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玲珑月 > 第140章 心知
    剧本是戏的魂和心,剧本一旦敲定,排练的事情便都水到渠成——麒麟童听露生说“水到渠成”四个字,笑道:“好容易说话!换别人谁能?不过是仗着我们宠你!我告诉你,其他人这么叫我,我断断不来的,除非你和畹华。”


    每个人的戏都是改了又改,放在八十年后估计粉丝可能要撕起来。俞振飞原定了演伍子,末后改成演范蠡;麒麟童原定的演伍子胥,现今改成演越王。大家临拿了本子临开练——这真是实打实的戏骨戏精才有本事扛得起来。所幸是齐如山还没有太离谱,不过是废了武戏,改成文戏。


    要是临时再练把式那可真就彻底拉闸了亲。


    露生摊手笑道:“不叫您来吧,回头您该骂我了,叫您来、您又说这话挤兑我!就当我这辈子存下的人情一次性都用完——回国给各位跑龙套,这还不行吗?”


    众人都拍手道:“记住了!回去不跑龙套,往南京揪你过来。”


    周信芳指他笑道:“不是我抬举他,也不是拿他跟畹华相提并论——我是说他俩有一个地方很像,都喜欢存一套好牌,一口气打出来。”


    旁边有一人道:“周先生这话明白。我暗暗留意过白老板的戏,就从前年起,你们看他演了什么?《铁冠图》、《一捧雪》,都是刺旦。那时候我就估摸他是想出一条新戏路,曾与人说起过,他们并不相信——果然今日被我言中,只不料我也‘躬逢胜饯’!”


    说话的人姓奚,艺名啸伯,也是旗人,与乔贵族家里很有私交,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人二十多岁,半路票戏票到行里来,居然很有天分,在杨小楼那里呆了几年,专攻须生,梅兰芳也很称赞,因此乔德清拉了他来,要他演吴王。


    周信芳奇道:“你在北平,为什么留意他?”


    “人在奇闻中,自己反不知奇闻。”奚啸伯笑道:“周先生不是在天蟾舞台演过鹿台恨么?有个妲己配的很好,炒得票价追上杨大先生,因此北平都觉奇闻,打听这个妲己到底是谁?那时候就留意到他了。杨先生还拿这事说我,说:‘你也是票友,他也是票友,为什么人家一鸣惊人,你就不能出功夫?看来是我□□人的本事上面不如畹华。’”


    “别夸了、别夸了,再夸下去我就没法做人了。”露生伏在沈月泉的椅背上:“我这个人呢,人又菜、瘾又大,脸皮又厚心又贪,成天在家里没有事,就盘算着怎么能把各位抓来跟我唱一场。天可怜我扣扣索索、算计了几年,终于给我算计到了!”托着脸笑道:“为这桩也好、为那桩也好,反正现在都拘来了,歇也歇够了,咱们再走一遍如何?”


    众人抓着擦汗的毛巾笑道:“嘴巴很甜——心真坏啊!给你撵着唱了一上午了,这还没有歇一盅茶,又催着我们上?要练你练,我们受用一会儿,你唱我们听。”


    “我一个人,独角戏也不成场。俞师哥给我搭一个?”


    俞振飞正在一旁喝汽水,无辜地放下汽水瓶子:“只有我没说你,怎么最后找上我?”


    众人哄堂大笑。


    时间就这样在忙碌中过去,点滴不停的。舞台架设起来了,报纸上除了总统要来观看演出的新闻,也布满了在美华人赞助的大版面广告。徐悲鸿和张大千绘制的标志画,被依样粉刷在剧院的外墙上,做成彩旗和悬幅,它们招摇在八月热烈的阳光里。


    金总超喜欢这个画,去仓库看了一遍还不够,专又讨了一套,挂在屋里欣赏。


    说到令徐、张两位国手画画这事儿,孔肥宅又不免焚琴煮鹤之嫌。因为众所周知,徐悲鸿只善于画马,并不善于画月亮,张大千以山水花鸟著名,也没有创作过什么关于月亮的题材。两位国画大师赶鸭子上架,属实是有点为难。


    徐悲鸿道:“我是画油画的,几天时间,怎能完稿?就是打素描也来不及呀。”


    张大千道:“国画讲究山高月小,未闻有将一个大月亮放在画图中央的说法。”


    负责接洽的秘书长沉默了。


    秘书长心想:“其实只是想要一张广告画……”


    中间经过了到底多少坑爹的磨难,反正金总不背锅,金总不知道啦!只知道大师就是大师,再坑爹的任务也给你整得妥妥帖帖。临到剧团出发前,快秃头的徐先生和很无奈的张先生,紧赶慢赶地把自己的作品交到了领队的沈月泉手中。


    大家围拢来一看,交口称赞——徐悲鸿送来的是他拿手的仕女图,国画的材料、西画的技法。持剑美人端坐画中,背后是皎洁明月,如同屏风把美人映在月光里。玲珑的是人不是月,这很有妙趣,也暗合“越女剑”的题目。


    而张大千的那一幅,秉承了中国画固有的清雅意境,画的是一副“空山见月图”。月亮并不大,玲珑浮在卷首,下面是青山一脉、松肩流泉,几个小小的村女点缀在松树间。


    这画刚开始金总看不懂,感觉张大师在敷衍了事,露生笑道:“你懂得什么?这是王摩诘的诗意——空山新雨,明月清泉。”


    “那跟题目有屁关系呢?”


    再说也完全不像cp画,徐悲鸿那个画露生,忍了,这个画的什么东西,金总不满。


    “蠢材、蠢材。”白老师恨铁不成钢,“我问你,上头那个是什么?”


    “月亮。”


    “下面又是什么?”


    “大山。”


    “好,我名字是什么?”


    “月亮。”秋天的月亮。


    “你名字是什么?”


    金总受到点化:“……我懂了!”


    ——这尼玛太有才了!金总爱了!


    自此以后,天天欣赏一小时,眼神要是有能量,估计已经看烂了一百幅。


    金总欣赏艺术:“啊,看这个笔触……多么、多么大气!再看这个线条,多你妈优美!”


    金总摇头摆尾:“啊,这个深刻的内涵,让我不禁背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上面是露生,下面是个我!”


    金总左右飞舞:“啊,看这个色彩!有一说一高端大气有品位,大师就是大师这个没得辩,这个水平属实顶。”


    露生忍不住扭头:“水墨画儿,你是怎么看出颜色的?!”


    金总还学会美术赏析了:“黑白就不是颜色吗?无色胜有色懂吧?它,虽然黑白,但是比什么花红柳绿的高级多了!他用两个颜色,就唤起我心中一万种颜色,”甚至还能在心中搞黄色,“我表扬它色彩有啥不对吗?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欣赏个画儿还整正确答案呢?”


    “聒噪死了——”露生给他弄笑了,“十二点了我的爷。你看个画儿、看也罢了,你上蹿下跳的是做什么?我给你弄得没法儿静心。”


    金总巴在桌子边上:“你也知道十二点了?十二点了,白露生同志还在伏案工作,请问白露生同志,什么时候能洗干净上床,来到我空虚寂寞冷的怀抱?”


    露生微微面红,往他脑门上一弹:“要睡你自己睡,催什么?”


    “我不是馋你的身子,我主要为人民艺术家的健康着想。”


    露生的笑含在垂下的睫毛里:“行了,一点我准睡,你要不困,去帮我沏壶茶来。”


    “还在整东西啊?”


    “嗯,衣服上的事情……没几天剩下了,从头到尾的都要再过一遍,看看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金总凑着觑了两眼,喷了:“认真的?你不会想穿这个上去唱戏吧?”


    “就是说呢……排个戏,让人措手不及的花样真是一个接一个,还偏偏不能放下不问。”


    作为临时剧团的团长,道具、宣传、服装一应的事情,黛玉兽全得过问。好在大家都是行业精英,预算也充足,排练虽然辛苦至极,但都算顺利,唯独是一周前,彩排结束之后,沈月泉和俞振飞来找露生。沈月泉道:“有件事得和你说说。关于咱们演出的服装,你看是不是需要再斟酌一下?”


    露生有些奇怪:“咱们的衣服,都是您点过头的,样式好看、料子也都挑最精致的,还要怎么斟酌?”


    “好看不错,但似乎有些地方不严谨……我不是说你不严谨,我是说,咱们可能有没考虑到的地方。”沈月泉从怀里取出一卷图册,递给露生:“你看看这个。”


    露生展开一看,哑然失笑,这是一份表演服装的设计草图,草图上一排原始人,或髡或髧,无论男女,都束草为衣,头上还插点儿鸡毛——金总阅后震惊,这什么杀马特风格,入乡随俗也不用全员草裙舞吧?!


    沈月泉赧然道:“确实是有些不堪入目。”


    露生勉力忍笑:“所以为什么您还当一回事呢?”


    沈老和俞生对望一眼,苦笑道:“说来或许你不信,这是好几个教授给我们拟定的方案。”


    原来剧团出发之前,都知道盛遗楼要去美国演出。万众瞩目,——瞩目得过了头,有很多人专程去南京,企图指导工作。


    其中不乏学术上的大拿。


    这些教授挺会自抬身价,人没来、用报纸隔空喊话。连续地发表了几篇文章,抨击梅兰芳近日演出“服装毫无约束可言”,文章末尾内涵道:“此凭空靡饰之风断不可取,艺术当有依据。近日闻我国又将有海外演出,望坚守民族精神、捍卫国粹传统,勿失我衣冠本来之面目。”


    文章都是在大报上发表的,沈月泉哪能看不出这言外之意?人家就是在敲打盛遗楼呢——虽然脾气清高,但越是清高就越尊敬读书人,更何况对方都是大学教授,许多留过洋的。


    沈老看了五六篇,有点坐不住了,露生不在国内,只好打电话给俞振飞,叫他去登门请教。


    请教出来就是这个结果。


    俞振飞道:“我看不懂,仔细问了缘故,他们也有一番道理。说春秋战国,吴越都是蛮夷之地,未经开化、祝发文身,与中原衣袍冠带相去甚远。又说演什么时代的故事就该尊重那个时代的装束,言唐着宋、愚昧无知,还有误导观众的嫌疑,演到美国就更是献丑了。”


    露生沉吟。


    沈月泉道:“振飞回话给我,我觉这些教授口气太大、也太严厉,但后来静想想,越想越迷惑。我们这故事不无演义之处,已经难免受人指摘,服装上的事情应该谨慎一些,这些事情虽是皮毛,皮毛却在外面。煊赫如梅兰芳也不免遭人诟病,何况是你。”他温和道:“这是你的新戏,意义重大,我不能自专,因此想了又想,还是来问你。”


    “大家在船上没有讨论过么?”


    “只怕越说越乱。跟信芳谈过,他说你是班主他是角儿,他听你的。”


    露生扑哧一笑:“您老没尊重,和着周先生玩笑我。”


    三人都笑。


    俞振飞解开手里的小包袱,里头是两套男女衣装:“我在北平找裁缝参详,试着做了一件,不用草、用细麻。虽说也不好看,多少能堵住这些人的嘴。”


    露生看罢点头——东西虽然可笑,但大家都是为演出尽善尽美在考虑,关心则乱。低头思索片刻:“沈师父,您刚说我们故事演义,但不知临川四梦、一人永占,有哪个是不演义的?”


    沈月泉摇头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晓得厚古薄今四个字?”


    “说的也是,那咱们就事论事。”露生缓缓道:“其实这个说法儿,我在南京时也和一位朋友谈过。我是这样想的,咱们是演戏,并不是考古,不能弄错了方向,戏台上好看的就是好东西,戏台上用不着的,何必白费力气?”


    这话敞亮,沈月泉捻须颔首。


    “我知道现如今国内有一股风气,无论戏文妆面,一概考古书里头的来,衣服也要古、妆容也要古,别人若评说一两句,他就有话说,要笑那人不懂得,再把自己这套学问搬出来炫耀。”露生抚着图样道:“可是归根结底,古装究竟好看不好看呢?据我看来,原汁原味的古装,不仅不好看,而且不适合舞台。咱们是今人,唱的戏也是借古说今,虽然是古代的故事,精神是现代的精神,并没有哪一个是棺材里头爬出来的——”


    俞振飞“噗”地一声笑了,连沈月泉也掌不住笑。


    露生笑道:“所以说,哪怕古代衣装还原得考究,于表演上并无什么用处。锦上添花很好,为求古‘治一经损一经’就有些舍本逐末。咱们唱戏不是掉书袋子酿文墨里的酸醋,咱们求的是个雅俗共赏。梅先生这种古装,我觉得就很好,虽然夸张,但令人印象深刻,且增添了表演的花头,虚实皆有益的——美当直白绚烂,何必晦涩刻古、岂非矫揉造作?”


    这一席话说得俞沈二人皆是心神畅快,不觉弃了手上的衣裳,相顾笑道:“你在美国果然没有闲着,谈吐见识都见长了!”


    露生红了脸笑道:“欧美的演出确有好的东西,热情灿烂,其中竟有不少东西是咱们能借鉴的,我是真涨见识了。等有空时,叫上周先生、徐大哥,咱们一同去看表演。”


    “怪不得呢,我说这两天晚上你们都跑去看戏,我还当你们知道劳逸结合,搞了半天是去考察学习。”金总抓抓图纸,“所以这东西还看它干嘛?”


    “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露生拿起笔,在白纸上勾勒草图,“舆论多、说法多,证明大家确实是极关注我们这个戏,再怎么不靠谱,终归也是好意。因此我想能不能根据这个,稍微做点改动。”


    “那沈老不得说你左一套右一套啊?”


    “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做事原本就是这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的吸取,不好的剔除。做点无伤大雅的改动,我们并不费事,无非是让这个好意不落空罢了。”


    他们俩静了一会儿,只听见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露生转动低酸的脖子,忽然从画册背后看见求岳的眼睛,专注地望他,不觉一笑,轻声道:“你怎么像个呆子?”


    “我怎么啦?”


    “……”倒也没有怎么样,露生心道你说话就说话,干么两个手捧脸,像个小朋友,托腮笑道:“难得见你这样乖巧,怪可爱的。”


    金总壮汉卖萌:“我是大明星的小粉丝。”


    “……哥哥,你是不是担心我?”


    求岳一愣。


    露生并不停笔,也不抬头,轻声细语地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你怕我临阵换将、临演换本,计划赶不上变化,演出不能如意;又怕我眼大心空,事事务求完美,反而件件不能兼顾;还怕我身体不能负担这劳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回头不等演先把自己累倒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把手指比成的枪顶在黛玉兽脑门上。


    金总严肃道:“把你装我心里的监控拿出来——还是说咱俩脑子中间有个无线电台啊?他妈的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这世上别人不知你也就罢了,我再不知道你,你也算白活了!”露生扑哧笑了,拨开他的指头枪,“还有一桩我没说呢,你觉得我是为国演出,不能丢了你的脸面,所以殚精竭虑,因此你越发不敢说,怕越说我越急,怕我更紧张。”


    黛玉兽进化出读心能力了吗?


    金总缴械投降:“哎!哥服了你了!”


    真不能怪金总担心,实在是排练的强度太高了。时间有限、局面又容不得推诿拖延,因此排练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周。早上四点大家就起床,各自练功,五点半用了早饭,就往排练场去——甚至这个排练场地之前也没能到位,先是在酒店里理顺唱段,之后承一位姓于的华人女士帮忙借到了舞蹈练习室,在那里练习走场。直到演出一周前,确保施工完毕、安全无虞的舞台,才敢放演员们进入剧院进行彩排。


    他们上午在剧院排练,下午的时间则要留给工人,舞台需要装饰。为了尽可能的利用时间,剧本和设计都在路上讨论。


    八十年后,若是此时旧金山的市民们还在世,他们应当会记得凡尼斯大道上,这群华人艺术家的风姿。他们娓娓交谈的声音很像童话里的夜莺,有时是欢快的谈笑,有时也不免各执己见地争吵。等到太阳升高的时候,声音就隐没入剧院里去了——就像鸟儿隐没到绿叶中去。


    神奇的是这些人头天晚上大多是深更半夜才睡。


    金求岳上辈子在娱乐圈打滚,流量们淋个雨跳个冷水能买十八条热搜,因此亲眼目睹老艺术家们拼命三郎的工作风格,已经不能用“震惊”二字形容了。


    想当初梅兰芳也没这么拼啊,你们是全身上下都长着肝吗?!


    露生说的,正是他担心的,也正像露生说的那样,金总自认老粗,在艺术上不敢置喙,更怕自己瞎鸡儿放屁动摇艺术家的军心。


    这段中美之间的纷争,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个潇洒圆满的句号,奈何目前画句号的工作不在他的技术范畴里——张飞上阵万人敌,绣花儿的时候着急。


    此时被露生说破,尴尬之余,还有一点灵犀相通的甜蜜。


    他在露生膝前蹲下来,捧住露生的手:“我现在吧,就像看你生孩子,不敢加油,我自己深呼吸。”


    金总又挨揍了。


    “之前挺担心的,担心你带不动这么大的剧团。你性格太软了。”


    “现在呢?”


    求岳又不说话了。


    跟性格软或不软无关的,露生觉得,只要心里有个清楚的答案,那么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不觉又想起齐如山的信。


    “自畹华访美始,国内不断地有人赴海外表演。你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这些表演都以集锦的形式展开,更接近于外国的‘cert’。因此在外国完整地上演剧目,你算得上是第一个。


    十几年来,欧美人士对于中国戏剧的趣味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的西洋人研究中剧、改良中剧,一天比一天地加以注意。三年前我同人谈起这些事,极力地说服他们,十几天前我和畹华又在电话里谈起,我们均觉现今不再是让人“管中窥豹”的时候了,需要有一幕戏来完整地展现中剧的风貌。


    越女剑是个好的底子。但你要知道,本子不能全然决定一个戏的好坏,好故事需要好表演。这一点上我无法建议你,因为或许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应当怎样去演。”


    “我很期待你会有怎样的表演。”


    而日历牌,终于翻到了首演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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