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闻岱的奏折一同来到长安的,还有几封私人信件。
舒宜打点好了秘密送往北边的物资,才有空暇拆开闻岱的信。她手指摩挲着信纸,闻岱的笔迹依旧遒劲有力,但看得出很忙,笔迹勾连,龙飞凤舞,信也很简短,寥寥数语,无外是问她和闻曜好不好。
单看这封信,便是个端肃威严的将军。日常絮语、夜半表白的闻岱,同战场之上的闻岱,似乎不是一个人了。
舒宜带着闻曜读了信,又一字字念出闻曜还不认识的字。闻曜看得很认真,仰头对舒宜道:“阿娘,我以后的字也会和阿耶一样好看吗?”
“当然了,”舒宜一脸认真地点头,“破奴一定行的,你阿耶不是给你写了很多字帖吗?”
闻曜期待又羞涩地笑了,小小的手一笔一划,在桌上模仿着。
哄完了闻曜,舒宜又拿出一封信,是韦希信的。
此次北上,他也在闻岱军中。
舒宜握着信,看着韦希信熟悉的笔迹,便想起他来。
韦希信是将要出正月的时候来闻府的。
舒宜回府,见到熟悉的少年身影还有些意外,再看韦希信在热闹喜庆的正月一身缟素,惊道:“出什么事了不曾?”
“国夫人。”韦希信唤了一声,想接着说什么。
舒宜立刻立起眉目:“叫我阿娘!”
韦希信看了闻岱一眼,后者目光和煦,望着他们。韦希信便道:“阿娘,是老夫人老去了。”
他接着解释。
自韦秉礼和白菡萏一同从宫中叛逃,韦淑妃自杀,原本的会昌伯府就陷入了尴尬境地。伯府是不必住了,府中还须掘地三尺,来找这二人勾结突厥的证据。当时皇帝正在气头上,一挖之下,老夫人私下藏的不少好东西都没能保住,同韦府的公中一道收缴至国库。
韦府原本就不是甚么有根基的人家,骤然遭此大变,老夫人不肯相信自己最钟爱的长子犯下叛国大罪,既惊且怒,在冬日里驾鹤西去了。其余人走的走、散的散,还是一贯不讨老夫人喜欢的韦希信为她下的葬。
舒宜还记得老夫人对原身的百般刁难,千般指责,但人死为大,闻言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怔忡道:“腊月里就去了?”
“是,”韦希信忙解释,“已过了一个月了,但论理有丧在身,不该随便上门打扰,我本只想在门外远远望一眼,偶然遇到闻将军了。”
显然,是闻岱亲自将他带进来的。
舒宜放缓了声调:“咱们母子之间,还在意什么呢?”
闻岱静静立在一旁,也淡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
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拍拍韦希信的肩,自然而然就拉近了距离。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舒宜呷了口茶,问。
“儿想去投军,从小兵做起,”韦希信放下茶盏,道,“父亲……韦庶人逃到突厥,我没什么能做的,只能以身报国,以赎他的罪了。”
“我原本想给你些银两铺子,”舒宜说着,自己先摇头笑了,“但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儿子,一点也不类你父亲,好。”
她忽然肃容道:“但你是你,他是他,你参军,才不是为了什么人赎罪,明白了吗?”
“阿娘……”韦希信红了眼圈。
闻岱方才一直沉默,这会突然道:“我麾下还缺一个副参军佐领,你年少勇武,又有正气,可愿来一试?”
“闻将军……”韦希信看看闻岱,又看看舒宜。
闻岱征询地望了眼舒宜,见她默许,便对韦希信道:“跟我来。”
舒宜不知他两人单独谈了什么,只知道半个时辰后,韦希信看闻岱的眼神已经满是信服和敬慕。他们将韦希信送到府门口,韦希信连连告辞:“闻将军,阿娘,不用送了。我明日就来将军军中报道。”
“你阿娘将你养得很好,”闻岱自然地说道,“只一条不好,太懂礼,顾忌太多。”
他拍拍韦希信的肩,直接唤他的字:“望之,以后在军中叫我将军,私下里若是不介意,叫我闻伯伯。”
末了,闻岱识趣地先回府,给他们母子留下私语的空间。韦希信望着舒宜,沉默半响,最后只道:“阿娘,闻将军真的很好。”
韦希信不是骄狂的性格,副参军佐领只是个不入品级的武将,万万没有占用宝贵的快马给长安送信的资格。闻岱治军一向铁面无私,也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既然有信来,必是有大事。
舒宜展开信封,明明只寥寥几行字,却像火一样灼烫着她的眼睛。
半响,舒宜才慢慢将信纸移到烛火之上,低喃道:“又是你们……真是阴魂不散。”
皇宫。
早春的天空晴朗,只是风还带着些寒意。皇帝背着手,疾步走过御花园。
城南驿馆那群突厥蛮子派来的和谈使臣屡次上书,他这几日在是否撤军一事上和大部分朝臣意见相左,心中有气又不好发泄,像一阵阴郁的旋风卷过,宫人们皆低眉敛目,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皇帝直到望见正抬手拈花的林贤妃,才露出笑脸来。
林贤妃的脸色白皙,几乎白到透明的程度,一袭月华裙长长曳地,周身环佩叮当,真如神仙妃子,一看便郁气消散,心旷神怡。
“爱妃温柔娴静,真是我的解语花。”皇帝笑道。
林贤妃流转妙目,嗔了皇帝一眼,笑道:“皇上今日怎么又来了?”
这话是有缘故的,自从皇上决定撤军,他就不再踏足皇后宫中,一力抬举林贤妃和支持他决策的林氏子弟。林贤妃这话,不过恃宠生娇,明知故问。
偏偏皇帝就吃这一套,他拉住林贤妃的手,道:“明日下午你和朕出一趟宫,带上叔明。”
“叔明还小呢,您就让他出宫,也不怕孩子受了风寒。”
“你不懂,”皇帝一摆手,“这事很重要,他是朕的四皇子,朕不能丢下他。”
林贤妃便不说了,牵着皇帝到水榭坐下,为他端来一碗红枣姜茶:“驱寒的,圣人补补身子。”
皇帝美人在怀,饮着宫中御厨七十多道工序炮制出的红枣姜茶,顿觉郁气散出不少。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怎么会懂他的考量?不过是借着劝谏皇帝欺世盗名之辈。
皇帝的命也是命,也只有一条,他得为自己打算。
如突厥真攻进了长安城,他们可以从密道往南边跑,只要跑得一条命去,自有日后的荣华富贵。
林贤妃女儿家见识,还觉得是玩闹,殊不知这是提前查看通向长安城外的密道,顺便演练一番。他子嗣不丰,四皇子必得带上,还得带另一个皇子,好让林氏不致一家独大。
是带三皇子还是五皇子呢?
皇帝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见到王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便招手叫他。
若论伺候人、揣摩人心的功夫,王德说第二,没有别的小黄门敢说第一。就说这行走,王德的步子永远都是安静无声的,不惊扰人。论嘴严忠诚,也是其中翘楚。
皇帝视他为为数不多的贴心人,若长安真的城破,王德是有大用的。
思及此,皇帝问道:“派你下的吩咐,都去督促了么?这些都很重要,务必在明日之前交代完。”
王德垂下头,恭声道:“回陛下,御前侍卫的人已经选好了,裴郎君、李郎君、赵郎君。都是极忠心又嘴严的人。”
“好,”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终于道,“你办得不错。”
王德并不揽功,又躬身行个礼,悄无声息地后退着告退了。他越行越远,最终最终消失在远处宫殿的重重屋檐下。
被宫墙分割成四方的蓝色天空中,无声飞过一只飞鸟。
当晚,久不进宫的舒宜收到皇后传来的一条消息。
细窄的字条浸了特殊处理过的药液后,渐渐浮现出字迹:
宫中有变,加紧城防,密之慎之。
随后,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铃铛:“娘子,越国公府传话,使您务必立即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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