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东京战局混沌, 在博容死后,李令歌很快成为赢家。

    敌军纷纷投降。

    有些后续战场需要打扫。

    李令歌疲惫至极, 本应向大臣们再表一表忠心, 再演一演戏,她也好像没有了心情。

    沈青梧见她浑浑噩噩说了几句话,就把一切权限交给张行简——“张相负责这些吧。”

    转头时,沈青梧看到李令歌苍白面上, 睫毛上眨动的泪珠。

    李令歌似乎一直在忍耐。

    对抗着一切, 强忍着所有, 为了目的愿意付出一切。但是有些付出, 似乎终于超过了她的忍耐极限……她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泪水没有止过。

    博容……

    沈青梧沉默着。

    时至今日,她明白帝姬的上位, 必然会有反对者。博容做了那个反对者, 抢了旁人的活。博容既在杀他们,也在为他们铺路。

    对博容来说,死亡应当是解脱。

    徒留生者伤怀, 他已不在意了。果真如他自己告诉沈青梧的那样——我会为破誓付出代价, 你来看我的结局。

    沈青梧不安地看向张行简。

    她有点畏惧那破誓的代价。

    在她这般出神时,旁边卫士推了推她, 沈青梧才听到坐入车辇的李令歌在唤她。

    李令歌沙哑着声音:“沈将军去益州一趟, 协助杨将军一同收整作乱的陇右军吧。逆贼已死,法不责众, 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沈将军召回他们吧。”

    沈青梧:“是。”——

    于是沈青梧去了益州。

    她没有和张行简说什么, 长林回到张行简身边, 沈青梧看也没顾得上看, 便整兵离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去益州, 也知道张行简必须留在东京。

    东京如今是一团烂摊子,少帝死后,帝姬想登基,正需要作为宰相的张行简帮他收服人心,安抚各位大臣。还有沈家的残留余孽,宫中的火,博容的死,大臣关于帝姬的争吵……

    张行简片刻也抽不开身。

    沈青梧也会回到适合自己的环境。

    沈青梧想,等她和杨肃一同收服那些陇右军,等她再次回到东京时,想必帝姬已经可以成功登基了吧。

    也好。

    只是有点可惜——

    张月鹿打赌说,一月内结束一切,好娶她。

    如今看来,一月之内,他娶不到她了——

    七月尾,天高云阔,沈青梧和杨肃在益州整兵。

    关于帝姬的消息,一个个传遍天下,什么“登基”“先帝有诏”,听得那些被包围的陇右军一派茫然慌乱。

    陇右军带兵的,也姓沈。陇右军被困在益州,和益州军天天绕来绕去,天天被劝降。最后黄毛丫头沈青梧来了……陇右军将领起初冷笑不服,后来渐渐动摇。

    若是帝姬登基,他们还在坚持什么?

    可是帝姬不是女子么?女子怎能登基?东京那些大臣们,怎么可能同意?

    沈青梧与杨肃,便日日与这样的军队耗着。他们不开战,只耗对方。对方几次突围,被重新堵回去。终有粮草不够一日,陇右军是他们的掌中物,迟早投降。

    这日,沈青梧刚与一只勇猛的敌军先锋对过招。

    趁热打铁,她带上自己的兵马,要去会一会敌军,再次宣扬一番“投降不杀”的话。杨肃与她笑着说,让她努努力,今日说不定就会有成果。

    毕竟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

    毕竟敌军最近半月陆续有逃兵,被他们抓到了。

    天下着濛濛细雨。

    沈青梧从军帐中出来,擦掉手上血。卫兵校尉在外等她,要与她一道再起前往敌军大营。

    这个关头,沈青梧听到一个卫兵急匆匆的跑步声,一径到军帐外。

    校尉低声训斥:“什么事,这么慌张?将军要去会一会陇右军,没有重要的事,不得打扰将军。”

    那个跑来的卫兵急声:“重要、怎么不重要!张、张、张……”

    沈青梧刷地拉开军帐门。

    面容被雨水冲刷的小兵结结巴巴、兴奋无比地说完了话:“张相来督军了!东京来的相公,居然来看咱们了!”

    不用小兵说完,沈青梧已经看到了。

    张行简撑着伞,带着一些人,正被杨肃领着,参观他们的简陋军营。淅沥小雨绵绵,杨肃藏着自己的不满情绪,陪同这位相公。

    杨肃记恨这人曾关押自己,便阴阳怪气:“张相日理万机,东京一天就是一桩事,怎么跑这么远,有心情看我们这些大老粗啊。”

    张行简浅笑:“自然不是看大老粗了。”

    杨肃一噎。

    张行简感慨:“跑死了两匹马,杨将军认为自己值得吗?”

    杨肃脖子粗红,快被气死。

    沈青梧手搭在门帘上,静静看着张行简。看到他浅笑,看到他意态闲然,撑着伞于雨中缓行,他与周围人一点都不一样……

    雨中散步的张家三郎,衣袂飞扬,白袍若雪。那样的风流韵味,只此一家。

    张行简目光一闪,木伞向上斜了斜,他温润目光看到了身上铠甲已经有些脏的沈青梧。

    他目光清亮,却不露狼狈,只眨一眨眼,明润之光,让她看出他的欢喜。

    杨肃扭头,看到了军帐旁那个眼睛快看直的沈青梧——一见到这个人,沈青梧就被迷得走不动路。

    诚然这人光是皮相就好看,但是沈青梧也太掉价,太让他们益州军脸上没面子了!

    杨肃心情复杂,忍着酸涩,大声咳嗽一声。

    杨肃:“沈青梧!”

    沈青梧立刻看他:“你叫谁?”

    ——敢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直呼上峰大名?

    杨肃看她冷淡面色、锐利眼神,心中更酸,想到:你恐怕只对我们这么凶,在张三郎面前,你肯定不凶。

    杨肃冷冷道:“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沈青梧淡漠:“嗯。”

    她从帐中走出,向杨肃和张行简走来,身后十几个亲卫兵赶紧跟上。旁边分明有康庄大道,但她非要往这里绕一下。

    她眼睛望一下张行简。

    她努力忍着自己所有的激荡与欢喜,以及对他的渴望。

    而张行简好像读懂了她的眼神——他总能一瞬间读懂她的情绪。

    沈青梧分明什么也没说,她路过杨肃和张行简时,便听张行简轻笑:“沈将军要去耍威风了吗?那我可否在陇右军大营外等沈将军回来?”

    杨肃:“太危险了……”

    张行简无辜:“不是有杨将军陪同吗?杨将军难道会让我受伤?”

    杨肃:……这个人油嘴滑舌,太讨厌了!

    可偏偏沈青梧吃这套。

    杨肃看到沈青梧嘴角忍不住地动了动。

    她没有笑。

    却比笑出来更过分——

    讨厌的狗男女!——

    沈青梧心急如焚。

    她耐着性与陇右军周旋,围堵他们,说服他们投降。

    沈青梧:“告诉他们,帝姬已经登基,让他们别抵抗了。”

    亲卫兵深吸一口气:“啊?”

    帝姬登基了吗?

    沈青梧:“就这么说,吓一吓他们。”

    时间已经够久了,李令歌登基,不再是天方夜谭。用来劝降,真假无谓。

    也许是她归心似箭,作风忍不住比往日更强硬些,也许是敌军被围困多日,到了强弩之末——

    只熬了一个时辰,眼见的下属告知:“将军,他们是不是竖白旗了?”

    沈青梧眯眸,眨掉睫毛上的雨水,凝望对方的军营。

    一个小兵先试探地捧着军旗,结结巴巴跑出来:“是不是‘投降不杀’……我们沈将军说,你们保证不杀,我们就投降!”

    他们的将军也姓沈,但和沈青梧自然不一样。

    沈青梧骑在马上,望着对方军营,看那位躲在后方的将军试探地派人不断问话。她背脊挺直,微微恍神。

    她好像看到姓沈的那些人,曾经的趾高气扬,曾经的傲慢……

    终有一日,他们都不如她。

    沈青梧的心情,些许复杂、迷惘。

    沈青梧道:“通知杨肃,让杨肃过来配合清点兵马。”

    她骑马掉头而走,疾行于雨中。身后不明所以的亲卫兵齐齐跨马,跟随上她。

    沈青梧御马疾行,漫无目的。但是出了军营不远,她眼睛看到了一片黑点,以及黑点中的一点白——杨肃那些军人们,陪同张行简立在雨中等候。

    张行简撑着伞,军人们穿着蓑衣,等着杨肃交涉新的命令。

    军人们被雨打湿的面上闪着兴奋的光——终于可以收降兵了!任务要完成了!

    杨肃背对着沈青梧的方向,训话:“待会儿得当心些,提防他们不是真心投降,一个个拿好刀背好弓……”

    雨水澹澹。

    雨并不大,不足以让沈青梧看不清张行简。

    军人们在说话,张行简看到了沈青梧。隔着雨帘,他对她安静露笑。

    沈青梧望着他的面容。

    风雨穿梭,她脑海中浮现些光怪陆离的过往,她没有去细究,她突然被一种极致的渴望所笼罩——

    在终于赢了这场任务,在终于让沈家人低头后,在骑马长行一段距离,看到雨中静候的张行简,沈青梧心中有热烈渴望,想要宣泄。

    激荡、怀念、迷惘交错。

    沈青梧跳下马。

    沈青梧向不远处的张行简高呼:“张月鹿——”

    他睫毛颤一下,银鱼般明亮的眼睛眨一眨,专注凝视。

    军人们齐齐回头来看。

    沈青梧激动,满脑子是他,千言万语到口边,她一如既往地拙于口舌,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畅意。

    沈青梧大声:

    “你愿意嫁我吗?!“

    本想说“娶”,但她满脑子是“嫁给他”,她磕绊之后,出口之话,让对面的张行简睁大漂亮的眼睛,让场面一时静谧,又让众军人们齐齐爆发出轰鸣笑声。

    军人们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看沈青梧,有的看张行简。

    而哄闹众,张行简惊讶地扬了扬眉后,在沈青梧羞愧而退之前,他弯了眼睛,轻笑:

    “好啊。”

    善意的笑声遍布山野,所有人惊讶地看着张行简,沈青梧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慢慢的,她露出释然的、轻松的笑。

    她弯了眼睛,向他走去——

    八月时节,皇帝易位,李令歌当了新皇帝,改了国号,为“记容”。

    莫名其妙的国号,远不如女子登基带给天下人的震撼大。人人讨论着这与祖制不和,百姓茶前饭后闲聊两句,争得面红耳赤的,倒是酸腐文人们多一些。

    但是新帝对各地官员官位并未大改,也或许新帝会改,但那都是徐徐递进的事,至少现在,人们发现,新帝登基,除了少了些新增的赋税,好像日子重新太平了起来。

    新帝有自己的治国理念,有自己要与臣子们进行的博弈,但是无战无争,百姓一时间很难看出女子为帝会带来的变化。

    沈青叶行走在山林间,慢慢想着这些。

    陇右之地,她刚从山下回来,隐居于父母亡前所居之城,远离东京纷扰,日子不好不坏。

    她写一些字,做一些画,卖钱为生。她常因为美貌而被人惦记、欺负,但经历过东京刺杀后,她不再惧怕这些。

    抱着自己没卖完的字画回山上木屋时,沈青叶心中想的是,不知新帝登基,对姐姐可有影响。希望沈家败落,不会影响到姐姐……

    正是这个时候,她转过一道山崖,手中字画被风吹乱,从怀中抛飞。

    那都是钱财,沈青叶忍不住去追逐飞散在半空中、如蝶一般飘舞的字画。

    沈青叶:“哎……”

    她忽然凝声。

    山崖背后,字画纷飞之后,一个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缓缓走来,面容一点点清晰。

    沈青叶怔怔看着,死去的记忆重回,她困惑而茫然地看着雪白宣纸后,这人摘下了蓑笠。

    是秋君。

    秋君沉默地弯腰,将落到地上的字画一一捡起。

    秋君抬头,望着那目光潋滟生雾的柔弱娘子。

    他道:“与杀手同行四百天……你道之后会如何呢?”

    沈青叶望着他不语。

    他道:“他还会来找你——若想继续同行,可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九月,海天云阔,丹桂生香。

    十月,丰收之月,新帝大赦天下。

    重新收编益州军与陇右军后,两只大军换了新的主帅,将领们或封或贬,各有所得。杨肃继续回益州,沈青梧没有和他一同回去。

    沈青梧被新帝赐了新宅,升官做了殿前司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

    禁军中多是些顽劣不堪的贵族郎君,这位女将军上任,油盐不进,风格冷硬,颇让他们叫苦不迭。而这样的女将军,与张家定了亲,也许年底便会成婚。

    论功论绩,沈青梧帮李令歌走到今天这一步,沈青梧的地位身份,让她与张家旗鼓相当。张行简在朝中当着宰相,沈青梧做着禁卫军首领,论理,新帝不应愿意这二人结亲,新帝应忌讳二人功高震主。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新帝很支持沈青梧和张行简成亲。

    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赎罪”。

    无人说道。

    张家无话可说——他们家三郎,都恨不得搬到沈将军府上去了,为了留住三郎,自然对方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愿意捏着鼻子答应了。

    张家不能再损失一位郎君了。

    十月某夜,天下着雨,沈青梧回到自己府上,便见张行简已候多时。

    她在屋中卸刀时,略有心虚。她思考着该如何安抚张行简——他作为宰相,日日有时间来找她玩儿;但她初初接任指挥使,公务忙得她晕头转向。

    她不知道张行简怎么会那么有空。

    但是她被他幽怨眼神看着,心中日日生愧。尤其那人可恶无比——眼神幽怨,偏偏一句抱怨也不说,更让沈青梧对他百依百顺。

    沈青梧思忖着今日该如何哄张行简时,房门被敲两下,某人大摇大摆进来。

    张行简含笑:“梧桐,怎么这么久不出来?我等你许久了。”

    沈青梧回头:“……你如今进我屋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先前那个总是会敲门、耐心等她应的郎君,不见了。

    张行简心虚一瞬,却理直气壮:“你我都快成亲了,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心中有计划,想不动声色地拉近二人距离,让沈青梧对他更亲昵些。他这些心思,当然不必让她知道了。

    反正张行简收放自如。

    她日日不找他,他日日找她又何妨。东京这样大,却也这样近……他想见她时,不必牵肠挂肚。

    张行简笑吟吟问沈青梧:“可有功夫与我出门耍一耍?”

    沈青梧:“……”

    她看窗子。

    噼里啪啦浇着雨。

    她不可置信:“现在?”

    夜里出门淋雨吗?

    张行简半边身靠在屏风上,弯眸看着她换衣,他道:“有何不可呢?”

    沈青梧:“要淋出病怎么办?我倒是无妨,你可以吗?”

    张行简故意板脸:“不许胡说。”

    于是,不说就不说。

    沈青梧哼一声。

    她换了常服后,拿起一把伞,便和张行简出门了。

    她知道张行简有些赏雨观花的文雅爱好,她虽不懂,却愿意陪他,让他高兴。出门前,沈青梧想,今夜大约是他又要去哪里赏雨吧——

    二人却上了车。

    上了马车后,张行简就拿出白布条,要蒙住沈青梧的眼睛。

    沈青梧警惕看他。

    他佯怒:“我会害你吗?”

    沈青梧:“那可不一定。”

    他坚持要蒙她的眼,沈青梧坚持拒绝。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不喜欢一片黑暗——她幼时被关在黑屋子里,她从那之后,都害怕逼仄的环境(马车),眼前的漆黑(蒙布条)。

    张行简蹙眉:“你前日本答应我,今日不办公,陪我一整日。我整理好了所有政务,来找你,却在你这里白白坐了一日……”

    沈青梧立刻:“蒙眼睛吧。”

    张行简偷笑。

    沈青梧被蒙了眼,坐于一片黑暗中。她心头迷惘才生起,便有郎君的手伸来,握住了她手。

    他手指修长,骨肉匀称,玉骨琳琅。轻轻搭着她,沈青梧的心便安定下来。

    她已长大,她一身武功,她早已不是幼年时那个女孩了——

    马车停下,握着她手的郎君将手抽走,沈青梧立即去找他的手,她敏锐捕捉到马车车门打开,冷风吹来。

    沈青梧侧过脸。

    蒙着眼的她,面容清寒如霜,一绺乱发贴着被风吹起的白布条飞扬,她身上尽是英秀之气。

    代替张行简那只玉骨手腕的,伸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沈青梧。

    沈青梧一愣。

    苍老的、沙哑的声音响起:“二娘子,小青梧……你又归家迟了,小心被夫人发现,被他们打。”

    沈青梧怔忡。

    她大脑空白,听着这个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陌生的声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只手牵引着她,要拉她下马车。

    沈青梧岿然不动。

    那声音越发苍老,沙哑得越发带着哽咽之音:“你是不是又在害怕?别怕、别怕,没有人来看你,没有人发现。小青梧乖,嬷嬷给你偷偷藏了好吃的。”

    沈青梧嘴角动了动。

    这只枯瘦的手拉拽着她,努力想将她拉下马车。

    沈青梧慢慢地动了。

    她跳下马车。

    白布飞扬,她沉默地被这人牵着手,被这人引着往前走。

    然后是另一个有点陌生的有些老的女人声音响起:“青梧想出门是么?去吧,我让你哥哥带着你一起出去,想玩什么就去玩,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也不能太晚——明日你还要跟着你哥哥练武。”

    接着走了一段路。

    沈青梧在漆黑中静然。

    沈琢的手代替那只引着她的老女人的手,抓住她手腕,带着她走。

    沈琢声音在耳畔响起:“青梧,先前张家那位郎君,是你救的,对吧?我们找到了你留下的帕子,那位郎君也承认了。沈家和张家联姻,你对张三郎有救命之恩,他当对你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沈青梧握着沈琢的手用力。

    她渐渐明白这些是什么了。

    最开始的老女人是她的奶嬷嬷,之后的女人是恨她恨得要死的沈夫人,现在的沈琢,是从地牢中被带出来的哥哥。

    这是什么意思呢?

    沈琢带着她,在暗黑中行走。

    雨丝飘落,天地静谧,脚步声迭起,漫长而空寂的尘世间,沈青梧一时间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一时间又断续感知到周围很多气息、很多人。

    她耳力真好。

    她听到很多声音——

    “这便是沈家二娘子吧?这般俊俏英武,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听说她与张家的月亮定了亲?要我说,那月亮配不上她。”

    “还不是救命之恩嘛,老掉牙了。”

    “张行简哪里配得上沈青梧。”

    沈青梧搭在沈琢手上的手发抖。

    她好几次忍不住想摘下布条,但她答应张行简不摘,所以她坚持地继续走。

    直到一个声音压过那些声音,在很近的距离响在她耳畔。

    张文璧略有些僵冷的声音说:“你就是沈家二娘子?你与我弟弟天造地设,生来便是一对。我张家何德何能娶到你这样的奇女子,我替我弟弟高兴,替我们家请你包容。”

    沈青梧蓦地掀开了白布条。

    重重烟火尘烟映入眼帘。

    她第一看到的是面前靠着墙的张文璧。

    然后抬头,发现这是一条长巷。

    长巷尽头,她看到了撑着伞的张行简。

    那郎君如玉如琢,翩然如画,在烟雨绵绵的秋夜中,静静望着她。

    沈青梧回头,看向自己身后漫长的路——

    身后的沈琢、沈夫人、满脸含泪的奶嬷嬷。

    他们目色各异,看着她。

    沈青梧再回身,看长巷尽头的张行简——

    她突然发现这条巷子,七年前她走过。

    她突然发现今日秋夜雨,若是放到七年前,便是她与张行简决裂、她伤心被弃的日子。

    站在巷子尽头的张行简,与她隔着重重人流。

    曾经他一步步放开她的手,让一个个人拆散他们。

    今日他让旧人重归,让旧情重走,让她痛恨、畏惧、伤心、生气的那些,一一扭转。

    十月十一日,是对她具有格外不同意义的一日。

    她要将它当做生辰。

    她要永永远远地记得这一天——

    巷子尽头,张行简温柔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好像在说:过来,得到我,拥有我。

    抹定所有遗憾,消去所有不平。你来拥有我,我心甘情愿、坚定万分要跟随你——

    沈青梧眼前一点点模糊。

    白布条被她扔开,她掉头就走。

    身后的张行简似乎慌了。

    他扔掉伞,向她追来:“梧桐……”

    沈青梧快步行走。

    她眼泪不停掉。

    迷离的视野中,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从眼前掠过。那是带着愧疚与疲色的沈琢、冷着脸却不得不演戏的沈夫人、不敢看她眼睛的奶嬷嬷,还有当年的卫兵们,茫然的世人们……

    沈青梧眼泪不停掉。

    她疾走间,看着巷子——

    十六岁的沈青梧在枫红与梧桐中挖出那个埋在落叶下的郎君;十六岁的沈青梧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间跳跃,带着快乐与期待,一次次偷跑去看张行简;十六岁的沈青梧靠着墙,说他是我的,我绝不让。

    视线模糊中,二十三岁的沈青梧,与十六岁的沈青梧对视着。

    眼圈通红的她,看着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少女——

    谁也不能理解她对张行简的不甘。

    谁也不能明白她对张行简的执着——

    二十三岁的沈青梧与十六岁的沈青梧擦肩而过。扆崋

    秋天,十六岁的沈青梧去从军了。

    又一个秋天,沈青梧在军营中孤身望月。

    再一个秋天,沈青梧看着月亮发呆。

    秋天过去无数次,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伫立在明月光下——

    沈青梧不断落泪。

    她在心中告诉那个十六岁的自己:不要害怕,继续往前走。

    终有一日,你会得到他。

    你不会后悔的。

    他是这个世间,你最想要的礼物——

    张行简追上了沈青梧,抓住她手腕。

    他急声:“梧桐!”

    他说:“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若不喜欢……”

    她没有不喜欢。

    沈青梧转身,投入他怀抱,抱住他脖颈——

    沈青梧脸埋在他颈间。

    这世间,她最爱他,最想得到他,最不后悔他——

    沈青梧说:“这是给我的生辰礼物吗?”

    张行简轻轻点头。

    怕她看不见,他开口赧然:“没想让你哭……”

    他声音懊恼。

    而沈青梧抬起通红的眼睛。

    她对他露出笑。

    这样的笑容,也许在别人眼中很凶,但在他眼中,代表着她的温柔与喜爱。

    她说:“让我们继续过生辰吧——接下来,你是要带着我赏雨吗?”

    他含笑:“接下来是看灯。”

    沈青梧:“看什么?”

    张行简戏谑:“看金吾不禁夜,长夜未明天啊——”

    那便是赏一夜灯的意思吧。

    沈青梧笑。

    那就赏一夜灯吧。

    ——完——

    作者有话说:

    耶,完结啦!

    这篇文写的还是非常轻松的,因为我本来就只是想写一本感情流,给自己放个假。

    但是写到中后期的时候,我其实隐隐有些后悔。这篇文的设定如果展开来写,我认真地去搞各种人物关系各种权谋各种故事线,它的基调是可以成为一本让我满意的正剧的。如果这篇文写成正剧的话,月亮梧桐的爱,李令歌和博容的悲,会更加震撼人心,达到我心里的满意程度。

    但我一开始就没想写剧情,一开始就只打算谈恋爱……所以有点可惜,因为自己的懒惰,放弃了给这篇文我个人更满意的更光华的色彩。

    虽然但是,谈恋爱也谈得很有趣嘛!

    我很早就说了,这篇文大部分都是梧桐月亮,容歌占少部分,秋叶则只有1%……一开始设置的比例就是这样的。因为容歌要做月亮梧桐的对比面,相对来说,秋叶比较顺风顺水,又是我以前写过很多次的CP模式,这里就没有太展开。杀手和大家闺秀嘛,大体不差,都那么回儿事。

    让我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连载中,关于月亮梧桐,关于容歌,评论区一直在吵。前期吵男女主不配,后期吵容歌不配。

    唔,写不完美的人设就是这样的,会引起各种喜欢或不喜欢。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有的喜欢灰色人物,有的喜欢纯洁人物(指人设反差不大,非黑即白,不要太割裂)。按说一本纯恋爱文,一般情况下应该写纯洁些、性格统一些的人物,比较讨好这一类的受众(喜欢看纯恋爱文的,大部分都更喜欢简单点标签点的人设。非贬义,只是作为写作者的个人观察,可以觉得我观察错误,这个无所谓,每个人看法不一样嘛)。但我个人因为始终统一地热爱写缺点人物,人物之间的种种矛盾,才导致评论区吵得厉害。

    不过坚持到最后的读者,留到最后的读者,应该大部分还是比较认同我这种喜欢灰色人物的写法的(或者说依然不喜欢这个人物,但是承认他的存在),不满意的应该中途就被我气跑了。个人喜好问题,谁也没办法一开始就了解另一个人嘛。写文看文,本来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我看的一直很开,希望读者朋友们也能看开点。

    我写这篇文最初,就是说我要写一个带感的爱情。月亮梧桐合在一起,就是那种有趣的模式。我以前写过月亮意向的人物,当我写第二个时,我就要和上一个区分开。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在这篇文里,月亮应该代表着什么。

    他应该和太阳遥遥相望,他应该反射太阳的光,他的一切都是太阳先给的。对比太阳的热烈,他又应该是温柔的,随和的,可妥协的……明月照光华,也照泥沼。

    月亮梧桐的爱情中,必须有一个人妥协,才能进行下去。

    反观太阳爱情的悲剧,就是两人都无法妥协。

    月亮是我很喜欢的那种非常好的情人——能说会道,性格温和不激烈,情绪稳定不会突然爆雷,还很随便,很慵懒,有聪明的脑子,好奇的心,有趣的灵魂。

    我最觉得有点宿命的点,是张家儿郎身上的痴情点。这个比较好玩,不管家族怎么教怎么养,太阳和月亮都养成了“恋爱脑”。太阳为了爱情奉献一切燃烧自己,月亮同样是非要和梧桐在一起,不在一起他就要“搞幺蛾子”。

    梧桐则是孤勇的。我不想让她摆脱女孩子的身份,所以虽然战场上是女将军,下了战场,她也会爱美,喜欢穿漂亮裙子,关注自己好不好看。可她也喜欢舞刀弄枪,喜欢打架,喜欢热血,喜欢欺负月亮玩儿。

    梧桐神经很粗,感情上稀里糊涂全靠直觉,任性固执以致执拗,执拗到极致就很不讨喜。在很多时候,这种难以沟通、你说她不听的性格让人很烦……但是恰恰月亮需要这种性格的女孩子。

    他的柔可以中和她的刚,她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他的;她不和别人说话,只和他说悄悄话。某方面说,月亮一直想养废梧桐——这个废指的是,让梧桐格外依赖他,只属于他。她那种执拗让别人受不了,但是她的执拗如果是爱他的话,就对月亮有无限吸引力了——从小作为太阳的替代品,月亮太喜欢那种灼烈的焚烧一切的强烈爱意了。

    我一直觉得当年秋夜雨的事,在他俩身上很绝。

    在认识月亮之前,梧桐已经失望过很多次,她误以为自己救了月亮,月亮就应该以身相许,应该属于她……但是不是。这根稻草压倒了她。

    而正如月亮所说,他的存在困住了她,那终有一日,他要带她重新走出来。

    在这个世道,他俩在不同方向都比较离经叛道,比较“我不听你的,我要你听我的”。一个有聪明脑瓜子,一个有强势武力,在一起会比较好玩。

    秋夜雨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终结。结尾时梧桐边走边哭,真正和过去的自己和解,真正原谅月亮原谅自己,这才是我想要的爱情。

    容歌这对嘛,我也很有兴趣探索,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走向皇帝那条路。什么样的人,会成为皇帝。越是看历史书看得多,越是觉得“君本位”“臣本位”的思想太有趣了。我至今还在探索不同的答案,有一天有了思考结果,可能就会开篡位的公主那本了。

    这对CP故事很带感,那种濒死的毁灭的爱。我曾经在动笔时,考虑过李令歌赢得天下,让博容进入她的后宫,博容自尽,故意给她留一封书,让她在得到的时候失去。他教她长大,教她成为皇帝,但也要摧毁她,让她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你得到一切,但是有一个人,你永远无法得到。

    博容是很爱李令歌的吧。他们张家男人,骨子里太痴情了。说喜欢一个人,就一辈子都不会变。爱人变得面目模糊,爱人离他越来越远,可他还是爱。因为这种爱,他更无法原谅自己。

    我很多次在想,博容到底有多爱那个女人啊。作为太傅的他,作为臣子的他,作为张容的他……也许爱到了骨子里,爱到没有办法了,才最终毁了自己。

    李令歌会为此后悔。她爱权势,拥有权势才能自保。但她对博容念念不忘,她心里的白月光摧毁她,让她生出疯魔心。她再见博容,以为可以得到权势的同时也得到他,恐怕在博容第一次杀她时,她还在想我可以原谅他,只要他回来……但是他不回来。

    这段感情,被他们俩一起亲手葬送。

    李令歌是非常非常爱博容的……她却没想过,博容和权势,不能都属于她。得到一个,她就要失去另一个。这也是博容用死来教给她的。作为老师,博容真的很努力了。

    博容的死,会让她在某方面彻底“死”去。但这是没办法的,少时的错,总要偿还。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许……可是博容不在了。

    然后写完这本后,我应该会休息两个月左右,再开《大梦》。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对爱情特别感兴趣,金吾这本探索爱情,大梦也想探索爱情。我现在还不能判断大梦会是什么样的仙侠,但大体上应该是围绕爱情的群戏正剧仙侠。我最近可太喜欢讨论爱情,分析爱情,深入探讨爱情了。金吾没让我探索够,大梦我要继续探索“何谓深情不悔”。

    最后说下番外。哈哈,我原本没有写番外的计划……但是昨天有个姐妹说,我已经好几篇没写番外了,希望这本能有。我就翻了一下,确实,我好久不写番外了……所以心里有点羞愧,决定这本安排一下番外吧,大不了下本继续不写番外哈哈。

    我目前想到的番外,是写个if线,把所有故事往美好方向重新串一下,想给容歌一个好结局啦,想让月亮梧桐当青梅竹马童养夫童养媳什么的……大家觉得呢?

    对了如果写番外的话,不一定日更。我就不特意每天请假了,反正每天中午十二点半,没更就表示今天不更啦。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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