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初遇张行简,恰逢银河吹笙,梧桐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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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十九年,大周和西狄有一场大战。
大英雄沈杰与妻共守甘州,直至战亡。沈氏夫妻为国捐躯,只留一女独居江南老宅。东京沈氏一族上书支援沈杰一脉,沈氏上下皆投战场。
夏日,十六岁的沈青梧在长辈们的叮嘱下,下江南,将那已失去父母的孤女沈青叶接入东京。
沈青梧带着沈青叶东躲西藏,花费数月,渡过黄河。一路北上,二女听说朝中派大臣前往边关与西狄结盟,大臣不堕大周威风,大周将重迎太平之局。
沈青叶听闻,夜间落泪,既欣喜国之太平,又心酸父母皆亡,自己寄人篱下,不知会何去何从。
而沈青梧耳中听的最多的,则是“张行简”这个名字。
她年少却沉郁,只是听人四处谈论这个名字,自己此时并无什么感觉。
茶前饭后,堂妹愁苦落泪自怨自艾之际,沈青梧往往平静地在旁啃着蒸饼,听茶博士们讨论“张行简”——
“张家的好儿郎,堪堪弱冠,便得廷魁。他舌战群儒,小小年纪,就把西狄人说得吐血。这次结盟,多亏了他!”
“英雄在少年啊。张家人才凋零,世家们都快把它忘了。张小郎君这一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听说这小儿郎貌若好女,性温且敦,我若是有女儿,也定要踏破那张家大门。”
“哈哈哈,张家眼界高,哪里看得上你!”
说书先生与过往路人们都讨论着少年英雄为国争光之事,沈青梧混在人群中,默默地想——
“这些人说错了,之前几位说书先生说的明明是未及弱冠。”
说书的人口若悬河之际,看到兴奋的人群中,混着一个少侠模样的儿郎。
少侠系朱绣抹额,着金白色凉衫,腰下两带结之,刀剑佩囊叮叮咣咣。少年眉目清寒如冰霜,只乌睫下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像蜿蜒流水一般,颇有几分生气……
几分细致,像女孩子一样。
说书人一怔,才要细看,那少年郎身后的马车掀开一帘缝,戴团冠的年少女孩儿声音怯怯:
“堂兄,你还没买好蒸饼吗?”
说书人眼前一花,见那听说书的少年抱紧怀中油纸包,嗖一下飞回了马车旁,钻入车中。
车门“砰”地关上,说书人摸摸鼻子,自嘲一笑:
怎可能是女孩儿?这刚打完仗,世道乱着,看那少年郎打扮,必是好人家出身。可好人家怎可能让女儿在这世道大摇大摆出门呢?
一帘相隔,马车中,沈青梧跪坐在茵席上,认真地打开油纸包,让车中那脸色苍白的同伴能闻到饼香,好多一些食欲。
沈青梧语气平平:“这饼是刚蒸好的,我亲眼盯着厨师做的。就是按照你的要求,南食口味,连菜刀都给你冲了三遍,没有异味。你吃吧。”
她语调阴而静,并不讨人喜欢。
坐在车中的沈青叶着藕荷色的半臂旋裙,腰系玉坠,罗带委地。
她羸弱单薄,玉净花明,颜色洁白,一双水眸宛如杏子。她既是沈青梧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儿郎,也是沈青梧认识的最脆弱的女儿郎。
沈青叶闻言,虽身体不适,却仍忍着晕然,勉强接过一张热饼。
她向沈青梧轻声:“堂姐,你不必这样照顾我……你也吃些吧,快到东京了,你不必再扮男儿郎了。是我连累你,让你不能穿女装……”
堂妹泪盈于睫,沈青梧抬头看一眼,很有些吃惊、疑惑。
她不能理解自己穿不穿女装和这个堂妹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人嫌她照顾多。
沈青梧唇动了动,却因性格使然,说不出什么劝诫的好听的话。
最终,在堂妹的美目凝视下,她抵在膝上的手擦成拳,垂下眼,淡淡道:“不连累。”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挺高兴的。”
能够离开东京,离开沈家,出门四处走一走……她挺开心的。
沈青梧说完就扭头去看车壁,沈青叶疑惑地观望堂姐半晌,见堂姐不打算再理会自己,便只好作罢。
这位堂姐和寻常的闺秀女孩儿不太一样,但多亏这位堂姐的武艺,她们才能平安走到这里。
向来柔弱的沈青叶,挺喜欢这样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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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她们并未在外住宿。
夜风飒飒,天若悬镜。沈青梧驱车在林木小径间穿梭,她尽量将车赶得更稳一些,好让车中休憩的堂妹能少感受一些颠簸。
车轮辚辚碾过落叶,枫红桐黄,随车扬起。
漆黑暗夜中,沈青梧听到马蹄声急迫从一个方向奔来。坐在车辕前,她面色如常,腰背挺直,手则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一路带着堂妹北上,什么样的流氓山贼盗匪都不少见。沈氏父母早有交代,如果堂妹不能平安回到东京,她也不必回去了。
可是不回去,沈青梧能去哪里呢?天虽大地虽广,沈青梧却是没有地方去的。
风卷着梧桐叶袭面而来。
沈青梧蓦地抬起眼皮,雪亮目光与从林中御马疾行的数位骑士对上。
骑士们披着黑斗篷,一个个藏在斗篷后,锐利的眼睛扫一眼夜间驱车赶路的行人。他们见是一个清瘦单薄的少年郎坐在车前,纯然无害,便放下心,松开那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
双方擦肩而过,各自腰背挺拔。
擦肩之时,沈青梧眸子微颤,因一把清雪一样的光从斗篷骑士身上晃来,照了她眼睛一下。
她仍是平静地驱车。
待过了两个呼吸,沈青梧停下马车,闭上眼:斗篷人身上雪亮的光,对她这样自小习武的人来说不算陌生。
那是刀剑的光。
对方连鞘都未封。
说明……刚刚杀过人。
沈青梧抿紧唇,侧过脸看一眼斗篷男人们抛在后的深郁林木。
沈青梧扶在刀柄上的手松了再紧,紧了又松。
她听到车中少女轻若烟尘的虚弱声音:“堂姐,出什么事了?我闻到血腥味了。”
是了,如沈青叶这样的身体,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沈青梧迟疑一会儿后,向车中轻声:“有人好像遇到危险了……”
她想过去看一看,可她不敢丢下堂妹。
她说得很犹豫,声音很低,沈青叶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在车中轻柔回答:“堂姐,不必顾忌我,我没事的。我们去看看。”
沈青梧轻轻吐口气,在沈青叶看不到的地方,她眉目轻轻飞扬,如同展翼蝴蝶,眸子神采流动。
有人站自己这一边,沈青梧很轻松。
她调转马头,缰绳挥起,驱车调整方向,赶往那几个斗篷人来的方向。
马车进入密密林木,梧桐树叶飘飘然飞落,天上银河蜿蜒,红尘漫漫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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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篷男人们赶路间,忽然停了下来。
为首者闭着眼,想着刚才遇到的驱车少年。
眉目清静,眼神沉寂,泰然自若。
那笔直地盘腿坐在车前的架势,分明是个练家子。
在这样的世道,安然驱车夜行的人,不会是简单人。而他们今夜做的事,容不得任何闪失。
为首者吩咐:“我不放心……我们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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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古朴马车停在枯黄叶落间,沈青梧身手灵活地跳下车,轻轻松松地踩着树叶,在林间穿行。
不同寻常的落叶堆积痕迹,引起她的注意。她越发确定这里不对劲。
沈青梧手扶在腰间刀上,向后轻声:“你不要下车。”
堂妹应了后,沈青梧站在一处堆得微微凸起的落叶前,慢慢蹲了下去。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凹洼地,飞叶漫扬,叶高一重在深林间并不引人注意。但是沈青梧蹲在这里时,听到了微弱的气息声。
她伸手去捧树叶,将一重重枯黄碾碎的叶子抛开,去寻找那微弱气息的来源。
黄叶飘零。
沈青梧弯着腰,将最后一层落叶掀开,飞叶擦过她的眼睛,睫毛沾了尘埃。她眨眼时不自觉地看了眼漆黑的天河,澄净皎白的月亮从云后钻出。
落叶飞扬,落叶下被埋掉的活人露出他闭目安然的姣好面容。
宛如一轮从海底徐徐升起的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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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的沈青叶昏昏沉沉间,许久不见堂姐回来,不安极了。
她吃力地掀开车帘,想看一眼外面。
她看到梧桐叶飞,夜如潮涌,背对着她跪在地上的沈青梧垂着脸,风吹拂少女面颊上的碎发。
风声哗啦,沈青梧小心地掀开一片叶子,手落在那被埋在落叶下的少年面上。
寒意无声无息从后袭来。
沈青叶心揪作一团:“堂姐小心!”
随着她出声,十来个斗篷人从暗夜中穿出,持刀杀向沈青梧。沈青梧身子拔地而起,手下刀出,刀光若弯,与刺杀者的武器迸溅出雪白银亮的光——
“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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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救过张行简这么一次——
是夜银河吹笙,梧桐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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