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写了什么?”舒宜问。
闻岱不答,拢过信纸,对下首张望的人道:“没事,用饭罢。”
但观他神色,还有几人能安心吃饭?
私下家宴,讲话也无须顾忌,苍如松和苍如柏率先撸胳膊挽袖子:“将军,是有谁不长眼犯到您头上了?我们兄弟这就去套他麻袋!”
闻岱轻斥一句:“好歹也是朝廷的将军了,还是地痞模样。”
他嘴角挑了一下,却没有笑。苍如柏兄弟俩本是刻意作怪,调节气氛,见闻岱如此,也正了神色:“闻帅,不知是什么事?”
舒宜心内奇怪,闻岱极少把朝事上的情绪带到家里来。尽管他每日对着的都是千头万绪的大事,在军务上也可称杀伐决断,可以说有再合理不过的理由,再多不过的借口,但他在私下里并不暴戾,此番薄怒已是极为罕见。
此处都是亲近后辈和下属,闻岱压下手中信纸,道:“无甚大事,几个虫蝇之辈废话而已。”
他语带轻慢,将这事一笔揭过。午宴散去才独自进了书房,铺开笔墨。
舒宜早在宴席上就觉得不对,跟进书房,直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无事。”闻岱对她笑了一笑。
“少瞒我,”舒宜一挑眉,“少有消息能叫你勃然变色。”
这是实话,舒宜和闻岱共处这么久,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性。闻岱绝对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别看他擅用出其不意的闪电战,实际决策时却沉着冷静到可怕的地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前线军情似火,情报千头万绪,再多焦灼与压力也不能使他失了冷静。
闻岱拢了下眉头:“群蚁趋膻,嘈杂作响而已,不值当你费心思,我来处理就是。”
“该不该费心是我的事,你是好意,但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舒宜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看着闻岱。
闻岱无奈,递过信纸,道:“无知鼠辈呶呶,我待要上书驳斥,你勿要为此烦忧。”
舒宜看着看着,眉毛渐渐立起来,狠狠一拍桌案:“一群无知鼠辈!哪来那么长舌头。”
手掌却没有预期的疼痛,是闻岱伸手到桌案上方,代为承受了这一拍之力。
闻岱又反手捉住她柔荑,温言道:“别气了,不值当。”
“难道就因为黄三娘是女子?”舒宜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朔方如今一切,哪里不好?百姓安居乐业,城防井然有序,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如今在朔方的黄娘子是女子,就编排出那样的话来。我看这群男人,比长舌妇还长舌妇!”
闻岱收走了信纸,但回想起上头那些字句,舒宜还是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什么女子弄权,什么无知妇人,一点奏折间的小处字句都被找出来挑剔,再配以女子果然如此,能力不足,智识有限的借口。又因她擢了黄娘子来帮忙,在朔方召集女工等事,真是好一番编排。因舒宜有诰命在身,笔锋不敢对她,字字句句都在说黄三娘,夫婿既死,仍不安分,还有许多恶意揣测。
虽限于奏折的口吻,这些弹劾都被礼貌词句包裹,但谁能看不出其下真实的轻蔑与不屑?
“不过是借口罢了,”闻岱眉目不动,淡淡道,“如今以军功封赏,那些人说不得什么,就将主意打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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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极,”太后高居上首,轻轻点头,“望峦说得对,捉着女子干政说事,不过找不到别的理由说嘴了。他们要权力,要富贵,又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朔方绝不能给他们。”舒宜咬牙。
她在朔方费了多少心思,才将之打理成如今模样。朔方如今既是边防重要关隘,又有马场及矿藏,要是交到一个只晓得吟诗作赋的世家子弟手上乱折腾,才真是不顾大局。
“你这样想就对了,”太后赞赏地点点头,“若是你听得几句风言风语就要撂手不做,那才是如了他们的意。男子读书做官,便是天经地义,女子若要掌权,便是心术不正,那群酸儒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你若坚持着做出些成绩了,反倒没人敢说嘴了。”
“正是,”舒宜笑,“我也如此想呢,做事怎能半途而废?他们不是说我在朔方乱折腾吗?我就要让他们看看,我折腾出了些什么来。”
“那你今日是又来献宝了?”
“是兵器坊刚有进展,臣女便来给陛下与太后呈览。”舒宜答。
待到方伯晏下学,舒宜便引着太后和方伯晏到了特意辟出的空地:“是火炮。”
顺着舒宜的视线看去,有一物被油布密实遮盖,看不出轮廓。
“火炮?”方伯晏想了想,“之前在朔方作战,火炮已然屡立奇功呀。还是说,表姐另有新进展?”
之前那竹制圆筒要叫火炮,舒宜自己都觉得亏心,只是一直锻不出延展性好的金属,只得拿竹筒暂代罢了。有了朔方矿产后,她又从长安召来黄道士加紧实验,终于炼出了不会炸膛、不会损坏的铸铁大炮。
也就是舒宜心心念念的、货真价实的火炮。
舒宜道:“之前的火炮,由竹木所制,不耐久战,也无法填充大量火药。如今铁制的炮筒,可比之前的好太多了。”
方伯晏还欲反驳,他明明看捷报之中,火炮作用甚大,但话还未出口,就叫揭开油布的火炮真面目摄去了心神。
黑漆漆、圆滚滚的炮筒,在阳光之下也显得寒意森森,沉重而敦实的炮体静默矗立。的确从外观上看,就跟先前的竹炮大不一样了。
再由兵士点火、实验。坚硬石砖垒成的墙体在火炮面前,就如豆腐一样轻易被破开。地上还留了一个黑乎乎深坑,虽已尽力辟开空旷地,远处仍有花木被波及。
方伯晏却顾不得怜惜花木,而是拍手直笑:“好!太好了!”
太后眼睛微眯,问:“此物可有投入实战?”
“并未,不过望峦已经反复实验,应当能投入实用。未防泄密,还没放出过风声。如今匠人和图纸我都带来了,宫中兵器坊也有留档,何时投入实战,还请陛下定夺。”
“可,”太后一点头,“我不懂军事,细务可在明日朝上提出,既然是闻卿实验,不妨多问问闻卿。”
方伯晏笑得很鬼:“我还在想如何抚平朝上争论呢?不想表姐还有这一招。”
“我可不止这一招。”
“我也有些想法,表姐不妨听听?”
两人凑作一堆,越说越激动,末了,舒宜简直笑得像只偷着鸡的小狐狸,方伯晏连连点头:“说定了,就这么办!”
太后在上首笑看,拨了拨描了细致花纹的指甲,点头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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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朝会,舒宜果然派人献上新制铁炮筒,还上了一封奏折。
奏折内容简洁直白,一一罗列了她在朔方所做事务,表示她楚国夫人在朔方,庶务农耕矿产马场事事操心,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才略有小成。可有人仿佛是见不得朔方蒸蒸日上,一见她回京便想要踢走了她吃现成的功劳。舒宜又在奏折中回顾了当初朝廷往朔方派官吏,被选中的不是告病就是告老,个个声称家有八十高堂要回去侍疾。怎么,现在朔方情形好了,您家高堂也不生病了?朔方地理位置何等重要,莫不是收了突厥的金银来搅乱大桓?
被她点名的很有几个是世家子弟,当初弃城而逃的林家郡守也在其列。
这一封奏折出来,叫得最响的几个世家立时沉默不语。
皇帝又命兵部大臣及几位将军同去看看新的铁炮。看过一次,观者无不赞叹。
季老将军年已七十,竟然手舞足蹈,还要亲自去点把引线过过手瘾。没人敢让老将军冒这个险,可更没人想触老将军的霉头,最后只得折中,由闻岱架着季老将军上前。
引线嘶嘶有声,火光飞快跃动,闻岱半搀着老将军快步后退,到了空旷地方,恭敬道声:“冒犯将军了。”
季老将军摆摆手,颇为欣赏地一拍他肩膀:“后生可畏。”
又几日,一骑自朔方飞驰而来,呈上朔方近况。
黄三娘条分缕析,将朔方自今岁初到如今的变化在折中一一陈列。
单说农事,朔方今岁便比往常增收三成,这还是在险些耽误春耕的情况下做到的。人口也恢复不少,当初逃散的百姓,还有周边郡县村镇的百姓,有不少都聚拢到朔方来。
安顿流民,充盈粮仓,这是多大的功德?
而这竟然仅是朔方如今盛景最微不足道的一角。
朔方地处戈壁,土壤贫瘠,原本粮食增收已属不易,要再开垦出良田却很难。马场和矿场恰给这些没有土地的外来人口提供了谋生之径。有了正经工作,有了片瓦遮头,便可安居乐业,无需担心流民中青壮无所事事,乃至作乱。
朔方的大半座城池都是被突厥毁过,又统一重建的。规划之时,舒宜便将安置做工百姓的住宅区和马场矿场修到一起,既方便做工,又方便筛查生人细作。这样一来,离城区便远了,舒宜索性大手笔一把,将原本在城区的配套设施等也修到远郊的住宅区中,其中也包括学堂。
这些人家中,凡十二岁以下子女,皆入学堂,不仅免学费,还有一餐免费午饭。便有不少人是冲着这餐午饭将家中子女送去的。
教人读书向学原是好事,但不分男女皆入学堂这一条,引起不少争论。舒宜和黄三娘力排众议,定下男学主讲五经,而女学主讲算学。
矿场开垦,需要对炸/药用量和埋藏位置的反复测算,舒宜一手主持了这项工作,身边侍女也有不少学会的。就干脆命人聘来想做活的女子,有的做饭、有的缝补,还有略识些字的,就教了算学负责测算火/药。
当今男子主业是科考入仕,研究算学乃至在矿场做活算是不入流的。可女子能得些收入便已满意,是以朔方的不少女子都习算学。便有人说舒宜此举是伤风败俗,但此次朔方的信中直接将结果拍在了他们脸上:
女子习算学以来,矿场准确率和效率均大增,日产矿石多了一倍。周边的农业、小摊贩也跟着繁荣起来。
黄娘子还随信附带了一把万民伞,据说是朔方百姓亲手所做,又有百姓手书,字字恳切,他们很满意朔方如今的生活,说要给楚国夫人立生祠!
方伯晏高坐御座,慢条斯理看使者一条条念,末了理一理袖子:“朕前几日看到些弹章,为何同这朔方的实际情况不一样呢?”
朝堂登时比墓地还安静。
舒宜坐在垂帘听政的太后身侧,闻言笑了一声:“我有一言,陛下容禀。”
“可。”
“敢问未经查证而捕风捉影,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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