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写就的第二日,晏便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前往血月军营。
临走前,隼眼泪汪汪地问道:“子言哥哥,你这一去,多久才会回来呢?我们说好的还要回山里看韩先生呢。子言哥哥,我若是想你,可以派人去军营里接你出来吗?”
晏只是笑笑说道:“军营不是儿戏,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隼低头不说话,半晌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副白隼羽做的帽子:“那,你能带着这个走吗?我的名字是隼,白隼,又叫做海东青,这便是用白隼的羽毛作成的,你带着它,这样就我也时时能在你身边……”
“不要。”
“为何?”
“……娘里娘气的。”
“哦……”
隼手里拿着腰饰,依依不舍地将晏送到望月宫的宫门口。
殿外,几位骑兵牵着马,正在等着他。
晏走到马旁边,回头看了一眼隼,叹了口气,朝他喊道:“扔给我。”
隼的笑容就像蜻蜓点过的水面,漾起层层涟漪。
“接住——”
装饰着白隼尾的帽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晏伸出双手接住,戴到头上,正欲翻身上马,突然鹰带着随从出现了。
跟在随从身后的,是几位穿着囚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憔悴男子。
晏向鹰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又看了看鹰带来的几名囚犯,问道:“这是……?”
鹰高傲一笑:“你说你愿意作为月族子民,我却不信。这几位都是梵国的将领,当年战乱时候擒获的,你若是真心想加入月族,就当着我的面,手刃了他们。”
晏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人似乎是梵国的黎将军,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和他学过剑术。
晏说道:“我与他们无仇,为何要杀他们?”
鹰不屑地笑道:“你说你仇视梵国,你的父母也是梵国的士兵所杀,眼下他们就是杀你父母的士兵,你当如何?”
看着鹰那桀骜的眼神,晏知道,此刻他若不做一个了解,鹰是绝对不会放他去军营的。
晏靠近鹰,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刀,转身挥刀,三个囚犯都倒在了地上。
隼捂着嘴,看着晏将刀还给鹰,向鹰抱了抱拳便翻身上马。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
以月族国民的身份,晏加入了血月铁骑。他日以继夜地地学习着骑兵战术,每月,军营里按月族大王的指示给与他三天假期,他便骑着马满山走。明面上是为月族大王炮制药材,实际上,确实在悄悄绘制月族的地图。记住每一座山,每一条路,每一个梵国攻陷月族的机会。
他为月族大王配置的药酒深受月族大王喜爱,喝了一年,愈发觉得面色红润,身强体壮,月族大王便将此酒赏赐给太子鹰,命他每日服用。
殊不知,这药酒却是晏送给他的“夺命酒”,晏通过药材的调配,让月族大王有了身体强健的假象,实则却是从暗中慢慢损伤根本。若长时间服用,不但身体会成倍数地虚弱下去,还会成瘾,到了晚期,若一日不喝,便会浑身乏力,头昏脑涨。
不过,在这些症状表现出来之前,晏必然已经抽身离去。
这一日,时隔他决心独自赶往月族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为了掩人耳目,晏五年都未曾寄过一封家信。
梵国大王曾数次遣人至月族打听过他的消息,然而先前他隐姓埋名,不曾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直至近两年才有人禀报梵国大王:“在月族的血月军营里,有一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成为军中教校,在月族驱逐异族的战争中,曾斩下敌军将领人头!”
梵国大王这才在心中默默感叹道:“吾儿竟还活着!想必不久便要徐徐归矣!”
接着,便将早就该预备的太子册封典礼按下不提。
这一日,晏跟随部队率兵凯旋,在军营受过表彰便直接驱马前往雪山,远远便看见韩先生正背着双手,在院门口等着他。
韩先生更加瘦了,脸颊两侧微微地凹陷着,眼眶就更凹了。
“韩先生。”十七岁的晏穿着战袍,头上戴着白隼尾羽的头饰,他挥一挥背上的斗篷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先生站在这风口上,可是在等我?”
“是呀。”韩先生笑弯了眼睛。“我猜你今日定会来,子言,是孝顺的好孩子嘛。来,快起来。”韩先生一边扶他起来,一边咳嗽着,眼含热泪地对他说道:“许久未见了,你长高了,也更壮实了,不再似之前那个被人欺负的小儿了……”
“幸亏当年韩先生救下了我,才有了如今的我……韩先生,如今身子如何?”
韩先生回避地笑着:“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我瞧着却觉得大不如前了,韩先生,还是让我给你诊诊脉吧。”
“不必,不必。子言,你到我屋里来,我给你炖上了你最爱的腌肉鲜笋汤。”
韩先生的腌肉汤还是这样美味。
他仍是不敢吃荤腥,晏便独自喝着肉汤,韩先生就坐在炉子旁看着他,一边微笑,一边咳嗽,见晏喝完了一碗,急忙要来给他再盛一碗,第二碗递过去去时,晏接是接了,却不喝汤了。
“韩先生,我之前一直想问你,你究竟是为何离开的梵国?”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韩先生讲述了自己被梵国驱逐的经历,果然和晏想得一样,是因为早年间一首才华横溢的诗文,被梵王判为造反。
韩先生也后悔自己年轻气盛时的狂妄,这才使得自己和父母分离二十几载。
如今,连父母是否健在都不得而知。
“韩先生,您放心。”
“放心什么?”
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改口道:“您的双亲一定健在……”
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伴随着一个少年略沉的声音:“子言哥哥——”
是隼来了!
晏出门去看,的确是隼,可是这声音是陌生的,晏这才想起,自己走了两年多,隼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男子的模样。
“隼!你倒是消息灵通,这就追过来了。”
晏徐徐向隼走去。
那时隼十五岁,身量已经长高了好些,可是那双眼睛和那张脸却似从来未曾变过一样。
见到晏出现在自己眼前,隼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子言哥哥!你可回来了!”
晏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眉道:“都多大了,还这么没规矩?叫别人听见了,太子殿下又该叫我进去问斩了。”
“我开心啊,已经几年未见了,如今你都是大英雄了,子言哥哥,战场上可还艰苦?”
原来,自打晏进了月族军营,隼便隔三差五跑来找他玩耍。有时晏忙着操练,隼便带了好些吃食,等他练完了就命随从们将食盒一一打开铺满草场。
后来晏跟着部队去打仗,两人已经足足两年未见了。
“战场上自然是艰苦,岂是你在宫里可以想象的?近来可好?”
隼神色黯淡地答道:“我都好,只是父王近来病得厉害,阿哥身子竟也大不如前了。”
“是什么病?”
“不知是什么病,每日也不思饮食,渐渐瘦得干柴似的。前两日父王还问你几时回来,说要让你进宫去为他医治呢。”
“我进军营四年,先前学的医术都荒废了,如今已经不敢为陛下问诊了。太子殿下又是何病?”
“不知为何感染了咳疾,每日嗽得厉害,人也是瘦了。”
“太子殿下怕是日常练武太过,休养休养就好。”
“药师们,也是这样说的……”
隼凑到晏的耳边说道:“我听见你回来了,立刻就过来了,我都在宫里闷了好多天了,你带我去打猎,可好?”
“成啊。”
晏换了身衣裳,便骑马,和隼一起往草场里走,那时刚刚开春,少年们一边欢呼一边打着马,在刚刚露出一片绒毛似的草原上驰骋着,一会儿追着马群,一会儿撵着羊群,一会儿就冲进了野兔子的窝,灰黄色的野兔子一瞬间就消失在了膝盖高的野草里。
看着隼脸颊边亮晶晶的汗珠,晏回头问道:“你想猎什么?猎兔子还是狍子?”
“这些也太无聊了,子言哥哥,趁着雪还没有化完,咱们去雪山里,猎雪豹可好?”
“雪豹?那可得走到很远的山里,一天可是回不来的。”
“你看我的随从带着什么?”
晏回头一看,只见隼的两位随从除了自己的马以外,还带了两匹运着行李的马。
“看这行李,怕是帐篷?”
隼笑了,露出两个酒窝,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正是呢,还有生火做饭的家伙,我是下定了决心和你在山里待个三五日的!”
“那走吧。”
一队人朝雪山里去,走了半日,路边的雪越来越多。
又走了一会儿,两人竟然真的发现了雪豹的脚印。
晏跳下马,仔细地查看着那一串串的脚印:“像是两只雪豹……”
隼开心道:“那咱们太幸运了。”
一行人追着脚印,一直到了天色擦黑,随从们只好先扎下帐篷,原地生火做饭。
隼看了一会儿随从做饭,突然听见悠悠的笛声,这才发现晏正坐在山坡上吹着短笛。
隼往山坡上走去,靠近了却发现并不是短笛,而是晏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一只芦管,自己挖了几个小孔吹着。
这是梵国的调子。
隼挨着他坐下,问道:“子言哥哥,你是想家了吗?”
晏心中一惊,装作平静地回答道:“倒不是想家,只是想起师父了。”
“虽然子言哥哥已经成为了月族的子民,但不管怎么说,你的根依旧在梵国,这我是可以理解的。不像我,从出生到老死,注定都会一直在这草原中,无法体会这种思乡之情。”
晏看着满天星斗,怅然说道:“隼,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欺骗了你会怎样?”
隼不解:“你欺骗我什么?”
“比如我的身份,比如我的名字。”
隼歪头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在草场上保护我的那一瞬,我知道那是真的,就好。”
晏突然释怀地笑了,问道:“若你父王驾崩了,你阿哥便会继承王位,对不?”
“嗯。”
“你甘心吗?”
“为何不甘心?”隼天真地看着晏的眼睛。
“若我是你,我便不会甘心。”
“为何?”
“我知道立嫡立长的规矩,可若是我自认为我比嫡长更为优秀,我便不会甘心。”
“不会甘心,便如何呢?”
“便想尽办法,历尽艰险,千方百计,一定要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子言哥哥……我一直都觉得,你这种有志向的样子真的很帅啊,可是我就做不到,我一直都觉得,阿哥比我更优秀。父王也是,阿哥这么优秀,他便不再管我了,原本我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开心地活着,可是近来我也觉得有些慌张。父王如今好几日才能起床一次,阿哥的咳疾也在日渐加重……若有一日父王西去,阿哥身子也不好,可怎样才好呢?阿哥如今只有两位公主……若有一天月族的未来落在我身上,可怎么办呢?梵国必然是对月族虎视眈眈。我若是早学一些治国的法子,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无助。”
晏叹了口气:“我早和你说过的啊……”
可是话说到一半,他又咽了回去。
差点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隼问道:“子言哥哥,你想和我说什么?”
晏站起身,抖了抖斗篷上的雪:“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说又下起雪来了,回帐篷去吧。”
“我可以和你住一个帐篷吗?”
“不要。”
“为何?”
“都多大了。”
“好吧……”
夜里,雪花轻轻柔柔地落下,晏躺在帐篷里想着事情,身旁,隼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已经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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