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之中,李裹儿的大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她闭上了眼睛,转身抱住了李令月的腰,替她挡在了那一根致命的琴弦之前。
李令月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琴弦往李裹儿的后脑刺去。
“不要!”
李裹儿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她等待着永远的黑暗降临。
但是并没有,在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带起的风裹挟着尘土四散开来,弄脏了所有人的衣摆。
李裹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见那根金色的琴弦端端正正扎在了那只一直与李隆基不离不弃的巨鹰胸前。
废墟之中,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用力撑住了旁边的石块,衣袖已经破破烂烂,手背和手臂也满是细小的划伤,手臂肌肉绷紧,石块纷纷滑落,噼里啪啦的响声之中,一个人从废墟之中抬起头来。
正是李隆基。
李令月默默将李裹儿带到身后,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还真是命大。”
“他不是命大,”一道声音从李令月身边传来,上官婉儿慢慢蹒跚着走上前,淡淡道,“他身上的气运都不见了,天道替他受了一劫。”
李令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欲言又止。
“这世上除了庄周蝶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灵物可以做到这一点,是我娘亲,对吗?”周围一片荒芜,没有人能在那样壮大的雷霆之下存活下来,上官婉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提到郑月时,眼眶湿润,眼尾微红,面色却还算镇定。
李隆基没有理会上官婉儿的话,只是冷笑着踢了踢那只奄奄一息的巨鹰。
“怎么?舍不得了?”
那根金色琴弦贯穿了巨鹰胸膛,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出来,深深浸入旁边的大片泥土之中。
巨鹰抬了抬眼睛,忽然口吐人言。
“你设计甚毒,引得兄弟相残,同室操戈。”巨鹰无力地抖了一下翅膀,“这太过分了。”
巨鹰开口说话令所有人忽然一惊,唯有站在众人之前的上官婉儿看得清楚,那巨鹰身上分明有着和李隆基一模一样的气息。
“所以连你也要阻拦我吗?”李隆基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它,面无表情。
“当初你来这里告诉我,你会替我侍奉父母,善待亲人,替我做到所有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替我弥补遗憾,”巨鹰冷冷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你不会害我,我当时相信了你,自愿把我的身体交给了你,但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空气忽然静默下来,月光愈发凄清寒骨,听者无不悚然。
“你欺骗天道,夺我气运,将我困在巨鹰体内,又以熬鹰之名,给我灌下迷魂药,让我听从你的命令,若不是方才那一剑劈开了我身上的束缚,我恐怕到现在都还不得清醒,李隆基,你害得我好苦。”
“你自己蠢,怨不得旁人。”李隆基讽刺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在场所有人,皇位还是我的。”
说完,李隆基抬起脚,用力地朝着巨鹰踩下去。
巨鹰眼底憎恨横生,口中忽然喝道:“天道,你听到了吗?!”
一道雷轰然劈下,李隆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着脚,有些不可置信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然后慢慢放下了脚,抬头环视了一圈其他人。
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快走了几步到上官婉儿面前,还未适应人身的李隆基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幸好上官婉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上官大人对不起,”他叹息着道,“我没能拦住他,也没能护住您母亲。”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别想了,都过去了。”
李隆基站直了,回头看着李令月,“姑姑,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道歉也没什么用,”李令月擦掉了李隆基的眼泪,平视着他道,“好好做皇帝,爱民如子,重用忠臣,创造出大唐盛世,别走那个家伙的老路,就算是对得起我们了。”
李隆基愣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上官婉儿将诏书写好交给了李隆基,放手的一瞬间,她压低声音道:“你别忘了当初的承诺,若是敢伤害太平,我就让你再死一遍。”
李隆基深深凝视着她,半晌开口道:“那个蠢材总是看不起女人,却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将所有的罪名让女人承担,我看不起这种毫无担当,也没有心胸的小人,也不会走他的蠢路,您尽管放心。”
上官婉儿笑了笑,将兜帽重新戴上,趁着夜色走出了宫门。
李隆基目送着她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上的诏书。
“殿下,”一个宫侍提着灯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您该就寝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时,却又停住了脚步,“你叫什么来着?”
宫侍低着头,“奴才高全。”
李隆基沉吟片刻,道:“从今儿起,你就叫高力士,跟在本殿身边伺候吧。”
宫侍惊喜非常,连忙跪下谢恩。
上官婉儿病势凶险,结束这边的一切事务后,便假借死讯,带着郑月的骨灰回南疆医治,但李令月事情还未了结,还得在洛阳待一段时间。
在回南疆的前一天,上官婉儿突发奇想,觉得自己身为大唐重臣,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大唐公主走了,三媒六聘还是不能少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李令月下聘书,第二天夜里,上官婉儿上车打算回南疆的时候,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子登登跑到了她面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
“太平公主府来的。”
上官婉儿惊奇地挑了挑眉,深觉李令月此举有诈,她坐在车上,将那封书信拿在手上端详许久,最后犹豫着拆开了。
等她看清里头的内容,上官婉儿沉默了。
过了半晌,上官婉儿掀开车帘,命令道:“回去。”
“怎么了?”
上官婉儿想了想,道:“有点私事得处理一下,明日再走。”
在冯小宝冷酷的视线射过来时,上官婉儿跳下了马车,边跑边喊:“明日一定!”
冯小宝心头一万句话汹涌滚过,最终却只蹦出一句话。
“给我把兜帽带上,等会儿别人认出你了!”
上官婉儿回头笑了一下,抬手把兜帽盖在了脑袋上。
李令月在桌边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往床走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上官婉儿,惊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那一叠书信举到李令月鼻子前,心平气和问道:“这是什么?”
李令月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又瞥了一眼那一叠书信,犹豫着道:“不是你让我写的聘书吗?”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念念上头的字。”
“《大唐故婕妤上官氏铭》,”李令月一脸无辜道,“我写得不对吗?”
上官婉儿默默扶额,问道:“谁教你这样写的?”
“太傅啊,”李令月狡黠地眨了眨眼,笑道,“我问太傅要怎么写聘书,他问我要给谁写,我说给上官婉儿写。”
上官婉儿想起那一位在学宫里兢兢业业一辈子,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太傅先生,眼睛慢慢闭了一下,“然后呢?”
“太傅可激动了,望着我的视线特别的炙热和欣慰,”李令月挑着眉毛似笑非笑道,“他都七十了,还是倚马可待,下笔飞速,不过一炷香时间他便写好了,嘱咐让我把这封信烧给你。”
上官婉儿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道:“答应我,以后分清楚墓志铭和婚聘书好吗?”
李令月伸手抓住了那叠信纸的另一端,抬眼笑道:“要不你别走了,今夜外头下雨,路不好走。”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窗外月光明亮的夜色,暗自感叹了一下李令月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随后开口接道:“是啊,外头雨太大了,还请公主收留我一个晚上。”
李令月满意地笑了笑,让开身子,在上官婉儿进来的一刹那抬手拥住了她。
“我爱你。”
上官婉儿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回抱住了她,清澈的声音随着空气的震动钻入了她的耳中。
“我也爱你。”
她们倒在了床榻上,那一叠书信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太傅写完之后,我又添了几句,你知道是哪几句吗?”
上官婉儿没说话,转身吻住了李令月。
李令月也不执着上官婉儿的答案,闭着眼抬起头用力回应着她的吻。
最后一张信纸缓缓落在了她们的脚边,上面写着两行簪花小字。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前世,李令月写下这篇墓志铭时,仅仅只是在怀念自己的挚友知己。
但这一世,物是人非之间,她落笔时却又有了新的体会。
也许几十年后,她们都将归于尘土,身前身后的事情被后人写于史书之上,成为某个人吟诵读书声之中,几抹浅淡如水的背影。
但她还是衷心地希望,在千年万年之后,依然还能有人记得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婉儿。
还有她们这一段不可为人知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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