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的事务处理完毕,已是黄昏,一行人慢慢往朔方城的方向走。
护送的士卒们再识趣不过,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不远处,舒宜再回头一望,铃铛和琵琶也不知哪去了,竟只剩自己和闻岱两人。
她又气又笑,摇摇头:“这起子人……”
闻岱拉住缰绳,与她并辔而行。
正值金乌西沉,夕阳余晖将周遭天色染成暖洋洋的暗沉金红,整片天地都呈协调的色调。目光所及,只有两人两马,被包裹在夕阳之中。
虽四下空寂无人,却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谁敢在闻将军面前劫道,是个问题。这条从朔方到矿山的官道也早被闻岱带人篦了不止一遍,连只野耗子都不会有。舒宜索性安心欣赏美景。
天边云层翻卷,大地寂静无声。熔岩般火红的太阳寸寸沉入地平线下,直到被浩渺的大地彻底吞没。
还能感受到戈壁沙滩上太阳的余温,却已寻不着太阳的踪迹,最后一片夕阳的余晖还挂在天际,是极深的紫红色,即将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长安并非没有落日,但宫墙黛瓦、飞檐斗角框住的夕阳,虽富丽而辉煌,却终究落于俗套。而在大桓的最西、最北角,在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上,所见的落日与长安截然不同,堪称惊心动魄。它绝不驯服于某一村镇或城池,而是属于天地之间的。
嚓的一声,闻岱点着了打火石,黑沉沉的夜色里亮起一团光。
舒宜终于如梦初醒般转过头,喃喃道:“小时候学念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总也不懂,如今总算亲眼见到。”
闻岱在她身侧轻轻笑了一声道:“是,戈壁上的落日壮美极了。”
他音色低沉,声似金玉,虽是谈天般信口道来,仍叫人不知不觉中听得入迷。
“那年我在风屏渡剿匪,黄河浊浪连天,落日大如圆盘,寸寸没入波涛如怒的河心。和戈壁上的落日相比又有不同。我那时恰学到‘大好河山’四个字,其中气魄,其中份量,都在这长河落日中看到了。”
舒宜听得入神:“大好河山,当真是大好河山。可惜我一直没离过长安,没能亲眼见识许多盛景。”
“当心脚下,”闻岱手执油松火炬,拨了下马腹,颇为自然地道,“等仗打完了,我便卸任,到时候天下之大,我们慢慢去看。”
沙地虽松软,其下却藏着不少松动的暗石岩片,还有昔年风化出的溶洞,马蹄踩在其上深一脚浅一脚。
舒宜感受着一上一下的颠簸,还未及接话,便感到胯/下马匹一个趔趄:“呀!”
飒露紫被驯得很好,闻岱骑术又高,举重若轻地避过各类暗沟石块,她骑的只是匹寻常黄骝马,不小心失蹄,狠狠崴了脚。
闻岱长臂一伸,稳住了舒宜,随后跳下马仔细检查。黄骝马崴得有些厉害,怕是不能再载人了。
“来。”闻岱伸手,示意舒宜上自己那匹马。
他将舒宜安置在自己身前,单手揽着缰绳,握住舒宜的腰,另一手执炬。小黄马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头。
依旧是一上一下的颠簸,但闻岱揽腰的手很稳,还带着热度。
舒宜随口接上之前的话题:“那你想去哪?天大地大,江南烟雨朦胧,汉□□产丰饶,蜀城乃天府之国,或者北方也很好,能养不少马,只是不能湖上泛舟。”
“都很好,几亩良田,一口甜水井,篱笆围出一方宅院就够了。”闻岱道。
“堂堂闻大将军,就这么容易满足?”舒宜取笑道。
闻岱并不否认,微微一笑。
“我想要的东西就太多了,”舒宜坐在闻岱前头,被他稳稳揽着腰,感受着胯/下骏马奔驰间肌肉的律动,一样一样数,“美食美景,华服良马,还喜欢杂文游记,名家诗画……”
“那我想要的东西很少,”闻岱搂住她手臂紧了紧,“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你撒谎。”舒宜脸飞快红了,嗔道。
“我从不撒谎,”闻岱语调还是平平,“普天虽大,吾平生之愿只有三样。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是其一;阖家安康,儿孙成材是其二;和你白头偕老便是其三。”
“也要不了几年,朔方事定后,练上大批兵马,我带兵去扫平了突厥老巢。待平了突厥之后,我和你慢慢看孩子们长大,有什么佳节灯会次次都不错过,去看看盛世太平的景象,给你赢一盏花灯,两个人慢慢走回家。就这样白头偕老,生同寝,死同穴。”
“好,”舒宜道,“我们白头偕老。”
春去秋来,在塞北的大半年过得飞快。这年秋天,舒宜与闻岱终于回长安述职。
身后长长的车队里载满了新矿打出的铁器与兵刃,又有上交的粮草赋税等物。
朔方去年虽饱受兵祸,侥幸今岁春耕没有耽误,杜老翁又着实尽心尽力,秋收时竟来了场大丰收。消息传回长安,满朝皆是贺喜之声,谁都料想不到在闻岱夫妇治下,朔方今年便能恢复大半元气,还能交上赋税。新帝更是下旨大力褒扬。
满长安的目光都聚在这支南下的车队之上。
车轮辘辘,进了长安城门连府门都未进,径直驶向巍巍宫城。
“久未回长安,姑姑气色又好了。”舒宜向太后行了一礼,笑道。
“珠珠这孩子和是要我生分了。”太后舒氏命人扶起她,也笑。
“哪有,我们做子侄的在外已久,好容易回来一趟,可不得好生孝敬长辈?”舒宜夸张道。
“你少来,”太后笑指她,又说,“我听闻你们在朔方经营得有声有色,怕是乐不思蜀吧?”
舒宜忙抱拳:“岂敢岂敢。”
一旁的小宫人忙不迭凑趣:“听闻楚国夫人在边关又是助百姓耕作,又是开矿冶铁,还办了育幼堂、和闻将军一道开了马场,小的们在长安听着,都觉得与有荣焉呢!”
太后也很关心马:“马事就是军事,你们的马场如何了?上次奏折说又换了一片草场,可还适应?”
谈及国事,太后凤目含威,郑重而沉着,瞧着倒比先帝在时更有国母气韵。
舒宜点头道:“不错,骏马都喜欢水草丰美的地方,我们按突厥牧人说的,吃过一轮草便换新地方,保证它们一年四季都吃到新鲜的草,还加了大豆、麦麸和玉米。半年下来,果然个个膘肥体壮,还新下了不少小马。此番回长安,我们赶了一百只,望峦去与兵部侍郎交割马匹了,一会便来给您请安。”
“好,好。”太后连说了两个好字。
闻岱来时,正值中午,宫中太学也到了下课的时辰。他甫一下拜,身后便传来一声清脆的“阿耶”。
太后连声叫起,闻岱仍是端正行过礼,才转过身来。
一个欢天喜地的小身影一路小跑,直扑上来,抱住闻岱的腿。
“还不见过太后?”闻岱假意肃着脸训斥,眼神却怎么也冷肃不起来,望着闻曜朝太后行过礼,道,“破奴都长这么高了。”
闻曜正是见风就长的年纪,又分离了近一年,果然长了好大一截,舒宜朝他招招手:“过来,我瞧瞧多高了。”
闻曜朝她一团手:“阿娘!”
后头进来的裴静姝与裴时玄也跟着行礼叫人,顿时一派其乐融融。
太后笑道:“瞧吧,几个孩子我都给养得好好的,个个都长高,没掉半两肉。”
舒宜同闻岱都去了朔方,家中几个孩子没人照顾,太后一锤定音:“留在长安,我替你们养。”
闻曜和裴家姐弟就这样被接进了宫中。
舒宜看闻曜长高了一截,依旧是虎头虎脑,而裴静姝与裴时玄在太后宫中很是熟悉,并无畏缩胆怯之态,便放了心:太后是静心教养了他们。
几人闲话几句,舒宜和闻岱望着孩子们,也不觉周身赶路的疲惫,时而对视一眼,相视而笑。太后比他们多活了半辈子,何等敏锐,舒宜再抬头望上首,便触到太后了然的眼神。
察觉出她的害羞,太后越发笑起来,也不点破,从容转了话题:“圣人还在听经筵,今日是孟太傅讲课,怕还有一会,咱们再等等罢。”
自然不会有人有异议。
室内气氛正融洽,从朔方的瓜果特产谈到长安今年盛行的糖果子,忽有一人气呼呼负手而入。
方伯晏背着手,绷着脸,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身后的宫人们全都鹌鹑似得缩着脖子。
“真是欺人太甚!”
“这是怎么了?”太后先笑起来,“今日难得你表姐和闻将军回长安,竟还这样生气。”
方伯晏脸上坚冰般的表情立即融化了不少,抬头正见到并坐一案的闻岱与舒宜:“表姐,师父!你们回得这样早。我还道要等到今日下午呢。”
说着,方伯晏疾步上前,不让两人起身。
闻岱与舒宜坚持着行过礼,道是久别重逢,不好不讲规矩,方伯晏这才罢了。
“现在能说了,生的什么气?”舒宜笑问。
“还不是孟太傅和前朝那群老学究,”方伯晏气道,“连着嚼了小半个月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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