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将青翎带回二楼,让侍女们全都退了出去,见她毛皮大氅里只穿着薄薄的衣裳,便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又烧了个手炉给她暖着,过了一会儿,又亲自捧了一盏茶散发着热气的茶来,青翎将茶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一口,淡到几乎尝不出茶味,却有一股幽幽的糯米香。
两口茶下肚,周身都暖和了起来。
静安又命人烧了热水,送青翎去沐浴。
青翎刚刚进了浴桶,就听到了脚步声,静安来了。
她将身子缩着,只把脑袋伸出了浴桶。
“别害羞,小丫头。”静安拿着一块帕子和一盒秋香色的香膏。
“我不看你就是了。”
静安将香膏打开,倒了一点儿在帕子上,满屋都飘散着那种淡淡的木香。
是长公主的味道……
她将脸转向一侧,用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身体,像她说的那样,并不看青翎。
可是……
可是……
看看我呀……
青翎被自己内心呼唤的声音吓醒了,蓦然睁开眼睛。
静安仍是闭着眼,替她擦拭着手臂。
待青翎沐浴完,重新穿好干净衣裳出来,静安正坐在床上绣着一方丝帕。
“……夜半三更的,害长公主费心了。”
看着青翎仍旧湿润的发梢,静安安慰道:“我还以为王后又欺负你了,这算什么事儿呀,宫里多少女孩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么哭成这样?”
“我就是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明明大王对我是极好的。”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不怕了。”
“我其实……”
“嗯?”
青翎叹了口气,轻轻坐在静安身边。
“翎族是以一位大臣女儿的名义将我送过来的,但其实我并不是那位大臣的女儿,我只是平民家的女孩儿,我阿爸还是个罪人。就因为我阿爸犯了罪,我必须得笼络住梵国大王的心,才能保住我的阿爸,所以我得克服这种恐惧,让大王一直喜欢我,可是我总觉得做不到……这里的一切让我害怕。”
“怕什么呢?”
“就譬如说之前王后的责罚,再譬如说,为何满宫里都知道大王并未宠幸我呢?满宫里都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我,要学规矩,不能乱说话,不能让大王太喜欢我,所以我连门都不敢出,见了谁都是低着头。”
“门都不敢出,却敢半夜里撇下父王,跑到我这里来?”
“我……”
“我知道你是逃过来的,可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她们又会怎么想呢?”
青翎低了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
“姐姐,哦不,长公主……”
那眼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突然抬起头,突然鼓足了勇气对静安说道:“你就让我叫你姐姐吧,我保证只是私下里这么叫,因为你是这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静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小丫头,你怎么确定我是真的对你好呢?万一我也是一双盯着你的眼睛呢?”
“我就是确定。”
“父王不也对你很好吗?”
“我虽然愚笨,但我也知道,男人的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宫里总会有比我年轻,比我好看的人进来。况且,我在大王面前极其蠢笨,他不会喜欢我太久的,可能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对我失去兴趣的。”
“我可并不觉得你蠢笨。”
静安的脸突然靠得极近。
“别动。”
脸庞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脸上有脏东西……”
长长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凉凉的。
静安用指尖捻起了一根细细小小的丝线,拿到眼前看了看,轻轻一吹,便随着碳火灰飞烟灭了。
接着,她又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捧起青翎的脸庞,一瞬间,两张脸挨得那么近。
“你要学会去接受他,他只是想要靠近你,并不会伤害你。父王……其实是很孤独的。”
雪花便一片又一片地掠过窗棂。
静安拿过她手里喝了一半的茶,将它放回桌上。
跟着静安的视线,她这才注意到静安的寝宫是多么的素净简朴,一眼看去,并没有太多装饰,可是每样东西都很考究,屋子里的桌子凳子都不似宫里寻常的东西,是漂亮的浅色木纹。窗前的案上有两个青玉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白色的梅花。花瓶上没有其他纹饰,只在瓶口有一圈淡淡粉色,衬得梅花更加洁白。床边的矮柜上放着一盆不知道是琉璃还是玉做的兰花,每一片花瓣、每一根细叶子都逼真极了。
“那你同意我叫你姐姐吗?”
“同意,但只可以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哦。”
“姐姐,也许……大王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将我当成某个人的替身了。”
静安有些震惊:“什么意思?”
“我在疏影居的楼上翻到了一张画像,是一个翎族女孩,长得很我很相像,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清楚,不过要说起翎族,很久以前,宫里以前好像是有过一位姬妾是翎族人。”
“是吗?可若是有,为何我从小到大都未曾听说过呢?”
“她来了没多久就死了。”
“姐姐你知道她的故事吗?我有点好奇……”
“不知道。”
静安打断了她的话。
“你该回去了。”
“嗯……”
“雪下得很大,我送你回去吧,父王若是问起来,就说你睡不着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调皮跑出去看雪,正好遇到了长公主,便和长公主一起在雪地里吟诗呢,若要问起吟的什么诗,我教给你。”
静安替她围上狐狸斗篷,给她戴上了一顶别致的狐皮小帽子,又给了她一个手炉抱在怀里。
这场雪真大啊,寒风卷着雪花,侍女们打着灯笼,静安一边教了她一首咏雪的诗,一边将她送到了疏影居门口。
“进去吧,记得我教给你的话。”
“姐姐,”她突然转过来说:“天气严寒,我给你做了一对护手,明天我让小鹭送来给你可以吗?”
“你若是开心又有力气,可以自己送来,我在冰心阁等着你。”
“那真是好。”
“回去吧,小丫头,你现在是宫里娘娘了,可别再哭鼻子了。”
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梵王果然被惊醒了,虚着眼睛问道:“去哪里了?一身冰凉凉的。”
“青翎睡不着,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出去雪地里看了看。”
“真是小孩子气……来,我给你捂着。”
梵王将她揽在了怀里,她的怀里抱着那顶狐狸皮的小帽子,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未亮,梵王便起床了,青翎还未睡醒,迷糊着一张脸问道:“天还没亮,大王就要起床吗?”
梵王说道:“孤一向是这个时辰起床的,练剑,处理国务,你怕冷,多睡一会儿吧,孤自己用了早膳就走。”
青翎听到梵王这样说,便又躺下了,听见负责给梵王送膳的人已经等在门外了,小鹭正在安排将那些精致的吃食一件件摆在餐桌上。
梵王来到餐桌前,却并未坐下,盯着桌上花瓶里的一束白羽问道:“这是什么?”
小鹭便答道:“昨日晚间送来的,奴婢这会儿才想起来拿出来摆上。内务府原本是天天送梅花的,昨日来的人说,‘天天供着梅花也没趣,既然美人族里敬重神鸟,那就用白羽替代鲜花,岂不是更有意味一些?’我就收下了。”
“这是什么鸟羽?”
“回陛下,是白隼的尾羽,配的是冬日里的红绒枝。”
“是谁送来的?”
小鹭还是懵然不觉,答道:“是一个新来的小太监,脸生得很,并不知道名字。”
“孤是问,是谁命他送来的?”
“这……想必就是内使大臣吧。”
“宋卫!”
宋卫听到唤他,急忙跑了进来。
“去查一查是谁让送的这白隼羽,查出来即刻斩了!”
“是。”
一句话,青翎瞬间没了瞌睡,宫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青翎披着衣裳出来时,梵王已经自己系好了斗篷,并没有看她一眼,带着福来大步走出去了。
好一会儿了,宫女们都不敢抬起头了,青翎也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停在那一束白色的羽毛上,心有余悸地对跪在地上的小鹭说道:“小鹭,快起来把这白羽扔了。”
想了想,又说:“等等,别扔。”
小鹭抱着花瓶,战战兢兢地看着她:“不扔,可怎么处呢?”
“埋了吧,在后院里挖个坑,将它埋了吧。”
“是。”
又回想起了昨夜问静安时,静安似乎也并不愿提起的样子。
那画像上的翎族女孩,究竟是谁呢?
在这宫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小鹭去了半晌,青翎又打开那个暗格,展开画像仔仔细细地看着。
那女孩的确是穿着雪白的衣裳,耳边也插着两根白羽,虽然不是白隼的尾羽,但那束惹大王生气的白羽……想必也是和她有关吧。
画里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身边是只有翎族才有蓝蕨叶。
单看那蓝蕨叶,似乎是在翎族,可是仔细看那秋千,却正是疏影居院子里堆满积雪的那一个。
小鹭回来了,青翎便问道:“大王……是不是经常生气?”
小鹭低头答道:“奴婢之前并没有机会伺候陛下,但奴婢听人说,陛下一般情况下是不生气的,若生气,定是很大的气……”
“快把我带来的那些衣裳头饰,还有近日别人送来的东西都查一查,若是有白羽的,统统都理出来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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