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湘走了很远,见净闻没跟上来,莫名松了一口气。
常青从树后出来,见了这一幕,不禁着急,“姑娘方才怎么不跟殿下多说些话,哪怕再拖一时三刻也是好啊!”
宁湘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因大哭一场眼睛微有些红肿,声音也有些沙哑,“他帮我找包袱是举手之劳,再拖那一时三刻又有何用。”
总之净闻还在法华寺,她还能想法子,倘若今日真把包袱找回来,她倒不知该如何接近他了。
常青意外看她一眼,神色渐渐变了,而后倒是温和的说,“那我今晚带姑娘先找个落脚的地儿。”
此后两日,宁湘都流连在法华寺附近,却未见净闻身影。
法华寺已有百年历史,古拙庄重,就在涿州城外不远,香火不断,很是热闹。
常青一早离开说有事要办,宁湘本来住在山脚下一处客栈,算算日子发现今日是初一,换了衣裳便往寺中去。
涿州富庶,虽不比京城,但也有不少香火供奉,还有富商巨贾为法华寺大雄宝殿的佛像重塑金身,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宁湘四处流连,试图从众僧人中找到净闻的影子。
可惜她走遍了几个佛殿,都没看到人。
神神秘秘……
宁湘撇撇嘴,企图左顾右盼,旁边一个老和尚投来困惑的眼神。
她连忙收敛心神,跪在蒲团上,供奉了香烛,诚心叩拜了一番,望佛祖保佑自己心想事成。
后来一想自己想成的事是什么,又赶紧道阿弥陀佛,默默念叨:“罪过,罪过……”
然后远离大殿,拿着香烛往旁边观音殿去了。
没想到观音殿往来的香客不少,宁湘一看上首宝座上的送子观音像心中了然。
刚出去,就见不远处有侍婢搀扶着富贵打扮的年轻妇人经过,一面说:“盂兰盆日就要到了,法华寺要开法会道场,普度亡魂,想来那时您的祈愿最为灵验。”
盂兰盆日?
宁湘没听过,看台阶下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迎送香客,便停下脚步去打听了一番。
然后才知道盂兰盆节是在七月十五,民间的中元节也是这日,是佛寺中极为盛大的日子。
除了施斋供僧之外,还会举行千人法会、水陆道场、祈福灯会。
像法华寺这样的百年寺院,仪则会更加恢宏热闹。
在此之前,庙中僧人都会出寺化缘,为盂兰盆节做准备。
也意在教化众生,广结善缘。
既如此,那净闻不是也要出门去?
她进不了寺院后殿,还束手无策,眼下他要入了红尘,可不就是来机会了。
宁湘暗暗激动,问眼前的小和尚:“小师父,劳驾问一下,贵寺可有位叫净闻的法师?”
小和尚打量她身上破旧的衣裙,大约是宁湘的眼神太清澈真挚,他故作老成的抿唇想了想,“可是开元寺来的净闻师兄?”
“那应该是了。”宁湘一脸诚恳,“日前净闻法师帮了我忙,我听闻他在此修行,特来致谢。”
净闻的确帮了忙,但他的法号却不曾向自己透露过,也不知自己这么贸然,他反应过来会不会多想。
“净闻师兄在后殿禅修,不见香客。”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宁湘面上浮起浓浓的失落来,哀声说,“我近日心头愤懑难舒,本想请净闻法师指点迷津,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心静,则观自在。施主切莫执念于心。”
小和尚年纪虽小,佛法却是信手拈来,宁湘一时无话,看他要走,便举着衣袖拭了拭眼角。
“小师父有所不知,几日前我投靠姨母,不想半路失了行李,净闻法师帮我寻了许久。最后找寻无果去了姨母家,却因孑然一身被姨父嫌弃,要把我嫁给隔壁村的鳏夫续弦,我不肯,便要把我赶出家门去。我一弱女子,寻亲千里,却是如今这般结果,倒不如死了算了!”
小和尚瞠目,他年纪小,又长在佛寺中,哪里听说过这样惨淡的经历。正要想劝慰几句,那位女施主面色凄然,红着眼眶穿过院中来往香客离开了。
人间百态,各有悲欢。小和尚见过许多来苦难深重的香客来烧香拜佛,但不知为何宁湘哀伤的神情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既是有心想寻净闻师兄,想来也该告诉他一声。
禅堂在后院竹林深处,香客等闲不会进来,远远听见诵经声戛然而止,依稀有人影从帘后出来。
今日方丈讲经,除了寺中弟子还有不少从外寺来参学的师兄,皆聚于此参禅修悟。
净闻出来时,人已经走了大半,寺中清凉,连日光也不热烈,洒在身上平和温煦,松柏似的人在光影里信步,带起浓荫下细小的飞尘。
小和尚谨记众生平等,修行之人不应论美丑,但数十位参禅的师兄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净闻。
目光朗朗,清雅高洁。
“净闻师兄留步。”
净闻脚步一顿:“善慧?”
他来寺中一月,已经能够认识所有僧人,善慧很高兴,却又想到方才那位女施主。
“方才有位施主说想见师兄,我道你在修行,她便离开了。”
净闻神色不变,早在开元寺时,来找自己的人不少,总归还是那些人,并不在意。
他颔首:“多谢师弟。”
善慧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师兄初来寺中时,住持曾经叮嘱过,净闻一心修行,不理俗事,莫让人来打扰。
净闻不见外人,他转述也没什么问题,便道:“那是位女施主,听她说师兄不久前曾相助于她,但因家中琐事,忧思过度,哭得很伤心。”
净闻垂眼想了想,应当是那个在溪边遇到的女子。
那日她匆匆离去,以为已经找到了亲人,原来过得并不如意?
善慧摸了摸脑袋,“师兄,我要不去打听打听?”
出家人不问红尘,但又心存怜悯,慈悲为怀。看女施主那伤心的模样,最后真的想不开寻短见,那可就是罪过了。
净闻摇头:“不用,你自去忙吧。”
*
且说宁湘下山后,找着了在集镇上等候的常青,说了盂兰盆节的事。
常青说,“那这半月倒是个好时机,姑娘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佛门中人有清规约束,心志坚定者并不会触犯戒律。
让她一个女子不顾清白贞洁,引诱出家人犯戒不成体统,但她日思夜想回家的念头笼罩心间,已然做出了决定。
“制造一些小麻烦,将他留住,不要回寺就行。”
相处的时间多了,总有下手的机会。
出来之前,丞相叮嘱过皇帝病重,要尽快让太子回宫,常青把希望寄托于宁湘,也不怠慢,转身便安排去了。
宁湘安心等候,终于在次日看到了净闻。
他仍是那身粗布禅衣,身姿颀长,容色清越,佛珠缠在腕间,可见手背清晰的脉络。
他走上独木桥,溪流纵横而过,日光落在水面上,漾开细碎的波纹。
宁湘跟上去,见他在一团草丛前停下。
隐隐有犬吠声传来。
果然,他俯身,从藤蔓缠绕的草丛里抱出一只灰扑扑的小狗。
巴掌大一只,看起来才满月。
他托在掌心里,仔细查看没有受伤,才放回地上。
小狗叫了几声,欢快的跑远了。
宁湘一时哑然。
果然出家人眼中,众生平等。
谁能想到,这位在乡野间救苦救难的年轻和尚,曾经是大梁一人之下,尊贵之极的太子殿下呢。
之后几日宁湘不见净闻,去寺中找了找,发现他从不见外客,每日静心禅修,仿佛真是无欲无求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宁湘索性自暴自弃。
先前赶了路没吃好睡好,想起路过镇上集市时看到的烧鹅,突然有些馋了。
宫里的饭食丰盛,年节时有鱼虾、牛羊肉,但日常伺候主子尤忌腥膻味,当差时是万万不敢吃肉的。
出宫后奔波这些时日,也没吃过什么,宁湘本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是眼下有些饿了,看到新鲜出炉,冒着油光的烧鹅,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她身上钱不多,出宫时丞相给了一百两的银票,宁湘哪里敢揣在身上,交由常青保管,带了二两碎银子和铜板,花了一百文买了半只烧鹅。
小镇不比涿州城内富庶,像这个叫天回镇的地方多是平民百姓,但因有座香火旺盛的法华寺,不少富贵人家也来烧香拜佛,夜里就宿在镇上。
宁湘住的客栈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段,为了等净闻她没回去,就找到开阔地方,一边吃鹅一边等待。
然而,从晨光熹微等到烈日当空也没等到净闻,手里鹅肉倒是吃了不少。
远处是个码头,江水滔滔,微风扑面,船只停靠在岸边,能听见船工喧闹的吆喝声。
这人间烟火近在眼前,宁湘久居内宫,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兴致勃勃看着,撕下一块鹅肉正要吃,头顶忽然覆上一道阴影。
狭长的影子斜斜落在身上,宁湘回头,就看到戴着箬笠的净闻站在几步之外,清风朗月的面容遮了大半。他垂眸看过来时,那双漆黑的眼眸浸着温和慈悲,荡涤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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