什么意思。

    沈青梧:“谁送你的?你现在还是我的,你身上不能有别的女子送的东西。”

    她将他上下打量,特别是他腰下。但他两襟清风,干干净净,身上连一丁点儿胭脂味都没有。

    张行简微笑:“……我自然没有了。谁会送给我呢?总不会是梧桐吧。”

    玉佩其实是龙凤配,他打造了成双成对的两块。

    他希望自己有一块,沈青梧有另一块。成双成对的玉佩与博容的分了开,沈青梧会明白这代表的意义与博容的不一样。但是张行简暂时不打算告诉沈青梧。

    若有一日,他成功娶到了她,他才会将今日的忐忑心事告诉她,才敢让她知道——

    沈青梧,我曾经为你这样费心过。

    而此时此刻,掩藏着心意的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非常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看戏的长林:“啊?”

    ——你那么懂事吗?

    沈青梧冷冷看眼长林,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一直不走。她并不在意旁人的关注,只是她最近总觉得长林过于碍眼,为什么张行简不觉得。

    沈青梧努力无视长林,告诉张行简:“你对我很好,你教我读书,我那天在雪中去私塾……”

    她沉默下去,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他那句掩藏的明月诗句。

    沈青梧断断续续:“你还愿意和我下棋,下了很长时间……”

    沈青梧最后低头,看着自己腰下系着的玉佩。

    她知道她不应该收,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代表着不同。可她心中另一个直觉告诉她,她非要不可,她若拒绝,必然后悔。

    张行简真的待她很好很好……

    前所未有的好,比所有人都将她放在心中。她知道旁人如何看沈青梧,知道世上好人多坏人少,知道沈青梧不讨喜……在那么多喜欢她的讨厌她的人中,张行简依然是那个最不一样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是她的月亮吧。

    她看了他很多年,她了解他很多年,他不是她的千万错事中的一桩。

    沈青梧重复:“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她要回报。

    她要报答旁人待她的好——

    张行简怀着期待与忐忑,还有十万分的欣喜,等待着沈青梧的礼物。

    沈青梧掀帘子进来时,见到长林居然还死赖在这里不肯走。

    真讨厌。

    她剜了长林一眼,见张行简本在出神。张行简发现她回来,才目中光微微流动,起身相迎。

    沈青梧看着他不语。

    张行简:“梧桐?”

    沈青梧看眼长林。

    张行简本没意识到长林多余,他心中一直在欢喜她的礼物,沈青梧看了长林一眼又一眼,张行简才回过神:长林怎么一直在这里?

    长林催促:“你给我们郎君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告诉你,我们郎君养尊处优,一般寻常物件他都不放在眼中。但是你不一样,你随便给什么礼物,我们郎君都会珍惜的。”

    张行简轻咳,目中噙笑:“长林,闭嘴。”

    但他暗自给长林一个赞许的眼神。

    沈青梧竟也学着张行简之前的样子,犹豫再犹豫。

    沈青梧最后说:“我没怎么送过别人礼物。我以前送博容的剑,他也没有经常用,看起来他并不喜欢。我此时送你的,你也不一定喜欢。

    “我不像你一样,会挑选礼物。你如果不喜欢,还给我便好,我并不在意。”

    张行简温声:“你送我什么,我都甘之如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和旁人不同,我会珍惜的。”

    于是,沈青梧将一瓶药,放在了桌上。

    张行简眨眨眼。

    长林迷茫。

    沈青梧说:“它是壮阳药。”

    沈青梧期待地看着张行简。她认为他这样重欲的人,应该喜欢。她虽然担心他不喜欢……可她觉得他应该喜欢的。

    这份礼物,她选得很认真,花了很多钱。她早就决定如果张行简送她礼物的话,她要回礼。

    张行简:“……”

    长林嘴角抽了抽。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发100红包,先到先得。

    还有,明天休息一天哦~

    ◉ 第 66 章

    长林此时方后悔自己为何死赖在此处不走。

    一室沉寂, 他不敢去看郎君面色,也希望郎君能忘了自己。

    沈青梧将药瓶放下许久, 见张行简和长林都不动。张行简垂着眼看她, 那双乌黑眼睛上的睫毛轻轻眨动,不是什么特别欢喜的神情。

    沈青梧意识到人家并不喜欢她的礼物。

    心中失落只有一丁点儿,沈青梧非常无所谓地伸手要将壮阳药收走。她手碰到药瓶,一只修长的手抢先从她手下拿走了药。

    沈青梧看张行简。

    长林也敬佩十分地看张行简。

    张行简低头端详一下药瓶, 抬头对沈青梧笑得春风若水:“我说过, 我不会辜负梧桐的心意。”

    沈青梧淡漠地判断着他的喜恶:“不必勉强。”

    张行简含笑:“不勉强。”

    沈青梧看不出他喜不喜欢, 只见他拿着那瓶药不撒手, 看了一次又一次。他每看一次药,就要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阵。

    沈青梧蹙眉。

    她弄不懂张行简,但他既然收了礼物, 她就当他喜欢了。

    放下这块心事, 沈青梧轻松许多,她低头去看自己腰间的玉佩,一会儿便要摸一下, 喜欢得不得了。

    而见她喜欢那方玉佩, 张行简心中随之快活,也不再去纠结那瓶壮阳药了。

    于是皆大欢喜——

    过年这几日, 沈青梧总体心情很好。

    她平和许多, 与长林等人初初认识她时的满身戾气完全不同。

    沈青梧曾经像个不讨喜的怪物,对谁都用喊打喊杀来对付。只有这样, 她才能活得舒心点。而最近, 长林看着, 那个无法无天的沈青梧安静很多, 原来沈青梧也不是只会打架, 不是除了打架一无是处。

    她曾经多次对郎君弯弓射箭,要取郎君性命。

    而她此时也会待在郎君身边,一动不动地看郎君与旁人说话,并不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长林发现,沈青梧的耐性其实很好,沈青梧也愿意学很多东西。郎君与沈青梧一同扎灯笼,扎成功一只,沈青梧面上浮起的淡淡笑意,让长林觉得、觉得……

    也许三少夫人是这个模样,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三少夫人不能仅仅如此。

    长林开始觉得郎君想娶沈青梧,也许不是天方夜谭,也许真的有可能实现。

    这日夜,沈青梧在屋中伏在桌上练习大字。

    外面的鞭炮声不能让她离开屋子一步。

    一会儿,门被有节奏地敲了三下,沈青梧便知是谁来了。

    每个人敲门声都是不同的,只有张行简那般不紧不慢地敲门,那般优雅,才能让沈青梧一下子听出来。

    沈青梧抬起头。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张行简。

    沈青梧在他开口前,迫不及待指责他:“我第一次遇到进自己的屋门,还要敲门的。”

    张行简弯眸。

    他不说他是找不见她,去她屋子时见没人,便猜到她在自己屋中。沈青梧时不时来他屋中,喜欢窝在他身边,他心里是喜欢的,自然也不会提醒她。

    沈青梧写完一个字,非常像样地放下笔墨,低头抚一会儿自己腰下的玉佩。

    她学会了打同心结,玉佩安静地系在她腰下,每日都要被她看很多遍。

    张行简忍不住问:“你还戴着博容的玉佩吗?”

    沈青梧:“自然。”

    张行简再问:“那我的玉佩,与他的,你更喜欢哪一方?”

    沈青梧:“都喜欢。”

    张行简:“那你为何将他的藏于衣内,看都不让人看。而将我的日日暴露在外……若是你与人舞刀弄枪,岂不是很容易摔坏我送你的玉佩?”

    沈青梧:“……”

    她诧异看他半晌。

    沈青梧慢慢道:“不会摔坏的。我会穿女儿家衣物了,已经很少被绊倒。我连衣服都能适应,自然也能护住一方玉佩。”

    张行简追问:“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沈青梧不耐烦他这样不停追问,硬邦邦回答:“我说了不会坏,就是不会坏。除非我死,除非我自身难保,除非我不喜欢不想要了。你可以质疑我其他本事,但是我的武力,你不用质疑。”

    这依然不是张行简想听的答案。

    但是沈青梧已经尽力了。

    他轻轻叹口气,微笑:“好吧。”

    然沈青梧睚眦必报,她反而过来质问他:“我将你送的礼物日日挂在身上,我送你的礼物,为何却不见?”

    张行简想到那瓶壮阳药。

    他戏谑:“谁说不见?我每日睡前都要将它放在我床头,日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每日望着它自我反省,自我激励,可见我对它的喜爱。”

    他说话从来骗鬼,沈青梧半分不信。

    而且与他相处久了,沈青梧有时是能看出他说怪话在逗自己的。

    好像她是傻子一样。

    沈青梧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便不再搭理他。她提腕悬笔,继续练自己的大字。

    张行简望她半晌:“你最近刻苦十分。”

    沈青梧:“我回去军营,博容会检查我功课的。”

    张行简笑:“临时抱佛脚?”

    她不吭气。

    张行简走过来,站到她后侧方看片刻。他又逗弄着她,说了几句话,沈青梧一概不理。张行简垂眸,叹笑:“怎么,生气了?”

    他俯下身,轻轻勾她衣袖,笑容轻柔:“梧桐,与我说句话吧?我心都要剖给你了,你只是不说话,我也会很伤心的啊。”

    他靠过来时,身上气息拂来,清雅清冽,皆如月华。

    他语气中透出的那么几分自怜,让沈青梧怔忡。

    她悄悄转脸看他,他弯起眼睛笑。

    他好看的脸上,虽然在笑,眼中的笑却是有几分落寞自嘲的。就像是……她真的伤了他的心一般。

    沈青梧心中不忍。

    沈青梧开口:“你嘲笑我,瞧不起我,为什么我要和你说话?”

    张行简不动声色:“我哪里嘲笑你,哪里瞧不起你了?”

    沈青梧:“你自然不是旁人那种嘲笑,你是那种——”

    她皱着眉,想说他的嘲笑虽然不带恶意,但总归是嘲笑。博容说,别人笑话她的话,她并不用搭理。张行简既像笑话她,又不像笑话她……

    她弄不清楚这些。

    她心烦地嘟囔:“你说话的调子很奇怪。”

    张行简顿一顿。

    他收敛自己的玩笑,与她解释:“我说话习惯这样,梧桐……有时候开玩笑,不是笑话你,而是一种喜欢。你细想,我若是不喜欢与一人说话,会在对方一次次甩我冷脸子时,仍凑上去逗她笑吗?”

    他道:“我还没那么贱。”

    沈青梧垂眼思考,又诧异看他一眼。

    他愿意跟她解释,倒是激起她的倾诉欲。沈青梧说:“我很喜欢你的新年礼物,但你其实并不喜欢我的。你分明不喜欢,却还装喜欢,是为了不伤我的心吧?

    “就像博容一样。

    “但你没必要这样。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说了不喜欢还给我就是。你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张行简不动声色:“是我将事情弄得麻烦吗?”

    沈青梧反问:“不然呢?”

    张行简蹙眉,他手捏眉心,用很怪异的目光打量她片刻。

    他最终失笑,最终被她打败。

    张行简慢吞吞:“我也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懂你的意思……罢了,我们来实验一下。”

    张行简向外唤仆从,走到门口与外面人说话。沈青梧没有过问,但是听他说要人去拿什么东西。

    沈青梧嗤一声。

    他都没有将壮阳药放在身上,居然还敢说他喜欢。她且看他要如何圆谎。

    一会儿,仆从取来了一方锦匣,张行简从匣中取出沈青梧那瓶壮阳药。

    他目光闪烁,拿着药向她走来。

    沈青梧盯着他手中药:三两大银!多么昂贵!

    张行简彬彬有礼:“麻烦让一让。”

    沈青梧于是往榻的里面挪,抱着她的书本笔墨一起挪。多亏张行简清简又瘦,她只分给他一点位置,他袍袖一展,就坐了上来。

    他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又向清茶中滴了一滴壮阳药。他举着茶盏晃一晃,让水液与药汁完美融合,直至看不出来。

    张行简看她:“我喝了?”

    沈青梧一目不错地盯着他。

    他微微垂目,笑了一笑,一手端杯,一手撩袖,仰颈将这杯药喝得一干二净。

    吞咽间,郎君喉结滚动,唇瓣润红,他喝完后向她望来一眼。

    沈青梧咽口唾沫,默默转过脸。

    她心中怨恼自己一瞬间生起的色心,他不过喝一盏补药罢了,她竟觉得这像一盏春、药,勾得她心尖酸痒。

    不能这样。

    她若轻而易举被他一言一行勾到,过几日她离开他,在她找到替代品前,那要如何自处?

    沈青梧这般心猿意马,某人丝毫不体谅她的克制隐忍。杯盏轻轻磕在桌上,张行简从后贴来,将下巴磕在她肩上,张臂搂抱住她腰身。

    沈青梧微微一僵。

    张行简侧过脸,红唇微微挨上她耳尖,灼灼的沾着点茶香的气息在她耳际跳跃:“怎么了?”

    沈青梧淡然:“没什么。”

    她坐怀不乱,继续练她那笔字。但她自己知道自己手腕微微发抖一瞬,手下的字乱了一笔。她心口又热又麻,因为耳边气息的一次又一次浮动。

    张行简慢条斯理:“你那壮阳药……”

    沈青梧:“特别好,我特意去排队抢下的。还有人抢不到,那药铺小二说,年前不卖了,想再买得等到年后。所以它真的很珍贵。”

    她原本还舍不得买呢。

    张行简轻笑。

    他胸膛也因笑而颤动,落在沈青梧耳边的气息更热一分,沈青梧觉得他搂着自己腰的手,也在一点点收紧。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竟逗得他这样笑,但美男子笑,总不是什么坏事。

    沈青梧遵从自己心意,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但她只看了他几息,他面容潮红、唇瓣柔润……她顶着压力,重新艰难地收回目光。

    沈青梧心不在焉地继续练字,但她握着笔的手用力非常,快要将这杆可怜的狼毫捏断。

    张行简轻声问:“梧桐,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要给我送壮阳药呢?”

    沈青梧全身心放到写字上,没听到他的问题。

    他在她耳上轻轻一咬,舌尖微吮。

    沈青梧颤一下,手上“砰”一下,狼毫断了。

    她捂住自己的耳,侧过脸,心脏砰砰,震惊看他。

    张行简:“你是觉得我……无法满足你,才送我壮阳药的吗?”

    闺房私话,他说得犹豫,问得轻声,说话间蹙眉,目光流动,分明羞赧……却依然搂紧她腰不让她走,坚定地要问出来。

    而沈青梧盯着他的面颊。

    她记得他喝的是壮阳药,但他此时面红目湿,宛如吃了春、药一般。

    他当日服用“骨酥”,也没表现得这样……诱人啊。

    张行简催促:“梧桐?”

    沈青梧慢慢回答:“虽然你表现得确实很一般,但是……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重欲吗?我好心送你壮阳药,不是因为你自己喜欢吗?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奇怪?”

    沈青梧思考前前后后的故事。

    她猜测:“是因为长林在旁边全程看着,你觉得丢脸,才不肯用药?”

    她心想何必在乎他人看法。

    但她又早早看长林不顺眼许久。

    沈青梧竟然会耍心眼,趁机跟张行简告状,说服张行简让长林远离他:“那个长林非常不识眼色,还看到了你尴尬时期。你快快将他调走,让他回东京看大门,不要总让他看到你出丑的时候。”

    张行简沉默半晌。

    他笑:“……原来你知道壮阳药对男子意味着什么啊。”

    沈青梧目有凶意,冷冷道:“你真的当我是傻子吗?”

    她又来掐他下巴,让他仰颈,不知这是出于一种威胁,还是出于一种调戏……她只是总这么对他,而他靠着墙,也照单全收。

    张行简含笑解释:“梧桐,你确实不应该在他人在场的时候,送壮阳药给我。你让我很尴尬,像是公然将你我的闺房情、事广而告之。无论我喜不喜欢你的礼物,我当时都很难堪。

    “梧桐,下次不要这样。”

    沈青梧怔住。

    没有人与她诚实地讨论过这些,解释过这些。

    沈青梧目中柔软,压着他,与他轻语:“我以为,不必在乎他人看法。”

    张行简笑:“你我都是凡人,岂能真当自己是仙人,超脱凡尘?就如梧桐你想读书,你想练字……你一边说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一边不也想让别人觉得你好吗?

    “这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他人喜欢自己呢?谁愿意天天在他人面前出丑?”

    沈青梧拥着他,静静听他说这些。

    他好像在剖析她多年的心结,好像在与她研究,为什么她长成了今日的样子。

    沈青梧还蛮喜欢听这些话的。

    尤其是——她手探入他腰间,一边心不在焉地揉玩他衣内如玉肌肤,一边听他说话。

    沈青梧道:“所以你不是不喜欢我的礼物,你是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表现得喜欢?”

    张行简慢吞吞:“……我私下也不见得非常喜欢吧。”

    沈青梧:“嗯?那你是何意——你真难搞懂!”

    她竟然说他难懂。

    张行简笑个不停。

    他忍着她的撩拨,因为那盏药茶,此时气血翻涌,还被她揉得十分、十分……偏偏要忍着那些,来与她讲道理,说几句话。

    张行简面色红得厉害。

    他憋了许久,还是在她耳边轻声问出:“我真的满足不了你吗?”

    沈青梧呆住。

    她与他对视半天,终于明白他在问什么。她一下子面色古怪,一下子非常惊讶,一下子在心中生起一股兴奋感——

    清风朗月一样的张行简,从来对什么都游刃有余、从容淡然的张行简,竟然会有这种烦恼。

    沈青梧面无表情,眼中的亮光,却暴露了她的兴致。

    她一本正经:“你是想问,你与其他男人比起来如何,是吧?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别的男人。如果你有这种需求,我可以去试一试,回来告诉你。”

    她说着就要走。

    张行简瞬间搂紧她腰:“沈青梧,你敢!”

    侧过肩的沈青梧,眼中的笑意快要收不住。

    她耐不住他,转过肩来勾他下巴,让他仰颈,与他亲吻。她十分喜欢亲他,这样柔软的唇,这样红润的颜色……她不知旁人的感觉如何,她自己每次与他亲吻,灵魂都在随之战栗。

    越亲越上瘾。

    越亲,越知道怎么让他舒服,怎么让自己更喜欢。

    二人气息很快凌乱,沈青梧抵在他胸前的手,摸到他剧烈的心跳。她便猜张行简也喜欢与自己亲嘴儿……他必然能感觉到和自己一样的感受。

    但张行简于此事上,一向比她更能收得住,比她更理智。

    他艰难地侧过脸,躲开她湿潮温暖的气息。他手扣住她肩,让她微微远离自己上身几寸。

    他压着声,催促她:“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否真的表现得很差劲?”

    沈青梧答:“是你重欲在先,并非是我。至于你能力如何……”

    她微微一笑。

    张行简在她腰上轻轻掐一下,无声催促。

    沈青梧说:“技术不行,能力尚可,再接再厉。如何,张月鹿?”

    张行简脸更红了。

    他追问:“你如何知道我技术不行?”

    沈青梧:“我在军营中,见的男人多了。一夜七次多的是,而你……”

    她无声笑一笑。

    张行简道:“……我也行。”

    沈青梧戏谑:“靠壮阳药么?”

    她调皮地伸手撩他下巴,轻轻拨一拨。她竟然也会与他开玩笑了:“纵欲不好啊,张月鹿。这不是你人生信条吗?”

    她说他:“你别和军营中的男人比,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是大老粗,没文化,没修养,没气度。你是大家贵族中养出来的精致郎君,一言一行有人约束你,管着你,看着你。你非常的漂亮,做什么都看着好看……

    “你是我认识的所有男子中,最好看的那一个小仙男。我觉得你这样非常好……不要改。”

    她用“漂亮”“好看”来形容他,让张行简非常的缺失男子气概。但是张行简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喜欢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也罢。

    他无声笑一笑。

    但他仍有一事纠结:“比起博容,我也不差吗?”

    沈青梧怔住。

    张行简:“我不如博容心胸宽广,不如博容说话悦耳,不如博容待你上心,不如博容武功高强。”

    沈青梧在心中想,你确实不如博容心胸宽广。

    博容从来不像你这样,斤斤计较于我的每一句话。

    张行简:“梧桐?”

    沈青梧不吭气,只用乌黑眼睛看着他。

    气氛微僵。

    张行简生出气恼:“一提他你就不说话……骗一骗我,哄一哄我,是有多难?”

    他手掠入她衣襟,握紧她衣领内的那块被她体温熨得灼热的玉佩,咬牙:“你是不是对他有非分之想,就像对我一样……”

    沈青梧堵住他的嘴。

    张行简偏脸大恼:“你跟谁学的这种本事?这招对我没用……”

    沈青梧腹诽:跟你学的。

    她专心致志地吻他,乱他气息,让他说不出话,没心思提博容。她既不能违心地说博容很差,又知道她若再夸博容,张行简会又哭又闹像个小孩儿一样……

    她不知这是情。

    但她已经能感觉出来,那细微的不同,张行简微妙的情绪变化。

    于是——

    闭嘴,别说话,让我们做些快乐的事吧。

    气息潺潺,身体的碰触战胜所有理智。再是冷静自持的郎君,面对心爱的女子投怀送抱,想来也十分难以坐怀不乱。

    至少张行简便乱了。

    他抱着她腰,脸一点点烧起来,身上反应让沈青梧熟悉无比。

    沈青梧微微退开,抓住他手腕,指尖轻捏。他侧过脸,在她脸上非常羞怒地咬了一口。

    力道不算轻。

    沈青梧眉目动也不动。

    张行简又敛着一双桃花眼,悄悄看她脸上的咬痕。

    沈青梧:“你纠结什么?明日顶着这张脸出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张行简:“……”

    他心想你这样大咧咧地出去,别人会想不到我吗?

    但他又觉得有趣,竟有一段时间,别人会将他和沈青梧挂上等号。竟有一些时候,在远离东京的日子里,会有人觉得,张行简和沈青梧不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他们可以在一起。

    可以是情人。

    可以在一张床上。

    张行简慢慢搂住沈青梧的腰,将下巴抵在她肩头。

    他闭着眼,轻喃:“你那壮阳药,药效发作了。”

    沈青梧漫不经心,低头和他那层叠衣带作斗争:“嗯。”

    张行简睫毛刷在她面上,颤如银翼:“你……坐上我腿来。”

    沈青梧抬头。

    张行简:“……有这么一种姿势,我想试一试。”

    沈青梧:“你真的非常家学渊博啊。”

    她的感叹,让他脸上升温。

    他闭着眼,满脑子都是少时看过的那些书中男女情形。

    少时的好奇被二姐用棍棒打断,如今却能凭着记忆,将那些一一复原。

    沈青梧还在不甘示弱:“我虽然没读过你那么多书,但我其实也看过不少。”

    张行简:“你小心长针眼。”

    沈青梧:“你这么重欲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我又在乎什么?”

    张行简微笑:“重欲的人,有美人坐怀啊。”

    沈青梧听出他在夸自己好看。

    她长这么大,只有张行简一次次夸她好看。闹得她分不清她是真的好看,还是他甜言蜜语的哄骗。

    那都无所谓。

    沈青梧搂着他脖颈,毫不犹豫地起身,坐入他怀中。腿抵着腿,腿内侧肌肤与他绷着的身相触,沈青梧低头,轻轻亲一下他微汗的额头。

    他低着头,微微一颤。

    他笑而不语,笑声低低的,让沈青梧再次忍不住亲她。

    过了片刻,张行简低喃,懊恼:“下次不要用壮阳药了,我不需要。”

    沈青梧从鼻间哼一声。

    张行简说:“梧桐……”

    沈青梧声音沙沙的:“嗯?”

    张行简:“你说……我们这么玩下去,会不会玩出点儿不一样的?”

    沈青梧:“你想玩不一样的姿势?”

    张行简:“不是。”

    沈青梧:“你怕我怀孕?不会的。”

    张行简顿一顿。

    他再次:“不是。何况你身子……那是日后的事。我说的不是那个。”

    沈青梧:“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张行简轻笑:“你慢慢想吧。”

    ——你道我们这么玩下去,会不会玩出点儿不一样的来。

    例如情。

    例如爱。

    例如你对我全心全意的欢喜与不能放弃。

    梧桐,快点来爱我吧。

    我可以漫长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只要你爱我——

    烛火从亮到灭。

    没有人去管。

    桌上的大字早已干,笔墨也没人理会。贴墙面对面的一双男女,浑然间,身心只交给彼此。

    张行简喘息间,扣着她腰,轻声:“梧桐,我有礼物送给你……”

    沈青梧:“怎么又送我礼物?我都没有礼物送你了,我不要你的礼物了。”

    张行简:“是别的、别的……画……你上元节不要走,我有礼物给你,非常好的画,你错过了就看不到了……”

    沈青梧犹豫。

    张行简低声和她诉说他的画作,跟她描述上元节的热闹。他缠着她,轻声细语,温情款款,沈青梧的一颗铁石心,挣扎不已。

    沈青梧屈服:“那我多待一日……但我不要你那种画了。”

    张行简:“好。不要我哪种画?”

    沈青梧:“不想看你画梧桐树,看你画月亮。你画点儿别的……”

    他轻轻笑。

    沈青梧喘着气问他,抚摸他汗淋淋的面容:“你笑什么?”

    张行简:“想到一句诗,但不是很准确,不说也罢。”

    沈青梧便掐着他脖颈,命令他:“说。”

    极致情意间,窒息有时也能带来一种舒爽。

    他闭着目,一滴汗落在睫毛上,也落在沈青梧心尖。

    他一点点拨开她衣领,扔开她脖颈玉佩,要她腰间的玉佩缠到他指尖。沈青梧听到他低声念:

    “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

    沈青梧没有学过这首诗,便只用迷惘的眼睛看他。

    张行简一点点倾前,一点点拂开她贴着面颊的汗湿青丝。他低声:

    “你说,你是不是……恃君爱?”

    作者有话说:

    ◉ 第 67 章

    东京从除夕大典开始, 节庆是一贯热闹的。

    今年张行简不在,主持祭月大典的人成了孔业。当日风雪过大, 大典主持得十足狼狈。

    朝臣私下讨论, 若是张行简在,主持祭月大典的人便不会是孔业,当日气象,也不会那般无常。

    这些私下讨论, 被孔相斥为“怪力乱神”。

    然无论那大典主持得如何, 东京的主人, 年少的皇帝李明书, 心情都不是太好。

    少帝心情差,是因为他刚将各地送来的秀女们运到东京,还没来得及接进宫如何玩耍, 就收到安德长帝姬的来信。帝姬斥他不学无术, 不求上进,严令他取消选秀,将各地良家女子好生送回。

    少帝要建的各处楼阁, 也被帝姬叫停。

    李明书多年顶着李令歌的威压, 即使长姐不在,一封信也足以让他胆怯。

    少帝恹恹地放弃美人们, 再看李令歌的书信, 见李令歌说她不久便会归京,少帝除了少许的思念, 更多地却涌上烦躁感——帝姬归来, 他岂不是又要读书, 看奏折, 看大臣们的脸色行事?

    这种想杀人就杀人的快乐, 岂不是很快就要结束了?

    为了哄少帝高兴,孔业在宫中连续办了十日的赏灯宴。灯火幢幢,火树银花,少帝望着那些灯火,脑海中突兀出现一个念头——

    姐姐要是消失就好了。

    姐姐要是永远不会回来就好了。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身冷汗,他听到耳边唤声,睁大一双迷茫的眼睛,对上孔业慈爱的眼神。

    孔业:“官家若是不喜欢这赏灯宴,不如臣陪着官家去民间私访?”

    少帝眼睛一亮。

    少帝很快沮丧:“可惜那些秀女不能见……”

    孔业:“帝姬真是的,对官家要求太严格。我看官家这半年,即使帝姬不在,朝政也处理得非常好。帝姬实在太霸道了。”

    朝政处理得不错,简直是笑话。

    谁不知道朝政由孔业一手把持?少帝赦免张家,都是与孔业置气的结果。

    但是这样的话,让少帝心中颇慰。

    孔业不着痕迹:“若是帝姬一直不归来,就好了。官家可是皇帝啊,这天下事,本就没有官家做不得的。”

    昔日孔业这样,少帝必然斥责。但是这一次,少帝沉默下去。

    孔业心中有了数。

    少帝艰难地转移话题:“不知姐姐何时归来……”

    孔业:“等官家大婚了,正式登基就好了。”

    孔业:“大婚……”

    他皱眉,本不愿登基大婚。但是满目灯火光,忽然让他忆起衣香鬓影,忆起某一年的上元节,他与帝姬、孔相在民间游玩,曾见到一个美人。

    弱质纤纤,风致楚楚。那样的仙女之姿,让他魂牵梦绕许久。

    少帝脱口而出:“沈青叶!”

    孔业迷惘。

    孔业这样醉心权术的人,已经不太记得“沈青叶”是何人。他想了半晌,才想起那女子是张行简退了亲的未婚妻,曾让少帝扼腕许久。

    张行简的女人啊……孔业眸色闪烁。

    他想到张家平反,张行简却迟迟不归,不见踪迹。张行简小小年纪,却一直与他对着干。张行简总有一日会回来,会重新成为自己的眼中钉。

    少帝和张家的关系,自己和张家的关系……都让孔业希望张行简得不到帝心。

    孔业便说:“沈青叶沈五娘子,确实貌美无双,又贤惠淑雅,可为天下女子表。沈家这样的地位,出一位皇后,身份正相宜。”

    只要少帝强夺了沈青叶,张行简对他那位曾经的未婚妻,不至于一点想法都没有。

    再加上孔业收到过情报,说张行简和沈家的二娘子沈青梧也有点故事……

    孔业弄不明白那些,却起码知道沈家和张家的关系,会让张行简无法割舍沈青叶。少帝若再与张家交恶,这一次没有帝姬周旋,张家势必得罪少帝。

    孔业说服少帝:“昔日臣也觉得沈五娘子容貌品性都堪当皇后,然而沈五娘子却与张月鹿定了亲……”

    少帝对张家有些忌惮。

    但少帝迟疑半晌,说:“他们不是退亲了吗?而且张爱卿又不在……朕才帮他洗清冤屈不久,帮张家平反。他们家现在,感激朕还来不及呢。”

    少帝说服了自己,镇定了下来,觉得张家应当对自己感恩戴德。

    臣子生死由皇帝一手拿捏,本就正常。张家以前的事,张家早就洗牌了,皇帝何必对臣子心虚?

    而且,当年的事,都怪张家太可恨,太欺负他。若是他不杀尽张家,皇帝由谁做,还真不好说。

    张容一心偏袒姐姐,看好姐姐,说什么姐姐是他最好的学生。哼,张容以为自己不知道,但是偷睡的少帝听得一清二楚。

    张容明明是太傅,是少帝的老师,却只向着姐姐不向着自己。李明书真的害怕过,自己会被张容暗杀。李明书午夜梦回,都是张容和姐姐千好万好,自己倒在血泊中求助无门……

    但是少帝才是男子,少帝才是继任大位的那个人。

    姐姐是他的姐姐,姐姐凭什么和张容在一起,凭什么想废掉自己!

    幸好、幸好,还有张家父母站队自己,支持自己。幸好还有张家父母帮自己对付张容,压住姐姐……

    少帝真的不想杀张家老头子,不想杀张家那么多人,那老头子多向着他。可是杀了更好,杀了后,所有威胁都结束了,所有龃龉都埋在地下,没人再计较了。

    还是孔业让少帝放心。

    还是孔业能让他和姐姐重归于好,能让他坐稳皇帝位啊。

    此时此夜,少帝想着一些往事。他忘了自己曾说过不想当皇帝的话,他将所有错怪到他人身上。怪来怪去,只有自己是最可怜,最被臣子拿捏欺凌的。

    少帝指派孔业:“你,去找沈青叶,给朕把沈青叶捉回来。”

    孔业愣住:“臣?”

    少帝:“对。沈家不是把沈青叶弄丢了吗?真是废物,半年了,都找不到人,沈五娘子在外风餐露宿,多可怜。你!你亲自出东京,帮沈家把沈青叶找回来。”

    少帝:“沈家应该感恩戴德——朕要给沈青叶封后,朕要登基!朕要当真正的皇帝!”

    孔业原本拒绝离京,一听少帝打算当真正的皇帝,立时心动。

    孔业本就希望朝政之事,摒弃帝姬,摒弃张月鹿。皇帝当着他的废物皇帝,自己独揽大权,岂不正好?

    孔业肃然:“官家放心!臣这就去沈家,帮沈家一同找那沈五娘子。臣一定掘地三尺,将沈五娘子带回官家身边。”——

    上元佳节,沈青叶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少帝紧盯的猎物。

    白日刚刚祭奠过父母,哭过一场,夜里灯亮,沈青叶却要赏灯。

    秋君真是弄不懂这个娘子在想什么。

    他靠着旗杆,见沈青叶蹲在水边放莲灯,闭眼后双手合十,轻声祈祷。

    秋君淡目冷看。

    沈青叶偏过脸,向他望来。风掠额前秀发,她一双秀目潋滟如波,在寒夜中幽静地荡着细碎的光。

    秋君与她目光对上。

    他怔了一下,没吭气,没移开目光。

    也许是犯懒。

    那小女子竟也仰着脸看他许久,没有躲避。

    秋君淡淡开口:“你许的什么愿?”

    沈青叶弯起眼,柔柔笑:“我许愿——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秋君不语,目光闪烁。

    他算半个白丁,却听懂了她这句不算晦涩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年年有今朝?

    ……难道她还指望自己这个杀手,一直和她在一起?

    她在想什么呢,做梦。

    秋君暗自不语,开始从头盘整桩事。整桩事的缘由,是她说她是他的妻子;她撒谎,骗他跟她一起行路。

    秋君静静看着水边的沈青叶。

    他想,莫非她喜欢他?

    可笑。

    秋君心中念头转来转去,时而恍然,时而迷惘。他最终觉得她应当爱慕他,这种结论让他神色更加古怪。但不论心中如何想,秋君面上都不动声色。

    沈青叶被他的目光盯得心跳砰砰,有种不祥预感,总觉得他想杀了自己。

    沈青叶扭过脸,想自己一定想多了。

    人家秋君都不爱搭理她,都不怎么跟她说话呢。

    沈青叶叹口气,提起裙裾站起来。她凝望着水波,慢慢露出笑:“好啦,我该回去了。麻烦秋君送我最后一程——我真的不是在哄骗你,这次行程结束,真的会有大笔钱财给你的。”

    她笑容恬静,又十分哀伤。

    无限愁绪藏于这样娇弱的身体中,却是为什么?

    一贯不说话的秋君此时淡淡开口:“回去?”

    沈青叶:“对呀,回去益州,找我的仆从和侍女,回去沈家……我在外待了太长时间了,大家会担心我的。”

    秋君:“装模作样。”

    沈青叶一怔。

    秋君:“你若想回去,你我如今就不会在这里,离益州整整十里远。”

    沈青叶面红。

    沈青叶解释:“我是有些任性,我心中也愧疚。但我不能不回去,我若不回去,弄丢我的侍女与仆从,恐怕都会死。沈家军法治家,是十分严格的。

    “我可以小小任性,但是性命攸关之事,我不敢。所以……我还是要回去的。”

    她望着浅浅清波,望着秋君冷淡的面容。她心中生起很多向往,可她明白沈家养她至今,不是全无所求。

    沈青叶垂头浅笑:“这次回去,也许我又要嫁人去了。有了之前的闹剧,恐怕这次不会再由我借病拖延了。希望我的新未婚夫不要比张三郎差的太多,不要是个老头子,不要整日对我打骂……那我就知足了。”

    秋君冷漠:“向我求助?”

    沈青叶一怔。

    她连连摇头,脸红羞笑:“这次真没有。是没有人与我说话,我心里寂寞。秋君不必将我的疯话放在心上,我随便说说的。”

    秋君目有异色。

    她话中透露的信息太多,与他的世界相隔太远。

    若她不是向他求助,她在想什么?

    “身不由己”这个词,从来就不在秋君的世界。

    看不懂。

    秋君打算再看看——

    上元佳节的赏灯,应该是十分热闹的。

    沈青梧和张行简同游灯宴,已经不是一次了。

    但说起同游的快乐,沈青梧更心动的,是张行简说要送她礼物。

    沈青梧已经有些明白,张行简这个人,应当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会玩,会闹,会笑,会恼。他不是一个清高无欲的人,私下的他,非常的平易近人,非常的“与民同乐”。

    那么这样一个人,总有数不清的礼物要给她,数不清的惊喜等着她。

    沈青梧每日收他送的衣物,她收得都有些麻木了。她对漂亮衣物不再那么有兴趣,她想知道如果不送漂亮衣物不送玉佩的话,张行简还有什么礼物能送。

    沈青梧从天亮等到天黑。

    天黑后,她与他上街,忍着长林那个非要跟上来的死皮赖脸的人,也坚持要陪张行简走完一条路。

    只要张行简不说,长林就坚持要凑上来看戏。

    张行简脾性太好,他果然不说长林。

    沈青梧满心忿忿,只好压抑。

    但是与张行简行一路,到弯曲水边,张行简很有兴趣地去买灯放花灯,长林也好奇地凑过去买灯,沈青梧就十分不耐烦了。

    张行简蹲在水边,含笑问沈青梧:“梧桐不放灯吗?”

    沈青梧冷漠:“不放。”

    张行简解释:“这是一种民间寄托,将灯放于水面上,写好自己许的愿望放到灯中,让灯顺水而走……”

    沈青梧:“我的愿望不劳旁人费心,我不信这些。”

    她嫌弃他婆婆妈妈。

    张行简笑一笑,她既不来玩,他便自己抱着花灯写字,自己虔诚许愿。

    沈青梧看到长林也在旁边像模像样地买花灯许愿。

    沈青梧耳尖地听到长林念叨:“希望我们三少夫人能平安进张家大门,不被为难。希望我们郎君今年能迎三少夫人入门……”

    三少夫人?

    沈青梧在心中将张家的关系转了一圈。

    沈青梧心沉下。

    沈青梧突然开口:“张月鹿,你又要娶妻了?”

    张行简垂目。

    他顿一顿,偏脸笑问:“何来‘又’?梧桐这话,像是我天天娶妻一样。”

    她不吭气,若有所思。

    张行简问:“梧桐有什么想法吗?”

    沈青梧忍着心头烦躁,硬邦邦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一个人。你是不是打算辜负你那心中人,去娶旁的人?”

    张行简温声:“没有那种意思。我喜爱一人,自然只娶她了。不过我暂时不娶——我那心上人,心中还没有我呢。”

    沈青梧唇角动一下。

    蹲在河边放灯的张行简微笑:“梧桐这是什么反应?吃醋吗?”

    沈青梧沉默不语。

    她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说出的话必然是讥讽,她此时在心中浮起的“凭什么”念头,就已经告诉她,她还是记得当年事情的。

    当年的事……

    让沈青梧对张行简的感情,复杂得她早就看不懂了。

    无所谓,看不懂就不看了。

    快刀斩乱麻,反正她要走了。

    沈青梧沉默中,听到张行简柔声:“你在想什么,梧桐?告诉我,若是误会我,给我解释的机会。”

    沈青梧不想去理两人之间一团乱麻的关系了。

    沈青梧道:“你让长林小声一点,谁许愿许的全世界都能听到?”

    张行简一怔,侧过脸看长林。

    长林抱着他的花灯,委屈极了:“郎君,我声音不高啊。”

    张行简叹口气,摇头不语,笑着去放他自己的花灯了。

    沈青梧说:“张月鹿,你对你的下属脾气太好了。就是……那谁,都不像你这样,对下属几乎什么也不管。”

    她居然用“那谁”来代替“博容”。

    张行简心中柔软,笑意在眼中流动。

    他温温解释:“让别人当着死士,让别人整日做着为你出生入死的事,你再整日对人呼来喝去,是不是不太好呢?想要旁人完全听你的,平日就要对他千万分地有耐心,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毕竟,是要哄着人替你去死的。”

    长林眸子一缩。

    长林没说什么。

    沈青梧怔一下,她觉得张行简是温柔十分地说了一段非常残酷冷血的话。他的冷血,她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他话中内容。

    沈青梧垂头。

    张行简:“想到什么了吗?”

    沈青梧:“你对我好,是想让我为你去死?去替你做送死的事?”

    长林一口老血快喷出来。

    张行简那口血也噎在喉咙中,上不上,下不下。

    张行简忍不住叹气:“你再想一想,我说的到底是谁。”

    沈青梧沉默下去。

    她觉得他在给谁上眼药……是谁呢?

    在这番沉默中,沈青梧见张行简终于写好了字,将花灯放到了水中。花灯顺水飘远,张行简闭目许愿:

    “愿岁岁有今朝,年年如今日。”

    张行简给沈青梧留够了思考的时间,等着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后,来与他争吵。但是张行简没有听到身后声音,他回头,看向沈青梧。

    沈青梧目光不在他身上。

    沈青梧仰着头,在看高处……

    高处!

    张行简听到一旁长林倏地翻身跃起的动作,长林厉声:“那个人很像、很像……”

    沈青梧漠声:“杀害博老三的凶手。”

    张行简倏地站起来:“梧桐!”

    沈青梧已经完全不听他的,也不看他了。沈青梧牢牢记得那个耍弄她的凶手模样,记得那个凶手当着博老三的好兄弟,在博老三信任无比的时候,杀了博老三。

    此时,那个人站在旗杆上,诡异无比地向下偷看。

    凶手对上沈青梧的目光。

    女子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裙,发间珠翠流苏,耳下明月珰轻晃。几绺散乱青丝拂着女子雪白面容,灯火下,仰脸看着旗杆的女子,眸子静黑,像一个单纯无知的寻常娘子……

    但是她一直看着他。

    凶手起初没有认出这个漂亮女子是谁,只觉得对方眼神很熟。在沈青梧腾空而起,向旗杆上纵来时,凶手登时认了出来——

    “是你!”

    凶手记得此女凶残,当即拧身便逃。沈青梧跃上半空,向他追去,与他一起一跃,沿着河道奔走。

    长林不枉多让,只比沈青梧慢半步,也追上那凶手。

    张行简站在水边,慢慢起身间,长流滚滚,灯火摇落,他如白云黑水般优雅静美,身边却已经空无一人。

    张行简垂下眼,思考片刻。

    他蓦地转身,向身后疾走,沿着长桥方向,向沈青梧和长林的方向追去。他判断着方向,边走边望,轻轻一击掌,身后便有死士跟了上来。

    张行简下命令:“追上他们。”

    死士问清楚:“郎君,要杀了对手吗?”

    张行简:“自己判断。若到关键时刻,我方有损,那便生死勿论。”——

    沈青梧和长林一前一后地出城,紧紧跟着那凶手。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应再放跑凶手,无论如何都要为博老三的死,找出原因。

    二人用轻功追逐,那凶手半途上却得了一匹马。荒郊野岭,沈青梧和长林无法回返,只好将内力施展得更强一分,追着那凶手的马。

    论理说,他二人武功都不错,这凶手不应再有本事逃窜。

    上元佳节,城中灯火游离,城外离灯火越远,空气越是稀薄空旷。

    在广袤的平原,二人追马间,纵入一半人高的芦苇荡中。

    大片金黄色在寒月下向二人罩来,金黄肆意蔓延,上面浮着一层柔柔的雪白。马匹进了芦苇丛,瞬间被吞没,失去了踪迹。

    沈青梧立在芦苇荡中,耳听八方,骤然听到极轻的弓、弩声。

    她腾身飞跃:“小心!”

    这话提醒了长林。

    长林与她向不同方向纵走,金黄色的芦苇丛中,数十只黑箭如雨,向二人袭杀而来。箭雨后,又是几十个黑衣卫士打扮的人,持着武器,向二人各自围去。

    那骑马逃奔的凶手也跳下马,冷笑着向月下二人挥刀而去。

    长林心惊:“沈青梧,这是埋伏!我们……”

    要不撤?

    沈青梧哪里理他。

    那凶手入场,沈青梧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那一人。她自信自己的武功,又对这个戏耍自己的凶手恨之入骨。若不是这个凶手,自己早就带着博老三,回去见博容了。

    沈青梧一身女儿装,没有趁手的武器,她折了那射来的箭,用箭锋当武器,向那凶手杀去。

    长林见沈青梧如此,周遭密密麻麻的卫士也没有撤退之意,分明对他二人起了杀心。长林不敢再走神,硬着头皮与这些人缠斗。

    长林心中只在祈祷:希望郎君能发现这凶手不是一人,希望郎君能派人来助他们——

    打斗不绝,马上追逐离城门越来越远。

    一片漆黑下,芦苇的金光与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呈现梦幻般的世界。

    只有血腥味弥漫。

    沈青梧手中箭锋差点要追上凶手,抹了凶手脖颈时。那凶手在月光下蓦地转过脸,对她森然一笑:

    “你不在乎张月鹿的性命了?”

    沈青梧双目冰寒,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手中武器丝毫不见停滞。

    这人冷笑:“你的‘同心蛊’,离这么远,会要了张月鹿的命吧?”

    下一刻,沈青梧向他扑来,将他推倒在芦苇中,手中箭锋抵着他脖颈。

    沈青梧:“你监视我?!”

    这人快要喘不上气。

    这人看着沈青梧的眼睛,费力道:“放我走……你回去找张月鹿,我回去复命,我们谁都不用死。”

    这人艰难吐气:“沈青梧,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要再帮他们追杀我了……我们才是一头的。”

    沈青梧:“什么意思?”

    凶手唇间溢血,齿缝间也全是血。

    他看着这个笨蛋,冷笑连连:“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博帅的人……是博帅要杀博老三,是博帅要我一直埋伏在博老三身边。”

    沈青梧厉声:“你还要杀张月鹿!”

    沈青梧:“那座山上的火……你杀了很多人了。”

    凶手艰难:“那又如何?你一个手上死人无数的煞星,跟我说这个?如果你们不是紧追不放,如果不是张月鹿不肯放过我……我何必动手?

    “沈青梧,跟我回去见博帅,你会知道一切的。”

    沈青梧大脑空白地看着他。

    她突然听到身后长林的闷哼惨叫声。

    她冷静下来:“放了长林!”

    凶手:“他是张月鹿的人,他回去见到张月鹿,张月鹿就会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今夜我只想见你,不想见其他人。那个人必须死。”

    沈青梧手中箭锋便不再留情。

    她毫不犹豫地下手,凶手目中生惊,用大力来抵她,一拳向她胸口挥来。

    二人缠斗间,凶手一脚将她踹开,从她身下爬起,厉声:“你疯了!我已经跟你解释了一切……你是真的疯子,听不懂人话吗?”

    沈青梧抬目。

    她脸颊上沾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她一点点站起来,目中淡漠。

    她说:“你知道‘同心蛊’,那苗疆小娘子必然在你手中。你要杀她,是不是?”

    她捏着箭锋,锋利箭头划破她这几月来养得几分细腻的掌心。她衣袂飞扬,长裙掠血,打扮得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她自然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一步步向凶手逼近。

    沈青梧:“你要杀张月鹿,要杀长林,要杀太多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都是博容的命令,我不知道你说的博容会告诉我一切,到底会告诉我什么……

    “但是今夜,你别想杀长林。”

    凶手一步步后退。

    凶手厉声:“张月鹿是抛弃过你的人,他不要你,嫌恶你,是博帅收留你,是博帅教养你!你要知恩图报!”

    沈青梧轻轻笑。

    她说:“你放心,我非常的知恩。

    “但那是后面的事了。今夜……

    “我要杀你,你能奈我如何?”

    这个女子穿着漂亮的衣物,装着温雅无害的小娘子。可她身上的血,眼中的雪,全都表明她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是他们忘了她的本性。

    是他们以为她这半年被训软了手脚,失去了戾气。

    但沈青梧从头没变过——

    长林被数十人攻杀,他终有不敌,最后时分,胸口被剑刺中,气息奄奄。

    他以为自己必然死在此处,模糊中却听到打斗声。

    周身忽冷忽热,长林意识模糊,茫茫间觉得自己在过奈何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将他从地上血间扒拉出来,拖着他,要将他从芦苇中拖出去。

    长林一点力气都没有,闭着眼喃声:“沈、沈青梧?”

    沈青梧淡淡应了一声。

    长林气息微弱:“我是不是快死了……”

    沈青梧也觉得他快死了,她从不说这种安慰人的骗人的话,便只沉默着拖他。她想见到张行简就好了,张行简肯定会救长林,毕竟张行简对他自己的仆从那么好,对死士那么好……

    而博容、博容……

    长林勉强睁眼,看到了沈青梧冷淡的眼睛。

    长林惨声:“沈青梧,我不甘心就这么死……我还没见到郎君,还没见到你嫁入张家大门,没见到你把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全都气死,我不想死……”

    沈青梧蓦地抬头。

    她汗湿的发落到长林颈间。

    沈青梧:“嫁?”

    长林声音沙哑,气息奄奄:“你是真的傻子吗?你、你看不出我们郎君喜欢你喜欢得要疯了吗……我们郎君多喜欢你啊,为了你,连东京都不回,宁可每天要快马加鞭送折子过来,也要陪在你身边……

    “我们郎君多想娶你进家门,他这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你真的看不出来吗?你就不能应了他,跟我们走吗?我们郎君心里眼里都是你……”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喃喃说着许多临死前的“遗言”。

    而“噗通”一声。

    沈青梧扔下他身子,呆呆站在芦苇丛中。

    月明风高。

    她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喜欢她?

    凭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 第 68 章

    沈青梧受了不轻的伤。

    她杀掉那个凶手, 再从其他人口中逼问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后杀光所有人,搀扶着长林出芦苇荡。

    意识昏昏沉沉, 伤痛时时刻刻。这些却都不足以击倒她。

    击倒她的是“张行简喜欢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与金黄交映的芦苇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再次艰难地俯身,将已经被她摔晕过去的长林重新背起来。

    她背着这个人出芦苇荡,艰难地在雪白月光下长行。

    她模糊地朝着城镇的方向走, 脑中时不时浮现些只言片语。

    凶手说:“博帅会告诉你一切。”

    凶手又道:“你离他这么远, 你的同心蛊会害死他。”

    长林倒在血泊中, 喃喃自语:“他喜欢你喜欢疯了。”

    长林还说:“他想娶你。”

    那么——

    喜欢疯了是什么样的喜欢?

    想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种种迹象——

    自山崖追击后, 张行简对她百依百顺,对她呵护有加。她在他这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用“欲”来解释一切。

    沈青梧就那么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张行简眼中, 她就是那类愚蠢得无边无际的人吧?

    他不喜欢时, 将她抛之脑后,百般诡计要与她撇清干系;他喜欢时,就要布下兜天密网, 就要使尽手段, 将她困于身边。

    他说这是欲。

    但是用爱来解释,确实更正常些——

    她就说嘛, 那种清风朗月、无情无心的人, 怎么会有“欲”这种寻常人才会有的烦恼。

    她就说,他口口声声说是欲, 但是送漂亮衣物, 逗她笑, 拥她抱她, 与她谈心, 和她一起读书写字,连下棋也愿意找她……这些行径,和“欲”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手段罢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让世间万物都顺应他的手段。

    可是凭什么呢?

    可是凭什么呢!

    她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为他只是她的猎物;可是世间从没有猎物想求娶猎人的道理,可是情啊爱啊这种东西,难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对他,那么、那么、那么的……心生向往!

    在她不择手段要拥有他的这段时间,在每日每夜的亲吻相拥中,在她听不懂他种种暗示的时候,张行简都在想些什么呢?

    “沈将军!”

    奔马与马上骑士们的呼喊,让低头缓行的沈青梧抬起头。

    皎洁明月下,一众卫士们骑马而来,向她和长林奔来。

    他们是张行简的死士,张行简曾带着她一一认过人脸。

    沈青梧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张行简就开始喜欢她了吗?——

    卫士们奔下马,惊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长林跑来。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脏乱,抬起来的脸上,血迹也有那么斑驳几点。而被沈青梧搀扶着的长林,更是气息微弱,靠近都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卫士们:“沈将军,你们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追到凶手了吗?凶手人呢……”

    沈青梧闭一下眼,再次睁开。

    她示意他们来扶长林:“他快死了,你们带他回去,让张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语气冷漠:“借我一匹马。”

    她没有说她遭遇了什么,没告诉他们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说凶手已死,不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长林的生死让他们更挂念,毕竟郎君嘱咐过他们,到了关键时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骑上一匹马。

    她调转马头要走,一个骑士急忙拉住缰绳制止她:“沈将军,你去哪里?你不能乱走……我们郎君、郎君……不能没有你!”

    这个骑士语气急促,说的分明是“同心蛊”之事。

    沈青梧从中却听出了几分情爱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声:“下‘同心蛊’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们郎君,放手。”

    骑士们怔愣后,齐齐退后让步,见那浑身浴血、精疲力尽的沈二娘子骑上马,迎着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长坡上,尘土飞扬,很快掩没了女子身形。

    待他们已经看不见沈青梧行迹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沈青梧受了重伤,他们应该跟着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将军那么威武英勇,让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都信任沈青梧,都与沈青梧打过架。他们认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来救郎君;他们则要先带着长林回去,先救长林——

    沈青梧单枪匹马直闯一处秘密营地。

    那凶手临死前,被她逼迫着,说出了苗疆小娘子被关押之地。

    凶手威胁她莫要擅自行动,莫要坏了博帅计划。还说营地中另有人马,没有人引路,沈青梧别想找到人。

    那又怎样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骑马入深林,在一片浓郁雾气中深入敌人的包围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滚、爬、打,从上天到入地,从骑马飞跃山地到沿着长树跳纵杀人……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在打斗中伤势越来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惧。

    她深入这片地方,只是为了找出被关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个“同心蛊”,就是个错误。

    她早就应该解了。

    可是她之前问过,长林他们却没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没关系,他们不找,她来找。让她来找到这个被无辜牵连的苗疆小娘子,让她带走这个娘子,让苗疆小娘子解开蛊,让张行简和她的牵绊被砍断。

    让她可以从容离开,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惧打斗。

    整个深入密林救人的过程,她脑海中,想的都是自己这桩可笑的情爱故事。

    她开始怨恨张行简。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说喜欢,凭什么喜欢她这种一点优点都没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脑海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轰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带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听到张行简唤她。她回过头,向雨中看去。

    那个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记忆中千好万好,桃花眼望着她,像是望着他真心心爱的人,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像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心意。

    “哐——”

    马被绊倒,沈青梧从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来,一刀将扑来的敌人从脖颈扎进去。她从下方仰着脸,热血向她脸上浇来,敌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经将这个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处地方。

    热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想到的是张行简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个好看至极的郎君说:“沈二娘子,你发的誓,到底是口上轻轻几个字。口上誓言,当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说当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认真——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谁想下地狱呢?

    谁想下地狱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欢的。

    张月鹿是不应该喜欢她,更不应该想娶她。

    他们之间的账,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过分地喜欢她、还妄图求娶,她便要与他算这笔账。

    “噗——”

    血刀子刺进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头晕眼花,已不知道她在这一夜杀了多少人了。

    细细弱弱的带着哭腔的小娘子声音将沈青梧从麻木中唤出:“娘、娘子……我在这里。”

    沈青梧低头,用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血。

    她擦不干净,越擦血越多。

    她最终放弃,循着声音去找人。她从一个树桩下,找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少小娘子。她解开绳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扑过来,抱住她脖颈。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认识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呜呜呜,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沈青梧意识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凭着意志,让苗疆小娘子随她一起上了马。

    她坐在前方御马,往回来的方向找路。她其实已经找不到路,满目的树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结蜿蜒成葱郁藤蔓,将她困于其中。

    但是老马识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离她,与她共乘一骑,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也许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许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岭丢弃她,苗疆小娘子抽噎着说好话哄骗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你是女儿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许缠着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着我回苗疆吧?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打,我们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欢你的!那个‘同心蛊’,你再不必用了。”

    “你让我解‘同心蛊’?呜呜,我解不了,我早说过那个蛊很厉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炼成的,要解蛊的话远远麻烦得多……不如你与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们徐徐图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强压制一点点蛊,只能一点点……但我真的解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你、你别丢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云雾在天上流动,皓月时而被挡住,纵马扬尘。这浩渺人间,漫漫红尘,让人如此伤心。

    沈青梧马御得越来越快,她握着缰绳高喝:“驾——”

    苗疆小娘子吓得更加抱紧她:“别丢下我——”

    沈青梧听不到那些声音,耳边只有风声,只有凶手的笑声、长林的呢喃声、往年的秋雨漫漫无边。各种凌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混杂,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在一片混乱中,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掠了进来:“梧桐。”

    沈青梧握着马缰的手颤了一颤。

    那声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睁开眼,抬起头。

    皓月之下,灯火寥寥。原来一路疾行,马儿已经将她带回了这么近的距离。

    她看到广袤的平原上,衣袍飞扬的清俊郎君骑着马,向她行来。

    他应当受了“同心蛊”的伤。

    沈青梧端坐马上,冷漠又冷静地看着这个骑马越来越近的郎君——

    张行简面容如雪,毫无血色,他颈间动脉绷得厉害,握着缰绳的手也因用力而发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润,质如朗月。

    他确实如他早就说过的那样,极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蛊”一定发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苍白、眸子愈发漆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许已经吐过血,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连动都动不了……

    然而出现在沈青梧面前的张行简,丝毫看不出他有不适。

    苗疆小娘子从沈青梧背后偷偷探出头,小声震惊:“他没疼晕吗?他还是人吗?”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里是人呢?

    为了一个目的,忍到这种极致的郎君,有什么会成功不了的?

    凭什么?

    沈青梧头痛身痛。

    她从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跟长林一样快要死了。

    她从马上跌下,并没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惊的目光中,那个郎君从马上飞下,将沈青梧抱入了怀中。

    沈青梧闭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她跪在地上,被张行简完全地抱入怀中。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月光一样。她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带回了苗疆小娘子,不会让他因为远离她而死,她仁至义尽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绿平原,白鹭飞天。

    发丝缠在脸颊上,沈青梧跪在张行简怀中,一点点低下头。

    漫天白羽纷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张行简抱紧她,用手轻轻拂开她面上的发丝。他摸到她脸颊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马上动也不敢动,看着张行简轻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这样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将沈青梧当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个浑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个衣如白雪的风雅郎君。他不嫌弃地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着她。

    张行简心痛得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他自己千刀万剐,也比看到沈青梧伤这么重强得多。

    张行简哑声:“……梧桐,别怕。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没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丢下后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见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问题。

    但是张行简的声音这么温柔,怀抱这么温暖,她又这么痛、这么累……

    沈青梧闭上眼。

    沈青梧轻声:“我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做接下来的事——

    张行简不知道沈青梧与长林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长林被带回来后,张行简一面嘱咐请最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杀死的人。

    在长林苏醒之前,张行简只能从这种侧面来了解发生过的事。

    而在死士们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张行简忍着距离过远造成的伤痛,出城寻找沈青梧。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好处的。

    带给他万千痛苦的同时,能让他大约判断出她离开的方向。他根据自己全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可以判断她的大体方位。吐血连连,身上经脉颤得要断……张行简跨上马背时,浑身湿汗,周身无力,眼前发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错觉的。

    在见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发冷;在她出现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气下马,有力气将她抱入怀中。

    这种前后反差的痛与欣喜,有时是会带来“爱”的错觉。

    想来这就是“同心蛊”的真正作用——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产生了情,生出了爱。

    张行简冷静地洞察了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欢喜与心疼,都与蛊无关。他喜欢沈青梧,越来越喜欢,那些岂是蛊虫可以左右的?

    张行简吩咐人带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问小娘子身上发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担惊受怕,没有精力多说什么,乖乖被带走。而张行简带沈青梧回城。

    他在临时借用的马车中剥开她的衣物,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为她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敷药。

    因为她总受伤,他开始让手下去研制那类上好的有助伤口愈合、不留疤痕的药物。

    他挂在心尖上的娘子,要经历的战斗太多,他不想困住她,又知她和别的娘子一样爱美。他想他要弄出许多有用的药来,只给沈青梧一人用。

    张行简为沈青梧检查了身体,为她上完了药,他轻轻松口气。沈青梧身上伤势虽然多,却都不严重,大多是些皮外伤。她的武功真的很厉害,她如今昏迷……大约是累吧。

    待她休息够,就好了。

    张行简捏着湿帕子,为她擦掉面颊上的血。他再从马车中翻出一身他临时为她备好的女儿衣,为她换上。

    他耐心地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将她从马车中背下来,背着她走这条夜路。

    马车不是他的,车夫早已不耐烦,剩下的路,他带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张行简颈上,汗湿的发丝黏在一处。张行简背着她,从灯火通明走到灯火幽暗。

    他遭到周围异常的目光凝视。

    情人们放着灯,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成行,他们奇怪地看着张行简,与张行简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节,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张行简侧过脸,避开他们视线。

    他需要避开那些欢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着情郎们撒娇的年轻娘子,他才能忍下心头的不平与怨:

    都是年轻娘子。

    都是爹生娘养。

    为什么别的娘子可以在上元节赏灯,他的娘子却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张行简并没有带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着她到一处长巷,靠着墙坐下。他将她拥在怀中,用氅衣盖紧她。他安静地等待着,上元佳节,他到底不想错过。

    他检查过,她受的伤没那么重,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而上元节,还没有结束。

    张行简的判断无错。

    沈青梧昏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慢慢醒来了。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窝在张行简怀中。她抬头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结。

    她一点也不冷,因为氅衣格外温暖,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

    她看着他的下巴出神。

    与她一样疲惫的张行简低下头,对上她漆黑眼睛。

    张行简乌润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一点红血丝。沈青梧没有看清楚,他已经眨眨眼,伸手抚摸她额头。

    他轻轻笑:“睡醒了?”

    沈青梧脑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张行简以为她古怪的不爱说话的毛病在此时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术,从来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弯了眼,说:

    “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

    灯笼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盏盏点亮时,绚丽的世界如此光华。

    而烟火爆开声,振聋发聩。天上光华的一朵朵烟火绽放时,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天地如此的静。

    天地又如此的喧嚣。

    明月在天上,尘埃在人间。灯火照耀着郎君清渺的背影,飞扬的衣袍。

    灯火一丛丛在墙上攀升,烟火一片片在天上绽放。

    这绚丽至极的天地!——

    沈青梧扶着墙,站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地上的灯火。

    重重叠叠的爆破声,像一个个展开又消失的华丽梦境。

    不知何时,张行简出现在了她身旁。

    他轻轻来挽她的手。

    他凑到她耳边,让那目不转睛抬头看烟火与灯的沈青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喜欢吗?

    “只属于你一人的,旁人都没有的。

    “灯上的画也是我画的。小猫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对你绝没有敷衍诋毁之意。”

    沈青梧轻喃:“是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吗?”

    张行简观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着五色斑斓的火光,她眸子湿润安静,没有质疑他险恶用心的意思。他见她不生气,才敢承认,弯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说:“你在想什么?”

    张行简:“嗯?”

    沈青梧看着走马灯:“你想——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是吗?”

    张行简微笑:“我没有其他意思——但你要这样想,我也可以接受。”

    他逗着她笑,说些俏皮话,好抹掉这一晚战斗带来的影响,让她忘了之前的受伤,只记得上元节的美好。

    他说着话间,见沈青梧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烟火与灯,她眼中倒映着辉煌,万般火影重叠,一层层浮动,如同坠在星河蜿蜒中……

    星河水光潋滟,星河水波凝起。

    泪水从沈青梧眼中掉落。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的烟火。

    张行简怔忡。

    他伸手来为她拭泪。

    他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不禁慌起,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沈青梧流血流汗不流泪,连一声道歉都从来听不到。她岂会哭?

    可她确确实实在掉眼泪。

    张行简拥住她:“对不起,你若不喜欢,就忘掉这些,我重新送你礼物……”

    沈青梧一言不发,她掉着眼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用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无措道歉时,她凑过来,抱住他脖颈,与他亲吻——

    沈青梧眼泪不停地掉。

    她感觉她失去了什么。

    她感觉她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失去与得到,都让她这么地难过?——

    五岁的时候,她跟在沈琢后面。

    她说:“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看灯会。”

    沈琢很为难:“青梧,要不你留在家中,我早点回来,陪你在后院放烟火?”

    但是沈琢没有回来。

    因为沈父沈母带着他,见到了赏识沈琢的贵人们。他们一家人宾主尽欢,年幼的沈青梧在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昏昏入睡——

    十岁的时候,沈青梧穿着其他人不要的衣物,在墙上、树上,与他们展开你追我逃的游戏。

    下面仆从们骂骂咧咧:“你敢拿走三娘子的灯!三娘子的灯就是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沈青梧最终被关了禁闭。

    她从门缝中看外面的月亮。

    她看了一整夜——

    她有时候,真的很喜欢月亮。

    陪她漫漫长夜的月亮——

    十六岁的时候,张行简和沈青叶在陪着长辈们、亲人们登楼,看灯,赏花,作诗。

    沈青梧假扮男儿,混入益州军。

    身边尽是生死更迭,上元节连碗汤圆都分不到——

    十六岁的秋夜雨中。

    沈青梧说:“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二十岁时的上元节衣香鬓影。

    沈青梧说:“负了我的人,去下地狱。”——

    张行简——

    你去下地狱吧——

    二十二岁的上元节,此时此刻,灯火明亮。

    断续灯火与烟火下,沈青梧落着泪,被张行简拥在怀中。

    她与他亲吻。

    她疯狂地亲他,热烈的情感通过唇舌传递,张行简觉得她像发疯。

    但他温柔地抚慰她。

    她轻轻问:“你想睡我吗?”

    张行简发怔。

    他微笑:“你受了伤啊,梧桐,我哪有那么禽兽不如……”

    他又怕她多想,找了其他借口:“不如等明日,梧桐伤好了,再补偿给我?”

    沈青梧:“好。”——

    但是没有明日——

    后半夜,张行简在睡梦中,摸到身旁冰凉的空位,被丢开的被衾。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蓦地从梦中醒来。

    掌灯之下,他的床帐内不见沈青梧的踪迹,半夜前埋在他怀中热情亲他的娘子,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行简一阵心慌。

    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她古怪毛病又来了,突然想回她自己的地方去睡。他明日要问一问,他的床榻是哪里让她不舒服,他可以改一改……

    张行简提着灯,出去找沈青梧。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确认一下,他不是非逼着沈青梧睡在他身畔。

    张行简推开沈青梧的屋舍,看到的是一室冰凉,沈青梧压根没回来。

    一片冰凉中,张行简忽然弯腰,抚住自己心口,感受到一阵刺刺的抽搐痛意——

    皓月隐入云翳。

    张行简跨上马,纵入一团黑暗中。

    他向出城的方向疾行,他夹紧马肚,他冷汗淋淋地追出去——

    “梧桐!

    “沈青梧——!”——

    浩瀚天宇,月明如昼。

    一口箱子扔在马身上,沈青梧骑在马背上,离身后那座城越来越远。

    她听到呼喊,她回头向身后的城楼、灯火看去。

    树影摇动,月光清洒,衣白胜雪的马上郎君,与她越来越远。

    银月高悬上空,幽隐而美好,给出了一个十足美好又残忍的梦。

    那是她一眼就忘不了的顶顶好的月亮。

    郎君衣袂翩飞,月色朦胧夜如霜。

    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点。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

    ……可她不要。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把梧桐那种复杂的心理写清楚,宝们说一说,我看我有没有写出来我想表达的梧桐的不甘~

    ◉ 第 69 章

    长林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 周身痛得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忍着那痛意轻轻呼吸,想试探着坐起, 听到一声极清极淡的声音自外传来:“醒了?”

    长林抬目, 怔了一怔。

    半轮月牙透窗,一缕月光清若薄瓷。一张山水屏风相隔,屏风后的身影模模糊糊。

    稍微往旁侧一下,能看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影——

    张行简靠坐在一张躺椅上, 背着墙, 半张面容掩在阴影角落中, 另外半张面容如雪如玉。

    这清隽端正的郎君, 今日却有些不修边幅。

    张行简姿态散漫地懒坐着,衣袍凌乱微敞,臂上袖子挽上去, 露一段玉骨。如今, 那手背与手臂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针,而一位娘子正围着张行简团团转,将一枚枚更多的针刺入张行简手臂间。

    郎君秀丽却颓然, 此时之状, 让人骇然。

    长林起初以为能近身张行简的女子,必是沈青梧。但他定睛再看, 方认出这是那位之前见过一面的苗疆小娘子。

    苗疆小娘子十分不放心, 一边扎针,一边絮叨:“你什么时候有空了, 还是与你娘子来我们苗疆一趟吧。我的针只能帮你缓解一点疼痛, 根本治不了本。你说你们这样折腾, 你娘子居然抛下你走了, 不管你死活了……”

    小娘子唏嘘, 悄悄看一眼郎君手腕畔的一张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个“沈”字,那个写得铁钩银划的字,此时却被一团血迹弄得脏污。

    苗疆小娘子猜,这手帕,必是那位沈娘子与这位张三郎的定情之物了。

    看着十分相爱的夫妻,怎就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张行简就这般闭着目躺在躺椅上,恐天上的月光都要比他更有光华些。长林看得迷茫,听到张行简再次淡淡问了一句:“醒了?”

    长林咳嗽一声。

    旁边立刻有卫士端茶递水,扶长林坐起。

    长林想下地,腿一挨地便发软。

    照顾他的卫士急声:“你伤重着,别下地!”

    长林借着身边人搀扶,去等张行简的命令。但他发现,张行简只是睁了目,借着屏风与门相隔的那点儿缝隙,张行简冷淡地看着长林挣扎,一言不发。

    若是平时,郎君必让他不必折腾。

    而今……

    长林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张行简看着他半晌,问:“那晚追人追得如何?一个活口都没留?”

    长林振作起来,回来张行简的问题。他努力搜刮记忆,回忆那晚与杀手的对决。

    他详细描述那晚的战斗,沈青梧如何杀人,自己如何惹上几十人杀手,那些人的武功多么好……

    长林犹豫着说:“属下昏迷前,隐约听到沈青梧和那凶手的对话。

    “他们好像是说,凶手和博帅有关,是博帅安排的人,博帅还要沈青梧跟他离开……郎君,沈青梧呢?”

    张行简望着他不语。

    长林心中更加没底,却还是要尽忠职守:“沈青梧是博帅的人,郎君要小心她帮博帅为难郎君。沈青梧性格古怪,她再次对郎君挥刀,都是有可能的……”

    长林看着张行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心想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已经发生了吧?

    郎君看着这样虚弱,莫非是沈青梧真的动手了?

    长林听到张行简淡声问:“你与沈青梧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长林怔忡,不解其意。

    张行简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你与她说了什么,告诉她了些什么。一一与我说来。”

    那夜月明星稀,雾气四方。

    张行简追不上沈青梧,在马背上被“同心蛊”连累得晕了过去。他醒来后回到城镇,有苗疆小娘子帮他缓解痛楚,而张行简知道,他再不可能追上沈青梧了。

    发生了什么事。

    沈青梧为何要离开。

    唯一的知情人,是昏迷的长林。

    张行简问清楚那晚发生的事,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他问清楚正事后,仍要问一问他心中最为挂念最为在意的事情——沈青梧为何抛弃他。

    病榻上的长林,隐约捕捉到事情真相。

    他脸色惨白。

    他吞吞吐吐:“我就是、就是和她说,郎君喜欢她,想求娶她,想带她回东京,想迎她进张家大门。我还说郎君一直想让她去金吾卫,在益州当将军,和在东京当将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东京还有郎君,她可以经常见到郎君……

    “我当时怕自己死了,怕沈青梧一直稀里糊涂,就忍不住说了许多……”

    张行简蓦地站起。

    苗疆小娘子一声惊叫:“小心!”

    没有扎好的针扑棱棱落地,锦袍滑落,张行简猛地从躺椅上站起,向屏风后走来。

    长林一瞬间,觉得烛火如鬼火,这快步走来的郎君面如雪眸如夜,在鬼火中发着一身寒气。

    张行简站到了床榻前,厉声:“你和她说,我心慕她,我想娶她?”

    长林不敢回答。

    他第一次见到张行简发怒。

    张行简这般性情好极、对仆从宽容至极的人,俯下身,袖中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张行简揪住长林衣领,半散的长发落在颈间,眼中幽火下,红血丝落眶。

    卫士们惊:“郎君!”

    张行简掐住长林脖颈,手控制不住地收缩,寒意逼人:“你毁了我的全盘计划!”

    他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自己哪一步走错,明白为什么沈青梧一边落泪一边亲他,一边拥着他哭一边要转身远离。

    如果不是长林、如果不是长林!

    张行简自信自己可以织好那张密网,不动声色地俘获沈青梧的心,让沈青梧心甘情愿地爱他,离不开他。

    他缺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缺。

    他容貌好,家世好,气质好,学问好,脾性好。他方方面面都在沈青梧的喜好上占着优势,他只是输在长期的克制,输在没有在最开始就去爱她……输在与她擦肩,擦肩那么多年。

    他认为他有能力去补救。

    他一直在追着她,补救一切。

    他就快要成功了,他很快就能成功了……

    花上一年半载,让沈青梧发现她爱着他。花上三年五载,让沈青梧嫁给他,与她自己和解,与他和解。

    她不缺面对过去的勇气,不缺爱人的能力。她只是稀里糊涂,只是从来不爱也没被人爱。她只是被长年累月的失望困住,她只是不对他抱有期待……

    张行简认为自己可以让她心动,可以让她接受他。

    他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长林让他功亏一篑。

    爱变成了一场你赢我输的战争。

    不服输的沈青梧,岂会看着他赢?

    可爱情……本不应该只是一场战争。

    张行简声音喑哑:“我若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难道我没有时机,没有机会吗?我若觉得合适的时间到了,我会一声不吭吗?

    “我就喜欢这么一次……却被你毁掉。”

    他双目微微泛红,厌恶恨意难消。全盘计划被推翻,心爱女子离他远去……

    情之一字,让他呕心沥血,却在爬上悬崖后,一点点坠落深渊。

    卫士们噗通跪地,齐齐求救。长林喘不上气,看着张行简双目失神。

    而张行简花了十足大的忍耐,才克制住自己对长林在一瞬间涌上的杀意。他闭上眼,心想这怎么能怪长林。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从不和人说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计划。是他将计划做的太没有转圜余地,是他高估自己,竟以为可以左右情爱。

    张行简手慢慢放下。

    他冷静下来,淡声:“抱歉,失控了。”

    长林双目却一瞬间泛红。

    长林看到郎君袖下的手在轻微发抖,郎君脸色苍白,蹙着眉。那苗疆小娘子靠在门框一直欲言又止,冲他们使眼色。

    那小娘子的眼色很明晰:你们郎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意,你们快不要刺激他了。他再情绪这般激动下去,真就要被“同心蛊”连累死了。

    长林“噗通”跪地。

    长林声音沙哑:“郎君,我错了。我、我要不这就去找沈青梧,我去补救,我去告诉她郎君不喜爱她……”

    长林说得茫然,心想覆水难收,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果然张行简默默看着他,否决了他的想法。

    张行简平静下去,侧头看向窗外:“无妨,我不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但你到底毁了我的计划,伤好后,还是要领罚的。而今……

    “我还有最后一法,破釜沉舟,让梧桐回心转意。”

    他越说,声音越轻。

    长林以为郎君向来算无遗策。

    但是长林此时抬头,看到那凝望窗外明月的郎君,眼中神情却是迷惘的、不确定的。

    张行简轻喃:“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若是这都不行,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微微笑着,露出习惯性的温和模样。眼中的笑却是凄凉的,无望的。他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他已开始失去方向。

    情爱一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月光浅薄,烛火轻摇,张行简沉默地站着。

    他很久不说话,屋中人也大气不敢出。

    长林:“郎君?”

    张行简回神。

    众人看他很快平静,看他不再提沈青梧,看他发了新的命令:“长林在此休养身体,等着来自东京的探查张家父母旧案的消息。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益州。”

    张行简淡声:“给东京中枢去信,算了,我自己写……该向官家尽忠,该回朝廷,该让臣子们知道我还活着了。”

    他慢慢思索:“向依附张家的周遭州郡太守、将军、朗将调兵,说服他们与我合作。就说——益州有叛,张家要清除內患,清平君侧。

    “若信得过我,就将兵马借我。益州主帅要叛,在东京反应过来前,这是他们飞黄腾达的机会,且看愿不愿意跟随我。”

    屋中人俱惊。

    益州有叛?!

    长林:“你是说博帅……”

    张行简不语。

    长林不安:“那是否要通知中枢,通知官家,早做准备……”

    张行简淡漠:“不必。中枢向着谁,事成之前,可不好说。”

    他暗指中枢有人为博容通风报信,有人和博容合作。博容与那人的合作关系,竟比博容和张行简的亲缘关系要亲密。

    那人,会是谁呢?

    莫非是……安德长帝姬?——

    在张行简重新改变计划、带人前往益州之时,一些事,确实悄悄发生。

    沈琢带着圣旨,南下寻找沈青叶。孔相出京,与沈家兵马同行。沈青叶一夜之间,就有了“凤凰女”的名号。少帝表达着对沈家的喜欢、对沈青叶的眷恋,沈家既感动,又茫然。

    但这是沈家的机会,沈家上下振奋,誓要将沈青叶带回东京。

    在离益州不远的小镇上,一日黄昏,沈琢漫不经心地骑在马上,带着兵马逡巡这座城镇。

    又是一日无功而返。

    沈琢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松口气。

    马背上的沈琢开口:“弟兄们辛苦了,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向孔相报告……”

    一声清越如黄鹂的女声,让沈琢浑身冰凉:“兄长!”

    沈琢背对着夕阳,手慢慢握紧缰绳,没有回头。

    但是将士们已经先他认出来人,各个激动万分:“沈五娘子!沈五娘子回来了!”

    沈琢慢慢调转马头,夕阳红光铺陈,他看到街头迎向他们兵马的,是一位娉娉袅袅、纤细羸弱的妙龄娘子。

    沈青叶是沈家生得最美的娘子了。

    雪肤如荷叶上的雪莲,卷睫如风中曳花。青丝如云,云鬓花颜。荆钗布裙难掩芬芳,隔着距离,未能完全看清芳容,已窥得她那无端风韵。

    她袅袅走来,一街的行人都屏住呼吸。

    沈琢冷眼看着:这位堂妹,一贯美丽。越是长大,越如丽花一样绽放。

    少帝恐怕在沈青叶还是张行简未婚妻的时候,就看上沈青叶了。

    街的尽头,有一位黑衣侠客戴着蓑笠。那人有没有看这个方向,他们都不清楚。

    沈青叶走到沈琢马前,仰头对堂兄怯怯一笑,再屈膝行礼。

    沈青叶轻声解释半年变化:“我与侍女走散,沦落民间,几番周转……不是故意让家人担心我的。”

    沈琢身边的卫士们笑:“五娘子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既然回来了,就和我们一同走吧。”

    沈家将士们对她态度这样和善。

    沈青叶心有疑惑,却轻轻点了点头。

    沈青叶正寻思着难道兄弟打算让自己跟着他们的马走,她听到沈琢问:“你一个弱女子安然无恙地回来,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吧?”

    沈青叶咬唇,面颊有一抹羞怒之意。

    沈琢委婉地试探她是否贞洁……因为她是弱女子,她就应承受这样的质疑吗?

    沈青叶忍着情绪,勉强屈膝:“有一位侠客一路护送我,我没遇到什么恶人,请兄长放心。我未曾、未曾……给沈家蒙羞。”

    想来半年的放纵,让她竟有勇气挤兑沈家。

    虽然她袖中手指用力掐着手心,低垂的眼中泪花也在拼力忍耐。

    沈琢的卫士们看不下去:“郎君,算了,这些都有宫中嬷嬷们问,咱们好生生把五娘子带回去就好了。”

    沈青叶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嬷嬷?宫中?他们在说什么?

    沈琢沉默很久。

    沈琢闭目又睁目,挣扎之色在面上流动。

    他僵坐在马上,看着沈青叶柔弱的面容,突然想到了沈青梧。

    沈青梧曾经直白地说他,说她不需要他的同情,说他太过软弱,从来都帮不了她,无用的心软,沈青梧不需要。

    沈琢救不了一个妹妹,是否也要看着另一个妹妹步入火坑?沈琢不敢反抗家族,是否真的要一次次看着妹妹们走向未知命运而无能为力?

    他在沈青梧口中,软弱,无用,同情廉价……

    沈琢蓦地开口:“沈青叶。”

    站在他马下的女孩儿仰起脸,落日余晖映在她琉璃一样的眼中。

    沈琢:“跑。”

    沈青叶怔愣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兄长说了什么。兄长身边的卫士们还没有回过神,沈青叶一下子提起裙裾,朝着向沈琢这行人相反的街头跑去。

    沈琢这方人反应了过来:“郎君你做什么?!”

    “沈五娘子莫走!”

    他们纵马疾奔,来捉她这个弱女子:“沈五娘子莫慌,我们受皇命而来,请娘子进宫当皇后。这是莫大的荣誉,沈郎忘了本,难道五娘子也不知?”

    “五娘子,莫要我等动武!”

    “沈郎君,还不快让你妹妹停下来!”

    沈琢骑在马上,一动不动。他不吭气,也不反对,眼睁睁看着骏马卷起尘土,将趔趄逃跑的沈青叶包围住。

    沈琢赌着那个稀薄的运气:沈青叶说,有人护送她。她一个弱女子能在世间行走,当然应该有武功厉害的人相护。只是不知那位大侠,此时是否在沈青叶身边?

    沈琢自己不方便与朝廷对抗,他确实软弱地,只能寄希望旁人救妹妹。

    在混乱中,沈琢听到沈青叶的唤声:“秋君!”

    霎时,寒风叶卷,街头那位巍然不动的黑衣侠客蓦地入场。乱马中,那侠客将沈青叶抱住,躲过马蹄。

    马上卫士们惊怒,看到蓑笠落地,黑衣侠客冷如冰霜的面容浮现。

    卫士们气笑:“沈五娘子这是何意?”

    “这位大侠,莫非要与官家作对,与孔相作对?沈五娘子,你难道要连累沈家?”

    沈青叶煞白着脸,被秋君搂腰抱于怀中。她顾不上男子的僭越无礼,冰雪聪明的她,一瞬间洞察了自己的命运。

    随波逐流的沈青叶,陡一瞬浮起无力感。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唇角颤动。她不知如何是好,秋君这样干脆狠厉的人,直接对朝廷兵马们出手——

    秋君淡漠:“我接了护送沈五娘子的命令。我不知你们都是什么人,任务未能完成,在下还要跟着五娘子。”

    沈青叶抬头看他。

    沈青叶:“你说的,我没有雇你。”

    秋君冷漠:“我改变主意了。”

    他道:“我想护送便护送,想接任务便接任务,与你何干?”

    她冰雪一样的流波秋眸,对上他冷意森然的眼睛。

    她眼睛一点点泛红,悄悄地伸出手,捏紧他衣袖。

    前路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能否试一试呢?——

    这场战斗,持续时间不算短。

    沈琢无法做壁上观,他必须对妹妹与陌生侠客出手。他身上有圣旨,背后有孔相,还背负着沈家的名誉,他没有选择。

    对沈青叶的提醒,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接下来一整日的奔杀追逐,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秋君武功再高强,如何与前赴后继的朝廷卫士们为敌?

    一整日时间,再到黄昏,城镇外的小村口,秋君带着沈青叶,已然无路可走。而这位侠客在危急关头,并未抛下沈青叶。

    卫士们一步步包围此村。

    马上的沈琢盯着他们,产生一种古怪的荒谬感:似乎这一切,是沈青叶要与无名侠客私奔,他带兵来捉拿这对男女。

    太可笑了。

    沈琢声音沙哑:“青叶,与我们走。”

    沈青叶搀扶着受伤的秋君,秋君站得笔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沈青叶美丽的眼中满是哀意,她看看秋君,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卫士。

    沈青叶松开秋君的手,向前一步。

    秋君握住她手腕。

    秋君淡声:“我任务还没结束。”

    沈青叶低声:“算了……”

    她回头看他,目中噙笑:“秋君,谢谢你。我会记得你……日后若有机会,来东京看一看我,便好。”

    沈青叶柔声:“欠郎君的钱财,郎君来东京沈家要便好了。”

    卫士们不耐烦:“沈五娘子,自重!”

    他们步步紧逼,沈琢一言不发,秋君拉着沈青叶不动,沈青叶低头,一根根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腕。

    在这般逼仄之下,高处传来拍掌声。

    众人茫茫然抬头。

    他们听到一个声音清淡的女声:“这是强抢良家女的戏码吗?可我听说,官家不是已经停止选秀了?”

    这声音……

    高墙之上,沈青梧抱臂而立。

    许久未见,这位消失太久的女将军昂然而立,蓑笠飞扬。她一身青白色的长裙短褥,意态风流,宛如一个美丽娘子,让众人都没有认出她……

    但她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沈琢眼睛亮起:“青梧!”

    沈青叶明亮的眼睛抬起:“姐姐!”

    卫士们慢半拍:“沈二、二……将军?!”

    卫士们一个个握紧武器,如临大敌。他们都听闻过这位女将军的战绩,但他们以为女将军离开了益州,女将军对沈家没有感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卫士们强笑:“将军何时归来了?”

    沈青梧:“刚刚。”

    卫士们威胁她:“将军不要多事。将军既然归来,应当回军营报告,而不是……”

    沈青梧冷淡:“我报告了。”

    温润男声,在她之后响起:“本帅请沈五娘子前往军营做客,不知诸位能否放行?”

    沈青梧身后,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是军队,有香车有宝马,但是从车上下来的斯文青年,正是益州统帅,博容。

    卫士们没见过益州统帅,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知这一出戏该怎么唱下去。

    从香车中走下来的女子,则让他们齐齐跪下。

    那女子云鬓花颜,扶着博容手臂下车,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她噙着笑,问他们:“少帝要沈五娘子入宫吗?回去告诉他,我将沈五娘子留下了。如有意见,让他直接问我。”

    卫士们面面相觑,面对帝姬,不敢多言——

    三月之后,博容回归益州军,让益州军上下振奋,气氛却颇为不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博容坐在帐中,审查自己许久不在、益州军中堆积的公务。他在检查兵器,翻开箱子默默查阅,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的敲门声。

    沈青梧:“是我。”

    博容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发笑。

    沈青梧竟然会敲门,会在门外等着他说“好”,才进来。

    博容慢慢应了一声,沈青梧掀开帐门进入帐篷。

    博容见她仍一身女装,目光微微闪烁。

    博容含笑:“阿无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来见我?”

    沈青梧:“沈青叶被帝姬带走了,我不知道帝姬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刚才问杨肃,才知道我离开军营没多久,你就和帝姬一同离开了。

    “你为什么这样?帝姬、帝姬……你之前让我远离帝姬,你自己却和她一起离开?而且她、她……”

    沈青梧想说帝姬对张行简下药之事,然而她沉默了又沉默,不想和任何人提张行简。

    沈青梧盯着博容:“我杀了人。”

    博容面容平静。

    他端坐主账营下的小案后,温和看着她,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对她无状行径的包容。

    沈青梧:“杀的是你派去的人。”

    博容依然平静。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杀了你派去监视我、监视……他的人。你的人马还绑了一个苗疆小娘子,这里有一桩‘同心蛊’的事,不知道你的人马有没有跟你汇报。我只是告诉你,那些人,我也杀了。

    “博容,我杀了你不少人。”

    博容缓缓开口:“无妨。”

    他对她十分宽容:“阿无回来便好。”

    沈青梧向前一步,站得笔直,只有一身清薄裙衫降低了她的一瞬凌厉威压:“只是回来就好了吗?不惩罚我,不算账,不问我因果,不问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是不想问,还是你压根就知道一切?”

    她手指帐外,厉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人说,你会告诉我。你会告诉我吗?”

    比起她的愤怒,他的安静,让人太烦躁。

    博容轻声:“你觉得我在做什么呢?”

    沈青梧沉默一瞬,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和帝姬在一起,你今日救沈青叶,救得也十分奇怪……这种没脑子的事,得罪朝廷的事,是我会做的,但不是你会做的。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出现,没想过你会出手。你这样子……”

    博容温和:“说下去。”

    沈青梧:“你在一步步让少帝和帝姬翻脸,你在间离他们。”

    沈青梧迷惘:“你为什么要这样?张……他不是说,他在帮你吗?你不要他的帮助吗?你不信任他吗?他是你亲弟弟……你也要杀了他吗?”

    博容:“我没想杀谁。”

    博容慢条斯理:“阿无,不如冷静下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告诉我,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沈青梧看着他。

    她听博容声音寂寥安静:

    “森林中,有一幼虎,有一幼狮。上一任的森林王死后,幼狮与幼虎争夺皇位。世代辅助森林王的一家,是一群狐狸。

    “一部分狐狸站队幼虎,少部分狐狸站队幼狮。幼狮向一只狐狸哭诉,狐狸与幼狮达成协议,要助它为王。

    “这件事最有趣的是,狐狸和幼狮的最大敌人,不是幼虎,而是狐狸的父亲。狐狸父亲说,按照祖训,应当幼虎为王,你若支持幼狮,便要做好与家族决裂的准备。

    “狐狸没有当作一回事。他是天子骄子,他无往不利。

    “有一天,幼虎突然下杀手,要杀狐狸父母。狐狸以为幼虎要对整个狐狸家族动手,前去救父母……

    “狐狸父母在死前逼他发誓,永不助幼狮为王,永不和幼狮在一起。

    “幼虎得到王位,幼狮被去除。狐狸后来,却查出来,其实林中暗卫早有准备,没有人能杀得了狐狸父母。这是一出局,他父母效忠幼虎,要逼他就范——父母不是被幼虎杀死的,而是自尽的。

    “用性命逼他,用性命逆转了一出危机。”

    博容笑看着沈青梧:“这只狐狸,你觉得他悲哀不悲哀,可笑不可笑?

    “他是要为父母报仇呢,还是要遵守自己和幼狮的盟约呢?他是害死父母的凶手之一,还是说父母是毁他一生的凶手之一呢?

    “你觉得,在长年累月的调查真相中,在长年累月的自我唾弃中,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一切有另一个面目——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能,怪也不知怪谁。

    “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

    ◉ 第 70 章

    孔业受少帝之令, 人在益州,目的是亲自带回沈青叶。

    他私心是想让张家与少帝的矛盾更大些, 少帝摆脱帝姬的控制, 满天下能成为自己的一言堂。

    然而、然而……

    卫士们带回消息,说安德长帝姬正在益州!

    安德长帝姬离开东京后,确实在益州出现过。但是孔业之后得到的消息,是李令歌与博容一同离开益州, 去附近游山玩水。

    孔业当然不觉得李令歌和博容有心情游山玩水, 但是他以为帝姬确实不在益州。

    如今李令歌非但人在益州, 还带走了沈青叶, 那么,李令歌一封训斥信发往东京,少帝该如何?少帝必定被帝姬吓到, 待转过头, 姐弟二人和好,少帝反而会来责怪孔业办事不利,间离姐弟情谊。

    深夜烛火幢幢, 孔业在寝舍来回徘徊, 满眼红血丝,无法入睡。

    他在心中抽搐该如何是好时, 外面死士向他通报:“相公, 那位的信……又送来了。”

    孔业眸子一眯,闪烁不住。

    他快速开门, 从死士手中抢过了卷成一团的纸条。他从纸条上窥得自己想要的内容:

    联手对付李令歌, 让李令歌无法归朝, 让李令歌无法对少帝产生影响。

    对方要李令歌, 孔业要扶持少帝……这真是一桩完美的交易。

    孔业面上困惑不解之色只存在一瞬, 他讥诮情爱的过于宽容与浅薄之时,面对这有利于自己的解决方案,自然满口说好。

    孔相心满意足,连夜给身在东京的少帝发了一封信,要快马加鞭,让少帝能在明日黄昏前读到信。

    事情仍是这么一桩事情,但是孔业要换一个说法:

    他要告诉少帝,帝姬大怒,因沈青叶之事,帝姬认为少帝不再顺从她。帝姬要即刻归朝,恐要与大臣们商议废除少帝的事。

    大臣们未必同意,但是少帝近半年的行为,已经让人失望无比。帝姬若在此时提出此事,再从皇室宗亲中重新立一傀儡……那李明书该怎么办?

    孔业提醒少帝,说帝姬这个女人,一贯隐忍又诡计多端,要提防。

    孔业再在信中试图哭诉,暗指帝姬多年来对少帝的关爱其实是一种“控制”,少帝不能随心所欲,皆是帝姬的报复。虽是亲姐弟,但是亲情与爱情的选择,帝姬为少帝背了那么多年锅,让世人都以为是帝姬杀了张氏一族……

    帝姬心中当真无怨?

    帝姬真的会一次次满足少帝的愿望吗?

    孔业带着不安入睡,忐忑等待这封信的效果。他一整日口干舌燥,坐于室中不停喝茶,心跳剧烈地等待着少帝的反应。

    再过了一日,孔业熬得双眼通红,在屋中打盹时,终于收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少帝手书。

    李明书只写了一行字:孔相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孔业拿着信件,摸着胡须,突兀大笑起来,笑得送信使臣一阵胆寒。

    孔业声音激愤:“臣明白了,臣明白该如何做了!”

    他转头,双目炯炯,老当益壮,向死士下令:“秘密召集周遭州郡兵马,说益州统帅与帝姬联手叛乱,帝姬为了阻止官家登基,绑架了沈氏五娘子。我等辅佐官家,誓要为官家除此祸端!”

    死士捕捉到关键字眼:“秘密?”

    孔业:“不错。这个消息不要放出来,不可大张旗鼓出兵,不可让天下人尽知……我与沈家联手,从陇右偷偷调兵来吧。大周两支大军,恐怕只有陇右军能对付益州军了。

    “幸亏年前中枢没有给益州批下粮草,益州今日之叛,必然能很快解决。”

    孔业低下眼,将少帝那行字再读一遍,确认了少帝的意思。

    李明书此人……

    孔业冷笑。

    他认识这位年少的皇帝,已经十多年了。他最清楚这位少帝的劣迹斑斑,与那种关键时刻的“狡黠”。

    就如天下人以为是帝姬杀张氏,不知是少帝所杀;少帝这一次,绝不会在明面上对益州出兵,说他要杀帝姬,说帝姬如何恶劣。

    少帝只会让为他办事的人去猜他的意思。

    李明书被李令歌养得愚蠢,好色,贪财,好大喜功,不爱正事爱玩乐,还有一腔骨子里的冷漠与狡猾。

    李明书怕李令歌怕得要命,可口头上李明书一定每日说姐姐如何好、姐姐如何照顾他,因为他比帝姬年岁小太多,他生怕帝姬废了自己,另扶持一个皇帝;李明书不想让帝姬归朝,甚至在发现帝姬知道沈青叶之事后,害怕帝姬活着,李明书想杀了帝姬,但是李明书不会明说,李明书只会问孔业——

    “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坏人是孔业,是臣子,无辜者是被臣子挟持的君王。

    无论是十多年前的张氏之事,还是如今密谋除帝姬之事,少帝永远是这副态度。

    少帝要给自己留退路——

    万一李令歌没死,万一李令歌活着回到东京,万一东京的大臣们都支持李令歌……那少帝可以哭着抱着姐姐的大腿,求姐姐:“都是孔业逼朕!姐姐,我是不愿意杀你的,我从来没有下过令,是孔业自作主张,是孔业胁迫我……”

    孔业对李明书这浅薄的心思心知肚明。

    孔业冷笑连连,却依然愿意为这蠢笨少帝再次手持利刃。

    从孔业选择少帝这一端开始,少帝需要孔业做什么,孔业就会做什么。家族荣誉与个人荣誉集于一身,哪怕明知事败后自己会被抛弃,但是……

    朝政之上,本就一个“赌”字。

    孔业曾经赌对过一次,结果是张家颓败,孔家得道;孔业如今要再赌一次,赌对了,那整个天下,都将是自己的一言堂。

    那权势滔天,尘世间男男女女都为它折腰,谁不想要?!——

    于是,益州发生了一场“叛乱”。

    只有益州知,周遭州郡隐约知道,但是东京不知,天下人不知。

    孔业说服沈家出兵,说服沈家咬着牙从陇右调兵,包围住益州,逼益州军杀死李令歌,还沈青叶于中枢。沈青叶成了少帝念念不忘的“准皇后”,沈家为了前程,咬牙登上孔业的船。

    孔业给益州下最后通牒,要帝姬交出沈青叶,不得干涉少帝登基大业。

    帝姬果然未曾理会。

    于是孔业与沈家心安理得地出兵,迎战益州军。

    大周两只边军,从未交战过,此次在益州交战,却偷偷摸摸不敢让整个大周民众知道,倒是有趣。

    益州军便稀里糊涂卷入了这场战争。

    或者说,是将军们稀里糊涂,他们的主帅对其中弯弯绕绕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主帅选择和帝姬合作,帝姬将沈青叶之事告知将士,将半年来少帝所为告知将士,帝姬问——

    “今日只是强夺一弱女子,逼迫弱女子入宫,在此之前,我已三番两次告诫,但官家依然不为所动。官家为奸臣所控,尔等良将,难道不应跟随我,与我一道驱逐奸臣,清正君侧吗?”

    李令歌是女子。

    她还是一个名声不怎么好听的女子。

    益州将士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貌美端正,有帝姬之风;再次见她,她声音清慢,说这些调动军心的慷慨激昂的话,面上不见丝毫怯意,目中光华柔亮……

    将士们想,民间传言有误,帝姬被人误会。他们跟随帝姬,是为了保护皇帝。

    原来世间奇女子很多。

    有沈青梧那样英武的女将军,也有帝姬这样对少帝之恶心痛落泪的女子。

    他们为之振奋,愿意跟随帝姬——

    这都是手段罢了——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绿意如涌。

    益州军的军营中有了些春色,沈青梧靠站在柳树前。柳叶婆娑扬枝伸展,她在树下抱臂,听李令歌如何督战,如何让军中将士们顺服她。

    沈青梧冷淡地看着他们。

    战争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她不可避免也要出兵。她只是听了博容一席话,更加明白李令歌所求了。

    虽然,博容那些话——仍然让沈青梧半懂不懂。

    可那是博容。

    沈青梧沉默着看军中伤员来往,看李令歌在军中忙碌,亲自带人为将士们送伤药,慰问军人。

    李令歌也来慰问沈青梧。

    但是沈青梧沉闷地一人坐在帐篷下,笨手笨脚地为自己上药。针对李令歌的好心,她冷冰冰回答:“我不需要。”

    李令歌怔一怔,无声笑一笑。

    李令歌道:“师妹真是有个性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待他日战停,我必要与师妹喝盏酒,谢一谢师妹的相助。”

    沈青梧抬头:“师妹?”

    李令歌道:“怎么,容哥没有告诉你全部故事吗?”

    沈青梧重新低下头,艰难地用牙齿咬着绷带,一圈圈给胳膊上受伤的地方缠上。她最近的伤好得很慢,她想这是半年来的娇生惯养的结果,这半年来,不怎么受伤,一受伤就有张行简……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张行简笑着看她、哄着她吃饭吃药换衣的面容。

    沈青梧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让自己不要去想。

    这种感觉不算陌生。

    分开月余,她明明没有去想那个人,那个人总是会时不时在脑海中浮现。这种幻觉让她深恶痛绝,让她觉得自己病了。

    沈青梧想,等战争结束,她要去看看大夫,看看自己的病。

    只是……战争何时会结束?

    博容要走到哪一步,才会满意收手呢?

    李令歌蹲在沈青梧身边,端望沈青梧许久。

    李令歌轻声叹:“沈将军……我可以跟着容哥,叫你一声‘阿无’吗?我想,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不理解我们所为的意义。

    “权势于你……”

    沈青梧淡漠打断:“我不在乎。”

    她低着头:“我不觉得你们是对的……但我也没觉得你们错。博容让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吧。你不必烦恼,我不会背叛。”

    李令歌沉默。

    李令歌微微笑:“你还有很多事没看到,还有很多事不懂。罢了……既然你不会背叛,我便不与你说那些了。无论你觉不觉得我手段肮脏,我都要做下去。

    “我希望你能支持我,不是只因为博容的命令。”

    李令歌沉静片刻,心想收买人心,岂能只靠恩情,命令。

    旁人都是男子,都不能真正理解她。她想要权势,靠的是“骗”,是一步步地哄骗那些男人,让他们以为她真的只是想清君侧……

    除了博容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另一个她真正想拉拢的人,其实是沈青梧。

    李令歌曾担心博容对沈青梧有什么心思。

    而今她与沈青梧见得久了,便知道沈青梧不会是博容喜欢的那一类女子。那李令歌更想拉拢沈青梧,更想沈青梧为她所用……沈青梧是女子,只这性别之分,就足以让李令歌更放心了。

    李令歌温和道:“之后若有空了,我再与阿无好好说一说。如今,我要忙其他事了。”

    沈青梧低着头费劲上药,没有搭理李令歌。

    沈青梧脑海中又出现一个张行简,那个张行简蹲在她身旁,温柔劝说她:“要先用清水洗净伤口,再上药。不能用这种药,我新为你备了药,可以让伤口不留疤。我们梧桐想不想不留疤呢?”

    沈青梧对脑海中的幻象冷冷道:闭嘴。

    幻象消失,帐篷沉闷,烛火熄灭。李令歌走后,只有沈青梧一人坐在帐中。

    前所未有的寂寥与苦闷包围着沈青梧。

    沈青梧为自己上好药,穿好衣物。她钻出帐篷,看到月亮升了上来。

    灯火寥寥,军歌嘹亮。军歌汇聚人心,站在月下的沈青梧捕捉到李令歌的身形,她在军人中,亲自发放物资、军粮,她跪坐在案前,郑重承诺,告诉军人们她会回到东京,会报答益州军上下,会让少帝不再胡作非为。

    沈青梧脑海中想起张行简说过的:“想要旁人完全听你的,平日就要对他千万分地有耐心,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毕竟,是要哄着人替你去死的。”

    复杂的权谋在张行简口中那么简单。

    沈青梧想,那么如今,李令歌也在哄着益州军上下为她拼命,为她送死。

    博容呢?

    博容也在这么做吧?

    天下的政客们,其实都在做着相同的事吧。

    沈青梧觉得无聊,她不想跟人们交流,明日说不定又要开战上战场,她打算回去睡觉。然而沈青梧一转身,看到了主帅的军帐前没有亮灯。

    没有亮灯,却有模糊的人影坐着。

    沈青梧的眼力之好,她自己都没办法。

    沈青梧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想再问一问博容。

    坐在主帅军帐前的那个青年,峨冠博带,神情静谧,果然是博容。

    但是沈青梧看到了博容的另一面——周围没有一个军人在,没有任何人窥探他,他不用跟任何人演戏。于是他安静地坐在黑暗中,长久地望着灯火通明的方向。

    有人以为他在看军人们,有人会发现他在看的是那位帝姬。

    他目中流着清河载星一样的光,轻柔、宁静、宽和、长久。蜿蜒长河承载着他万般情绪,平日掩在深渊下,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才探出一点点冰山。

    沈青梧脚步停住。

    她呆呆地看着博容的这种神情。

    若是以前,她未必懂。但是如今……

    她看过张行简在上元节时望着她的眼神,她知道这种眼神的意思。

    博容对李令歌,竟然……

    沈青梧怔怔不动,是博容朝向她躲藏的树林方向,微笑淡然:“既然来了,何必躲着?”

    沈青梧便从没有灯火的林中走出。

    她走到博容面前,因这里太静了,除了他二人没有旁人,沈青梧心中犯懒,干脆坐了下来。

    她心情的寂寥无人言说,多日战斗让她疲惫。

    沈青梧膝盖曲起,下巴枕在膝盖上,用手抱住膝,和博容一同看着帝姬与军人同乐的场景。

    夜风拂动她耳边碎发,一次又一次,她任由发丝贴着脸颊,一动不动。

    博容扭头看她,含笑:“这次回来后,你多了很多女儿家的习惯啊,阿无。”

    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令歌的方向,突兀说:“你知道她给他下药的事吗?”

    博容一怔。

    她连说两个“他”,博容一时没听出她在说什么。博容想了一会儿沈青梧的说话习惯,才明白这位倔强至极的娘子,指的是李令歌和张行简。

    博容微笑:“在东京发生过的事吗?我不知道。”

    沈青梧侧过脸看他:“她拿他当替代品,她想和他睡在一起,她还养了很多面首。”

    博容平静:“然后呢?”

    沈青梧:“他人行径我不评价,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博容微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沈青梧说:“我觉得她配不上你。”

    博容:“谁说我想和她配在一起?”

    沈青梧怔住。

    她这一次,真的很认真地看着博容。

    自从博容给她讲过那个让她至今不是很明白的故事,自从她发现博容看着李令歌的眼神与众不同,自从博容不计较她的种种过失要她留下,自从博容收留沈青叶、博容让益州军成为叛军……

    沈青梧发现自己大约从来没有了解过博容。

    她以为他是端方君子,她如今发现他的心是深海,谁也渡不进去。

    她还以为帝姬……

    沈青梧说:“你们张家的郎君,都是混蛋。”

    博容望着她。

    沈青梧说:“你们将情与爱视作工具,看也不看一眼,却是看上了就想要,就要让所有人顺着你们的意。你们是天之骄子,旁人就是烂泥脏污?这天下的事,哪能让你们一一如愿?”

    沈青梧眸中亮着星火微光,发丝落在她唇角,她冷漠万分:“我真是厌恶你们的自大,你们那满心算计,胸有成竹。”

    博容听得愣住,又慢慢笑起来。

    他说:“我们?我和谁?我们阿无被欺负了?”

    沈青梧:“谁能欺负得了我?”

    她不再多提了。

    博容仰颈笑个不停。

    沈青梧不知该如何说——他明明在做一些她不认为对的事,可他笑起来依然如朗朗清风,日光熠熠,端如君子。

    可能是因为好看吧。

    靠着一张脸,四处骗人。

    沈青梧忿忿在心中骂,而博容收了笑,轻声:“自大的人不都要付出代价。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沈青梧不吭气。

    博容望着灯火方向,慢慢说:“阿无,你是不是认为,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我爱她爱得发疯,我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我误会她多年,失去她多年,我想补偿。

    “你是不是这么认为的?”

    沈青梧诧异:难道不是吗?

    博容温柔地看着她。

    博容道:“负了我的人,去下地狱。”

    沈青梧面色猛变,瞬间绷直脊背,惊愕地看着博容。

    博容平静看着她:“我见过你妹妹沈青叶了,我听沈青叶说了一些你和我弟弟的往事。我从沈青叶口中听到这句话,我不光听到这句话,我还知道你发过另一个誓。

    “你发过那么毒的誓言——若是和张行简不幸在一起,就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多狠啊,阿无。”

    博容一边说,一边轻轻发笑。

    沈青梧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直到他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曾经发过一个誓——此生绝不与李令歌相爱,绝不与李令歌做夫妻,不与她有任何瓜葛。若有违此誓,就让爹娘不得往生,让我所爱永堕地狱,让我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沈青梧:“你!”

    ——你竟然发过这么狠的誓言!

    博容望着她笑:“阿无,我其实和你一样。你当年发过的誓有多认真,我就有多认真。你有没有一刻想忘掉自己的誓言,想反悔?我经常想反悔啊,可是我当年发誓……真的是我这辈子最认真的一次。”

    那血流成河,那躺在血泊中的半百老人。

    他真的满心愤恨,真的想报仇,真的想杀了李令歌,杀了李明书。

    他有多恨李令歌,就发誓发得有多认真。

    因为誓言是最认真的,所以不敢破誓。

    博容说:“十六年前,我弱冠之龄,离开东京,居无定所,满天下地流浪,自我放逐。我后来用了‘博容’的身份,我未尝没有想过得到兵权,反杀回东京。我恨少帝,可因为李令歌是我所爱之人,我更恨她。

    “我当了将军后,开始一点点振作起来。想要复仇,当然不能颓废。于是我重新调查当年的事——直到我发现真相,发现父母之死背后的种种算计。

    “你说,我爹娘是多么讨厌令歌,才逼我发这样的誓?因为她是女子吗,因为她有不臣之心,因为我向着她……他们怕张家为帝姬所用,怕张家不再是世代忠臣,怕无颜面对先帝……所以要这么对我吗?”

    沈青梧低下头。

    博容说:“在我知道真相后,我走过很多地方。

    “我走遍很多地方,问山河,问鬼神,问天地——我想和李令歌在一起的代价是什么?”

    博容笑着看沈青梧:“我过不去心中关,代价我承受不起。所以阿无尽可放心,我永远不会和李令歌在一起。

    “正如你永远不应和张行简在一起一样。”

    沈青梧蓦地抬头看他。

    她在这一瞬,觉得博容的笑容冰凉万分。

    他是在帮谁么?他更像在挑拨离间,在走向自毁。

    博容俯身看她:“发过的誓,不要忘了。天地鬼神都看着,阿无,不要走到我这一步。”

    沈青梧:“你在走哪一步?你不是在帮李令歌么,你不是违背誓言了吗?”

    他笑容很奇怪,轻飘飘说:“所以请你看着我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啊。

    “看着我的下场,警示你自己——不要落到我这一步。”

    沈青梧慢慢坐直:“你在欺骗李令歌,对不对?她以为她成功了,你会与她在一起。我看她在笑,她可能真的以为……博容,你到底在做什么?”

    博容:“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能告诉你的我已经告诉,不能说的部分,对你们也没什么坏处。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要的结局。阿无,你只用在旁边看着就好。

    “张行简与我是一样的人。他自小就被教着和我一样,文璧……我的亲妹妹,有多尊敬我,我是知道的。你也说了,张家的儿郎都是混蛋,情与爱都是我们的工具。”

    他看着她笑:“我们家的郎君就是这样的——不动情时,什么都无所谓;一旦动情,后果便是旁人难以承受的。

    “谁让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谁让学了一身算计人心的本事?所以阿无,不要被我们家的郎君骗了心。就照你现在这样,好好地当将军,这才是最好的。”

    沈青梧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冷淡下去。

    她虽不聪明,但他一遍遍强调,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沈青梧硬邦邦说:“你在告诉我,不许和张月鹿在一起吗?你在威胁我?”

    博容温柔:“这算威胁吗?这只是警告罢了——阿无,你这次回来,身上有了这么多变化,我想都是我那弟弟带给你的。可我明明记得,你当年可怜无比地跪在雨地中,求我收留你入军营,因为你无处可去。

    “你如今又这样——让我猜一猜,是我那弟弟打动了你吗?

    “不要心软,都是手段罢了。为了达成目的,手段齐出。太阳是这样,月亮也是这样的。”

    沈青梧确实觉得张行简为了娶她,使尽手段,连哄带骗,罪大恶极。她确实觉得既然放弃过,凭什么捡起来,凭什么事事要如你意。

    但是博容这么说……

    沈青梧忍不住道:“他和你不一样。”

    博容垂着眼睑,笑意点点:“哪里不一样?”

    他不如你这不如你那,他这里坏那里也不好……这是沈青梧曾在张行简面前说过千万遍的话,她心知肚明张行简和博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她不想说。

    她为什么要替张行简说好话?

    博容道:“他喜欢你的话,就想娶你。他根本不为你想一想,你这样的性格,怎么进张家大门,怎么能让张家人满意。张家要的主母,你是永远达不成那种要求的——要会办事,会说话,会照顾所有人,会守好内宅,不分郎君的心,要懂事要贤惠,在必要时,还要牺牲自己成全郎君的野心。

    “沈青梧,你能做到哪一条?你一条都做不到。

    “那他凭什么说喜欢,凭什么想娶你呢?娶你做什么,让你进张家大门闹得鸡犬不宁吗?你根本不适合东京,你就应当着自由自在的鹰,飞在天上,谁也追不上。”

    沈青梧无话可说。

    她想张行简是那样想的吗?

    她为何觉得……张行简不是那样想的。

    她为何觉得……博容在哄骗她。

    “哄着她去为他而死。”

    这是张行简说过的。

    沈青梧心中倏地一惊,抬起来望着博容的眼睛,又亮又寒。

    沈青梧一字一句:“你在怕什么?你一晚上都在提他,你怕什么?”

    博容沉默。

    半晌,博容道:“怕你头脑发热,为情爱所迷,做了错事。”

    沈青梧:“我不会。”

    博容:“我自然希望你不会,只是以防万一。算了……阿无,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此次整桩事件,我对你没有太多要求,我只要你跟在李令歌身边。”

    沈青梧不解。

    她道:“然后呢?”

    博容:“然后,你自己判断。”

    沈青梧问:“是命令吗?”

    博容自己笑起来:“命令……”

    他笑容自嘲,道:“真到了那一步,我哪里命令得了你,谁能命令得了你……阿无,这不是命令,是用我对你的教养,在逼迫你。”

    沈青梧愣愣看他。

    他低头,眷恋地看着她,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如同他们初初认识时那样。

    博容:“是逼迫,是恳求,是希望。阿无,请你答应我。”

    沈青梧:“好。”

    博容:“真的?”

    沈青梧:“我不知道你要我做的事情的分量,我自己到时候会衡量。我不能保证我到时候的想法,我只能说,我说一不二,我会为我的言行负责,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只要你能让我点头——

    “你教过我,收留我,保护我,我当然会报答你。”

    博容目中流淌些悲意。

    他笑一笑,却不说更多的话了。

    他道:“好孩子。”——

    大雨如注。

    益州战局不利。

    调自陇右的兵马不习惯益州地形,虽兵马源源不断地到来,但是兵马越多,惊动周遭州郡与朝廷中枢的可能性越大。孔业不想少帝翻脸,为了压制住益州军,孔业急得满嘴泡。

    雨水滂沱。

    孔业在军营中转圈,不停问跟在身后的将军:“这场战斗,对方是谁在领兵,我们这方又是谁领兵?我们能赢吗?”

    身后将军自信满满:“我们是沈琢沈将军带兵!对方……哼,一个小女子罢了。”

    孔业立时惊住:“小女子?沈青梧?”

    这位将军也出自沈氏,拍胸脯担保:“相公放心吧,我那堂妹从小不学无术,不过是靠着女子身份,窃夺了一个将军名号,真以为她和真正的将军一样吗?这些年,如果不是帝姬一直保她,她哪能当什么将军?

    “这一次,我沈家军一定好好教她,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场,根本不是她这样的小女子玩得起的!”

    孔业目光复杂地看眼这位将军。

    孔业不懂战事,但是一个在益州军待了那么多年的女子,在战斗上会是一个草包吗?益州统帅博容,会让一个草包不停地上战场吗?

    孔业道:“你们不可掉以轻心……”

    话没说完,马蹄声溅在雨中。

    披着蓑衣的卫士从马上滚下,向这边跑来:“相公,不好了!相公,报——”

    孔业连忙转身迎上。

    他关心战局的每一场变动,心惊万分:“什么事?我们赢了还是输了?”

    披着蓑衣的卫士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不是,是张家三郎拿着圣旨来了。说什么督战,什么张家三郎要官复原职……”

    孔业眸子猛缩:张行简!

    他厉喝:“什么乱七八糟的,与我好好说……”

    他话没说完,跟着他的将军猛地将他推开,高喝:“相公小心!”

    披着蓑衣的卫士抬头,一把寒剑递出。如果不是有将军阻拦,孔业必然要死在剑下。

    这卫士见不成,冷笑一声,并不停手,剑向将军递出。

    将军:“来人,刺客!”

    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从军营外来。

    雨大雾起。

    孔业见情形不对,趔趔趄趄地要转身逃跑。一只长箭破空,向他刺来——

    箭宇旋转,锋利万分。一根扎在孔业脚边,孔业逃得趔趄,转身向身后看。

    黑色箭头飞来。

    直直扎入他心房。

    孔业瞳眸大睁,他身子摇晃,不死心地想继续逃。但是他看到了雨帘后的人,全身血液凝住。

    飞雨下,军营密密麻麻来了无数陌生卫士。射出一箭又一箭的郎君袍袖微湿,坐在马上。

    斗笠下,那郎君抬头,秀丽下巴露出一点,接着是星子一般的眼睛。

    张行简身处雨中,如月之临,不见狼狈,袍袖展扬间,射箭之姿,清明端正。

    张行简望着孔业,慢慢颔首,端详孔业胸襟前缓缓溢出的血花。

    他从马上下来,手中弓箭仍对着孔业,气质雅正:“孔相,多日不见,在下对你甚是想念。

    “此箭还你牢狱之恩,再还你追杀之赐。相公,多多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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