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藏进高楼之后,在夹缝中露出小块的身影,将巷道烧成橙黄的一片。地面铺展着海浪般的猩红血肉,眨眼的功夫,就攀到四周,将泥砖垒造的墙壁彻底拢在血肉里面,和日暮烧出的光重合,显得壮丽又诡异。
温惠躺在怪物用血肉构造的安全空间,那滩柔软的黏物质蠕动着钻到她的身体和地面接触的缝隙,用柔软的身躯代替坚硬污脏的地面。
“惠惠,”郑松的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好一会儿,才有勇气叫出她的名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惠,嗓音微哑:“......惠惠别怕,是我。”
温惠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身居家的装扮,上身是略微宽松的白色短袖,搭配黑色半身裙,同色系的腰带束住盈盈腰肢,此刻她的衣服被染脏,地面的灰、殷红的血,还有黏物质攀爬留下的黏液。
她是瞬间被怪物裹住,没有挣扎,事实上,就算挣扎以她的力量无法和怪物对抗,衣服还算完整,只是她的眼角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向来干净的脸庞沾满血痕,被触须撕开的太阳穴的位置,有血液流出来。
郑松看着怀里的温惠,胸腔盛放的心脏剧烈地震颤,连带着那些由此提供血液的猩红物质,都变得狂躁起来,被它蠕动攀爬过的位置留下被侵蚀过的痕迹,它们的表皮在瞬间变成仿佛沾染浓硫酸的黏液,本就颓败的巷道越发显得摇摇欲坠。
“惠惠,别担心。”郑松的唇贴近温惠的脸侧,温惠沉浸在男孩制造的恐惧中难以回神,四肢痉挛,被黏物质温柔地裹缠住,防止她伤害到自己。
他说道:“睡一觉吧惠惠。醒来我们就回家了呢。”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珠,怪物的声音略微哽咽:“都怪我,竟然没有保护好你。惠惠......”
黏物质蠕动到她的脸侧,熟悉的气息袭来,温惠的眼睫颤了颤,旋即,陷入睡眠。
郑松抱着她站起来,面部的五官迅速被模糊的黏物质覆盖,他将温惠藏到血肉里面,直到看到她的肢体没有半点暴露在外面,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他连人类的样子都懒得维持,仿佛夏季融化的奶油雪糕,汇聚成大滩的粘稠物质,向着巷道的深处蠕动。
......
和郑松比起来,那团险些夺舍温惠的怪物显然是小巫见大巫。褪去男孩的皮囊,这团蠕动的黏物质显得粗糙难堪,被表面光滑鼓着健硕肌肉的郑松囚困在巷道内。
“您别杀我!我们都是那里来的......”随着暴雨降临在人类社会的怪物,短短的一夜一天,竟然熟悉了人类社会的敬语,面对这团比它凶恶的同族,它试图通过感情牌使郑松‘高抬贵手’:“......请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跟您抢食物的,全都给您,我只是想要得到她的皮囊......啊!皮囊也给您,求您放我离开......”
落在旁人的眼中,巷道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肉眼无法捕捉和理解。膨大到有数层楼高的猩红血肉将那团粗糙的黏物质困在血肉的内部,慢慢地挤压、直到怪物的尖锐嚎叫硬生生地断裂,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郑松说了一个它、包括同族们无法理解的话——
“她是我的妻子。”
“不可以伤害她。”
......
温惠醒来,郑松抱着她躺在床上,她的四肢被郑松裹缠在怀抱里,抱不过来的地方,就用被子裹住,温惠感受到浓烈的安全和信赖。
郑松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好可怜啊惠惠。”
他收紧手臂,眼神专注地凝望着她,语气含着股清晰的怜爱之情:“我们回家了呢,惠惠别怕。”
温惠仰着脸,怪物给她的冲击实在强烈,大脑自动开启保护措施,使她暂时性遗忘那时的恐
惧战栗。
眼睫扇动的瞬间,细微的泪珠浮现,使她的上下睫毛沾在一起,黏连出的细丝遮住眼睛。郑松用拇指给她抹去,仿佛亲临她的痛苦,语气透露出的情感比之温惠更加恐慌,他抖着唇说:“吓死我呢惠惠。”
他庆幸那时郑松的意识残留下来,否则他无法以这样快的速度融入这具躯体,更无法理解种种情绪的含义。
怪物的眼底显露怜惜,他竟然学会假设没有发生的事件来增加这股痛苦,以此使他越发地认识到温惠的脆弱。他说道:“......惠惠好脆弱。幸好,幸好,如果它的触须占据你的大脑,惠惠就再也不是惠惠了。”回想到当时的画面,郑松止不住地打了个冷战,语气显得急促:“惠惠.....以后千万不可以单独离开家门,很危险的。”
温惠感到一阵难言的怪异,郑松的眼瞳、语气,还有他那句带着颤音的感叹,使温惠仿佛回到被猩红血肉裹缠住的那个巷道口,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没细究,神情略有茫然,是被恐怖存在吓到后失去意识的茫然。
被窝的温暖渐渐地缓解她僵硬的四肢,那些被暂时屏蔽的情绪汹涌而来。
“郑松......有怪物!”温惠哭起来,膝盖曲起,蜷成球似的蜷缩到他的怀里,泪珠擦也擦不干净,连成一串滑过眼角,洇湿郑松的胸膛。她面色不安,声音低且急:“......好恶心,怎么能有那么恶心的东西,它,它把我抓起来了,我现在、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望着妻子充满恐惧的面容,感受着她因畏惧而缩向自己的动作,尽管她的举动充满对自己的依赖信任,郑松却无法因此感到欣喜。
他略显苦涩地弯起唇角,搭在她腰间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打,他缓慢地编造出能够平复妻子的谎言:“.......惠惠你看错了呢,那只是......”
温惠扬声喊道:“我没有!我亲眼看到的,”她眼里再次沁出泪花,楚楚可怜,紧紧攥住郑松胸前的衣服,声音含着不被信任的失落,紧接着又焦急地解释:“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那个男孩没有脸,他像是剥香蕉似的把皮剥开,露出、露出一团粘稠的液体,它向我涌来,我差点被掐死......我没骗你!”
郑松改换说法:“是呢,是我骗了你,我赶到的时候确实看到怪物,和惠惠描述的一样呢。”瘫在床面的猩红血肉蜷缩起来,仿佛被嫌弃的可怜虫,覆盖温惠脚踝充当被褥的黏物质,慢慢地往后退,生怕被温惠注意到。
他说道:“......很恶心呢,确实很恶心,惠惠别怕它。我当时也被吓到了,但是、但是很轻易就把它赶跑了,我就抱着你赶快回到家中,我们现在安全了呢惠惠。”
真的安全了吗?
温惠心跳剧烈,环视四周,确实是家中。她揪紧手中捏着的衣服,感受到郑松胸前的震颤。是真的,她真的活过来了。她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猛地钻出郑松的怀抱,跑到阳台,把窗户关死,阳台门也关死。转而又跳到床上,钻到郑松的怀里,像是受到惊吓的小仓鼠,将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空间。
温惠满脸警惕,观察墙壁的四周,像是得了后遗症似的,生怕哪个边边角角有怪物渗进来。她可没有看错!怪物的形态像是粘稠的沼泽,泥浆般的构造岂不是只要有缝隙就挡不住它?这样想着,温惠满脸绝望。
郑松搂紧温惠,眼底流露心疼,他捏着温惠的手腕,将自己的唇舌凑过去,舔舐手背蹭破的皮露出的血丝。舌面湿滑柔软,温惠缩了缩手,被他用了力道锢住。
郑松宽慰道:“惠惠,既然确实有怪物,那你想再多都没有办法的呢。你注意到它的形态,应该也清楚它的力量,是人类、乃至现有的武器无法对抗的......”
温惠皱眉:“肯定是有办法的。”
郑松说道:“是呢。”
他一面由她的手背舔舐到小臂,一面解释道:“......那惠惠有没有想过,它们是杀不死的呢。就像人类有句话说‘打不死的小强’,小强也是那种可以无限增殖、复生的生物吧?”
“不是,”温惠忽略郑松怪异的主语,“‘打不死的小强’形容的是精神层面,要坚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郑松,你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你......”
“惠惠,”郑松眨眨眼睛,笑起来:“我是故意逗你的呢。”
郑松弯着脊背,唇贴着她的手臂,湿.滑.软.热的舌面舔舐她的伤口。温惠的尾椎骨不可避免地升起电流窜到后脑的同时,产生细微的怀疑,他这是什么行为?舔舐行为只发生在动物的身上,而对于人,受伤最先想到的是医院,哪有给人用舌头舔伤口的?
温惠咬着唇,目光犹疑。
郑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说道:“好可怜啊惠惠,全都是伤口,这样舔,舔会疼吗?唾液含有杀菌的作用吧,好可怜,如果我早点回家就好了,你就不会撞见怪物了。”
他恨恨地、真情实感道:“太可恶了。”
温惠脑内那团本就混乱的思绪压制下去,她委屈地撅着唇,撞向郑松的怀抱,男人的双臂紧紧揽住她,温惠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是自己身体散发的,她的眼泪再次流出来:“......脏死了,脏死了,我想洗澡。你陪我到浴室好吗?”
妻子泪眼朦胧地盯着自己,郑松很难拒绝。况且服务妻子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打横抱起温惠,来到浴室,将浴缸里灌满温水。剥掉衣服,将她放到里面。
温惠的双臂搭在浴缸壁沿,眼神自下而上望着郑松,捏紧他的手臂:“不要走,不能走,我害怕。”
郑松的目光无处落,他只能盯着荡漾的水波,温声回答:“好呢惠惠。我给你洗好吗?不要怕呢,我向你保证,我们在家里,绝对不会有怪物出现的。别怕别怕。”
温惠顾不得羞涩,甚至在郑松认真给她清洗的时候,生不出旖旎心思,她只是抱住郑松的手臂、碍着他行动的话,她就转而捏住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劲瘦有力,曲起显露流畅诱人的肌肉线条,触感紧实坚硬,温惠用力捏住,含着泪的眼凝望他。这样柔软的目光,使郑松心底怜惜更甚。
郑松半蹲在浴缸旁边,一只手曲起搭在浴缸边沿,由着温惠紧紧捏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微微刺到肉里,郑松面色如常,举着花洒,细密的水丝氤氲出朦胧的薄雾。
温惠的黑发沾湿,柔顺地贴在臂膀的两侧,郑松避开她伤口的位置,把残留怪物黏液的位置洗干净。
他的语气略微严肃:“惠惠,白天真的不要出门呢。”
温惠的双臂搭在一起,下巴靠上,一副耐心听训的模样。
怪物思索片刻,耐心解释:“有些消息是新闻看不到的,内部人员在研究中,老师有渠道,我们谈论过......”
他搜寻了意识里的信息,郑松的老师是蓝城大学的教授,蓝城大学内部开设了专门针对未知物质的研究所,因此郑松知道的信息比旁人多。
他由此产生微妙的不满,在他探知到的夫妻关系中,夫妻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既然郑松知道详细的关于未知物种的资料,怎能继续要求惠惠离开家门,走在充满危险的街道上呢?
温惠因傍晚发生的事情,正是对怪物充满探知欲的时候,连忙催促他:“......你跟你老师谈了什么,快跟我说!”
浴缸里水满,郑松关掉花洒,掌心触着妻子的手臂,他感到陌生的情绪正在慢慢地盈满心扉。
就连胃部
的饥饿都可以忽略,他只想待在妻子的身旁。
“......那道乌云连接的是两个世界的通道,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物种,就和地球是相同的......人类做为地球生物的食物链顶层,而最开始坠落的物体是那个世界的食物链顶层,但是它们只在夜晚活跃,白天影响它们的活跃度......昨天那场暴雨过后,那个世界里掉落进来不少的物种,它们可不惧怕白天的日光,白天的街道和夜晚的街道同样危险呢。”
温惠疑惑:“可是,我那次在超市里,见到过被感染的人!他们怎么可以在白天行动?”
郑松抿着唇,露出奇怪的表情。
温惠往前趴,双手抓着他的手臂。
郑松垂眼,这些事情人类目前并没有得出结论,但他在妻子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里,甘愿告诉她那些隐秘的真相。
“......我,那些掉落在地球的物种,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它们没有繁衍的能力......它们死亡的时候,身体会爆破,溅出的黏液使四周的物种同化为它们的同族,以这种方式延续种族的生命......”
“优胜劣汰,被彻底同化的站在食物链顶端,那些残次品,也就是你在超市里见过的那些被感染的人,它们不惧怕阳光,却软弱无能,轻易就能捻灭......”
温惠聚精会神,在郑松说道爆破的时候,神经质地逼近他:“那我呢......那我呢,郑松,你救救我。怪物的黏液留在我的身上了,我会不会也变成那么丑陋的东西......”
沾着水的躯,体滑,腻得像是河里的泥鳅,温香满怀,郑松避开浴缸坚硬的部分,敞开怀抱,安抚地拍打她的后背,拍打出微小的水花和残留掌心的触感,他脸颊羞红。
“不会的惠惠,只有它们死亡的时候流出的黏液具有感染性,其他任何的时间都不会有问题的。惠惠别怕呢。”
温惠拧起眉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郑松的老师虽然是蓝城大学的教授,可他的专业毕竟和专门研究新物种的专业不同,就算有内部消息,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既然研究得这样透彻了,为什么隐藏不宣告给众人呢?
郑松眨眨眼睛,将妻子抱出浴缸,不管被弄,湿的衣服,置物架上抽出浴巾,裹住她,放到床沿,一面用干净毛巾擦拭她的头发,一面回答她的问题:
“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惠惠,这些事情没有说出来,是怕造成大家的恐慌,而且,我跟你说的这些事情,有部分是基于现有的条件做出的合情合理的猜测呢。并不是确切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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