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Verse.被狗咬过

    “我不是单身, 做了情侣该做的事。”

    小米解释完后,就该另一人解释了。

    但气氛陷入僵局,大家瞠目结舌地沉默着。

    岑肆, 同居,接吻。

    明星自曝惊天大瓜,摄制组的人都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夏飞脸色不太好,看岑肆。

    眼眸低垂薄唇轻撇,哪怕状似气定神闲地喝了口热茶, 神色却骤然冰了下来, 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烦躁。

    “四哥,你是不是还没理解这个规则啊……”他小心翼翼提醒, “是没做过才伸手指。”

    “嗯我知道。”岑肆应, “但我做过就是做过, 不屑去隐瞒, 没劲。”

    一股子指桑骂槐的味儿。

    虽然没人知道他在骂谁。

    麦克在国外混, 对岑肆在国内的人气并无太多了解。其他人都因这个劲爆的瓜不敢追问下去,他开口:“和谁?室友还是前任?”

    知道参加节目的嘉宾都是单身,问题也很直白。

    本垂眸的岑肆掀起眼皮, 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

    麦克心里一惊。才过去几分钟, 接受到的目光已与刚法语打招呼时截然不同。一直以来他对这年轻影帝的印象都停留在错误的文雅风流, 此刻却是一股过于冷傲的气场。目光如击剑, 直穿而入地, 狭长细利的锐光。让他竟能堪堪想象出前世界冠军的样子。

    岑肆默了半晌。

    江识野若是不伸出那第三根手指, 他还可以暗戳戳说些什么。此刻他只确定江识野做贼不心虚, 也不打算看自己一眼, 自认小丑,淡笑一声:“这游戏规则又没说一定要解释。”

    他不想说就没人敢问。岑肆不是难相处的人, 但他的家境就意味着他不能惹。夏飞再好奇,也只能安慰自己运动员集训双人四人一起住都有,男生之间的玩笑又那么多,不一定是他想的那些。

    他如此洗脑,江识野却不能。

    吕欧才说了岑肆同性恋前男友的瓜,之前还不信,此刻却像得到了验证。

    莫名地,他的心沉了沉。

    情绪来得没头没脑,江识野发现自己竟在为岑肆谈过恋爱感到有些失落。

    不对,他干嘛要失落。

    应该是遗憾,这人的运动员生涯或许就是这么被毁的,他略微惋惜而已。

    接下来轮到岑肆说。

    伸出的两根手指轻叩着石桌,似乎在思索。

    大家都好奇地竖起耳朵。不可否认,岑肆很吸引他人的窥探欲。颜值家世都是顶级,还文体两开花,再有争议也是公认的天之骄子。

    刚刚的自曝让人难耐臆测,指望又来一段,一窥他保密极紧的私生活。

    但最后他只不咸不淡道:“我淋过三小时的暴雨。”

    失望蔓延开来。

    在岑肆可以拥有的无数特别经历里,淋雨这个未免太无聊。

    不过三小时确实挺长的,至少在场嘉宾只有小白没有伸出手指。岑肆看江识野毫无感情地举着四的手势,笑出声来。

    是□□裸的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江识野。

    同居接吻不承认,淋雨也否定,前面不还余情未了吗,这会儿又做给谁看?

    他苍白的脸已经黑成了石灰,心想中午没被疼死这会儿也要被江识野气死。

    而接下来轮到江识野时说的话,让岑肆怀疑这人是真想让他归西。

    江识野自知平庸,其实早在麦克开口时就思考该说些什么。

    但很可怜,他竟想不出人生里任何有趣的独特经历。

    顶级倒霉的事倒是一箩筐。

    他被迫在车祸家暴等一系列人间悲惨合集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个程度轻的:“我被疯狗咬过。”

    江识野说的疯狗,指的就是患狂犬病的恶犬,两条,在他12岁的时候。

    其实他是见义勇为救了一个小女孩,还因此登上了枫城的社会新闻。但他的性格注定让他不会把主题定调在夸耀,就像也不愿卖惨一样。他习惯把话精简到只说需要的部分。于是围观的六人忙顺理成章关心他没事儿吧,岑肆则顺理成章地认为——

    江识野在骂他是疯狗。

    岑肆要气晕过去了。

    生病之后他学会了隐瞒情绪和拐弯抹角,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内敛大气之人,此刻岑肆臭脸已经端在了脸上。

    渐渐地,所有人都发现他的烦躁不爽。

    连江识野都看出来了。

    他其实目不斜视,都没看旁边一眼,却莫名能感受到岑肆波涛汹涌的情绪。

    都要波及自己了。

    在夏飞讲述自己独一无二的音乐经历时,江识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持电风扇,不露声色地放到了旁边岑肆的大腿上。

    岑肆:“?”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他。

    江识野还是没偏头,只低着嗓子小声道:“你用吧。”

    “?”

    几十分钟前见岑肆说出汗要去洗澡,江识野听进去了,也不知怎地,就默默回了那个小房间一趟,躺在岑肆躺过的、还微陷的的沙发上,感受了一下环境温度。

    沙发还留着人的余温,从背脊贴身传来,但周围却很凉快。

    怎么会出这么多汗呢?

    他觉得是岑肆怕热,就拿了个小风扇。

    其实也没打算给,以防万一。

    没想到真有万一。瞧现在把人热得脸都黑了。

    岑肆盯着大腿上的小风扇,仿佛都能看到上面写着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不可理喻。

    他不知江识野的心思,怒火却因其若无其事递过来的风扇越来越盛,怀疑这是骂“疯狗”后一笔火上浇油的讽刺。

    岑肆把腿移开,任风扇掉在地上也不捡。

    最后只得江识野自己捡起来,白岑肆一眼,觉得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

    下午临近傍晚,头疗馆的顾客开始多了起来,很快几个头疗师便要去忙碌。麦克和古娜也一拍脑门儿要走,说到了他们的太极师傅验收今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小王眼皮一跳:“你们太极师傅还要验收成果啊?”

    “嗯,今天学了啥,总得展示一下吧。”古娜回答。

    小王陷入沉思。等人走后,他兴致一起,改变教育方针,对夏飞和岑肆说:“我们今儿说了侧部区域的三个穴位,悬颅穴,率谷穴和浮白穴。你们比对着图解在我脑袋上揉按一下,我看找准没有——”说到一半他看岑肆表情像个阎王,手臂青筋绵延山脉般沿着线条往上延展,心里一虚,不敢当影帝手下的试验品,他又搬出救兵,“夏飞你给我按,阿野你要不帮我检查下四哥这边?”

    他觉得自己作为两位嘉宾的师父,只是提出了个合理要求,不想夏飞、岑肆和江识野都轻皱起眉来。

    江识野还从没被人按过脑袋,还是岑肆。

    这人上次梳头时带来的奇异感觉还停留在身体里,他本能地有些拒绝,甚至是犯怵。

    但是……

    上次岑肆梳了头后,他就梦见了三年记忆。

    万一开启记忆的机关就是让京城遇见的人碰下脑袋呢?

    这个揣测着实合理,记忆的诱惑太大,江识野又改变想法,决定姑且忍耐:“行。”

    他看向岑肆,修长的食指点点自己右脑,“来试试?”

    语气和动作都很随便,随便到……感觉有些钓。

    岑肆先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像冰川,江识野被盯得滞住,头皮竟提前开始发麻。随即他又看到岑肆笑了下,笑得极浅,却又仿佛意味深长。目光流转,冰山融化,流淌的却是火山岩浆,炽烈的,滚烫的,有攻击性。

    江识野有些后悔说试试了。

    怎么和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来吧。”岑肆说。

    江识野和小王分坐小石桌两边,岑肆和夏飞各站在其后方。

    江识野甚至还没坐稳,一只手掌就直接圈住自己的后颈。

    迫不及待地。

    拇指贴在颈侧,像毒蛇吐出信子,压了一下。

    压得浑身一激灵。

    手离开。

    “坐好。”头顶上方的声音说。

    岂止坐好,江识野身体已僵。

    书上图示的穴位展示得很清晰,但明星这些没打算正经学的初学者,面对真人,在头发里找准穴位还是很有难度的。怕是要犹豫摸索好一番。

    岑肆没摸索。

    直接本着错误的地方去了。

    说来率谷穴位于耳尖直上,浮白穴则在耳后乳突的后上,确实离耳朵不远,但也不近。

    然而岑肆的中指直接从江识野耳垂后方,沿着耳后的颞骨乳突线条往上滑,深入黑短的鬓发里,又滑下。

    不是摸索,却是摩挲。

    手指冰凉,像是毒蛇的舔舐,月光的绳索,把江识野套得耳后肌肤滚烫,箍得心里紧皱,再发颤发痒。江识野能清晰感受到中指怎么从耳后蜿蜒着往上提,心里也跟着提,提到嗓子眼,更高,提到耳畔传来喧嚣,蝉声轰鸣,脑海嗡嗡,提到他听见岑肆极轻极沉的一声——

    “江识野,你别玩儿我。”

    一瞬间,他的耳廓红成一片,以至于耳垂直接被拇指食指捏了一下时,他听见的是心弦绷断的声音。

    第29章 Verse.聊天记录

    “啊呀四哥你找错了!”

    坐在江识野对面的小王喊, “不是在耳后,在耳朵上方,你再看看图, 别找不到就瞎玩儿啊。”

    “好的。”岑肆说,手指从耳后移开,又往上探进头发里。

    “阿野,你给四哥稍微提醒一下呗,任人玩你的脑袋啊。”小王继续笑。

    “……”

    别说提醒了, 江识野现在心跳如战鼓, 耳红如火炉,身体僵到穷途末路。

    嘴唇动一下都费劲。

    对啊, 所以姓岑的刚在抽风说些啥?

    岑肆声音极低, 要不是江识野听力一向出色, 还以为是幻听。

    让我别玩儿你?

    你瞅瞅, 分明是你在玩儿我!

    哦不对, 不是玩。

    所以你他妈的……到底在干啥?

    岑肆托着江识野脑袋,拇指指腹跟蟒蛇巡察领地似地,在后脑勺里四处云游。

    既不见外也不讲理。

    江识野自我感觉很硬很扎手的头发, 在人指间软贴贴地靠着, 归依驯服;江识野自我感觉很短很利落的头发, 在人指间竟能被轻易地拢一圈儿, 沿着发旋的同一方向揉按。

    每一下力度都不重, 但也绝对不轻, 仿佛能把情绪透过指腹揉进头皮。以至于岑肆明明既找不准浮白, 也找不准悬颅, 江识野却觉得,这人能找准自己的死穴。

    或者说, 他觉得自己头皮长满了死穴。

    不然为啥,岑肆每按一下都跟过电似地。

    难怪男生不能摸头。

    几分钟后,知道这个真理的江识野迟到又早退地猛然站起来,转身,微微仰头怒视着后方的人。

    “是不是没找准啊?”身后的小王问,又对自己身后的夏飞说,“你位置定得很好,但发力方式不对,太重了。”

    重得仿佛要把我送走。

    “具体手法我明天在教啊。”小王说,这才见夏飞表情极为难看,咬着嘴看着石桌对面的人。

    而他注视的江识野,也正和岑肆隔着刚坐过的小石凳面对面站着。

    “我找准了么。”岑肆挂着丝笑,低声重复了遍小王的问题。

    江识野瞪着他,他被这人一顿骚操作搞得心烦火大。欲开口,飞速瞟了眼四周的摄像头后,又把话咽下去,不再看他。

    等到五点,岑肆和夏飞在节目组的安排下和其他嘉宾汇合时,江识野才在微信上划拉出岑肆的对话框。

    直接问:

    【JSY:我惹你了?】

    他不傻,岑肆玩完那个“我有你没有”的游戏后心情就不好,冲自己发着不知哪门子来的邪火。

    不过岑肆可能在做节目,没回他。

    江识野把手机屏幕就停在他们对话框,等着。

    前面仅有的聊天记录是那次吃饭转账,岑肆并没收,神经兮兮回了个歪嘴笑的emoji。

    江识野觉得这对话框这表情看着都心烦,干脆又点进岑肆的头像。

    岑肆的微信头像是一个趴着的史努比——这人可能很喜欢史努比,和三年前那个杯子一个风格。

    他点进朋友圈,半年可见,空空如也。

    江识野手指停在岑肆的朋友圈背景上。

    他盯了一会儿,又点开自己的头像。

    两相对比后,江识野的肩膀没来由一垮。

    岑肆的朋友圈背景是下雨的马路水泥地板,连个构图都没有,只能看出雨很大,乱七八糟一圈一圈的小涟漪。

    相比之下,江识野微信头像就精致很多。

    斑斓的橘紫色城市霓光,混在水里,像颜料般融化在他的视线。

    嗯,他的头像和岑肆的朋友圈背景,很巧合地,竟然都是雨景。

    车祸失忆、手机重修后江识野重新下载了微信,聊天数据自然没有了,联系人一个没多,朋友圈按照他风格一如既往地啥都不发。

    唯有这头像,从以前的全黑变成了雨。

    江识野不是爱换头像的人,也没什么可以换的,想到医生说多看点儿这类过去的东西有助于恢复记忆,也就一直没管。此时此刻,他把这个头像和岑肆的朋友圈背景一对比,其实……

    完全不像。

    一个是水泥地一个是街道,岑肆那个乱七八糟丑得堪比手滑不小心按到的图,江识野这个文艺又港风,加行非主流骚话都能变成网图。

    要说相同点,大概就是岑肆拍的那个水泥地马路长得和江识野头像里的那一角马路一样——

    但全国的马路不都这样?

    要搁平常,江识野肯定不会想太多,但今天岑肆才说了个“淋过暴雨”,又想到他诡异的怒火和“你别玩儿我”,聪明如野脑子一转。

    ——我莫非和岑肆一起淋雨过?

    但是淋了什么百年难遇暴风雨才想换成头像?

    而且岑肆要小气成啥样,才能因为淋没淋过雨而生气?

    这么一想,江识野才发现处处不合理。他烦躁地甩了甩脑袋,为刚刚冒出的离谱念头感到滑稽。

    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晚上快十点时,岑肆才回复。

    【4:没】

    【4:我问题】

    江识野在听歌,弹窗上的消息盖住了CETA《1783》的歌词。

    他点进去,抿着唇看着这几个字,不知怎么回。

    随即又弹出一条。

    【4:你知道,男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多愁善感】?

    江识野更不知怎么回了。

    另一边已经躺在别墅床上的岑肆,眼睁睁看着聊天上方从小狗的emoji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又变回小狗,还是一条消息都没发出来。

    他等了会儿,先爬起来吃药。

    嚼的、泡的、吞的,吃个药流程多又费时,折腾了好一会儿再回到床上时,对方还是没回消息。

    岑肆叹了口气。

    几个小时前,他就看到江识野发的那个“我惹你了?”,本又是一团无名火冒,先是噼里啪啦打出“你觉得呢”,后面又改成“你还装”,最后又删掉,往前翻聊天记录。

    上一条是转账。

    再上一条,时间就很久远。

    他发了一条语音,是生病脑子迷糊时发的,等后面意识到时已经不能撤回。

    还好信息旁是一个感叹号,下面是: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继续往前翻,就更久远。

    江识野说“删了吧”,他说“OK”。

    再往前——

    岑肆不敢翻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资格问江识野什么。

    明明是自己啥都没解释,还指望别人做什么呢?

    岑肆知道江识野不会彻底放下,他要是没这个自信他也不是岑肆。但今天下来,他恍然明白江识野这奇怪的态度,并不是不知所云,也不是玩他。

    江识野已经让步很多,放下是真没放下,但也没到之前脑补的想再续前缘的级别。

    所以就是纯粹地,当做过去啥都没发生过。

    虽然直接装得像他妈失忆,挺幼稚挺无语,但通过这种方法重逢相处,对于如今的他俩来说,确实是最优解。

    假装啥都没发生过,所以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假装啥都没发生过,所以运气好,或许还可以重头开始。

    ……还可以吗?

    此刻的岑肆又泄气了,他一到这会儿就容易泄气。

    或者说他一到这会儿才开始泄气。

    他手都开始抖,江识野还不回,他等不了了,干脆若无其事发了个:【4:丢个地址啊,周末不是要我来酒吧听歌】

    这下江识野倒是很快把定位丢了出去。

    岑肆又笑了。

    江识野看到岑肆发了条【收到,那个时候就没有摄像头了】,无语,飞快地打字:【所以?】

    【4:没有所以,睡觉吧】

    “……”

    岑肆虽说睡觉,但江识野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他便等了等。

    此刻是晚上十点,如果江识野知道岑肆消息输到一半眼睛就已经闭上手机从手上滑落时,他应该不会傻不拉几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消息,等到了半夜。

    他不知道,所以他也不知道半夜药效过了的岑肆又突然疼醒,无力地去捞了捞手机。

    他所知道的是,这一晚他所期待的记忆梦并没有出现。他睡得不实,第二天早上五点就睁开眼。

    先点开微信。

    然后看到了岑肆凌晨三点发来的一条“晚安”。

    第30章 Verse.四八八四

    【你又失眠?】

    这条消息是江识野七点多发的。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晚安, 他看着实在恼火,回笼觉都睡不着的那种。为了把它挤上去,就随便凑了一句。

    发完就开始玩音游。

    不是Lyce, 三年前他最喜欢玩的音游如今已经下架停服,被更多氪金app取代。

    江识野感到可惜,他在Lyce上占据了很多榜一,积分数据就这么一朝湮灭,就像记忆一样。

    ——说来岑肆也玩Lyce。

    ——当时还放言要和榜一单挑, 他能做到?

    ——他会知道榜一是我吗?

    江识野脑子又开始跑偏, 等他意识到此并打算回神玩游戏时,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4:没有】

    【4:起夜[委屈]】

    “……”

    肾不行。

    这要是吕欧, 这三个字江识野就发出去了。

    但他只対很亲密的人开玩笑。转想和岑肆的关系实在还不足聊肾, 字打到一半又删掉, 回了个句号。

    岑肆回了六个句号。

    聊天步骤很熟悉, 比晚安让江识野心安不少。

    岑肆催着发酒吧定位, 但事实上今天还是周五录节目的时间,本质上俩人还能见面。

    不过江识野提早背着吉他出了门。

    后天去酒吧试唱,他想找个地方练歌。

    江识野有个毛病。他一面対多人唱歌, 就容易嗓子发紧, 声音放不开。

    毕竟他从小到大就生活在一个极致沉默的地方, 养成了能不吱声就不吱声的习惯。就算开口也喜欢沉着嗓, 低着音。

    况且排除他失忆那三年的话, 他面対过的最盛大的唱歌场合也就是KTV小包厢里的五六个人。这次直面酒吧, 其实还是挺紧张的。

    之前还好。

    这紧张, 似乎是从昨天给岑肆发了定位后开始的。

    江识野离开头头是道, 直接去了庆江码头,坐在无人的堤坝阶梯上, 任江声和风声把声音裹住,练着CETA的《1783》——他决定试唱的曲目。

    唱着唱着他就开始发呆,心想三年前在京城的Swirl,第一首怕也是选的这吧?

    想到这,他又拿出手机,在微博搜了个关键词:于特。

    从实时开始翻。

    竟还真有几条。

    【Gentle0117: 呜呜呜,没想到能在逃夏里看到于特,Swirl里一眼万年,当时不能拍照,现在能疯狂截图了】

    【桔次郎:所以于特到底为什么不唱歌来当头疗师了】

    【安利妹:#48#能不能取cp名正经点,人家头疗师是有名字的,于特!】-

    肆de女人@安利妹:姐妹们弱弱问一句,为啥叫48啊……-

    安利妹@肆de女人:因为最开始的cp粉不知道那头疗师是谁,只觉得眼尾有条疤,就用8代替他了-肆de女人@安利妹:虽然但是,対比人家肆季之夏,48未免太随便了-肆de女人@安利妹:还好吧,我觉得数字反而看上去更配,cp名越简单越好江识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相关话题,毫无波澜。

    吕欧真的低估他了,他一个直男,看这些CP讨论只觉幼稚,完全不抵触。

    四八,可笑。

    直到他刷着刷着又看到两条:

    【Sky:#84#于特给我冲】

    【再站反我是狗:为啥48讨论度比84高这么多,于特很攻啊,只是矮一点而已,岑肆看上去那么斯文,我还是站84】

    他心生疑惑。

    48和84有区别吗?

    还是CP名前后排序都无所谓,粉丝随便叫?

    此时江边刮来一阵风。

    这风挺妖,把江识野的好奇心给吹了出来。

    他决定去查一下48和84的区别。

    五分钟后。

    只见堤坝上一个青年像被手机猛然烫了一下,把它愤怒地砸到旁边。

    乱七八糟揉了揉头发后,抱着吉他开始哇哇扫弦。

    扫弦青年是中午回到头头是道的。

    他根本没练几次《1783》,江识野看了微博之后対这些阿拉伯数字都有些气涌如山。

    然而走到店门口时,他却听到了这首歌被另一个人唱出来。

    声音干净又秀气,轻轻柔柔的。

    是夏飞。

    站到门口、背着吉他包的江识野,正看着夏飞也抱着吉他,坐在头头是道的大厅里。

    节目组的长|枪短炮围着它,头疗馆里的工作人员、几个顾客也围着他,静心聆听着。

    歌声纯粹,众人都陶醉其中。

    都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自己。

    江识野还从没听过有人能把《1783》唱得这么温柔,宛如唱情歌。风格独特却又好听,他竟站住,不再往前走一步。

    即便他知道门顶上的摄像头已经拍到了背着吉他包的自己。

    他莫名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好像误闯了夏飞的领域。他看到夏飞按指揉弦,无论是吉他技巧还是唱歌技巧都比他……

    更专业,而且更有范儿。

    就像职业歌手和业余爱好者的区别。

    自己像是要去找他拜师的。

    夏飞正专注地看着一侧,带着很乖巧的笑容。

    江识野又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坐在角落木椅上的岑肆就撞入了视线。

    正一口一口垂眸喝着茶,好像很专注,又好像心不在焉,脚不经意地轻打着节拍。

    岑肆这口茶没喝完,在所有人都盯着夏飞而夏飞盯着他时,他像是感受到了目光,偏头看向门外。

    于是夏飞也偏头。

    于是所有人都偏头。

    视线都聚集在江识野身上。

    本能地,江识野抬手扶了下吉他包,有些尴尬。

    尤其是夏飞的歌声并没停下来,只是放轻了些。

    不过岑肆的声音陡然突兀地横亘其中:“站那儿干嘛,进来啊。”

    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

    也不知为啥,岑肆说话时江识野脑子里格格不入的窘迫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好似夏飞的领域变小了一圈,还有一个岑肆的领域,这个领域给了他一个台阶,腾了个地儿,挺亲切。

    他迈步走到岑肆旁边,対视一瞬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开始冒出两个数字,他忙又避开,喝了口茶把脑子腾空。

    歌声戛然而止,吉他声没停,夏飞笑着喊:“好巧,小野师傅也去练琴啦,来不来唱一首?”

    “夏飞哥你还没唱完呢,你先唱!”头疗馆一顾客喊道,她是夏飞死忠粉,不停拿手机录像,感叹运气真好同时,也有被深深磕到。

    毕竟夏飞唱的《1783》是岑肆最喜欢的歌之一。

    “也是。”夏飞点头,“反正我和小野师傅明天都要表演,干脆把关子卖到明天好了。”?

    江识野疑惑地微皱起眉,目光微偏,这才发现店里另一个顾客,竟是那个阶梯酒吧的老板娘。

    就上次说让他周末来试唱的那个。

    “是啊别唱了别唱了,留到明天好吗。”她附和道。

    “那夏飞哥再给我们唱首《亚热带吧》!”粉丝又说。

    “亚热带我明天再唱啦。”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夏飞便又开始唱自己的另一首代表作。靠着节目组站的吕欧这才逮着机会默默凑到江识野身边来,小声対他耳语,“阿野,你怎么没回微信?”

    江识野微博逛了一圈后觉得手机有毒,后面便没看了。这会儿忙掏出来,浏览吕欧十几分钟前发的消息。

    【阿野,今儿来了个顾客,说是酒吧老板,来找你了!!】

    【她说你不用等着周日来试唱了,明天就来,黄金时间!】

    【我怀疑她就是想蹭热度,毕竟知道你现在还挺火的……】

    五分钟后。

    【救命阿野,夏飞听到了我和这老板的谈话,问明晚他能不能也来唱歌】

    【他是想抢你热度吧】

    【但老板娘要笑疯了,说欢迎明星,额……】

    十分钟后。

    【很好,在大家的起哄下,夏飞现在就开始唱歌了】

    【他竟然让助理随身带了吧吉他???】

    【他就是想给岑肆唱歌吧[抠鼻]】

    “阿野夏飞知名度这么高,他会把你的风头抢光啊,我真的醉了,一个开演唱会的人干嘛来酒吧?他是不是针対你啊?”吕欧小声道,义愤填膺:“你还去唱不。”

    “唱啊怎么不唱。”开口的竟是坐在另一旁的岑肆,好像対江识野会被彻底碾压丢脸毫不关心,“必须去唱,我要去看。”

    “……”吕欧白了他一眼,心想影帝果然不会将心比心,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又望向江识野,后者耸耸肩,沉默了会儿也无所谓道:“唱呗,我唱我的他唱他的,又不是比赛。”

    “好吧……那你打算唱哪首?”

    “《1783》。”

    “我靠这不是他刚刚唱的吗,你故意的?”

    “不是,我一直就打算唱《1783》。”江识野实话实说。

    “真的?”岑肆突然插了一句,“你想唱《1783》?”

    他眼中带笑,把江识野圈着,江识野又开始抿茶,薄薄吸一口,应了一声。

    这下岑肆的笑从眼里滑到嘴角。

    “阿野,这样真的好吗,夏飞粉丝肯定会觉得你在碰瓷学人精吧。”吕欧还在担忧。

    结果岑肆来一句:“哪儿是学人啊,僵尸是想秒杀,対吧?”

    “……”対个大头鬼。

    江识野不知岑肆这无端自信来自哪儿,手里的茶面却轻轻摇晃起来,倒映着他注视岑肆的脸,竟一直没散开。

    第31章 Verse.交换衣服

    “今晨我市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 中东部地区雨量可达大雨到暴雨,预计未来8小时内下述地区降雨量将达30毫米以上……”

    “阿野,”周六这天, 吕欧把新闻博客调低说,“今儿好像要下大雨诶,我得先去机场接吕小鸥,晚点才能来酒吧看你。”

    “没事。”江识野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窗外多云的天,“吕小鸥来了?”

    “嗯, 我给她说你在我这, 她马上买了最近的机票。”吕欧说,“一接到她我就开车过来, 那酒吧名叫阶步对吗。”

    江识野低头刷着微博, 抽风的大数据正给他推荐岑肆在云城电影补拍的消息, 几张路透图模模糊糊的, 他礼貌性地顺手点了个赞说:“雨太大的话你还是别带吕小鸥过来了, 而且她还得倒时差。”

    “这我不能做主,得看她自己。她很想见你。”吕欧笑,冷不丁补一句, “我给你说啊, 吕小鸥现在可白了。”

    “……”江识野一耳听懂吕欧潜台词, 抬眸看一眼对面人, “你妹妹才18岁。”

    “严格意义上说你心理年龄不也才18岁, 这不巧吗, 同龄人了。”

    “……”

    “而且18岁意味着啥, 成年!你不能再想以前那么吊着她了。”见江识野一脸“我怎么不知道我吊着”的冤枉表情, 吕欧义正言辞,“不是你当着吕小鸥面儿说喜欢皮肤白的?别赖账。”

    “……那个时候吕小鸥多大, 我多大?”

    10岁的小女娃带着自己做的结婚证找江识野盖手印,13岁的江识野自以为长大,不敢戳破小姑娘的粉红幻想,也不可能再和小姑娘玩过家家,便Hold成一股渣男冷酷,含蓄拒绝:“我喜欢皮肤白的,懂我的。”

    吕小鸥自认是最了解江识野的女人,但她外号吕小鸦,可见肤色确实不咋白。

    她伤了个大心,捧着结婚证又萧索离去,自然不会放弃,但率先完成了护肤意识觉醒。

    “所以?难道你现在理想型就变了?”

    “……”江识野懒得和吕欧掰扯。

    这不是理想型或吕小鸥的问题。而是他一直清心寡欲得要命,高中在体校这种荷尔蒙分泌旺盛早恋成群的地儿都毫无波澜,也不知道是晚熟还是性冷淡。

    他鸵鸟般地又埋头看手机,屏幕还是停在营销号发布的岑肆路透上。他看着“状态好好鸭,大帅哥皮肤白到发光”的文案,不知怎的一股烦躁火蹭得冒起,把刚点的赞又取消了。

    天气预报很准,下午庆市便开始淅淅沥沥下雨。等晚上江识野到达阶步时,外面的雨声已经轰隆作响。

    但推开酒吧的门,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布置得像LiveHouse,挤满了比以往多几倍的人,音乐声掩盖了雨声,人头攒动,酒精氤氲,灯牌闪耀。

    嗯,老板娘宣传得好,阶步里还聚集了一定规模夏飞的粉丝。

    她们一看就是有备而来,除了灯牌荧光棒,还带了专业的站姐拍摄设备。

    “这布置得像他妈夏飞演唱会……”小白嘀咕。

    小米抖着伞,放在门口的篮子里:“安啦,专业歌手来酒吧唱歌,这阵仗很正常。要不是今天下大雨,不然得把阶步挤爆。”

    小王:“阿野加油,你也不差后援团!”

    虽然就我们仨。

    江识野微眯着眼注视着还没亮灯的小舞台,没说话。

    他不开口时嘴唇习惯性绷得很紧,下颌线锋利,酒吧里沉重又幻彩的灯光铺在英挺的五官上,显得有些拒人千里。但听了小王的话后他勾嘴笑了下,眼睛亮亮的,卧蚕在荧光紫的光芒里挤出来,往眼尾的疤里漫延,又显得温柔许多。

    “诶诶,那个人是不是麦克?”小王指着某位置绝佳的卡座,那儿正围坐着戴口罩的两男四女,即便隐在阴影里,气质也相当出众。

    麦克作为混血,在人堆里很容易辨认。小米瞟了一眼:“这不就是节目里那几个嘉宾吗,你看分坐两边的那两个女的,一看就是徐英和李雪雪啊。”

    “周末不拍节目他们还组团凑热闹啊。”

    “给夏飞炸场子吧,听说他们本就打算一起露营,这不下雨吗。诶,岑肆不在?”

    “四哥还在云城拍戏吧。”

    江识野听着他们的话,眼皮一跳。

    外面雨势磅礴,岑肆还来得到吗?

    他突然意识到让在外地补拍的岑肆冒着大雨专程来酒吧听歌,是件很没礼貌,很折腾人,很不现实的事。

    虽然是岑肆主动提出的,但人家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江识野掏出手机,打算给岑肆发条微信让他不用来了。却见史努比旁边红点闪烁。

    岑肆半小时前发了几条:

    【雨太大了】

    【前面好像出了车祸,有点堵】

    【会晚到】

    【你啥时候开始】

    作为受害者,江识野对车祸敏感,看到这俩字几乎是本能地就先打出【你小心】,发出去后看了两遍,又觉得前后不通顺,撤回,重新发一条:【我很晚,最后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史努比才慢慢蹦出个好。

    江识野最后唱,并不是为了压轴。

    只是按照阶步的安排,夏飞要唱五首歌,占据最好的时间。

    然后他再最后唱一首。

    类似明星众星捧月揽取欢呼与鼓掌,他一个素人再作为一个买五送一的赠品,收尾清场。

    江识野不介意扫尾,阶步配备有专业乐队伴奏,DJ也很有才华,他反而很惊喜。

    “1783你唱原key?”键盘很讶异,见江识野点头又笑了,“老弟挺牛逼,没看出来。”

    他是真没看出来,作为CETA最出名的一首歌,《1783》被翻唱了很多次,但基本都改了调。

    一方面是因为这首歌绝就绝在不同人可以诠释出不同的味道。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原版确实难唱,不仅要求唱歌者拥有特别宽的音域,技巧性还特别强,极考验表现力。

    键盘也不是怀疑对方的能力,反正只是业余Cover,开心就成,只是感觉这人吧——

    一件过于简单低调的浅灰T恤,嗓子也是低闷的。虽然挺酷,但深沉内敛。

    怕是唱不出CETA歌的澎湃感。

    八点,夏飞登台。

    江识野和米白王靠在吧台上,看着灯光把他围住,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咆哮起来,真像个小型演唱会。

    在开口前,夏飞还随便说了几句话暖场,逗得人哈哈大笑。随即他缓缓开口,游刃自然,酒吧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别有一番风味。

    “还别说,这夏飞确实还是挺帅的。”小白感叹,“歌也好听。”

    “人能火自然是有实力的嘛。”

    在那么一瞬,江识野很羡慕他。

    纯粹为歌手这个身份。

    尤其是当他唱《亚热带》这首耳熟能详的爆红代表作时,全场都跟着他哼,江识野能看到粉丝为他举起的紫色灯牌,亮得耀眼。

    几曲唱罢,米白王都有点担心江识野了。

    专业的确实不一样,江识野在人后面唱,更是直观对比。

    而江识野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夏飞把气氛捧至顶点便轮到自己,而众人都泄气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不怕、无所谓,至少心里很平静。

    但嗓子却很没出息地开始发紧。

    江识野咳了两声,又喝了两口酒,好像没太大用处。

    在夏飞唱第五首歌时,酒吧人把他带到小舞台后面。这里围着大大小小的音箱,把夏飞的声音共振得更加响亮。他是怎么做到嘴凑到话筒前高声放音的呢?江识野感觉自己都要成哑巴了,愈发紧张,想去卫生间洗把脸,转头肩膀却和一个人轻轻撞上。

    力道不重,但对方手里不知什么饮料的黄褐色液体全部泼到了江识野的衣服上,从左胸口下往下滴,留下一大滩狰狞的污渍。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

    女生埋头忙道歉。江识野说没事,拧了拧衣角:“你有餐巾纸吗。”

    谁知女生又猛然抬头,一脸坦然:“没有。”

    “……”

    “喂,帅哥,”女生语气直白,“你有没有觉得你很茶啊?”

    “?”失忆三年的山顶野人根本不知茶是啥意思,还以为这指的是身上的液体,傻不拉几摇了摇头,就听对方冷笑一声:“你一个技师,还想抢夏飞哥的热度?今天没有节目组,也没有岑肆,你做这些不觉得很搞笑吗?还唱1783,你装给谁看啊?”

    酒吧黑板上用荧光粉笔写了今日曲目,女生作为夏飞的妈妈粉,一直都看不惯这素人抢夏飞cp热度,见《1783》时气到失语,觉得太心机了。恨不得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气到遁走,打一架骂一架她都不怕。

    但对方毫无表情,意识到她的身份后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吧,你夏飞哥都要唱完了,你不去看?”

    然后径直绕过了她。

    江识野来到卫生间,觉得自己的倒霉体质又发作了。

    他看着镜子里狼狈的灰T,叹了口气。象征性地接水搓了搓,反而让黄褐色的痕迹扩散得越来越大。

    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掌声到达高潮,夏飞应该是唱完了。江识野打开手机,只看到吕欧发来的堵车赶不上的消息。别无他法,打算就顶着这身皱巴巴湿漉漉甚至有些臭烘烘的衣服上阵了。

    要是舞台的灯光能暗下去就好了。

    早说今天就穿黑色的衣服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迈步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卫生间竟真来了个穿黑色无袖卫衣、戴黑色口罩的人。

    下意识地,江识野又转身。

    洗手。

    在洗手台的镜子里,江识野看着这人高高大大的侧影,黑衣服黑口罩把人显得很有气场,无袖卫衣又把肩膀撑得又阔又直,露出的手臂肌肉舒展,肌肤在卫生间简陋的白炽光下冷亮得刺眼,有一种运动员的干净清劲儿。

    他瞟了瞟,迅速垂眸。

    继续洗手。

    再抬头时,镜子里的人影换装小游戏似的,黑色无袖卫衣消失了。

    裸着上身。

    江识野知道自己洗不了手了。

    “穿。”岑肆说。

    “算了。”江识野说。

    “那你是想光着身体上去,还是带着这一滩像尿的东西?”岑肆说。

    “……”江识野沉默。

    肆无忌惮,三年一轮回,他一直说不过。

    江识野咬了下唇。

    时间紧迫,到底是不能再扭捏矫情的场合。

    他僵尸挪步地转身,僵尸伸臂地拽过岑肆的黑色无袖卫衣。

    一阵安静沉默。

    “你不脱怎么穿?”岑肆笑一声。

    江识野回过神:“哦。”

    衣服又被岑肆拿回去:“脱。”

    你能不能别只蹦出一个字儿?江识野想骂,但他嗓子紧,发不了声。只默默无言地表演了个僵尸脱衣,揉成一团,递过去。

    外面的雨声和DJ的声音混在一起,岑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江识野肌理匀称的身上滑动着,喉结轻滚了滚,接过。

    和他不安分的眼神不同,整个过程江识野都目不上视,用僵尸眼神锄地。

    只可惜他有余光。

    他能控制自己的视线,好像不太能控制余光。这余光很他妈贪婪,模模糊糊地描摹着一个劲瘦的轮廓,还他妈是个动图,能描摹出对方缓慢呼吸时腰腹的起伏。

    不过很快动图就停止了,被黑色笼罩——江识野迅速地、迫不及待地把岑肆的卫衣罩上。

    肩膀和后背有点潮,大概是前面穿的人进酒吧前淋了点雨。

    但其他地方都是那种独特的干躁,储存着人肌肤的温度,顺着衣服内里贴过来。

    江识野觉得胸口处痒痒的,可能是不习惯卫衣内衬的材料。

    他动了动,皮肤在里面磨了磨,肚子又诡异地痛起来。

    就是那种紧张或兴奋时的一阵痉挛,在那么短短一瞬,在胸腹间炸开。

    他换好后对面也奇迹暖暖般迅速套上了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灰T。左边一大滩黄褐色液体,像朵冰凉的花。

    江识野超长待机地开口:“你……”

    “不穿你衣服你让我裸着回去?”岑肆说,很不讲究地抬手狠狠闻了闻袖子,“臭死了。”?

    我他妈有狐臭吗。

    “走了,要开始了。”

    岑肆转身走,临走时往镜子里瞟了眼,口罩里盛了个笑容。

    江识野跟着走,临走时往镜子里瞟了眼,忙迅速揉了下自己的耳朵。

    岑肆陪着来到小舞台边,酒吧人正催着江识野上台。

    江识野一阵仓促脑子发晕,没有灵魂地就要登台阶了。

    卫衣帽子突然被扯了一下。

    “你要对我说什么?”岑肆的声音闷在口罩和酒吧喧嚷的音乐声里,很低。

    江识野看了眼他的眼睛,用紧绷绷的嗓子被迫挤出两个字,“谢了。”

    “啥?”

    “……”江识野薄薄的眼皮一抽,声音微微高一点,“谢了。”

    岑肆微微往江识野脸边靠了靠,耳朵凑近:“僵尸,你声音能不能大点,酒吧这么吵,我根本听不清。”

    江识野龇牙咧嘴,默了半晌,直接吼出来,“听不清拉倒!”

    五个字冲破薄膜地蹦出来,不再闷,不再紧,声带瞬间放松。岑肆眼睛弯下,熟练地勾起卫衣帽子给人罩上,拍了拍后脑勺,“好了,上去吧。”

    第32章 Verse.爷不装了

    感觉脑袋被推了推后, 江识野就像只乖巧的小狗一样,往舞台奔去。

    奔了一半,他才想起立在后台边儿的吉他没拿。

    他又转身下台, 后知后觉瞪岑肆一眼。

    岑肆笑:“我去前面听了哦。”

    “谁管你。”

    等江识野再次上台时,他发现自己别说什么紧张了。

    平静得像是去食堂打个饭。

    脑子空空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一个酒吧人协助他调整立式话筒支架,江识野给吉他调音,拨了几根弦, 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

    托大雨的福, 夏飞唱完也没人离场。

    虽然他们大多都已经开始自己的闲聊,吵吵嚷嚷的, 只把他当成一个蹭热度的小驻唱。

    他就是一个蹭热度的小驻唱。蹭着夏飞明星效应带来的那么多观众, 还蹭着夏飞粉丝的荧光棒——这么大雨, 夏飞歌迷们自然也没离开, 排除几个极端又浮夸地捂着耳朵或竖中指的粉丝, 竟依然有小天使友好地举起荧光棒。

    这些光芒摇摇晃晃的,好巧不巧,能让他瞬间且重点关注到就站在几根蓝色荧光棒后面的, 岑肆。

    江识野不是歌手, 不是明星。在所有人都喝着酒, 唠着嗑, 完全不关注他时, 他就看到岑肆, 懒懒散散地倚着吧台, 微偏着头, 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穿过蓝色的荧光棒, 穿过杂七杂八的人群,穿过那么大的雨,落到自己身上。

    而前面的荧光棒一晃,就会显得他眼睛比前面看到的灯牌还亮。

    江识野没来由舒了口气,又没来由屏起一口气。

    他心跳陡然加快,本能的兴奋,本能的澎湃。

    他放松又安心。灯光暗下,他对乐队伴奏老师说:“我们开始吧。”-

    其实岑肆不是江识野唯一的听众,此刻被挤在某视角不好角落的米白王,正踮着脚张望:“我靠台上那个是阿野吗?我怎么感觉气质变了啊。”

    “他竟然还换了套衣服?”

    黑色无袖卫衣把人显得慵懒随性,戴上帽子又显得气场全开。江识野两腿张开,把立式话筒立在身前,一手握着,一手架琴,站在舞台中央。酒吧的灯光把人照得流光溢彩,有一种低调锋利的张扬。

    是一种陌生的装逼感。

    “还别说,挺有范儿。”小米评价。

    “我怎么还有点紧张啊。”小白说,“我有替人尴尬的毛病,好怕没人搭理阿野啊。”

    小王:“我们这边鼓掌,他听得到吗?”

    “不是他听不听得到的问题,零星的掌声还不如没有。”

    “主要是这些人好吵啊,阿野又没试音,好担心。”

    前奏响起,小米:“啊呀别说了,我们认真听吧,待会儿肯定要给阿野吼起。”

    结果等江识野的声音真响起时,别说吼了。

    三人都愣住了。

    “卧槽……”

    “不是,这是阿野啊?”

    《1783》这首歌结构很精巧,Verse的调很低,逐渐爬Key,又紧跟着一段真假音转换的Bridge和念白。CETA虽是Dream Pop乐队,但这首歌风格不是梦泡,它很有爆发和情绪起伏,江识野揣摩的一头鲸鱼逐渐从海面浮出来的感觉。

    唱歌的他,也像是一头潜伏在深海的鲸鱼,终于跃出了水面。

    很有爷不装了的意思。

    把认识他的人都吓到了。

    米白王,还有夏飞。

    夏飞知道江识野唱原调的《1783》时,本想看好戏。

    结果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他不傻,一直知道这人嗓音挺好听,很独特的、很沉的清冽。

    但嗓音好和唱歌好是有区别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平常和唱歌,

    完全他妈是两个人。

    Who drives me forward like fate? *

    The Myself striding on my back.

    麦克风前的江识野虽然闭着眼,却一点都不内敛。嗓音开阔,像是清冽的海水在阳光普照下,逐渐从低吟卷起滚烫的热浪。

    这歌声要比说话时厚很多,热很多,像是能扒开一层又一层,是从内从外共同释放的声场和声压。压迫力不强,感染力却重。不能震慑,却能让人沉默,不能盖过外面的雨声,却像是能逐渐浸透。

    酒吧在他开口几秒后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舞台上的人。

    唱到高潮,江识野松开吉他,双手捧着话筒,在提前响起的掌声里飙出一个令人震撼的高音。

    夏飞要哭了。

    江识野的高音,他其实可以听出是毫无技巧的,完全靠着天生高的音域硬爬到在HighC上。质朴地纯靠吼。

    ……但无奈他就是吼的上去。像孤岛被撞碎,然后冰川裹着一层火向下燃烧,在黑暗的海潮里烧出一片热光。

    印象里头头是道那个安静沉闷的人绷起后背,露出的修长手臂都因发力凸出显眼的线条,下颌线到脖颈的肌肉盛着一道一道的亮影,荆棘般锋利地托着人,召唤出他从未见过的锋芒和气场。

    他的声音能具象化,又冷又热。夏飞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意象,冰河上的疾驰马匹,细剑上的滚烫热血,眼睛里的千言万语——

    哦,这不是意象。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片段。

    人的想象力真是发散到不可理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听《1783》时想到《归》。只是在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冒出个不合时宜也不愿承认的类比。

    江识野的嗓音,像楼霁山的眼睛。

    而此刻酒吧另一头,某楼霁山饰演者也心情激荡,心脏砰砰,踩着音乐的节拍跳得很重。

    他听过很多次江识野唱的《1783》,但不知为啥。

    今天他会想起第一次听的时候。

    18岁他硬着头皮进入Swirl,被体校同学的歌声震到愣在原地。不只是其本身的魅力,而是那种流浪又迷惘,含蓄又释放的气质让他着迷。

    这样的气质岑肆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阴郁、又很纯净,让他会短暂失神和好奇,会让他想去挖掘。

    他不是第一次失神,在京城高铁站被江识野一拳打出鼻血便是发呆惹的祸。

    岑肆一个学击剑的,最擅长闪避和反应力,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挨揍?后来他才意识到是站在门口的人让他有些短路,而他第一次在酒吧听到《1783》时,则确定了自己的心动。

    他没想到三年后,江识野还真归来仍是少年般,唱得仍是三年前的味道。

    还是在酒吧。

    还是同样的歌。

    他甚至坐的角度都是一样。

    若不是口袋里用糖盒装着药,他甚至也短暂以为自己也还是三年前的自己-

    一曲唱罢,江识野站在麦口风前,有些喘不过气。

    他调整着气息,听到了掌声和安可声*,众人的情绪和他都来到了制高点。

    本以为自己会在唱歌时思绪万千,唱完才意识到,就像是考试、比赛,越看重的事会只会晃眼一过,让自己发挥的只有本能和肌肉记忆。

    或许还有一小部分运气。

    江识野扯了下卫衣领,在无数惊喜的目光中,抬眼去看蓝色荧光棒后面的人。

    然后他即将微扬的笑容又收起。

    蓝色荧光棒还在,但他却看不到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章哦!今天一手滑写的有点多,本打算放在一章的,但太长了,我还是分开吧。看上去像是双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一首歌的结构:

    前奏(Intro)

    正歌(Verse)

    副歌(Chorus)

    桥段(Bridge)

    尾奏(Ending)

    某扑街菜文的章节名也是由这个而来,可以猜猜是哪篇*

    Who drives me forward like fate? *

    The Myself striding on my back——泰戈尔《飞鸟集》

    *

    安可:源自法语的encore,再来一首

    第33章 Verse.再唱一首

    阶步酒吧外是阶梯, 房车停在很下面。

    雨太大,滂沱地刮到人身上。

    来接人的阿浪扶了岑肆一把,担忧他此刻已经没力气走下楼梯。但后者看上去一切正常, 雨水顺着阶级翻滚,在他每一次稳稳当当的迈步下溅起水花,湿了裤脚。

    阿浪根本看不出岑肆此刻状态怎么样,毕竟他家艺人最擅长外强中干,隐瞒装蒜。虽然今天加大了药量, 但拍戏赶路淋雨来了个全套, 那套健康人的假皮囊怕是早已负荷不起。

    岑肆确实是感觉自己要不行了,不然他也不会歌还剩最后两句就提前离开。

    不过等柚姐一脸焦急地抱着干毛巾拉开车门, 催着他换身衣服速速滚去床上时, 他又慢悠悠地说要先去洗澡。

    “你还能洗澡?”

    “能啊。”岑肆睫毛上还撑起一片雨帘, 在话语间簌簌抖落。他又吃了颗止疼片说,“我还要等人。”

    江识野没有安可, 也没有享受人的打量欢呼和试图靠近。他冲出酒吧,三步并做一步地往下跨越着阶梯,卫衣帽子一颠一颠的, 盛着水。

    他很急。

    他看到了岑肆离开的背影, 要去追。

    视线被大雨染到模糊, 远远地, 他还是认出了阶梯尽头空地上岑肆的房车。

    岑肆有很多房车, 如影随形跟着, 视工作情况变化着规模。

    这一辆, 看上去很低调。

    江识野松了口气。

    还没走。

    车门陡然拉开, 柚姐仿佛就在等他,招手喊, “这么大的雨你找阿肆干嘛啊。”

    等人进车后,她迅速关了车门。江识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想了想,说:“……我来还衣服。”

    刚还在舞台上耀眼四射的人又恢复了闷闷的样子,江识野跑过来没打伞,反正这雨打不打伞区别不大。他浑身湿透,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都不敢再进车内一步。

    “把我衣服淋成了落汤鸡,然后还?”耳畔响起岑肆的嘲讽。

    他从车后面走过来,已经换上了一套深色绸质睡衣。

    岑肆向门口人身上抛一根崭新的毛巾。

    “擦。”

    江识野便笨拙地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和舞台上那个拿着话筒吼高音的人像人格分裂。低着嗓子说:“……我来拿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我洗了下次还你。”

    扑哧一声,岑肆像听到了啥天方夜谭,又开始笑。

    五分钟后,灰T和黑色卫衣一并扔进了房车的壁挂式洗衣机里。江识野套着岑肆另一件干干净净的白T,表情僵硬。

    岑肆坐到沙发上,拍拍旁边:“来坐吧。”

    “不了,我裤子是湿的。”

    岑肆挑眉:“你还想换裤子?”

    “……”

    五分钟后,江识野又表情僵硬地坐到了沙发上。

    还是穿着自己的裤子。

    倔强地站着自然晾干了会儿。

    “雨这么大,你就坐我们车回去吧,司机先把你送过去。”岑肆说。

    “你去哪儿,别墅吗。”江识野侧头问他。

    才洗过澡的岑肆身上沐浴露味道很重,他情不自禁吸了两下鼻子。

    “我回酒店。”岑肆睨他一眼,“感冒了?”

    好似关心,江识野正欲摇头,岑肆又说一句:“有鼻涕就擤出来,吸什么吸。”

    “……”

    车厢里很安静,柚姐在前排看手机,阿浪坐在副驾打瞌睡。

    雨声啪嗒啪嗒放大,江识野看着无数雨滴从车窗往下滑,留下流星一样的雨痕。

    “……今天谢了。”他闷声说。

    又是一声很低很浅的笑。

    “嗯。”

    不用谢。江识野脑补着岑肆的声音,然而岑肆真正说出口的却是:“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江识野含糊地回了个我怎么知道。

    “再唱首歌吧。”岑肆仰头靠上沙发背,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飘忽着,“想听歌。”

    “听什么?”江识野出乎意料很顺从。

    “你的歌吧。”

    “……哪首?”

    “都行。”

    岑肆身体泛沉,说话开始不过脑子,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得寸进尺场合又有多么不合时宜时,歌声却已经在耳边响起了。

    他眼睛倏地睁开。

    江识野听了很多遍自己的歌,但唱出来还是第一次。

    他很羞耻,但这首歌岑肆听过,在书店里哼过,阻止他卖过。

    所以他就唱了。

    他失忆了,忘记了过去,所以没有负担,没有顾虑,甚至违背性格的没有犹豫。他今天状态好,看着岑肆绷着嘴角靠着沙发上的样子,侧脸轮廓和喉结突出的脖颈蜿蜒成一条俊美的线,像条绵延的银河,抿了下嘴找个下调便缓缓唱起:我想唱首歌给你听

    For the first time所幸坠入了你的眼睛

    winch lost in my mind和舞台上爆发的歌声又不一样,在狭窄的车厢、前面还有人的情况下,他唱得很轻,是哼唱,也有些生涩,融解在雨声中。

    虽然是自己写的歌词,但实在有些陌生和暧昧。所以他唱得小心翼翼,慎重矜矜。

    反而显得过于温柔。

    夏飞若是听到又要哭了。

    这和舞台上,又完全是两个人。

    岑肆本疲惫不堪,药效又让他精神越来越恍惚,他吊着一根弦,撑起一股气。然最纯粹的清唱毫无征兆地幻化交织,在他耳边缠成一片片记忆的云,能催眠心智,折软心弦。

    他睁着眼,看到的却是三年前——他告白,江识野犹豫。直到几天后,他气鼓鼓,江识野戳了下他的肩,扔过来一个手机。

    干嘛?他不耐烦,拒绝我的方式就是把手机还我?

    打开录音,听。江识野背对着他说。

    听啥?你有心情让我听歌没心情答应我?

    听。江识野还是用后脑勺说。

    点了播放,他才知道这是江识野自己写的歌。

    他眼睛越来越亮,连听完一首歌的耐心都没有,在歌曲的高潮里他无视了对方一句“但我其实还是恐同……”很粗暴地抓着人后脑勺,扳正,让他仰头,抹平五厘米的身高差,拽近——

    他没亲过人,对方也没亲过,两人都喘不上气,和曲调的柔和画风不同,像两头撕咬斗嘴的狼。呼吸重重的,敲击了歌里最后的重音。

    这首歌叫什么?不会叫我的名字吧,多不好意思的。

    ……想多了,就是首弱智歌,我随便写着玩玩的,明天就删了。

    岑肆只得自己潜入江识野的文件夹,知道这首歌叫《所幸》。

    脑子里绷着的弦啪嗒一声断了,岑肆突然咳嗽了起来。

    歌声戛然而止。

    “被歌呛到了。”他率先解释。

    “……”

    坐在前面的柚姐循声又匆忙过来,熟练地递给岑肆一个水瓶。

    他双手有些颤抖地抱着猛灌两口。

    他如果稍微有点精神,就会因着江识野今天的行为好好脑补思索一番,《1783》是心动时的歌,《所幸》是江识野同意谈恋爱的歌。但他此刻已经很累,脑子早就转不动了,仅有的力气也在听了半首歌后全然消失。

    他站起来,扶了下旁边的墙:

    “僵尸,我去睡觉了,有些困了。”

    “哦……噢。”

    “你到了就自己下车啊,我不送了。”

    “嗯。”

    原来唱歌六的人挤出句话都费劲。

    房车里唯一的大床是用一个深色长帘子隔着的。岑肆掀开时想起什么,又问一句:“你待会儿不会来偷看我吧。”

    “……”这人都在想些什么,“我有毛病么。”

    岑肆安心了,低嗯一声。

    江识野看着帘子轻轻掀开又被拉紧,听见人栽到床上的重重一声。柚姐降低音量对他说:“外面还在堵车,你在这休息一下啊。”

    她又坐回前面。江识野陷在沙发里,掏出手机。

    小王发的消息。

    【阿野你在哪儿啊】

    【雨太大了,我们打算就在酒吧嗨一晚了】

    【你太牛逼了!!快来和我们庆祝一下!】

    江识野又把手机关了,有点懵。

    是啊,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为什么要追岑肆呢?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岑肆在身边说话时,他觉得雨声很吵。岑肆离开时,他又觉得很静。

    静到他吸了吸鼻子。

    那股蓬勃的雪松味、冬天的夏天味还残留在沙发上,很浓。

    怎么这么浓?

    噢,是身上白T的原因,是他身处的空间原因。他蹭的岑肆的车,穿的岑肆的衣服,坐的岑肆的沙发,在这么狭小的空间,自然是完全被岑肆的味道包裹。

    不稀奇。

    但真的很浓。江识野放缓了呼吸,身体完全放松,一口一口的,也不知道是在闻还是在正常喘气。

    车慢慢前行,耳畔的雨声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只有气味还绕在鼻间。这样的感觉太放松神经,江识野渐渐困起来。模模糊糊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是普鲁斯特效应。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要开始回忆了哦,僵尸的回忆其实就是从各种感官体验开始的(从头疗的触觉,到嗅觉,下次是什么觉,我还没想好)。回忆内容是随机时间线的三天记忆,所以不是连着上次的Intro章节来的,会直接跳到另一个时间段。这也就意味着可能会丧失一些“背景”部分描写,毕竟以僵尸的视角是这样的碎片啦。

    不建议大家跳过回忆哈,因为我个人认为回忆不算插叙,这个故事上本质上是顺序恋爱,僵尸的情感是要考记忆推动的。

    关于48的初吻,8其实有回忆起来,在拍小广告4给他梳头的时候(第十章)由于我更新时间太慢,不知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可以找找当时写的小小伏笔QWQ 这篇文就是会有很多点重复提到,1783啊,普鲁斯特效应啊,音游啊,法语啊,还有后面会写的花露水啥的

    第34章 Chorus.绝版豪车

    “你有点感冒要不今天不唱了?”

    Swirl里, 阿K递给江识野一杯凉白开。见人摇头,也没强劝,笑, “年轻就是好啊,我感冒了话都说不出来,你还能唱《1783》。”

    一旁的CC边擦鼓棒边说,“人小野来了半个月就有一大批粉丝,你有吗?”

    “我弹贝斯本来就没有拿话筒的有存在感嘛……”

    “得了, 承认人比你帅有这么难?”CC看向江识野, “我听阿K说你前两天捣了一个淫|窝?真的假的?”

    江识野被这夸张用词吓得连忙摆手:“没,就是报了个警。”

    “厉害啊, 扫黄少年。”

    “小野, 那出租屋你得尽早搬出来。”阿K语气变得严肃, “你那一层楼那么多人, 你隔壁的隔壁是强迫姑娘□□的地儿, 为啥其他人没发现?你才住几天就能确定的事儿,怎么他们不报警?哥给你分析啊,这要不就是一伙的, 要不就是不敢, 警察只抓了两个人, 说不定还有同伙, 万一他们报复你咋办?你年纪还小, 根本不知道这社会有多可怕……”

    “阿K说的有道理, ”CC也点头, “我就说你那么点钱怎么能在S区租到单间, 那地方绝对有问题。S区房价贵死,你住鲜花广场以西情况都算好了。就我们现在这坨地, 就那盛华名苑,我擦我活八辈子都买不起一个卫生间。你看我们Swirl的消费水平就知道了,住归星路一带的非富即贵……”

    “行了行了,”阿K打断,“别给人18岁就念叨这些现实的东西,我们玩音乐的还是要吉普赛一点。”

    闲聊两句后,他们上台表演。

    下台后照例是调酒师曲调来送几倍柠檬水。

    曲调是大美女,又因调酒师的身份,每晚都会被不同的人搭讪。

    但今天美女竟不吐槽那些搭讪人了,反而很兴奋:“我们Swirl可能又要来大帅比了!”

    “怎么说?”CC来了兴趣。

    “我刚看到一个帅哥背着个吉他包在听歌,可能待会儿就要来找梦姐报名了,就像上次小野那样。我靠他真的绝了,就穿着运动服戴口罩我都能感受到那种荷尔蒙的气场你懂吗?眼睛特别好看!完全是我的菜!”

    “那你撩了吗?”

    “撩了。”曲调承认,“我看他就点了杯牛奶,说请他喝酒,然后你猜帅哥说啥?”

    “说啥?”

    “我都不知道他是在逗我还是装憨,他说麻烦来杯僵尸围城,我一脸懵——小野你慢点喝,怎么被呛到了?”

    几分钟后,江识野插着兜来到吧台一角。

    面着那个被人误认为是背着吉他包、其实是击剑包的家伙。

    “我就猜到你在舞台上看到我了。”岑肆嬉皮笑脸的声音闷在口罩里,眼神洒在面前人身上。

    半个月没见,他却像昨天刚见一样,直接夸:“僵尸,你唱歌好牛逼啊,都让我想起了——”

    身后经过几个人,岑肆突然做贼似地缩了缩脖子,鬼鬼祟祟环顾四周后才继续:“都让我想起了我妈。”

    “……?”江识野被口水呛了今天的第二口,“你认真的么。”

    岑肆一本正经:“对啊,我妈也给我唱过《1783》。”

    ……我又不是给你唱的。这话江识野没说,只略带讥讽地问:“所以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我明天休息,今儿训练得晚了点,就先到这边来吃了个饭,在门口听到声音了。”岑肆日记般唠叨,“我看人这么多,前奏又是1783,就说在门口听一下吧,结果哟嚯,看到这台上人很眼熟啊,不是我们小僵尸吗?我就进来了,结果哟嚯,没想到这歌唱得挺好啊。”

    “……”江识野搓了下后颈。

    他本想好好讥讽岑肆一番,毕竟这人半个月前那架势,仿佛这酒吧就是他举报的淫窝一样,那傲的,简直是只公孔雀。

    但打脸人脸皮厚,三言两语说的过分自然,竟把他的讥讽堵住了。见他又缩了缩脖子,东张西望着,坐立难安得很,问:“你在找啥?”

    岑肆回:“没,我怕我被人拍见在酒吧,有损国家队的形象。”

    “……这酒吧不准人拍照的。”

    “哦,那我怕被粉丝认出来。”

    “你有粉丝吗?”

    岑肆扬眉,“我好歹也是青少年组世界冠军,而且光是我这张脸,就颜饭无数吧。”

    江识野扬了下嘴角,又迅速压下去:“牛逼。”

    “不用羡慕我,僵尸。”

    “嗯。”

    “你看好多人在望我,你感受到了吗。”

    “嗯。”

    接下来几分钟,岑肆就看着那些以为在望自己的妹子们往江识野涌去,喊着小野搭着讪。

    脸沉成没喝完的牛奶沉淀物。

    他莫名其妙就不开心了,站起来:“我要走了,我与这里格格不入。”

    “噢,”江识野敷衍道,“拜。”

    岑肆垂眸看他。

    他单肩背着击剑包,像扛着把要射穿江识野的枪:“你不送我?”

    江识野白了他一眼。

    他歌唱完了,有点感冒也想早点回去睡觉,最后还是和岑肆一起出了酒吧门。

    边出岑肆还边问:“你不觉得小野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个小女孩吗。”

    “有点吧。”江识野没关注这问题。

    “你应该取个艺名,很酷的那种。比如骚疤。”

    “傻逼。”

    街道上的人都在往马路上张望着,好像有什么热闹。

    岑肆看不上凑热闹的人,摘下口罩不屑道:“怎么了啊,这些人都在看啥啊?”

    旁边一大叔闻声觑了他一眼:“刚有辆迈巴赫57S经过,往盛华名苑那儿开了。”

    这一带出现豪车并不稀奇,只是迈巴赫57S早就停产,是绝版豪车,更重要的是——

    “车牌号全是6。”

    江识野以为岑肆这种有钱人见惯了世面。

    不想听后他表情都变了,立马偏头看向迈巴赫早就模糊的屁股。

    人散得七七八八,江识野正打算向他告别,岑肆突然拽了下他的手臂:“僵尸啊。”

    他喊出了一种韩语的拖拉语调。

    江识野有种不好的预感。

    “干嘛。”

    “我今晚去你那里住吧。”

    “?”江识野毫不犹豫摇头,“不行。”

    他补了个理由:“……我大姨妈不准我带客。”

    说完才想起拒绝这种突兀的提议是不需要理由的,江识野又迟到地瞪岑肆一眼:“你干嘛不滚回自己家?”

    “不太方便,反正我不想回去。”岑肆说,竟垂下眼眸,眨巴了两下,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深深的恬不知耻,“好吧,那我只能露宿街头了,你回去吧。再见。”

    他把击剑包改成双肩背上,用屁股颠了一下,像一个受伤的小学生。江识野看着是在火大:“你他吗不能住酒店?就对面那个圣莱斯酒店,你住不起?”

    岑肆撇嘴:“我身份证在家,不能开房……你去找你大姨妈吧,不用管我。”

    “神经病,谁管你。”江识野转头就走。

    三分钟后,江识野又回来,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掏出来,恶狠狠地看着那蹲在马路牙子边画圈的戏精:“我他妈去帮你开。”

    刚好到绿灯,他说完就迈腿过马路,留给岑肆一个背影。

    岑肆又笑嘻嘻站起来。

    他把吉他包又换回左肩,在斑马线中央把人追上,右臂绕上人肩膀,还往自己这边勾了勾:“谢了啊僵尸。”

    江识野的肩膀被陡然搂住,脚步微顿。

    旁边的人都在过马路,他顺着人流,看了眼自己锁骨旁垂着的右手,轻轻挣了挣。

    没挣脱。

    过完马路岑肆就把手松开了,点菜口吻:“我要住豪华单人间。”

    “没钱。”

    “我转给你。加我微信。”

    加上微信后,岑肆直接转了两千元。

    江识野秉着要把他钱花完的道理,便直接选了个1998的房间。

    还别说,虽然是帮别人订房,但小穷鬼在那一刻还是体验了下类似一掷千金的爽。

    他把房卡扔飞镖般飙到岑肆胸膛上,房卡再弹簧般蹦跶到岑肆手上。

    “拿去滚,我走了。”

    “你不上去看看?毕竟是你挑的房间。”

    “房间有什么看的?又不是挑西瓜。”

    话虽这么说,江识野还是想去两千块钱的房间里涨涨世面。

    酒店的空调打得低,在电梯里他情不自禁打了两个喷嚏,又吸了下鼻子。

    肩膀突然被戳了下,岑肆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江识野没想到这人还挺贴心,有些刮目相看地接过这张还印着某奢侈品牌LOGO的纸。电梯的金光把他的眼睛照得特别亮,像只存在于绚烂夜景的霓虹,让人想在夜晚去深入这座城市。岑肆看了会,突然有些气急地说:“有鼻涕就得擤出来,吸来吸去听着好烦。”

    “……”

    1998元的房间是个一厅一室的大套房,岑肆边视察边满意地说,“还不错。僵尸你要不也住一晚?我们把钱利用到最大化,我睡大床你睡外面的沙发。”

    “……”这邀请听起来一点都不善良。

    但就算是沙发,肯定也被出租屋的那个硬板床好上百倍。

    江识野确实是心动了,18岁的他总会为最原始的吃穿住行的舒适着迷。

    毕竟舒适对他就是从未触及的奢侈。

    可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啥,但就是得可是一会儿。

    岑肆催促:“你一天都在磨叽啥啊,我都不懂这有啥犹豫的,体验一晚多爽,我也可以把大床房让给你——

    ——半小时体验一下。”

    “……”

    见江识野沉默,岑肆当他默认了,看了下时钟,招手:“走吧,给你大姨妈发条消息。再陪我去商场买衣服。”

    江识野觉得他实在是铺张:“你就不能将就明天再穿一天?”

    “不行,我出汗太多。”岑肆说,见江识野正无意识扯了下衣服,又补一句,“我也不借你的衣服穿哈,我不穿别人的二体衣服。”

    “谁要借你。”江识野今天翻了半个月累计的白眼数量,“你就不能今晚洗了?这不是有洗衣机吗。”

    “噢。”岑肆懒懒散散瞟了眼,“那我今天洗澡完穿什么?不可能□□着吧,我至少要去买条内裤吧。”

    也对。

    江识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然后他就做出了今天最后悔的决定。

    虽然他已经预估到岑肆这种人,买贴身用品一定是不会去什么小超市盲选10块钱三条。

    但硬要拐去商圈里的高奢商场的专卖店一板一眼地挑选,是他没想到的。

    尤其是当岑肆毫不避讳音量地当着人问他:“僵尸我也给你买两条吧,你要穿三角的还是平角的?”

    “你是不是要穿比我小一号的?”

    江识野用着岑肆的手机,吃过岑肆的鸡胸肉,要住岑肆的钱订的酒店。

    却是生平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大方想去杀了他。

    第35章 Chorus.英雄救美

    “我他吗为什么要比你小一号?”

    这话脱口而出江识野就后悔了。

    脸红了白, 白了青,青了红,像商场外绚烂的裸眼3D屏。

    他当然不会让岑肆送他内裤。

    他只想送岑肆两锤子。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转身,决绝的背影:“我走了。”

    “去哪?”

    “回我大姨妈家。”

    岑肆竟点头:“也行。”

    江识野转身看他一眼。

    果然那厮没把话说完:

    “——那你不要就回去拿了换洗衣服再过来,我就在这等你。”顿了顿,他又问,“或者我也去拜访一下大姨妈?我一向招阿姨们喜欢。”

    “滚。”

    最终, 江识野还是让岑肆就在这等着。

    半小时后背着包和他汇合。

    中途岑肆还打电话来催, 江识野边走边应,注意到隔壁的隔壁那间他举报的房间门前, 有个男人也在背着身打电话。

    男人体型彪悍, 比岑肆还高不少, 可能接近两米, 粗黑的脖子上有个很大的纹身。

    江识野情不自禁皱了下眉, 但没在意,加快了脚步。

    在商场楼下,岑肆又哥们式地把肩搭过来, 绕着他脖子。

    这次江识野反应快, 连忙一躲:“你别搭我肩膀。”

    “我恐同, 不是很喜欢身体接触。”他一本正经解释道。

    这话半真半假, 他其实没那么抵触身体接触。

    只是岑肆动作有些过于亲热和别扭。

    “这样啊。”岑肆点头, 语气自然, “那你还挺奇怪的, 直男照理来说不会在意这些勾肩搭背, 只有gay才会敏感,你竟然是反着的。”

    “……你管我?”

    “没啊, 就觉得,”岑肆通情达理又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挺特别。你在体校一定很不容易。

    “……”

    听着如此狐疑欠扁阴阳怪气的话,江识野心烦气躁。

    这人不会……在怀疑我是gay吧?

    他不觉得自己被人带到沟里,一心只想洗脱嫌疑,咬牙沉嗓说:“不是抵触身体接触,但你这些勾肩搭背难道不像小学生?”

    岑肆挑眉:“原来你抵触的是小学生动作啊。成年人的身体接触你就喜欢了?”

    “……”

    岑肆轻笑了笑,刚刚搭过肩膀的手插回兜里,仿佛玩笑结束,“走了,回酒店。”

    江识野局促地搓了下后颈,也把手插进卫衣兜里,脸色不太好地和他并肩走在人群中。

    岑肆慢悠悠地看着前方,嘈杂的人声从两旁刮过,唯有声音伫立不动,低低地绕着江识野耳畔转:“僵尸,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话,越说越傻,自己给自己挖坑。”

    “……”

    “但你唱歌又非常好听,真奇了怪了,你以后去当那种哑巴歌手吧。”

    “……”

    非常这个程度副词有些重,江识野虽无语,手指却在卫衣口袋里不安分地动了动。

    回酒店已经快十点。

    岑肆打了个哈欠,江识野打了个喷嚏。

    前者拆开自己买的睡衣,问:“你是感冒了么。”

    后者擤了个鼻涕:“还好吧。”

    “那你还是去床上睡。”

    江识野心生感动,扭捏:“那你睡沙发……”不太好吧。

    “谁说我睡沙发了,我也睡床。”

    江识野感动湮灭,忙拨浪鼓摇头:“那算了,我还是睡外面的沙发。”

    想起前面的吐槽,这话说完他就保持沉默,不做过多解释。

    然而吐槽人心如明镜,又笑了声:“僵尸,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恐同人,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有什么?我还挤过八个人的大通铺呢。”

    江识野从不和人睡一张床,还是摇头:“算了。”

    “随便你咯。”岑肆耸肩,“可惜这床宽度两米,睡四个人都行,那就我独占了。”

    随即又状似无意地嘀咕道,“上次我也遇到过像你这么磨叽矫情非要睡外面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暗恋我,哈哈。”

    “……”

    哈得很有灵性。

    江识野第二次被人带进沟里,心里又开始打鼓。

    这货不会……怀疑我暗恋他吧?

    岑肆训练了一天,吵吵嚷嚷要先洗。他睡前也不玩手机,洗完就裹着被子睡了。

    洗浴间在卧室,江识野出来时发现岑肆已经四仰八叉睡着,只占据了床一半的位置。

    右边一半放着他从衣柜翻出来的第二床被子。

    酒店床特有的印着LOGO的花色长条布被滚成了长长一条,搁在床中间。

    虽然已经被他一只脚蹬歪了,但泾渭分明的三八线之意还是很明显。

    江识野看了眼床,又看了眼睡得一脸安详的人,估算了会距离。

    自己躺上去的话,可能比上次那双人床间的距离还远些?

    他把岑肆搭在沙发上的运动服和自己的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按开关时犹豫了会,又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等岑肆衣服洗好后才塞进去。

    岑肆的嘀咕和滚筒洗衣机一样在脑海里翻滚,江识野生怕自己的清白被自恋狂抹黑,等衣服的漫长时间里打了好几个喷嚏想了半天。

    最后他下定决心,晾好衣服后关了灯,摸着黑鬼鬼祟祟地从右边爬上大床。

    人家都摆好了,自己再不去显得太矫情了。

    跨过18年的坎原来这么轻易。

    不是什么痛苦万分的破戒,只是一次面无表情的抬腿。

    床比江识野想象中软。

    却没想象中静。

    江识野拥有常人难及的敏锐听力,膝盖抵上床沿时,觉得自己像登上一艘飘在海面上的船,它在水涛中摇曳,拥有海浪的呼吸。

    越爬上床,呼吸就越清晰。

    这和他上次听到的呼吸不一样,上次中间有道窄窄的走廊,是横亘两者的海峡,让他知道海浪扑不到自己。可是这次不是,大床没有海峡,是一整座拆不散的岛屿。他看着床那头耸起的长条条的被子,像连绵的山脉,感觉热热的呼吸已经顺着风扑到了自己的脖颈。

    江识野靠着右面的床沿平躺下来,把被子裹得很紧。

    另一头的呼吸变得有些快。岑肆突然醒来,偏过头迷迷糊糊地问:“你上床了?”

    “……嗯,”江识野吓了一跳,“嗯。”

    “我不小心睡着了。”岑肆弹起来,揉了揉眼下床。

    “你干什么?”

    “你过来了我就把空调调高点。”岑肆梦游般去按中央空调的按钮。在这个过程里江识野侧过身,面向右边闭上眼。

    岑肆砸回床,哑着嗓问:“你睡那么边边儿干嘛,不怕滚下去?”

    “怕你踹我。”

    岑肆笑了一声:“我腿这么长吗。”他蹬了几下被子,平躺埋进去,“好吧我尽量乖点。”

    几分钟后,江识野感觉到他翻了个身,面着左边。

    岛屿里出现了两座背对背的相距甚远的山。

    江识野害怕自己睡不着,前面的心理活动太活跃,他担心这意味着什么。

    好在没过一会儿他就困了,有意识的最后一刻还松了口气。

    嗯,还好,我果然是直男,同床睡也不会失眠。

    然后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就醒了,困意顿消。

    “……”

    江识野瞪着眼前的墙壁,他记得这上面挂着一张风景画,但他看不清。就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岑肆的呼吸声织在一起,合二为一,突然。

    很他妈。

    想写歌。

    不合时宜的灵感爆棚。

    他构思着旋律。

    然后越构思越睡不着。

    漫漫长夜幸好又不幸地有音乐度过。直到六点半,岑肆闹钟响起,才打断了他的创作欲。

    岑肆完全没赖床,他在闹钟响的第二秒就把它关了,下床去洗漱。

    远远地,江识野的顺风耳还能听到岑肆在外面打电话的声音。

    “你信不信我敢换锁?”

    “……是,我也恶心。但我不像你,恶心中的败类。”

    “我睡不睡得好关你屁事。”

    “别烦我,你快滚吧。”

    墙隔绝不了人的戾气,江识野从没听岑肆用这种口气说话。他不愿听人的秘密,把头埋进被子里,在那一刻突然想起。

    岑肆自侧过身后,违背常理地一直没有翻身,也没动弹过。

    就像他一样。

    等岑肆出去跑步,江识野才慢吞吞起床。

    托睡眠不足的福,他感觉全身像灌了铅,脑袋昏昏沉沉。

    偏偏今天周末,他的羽球陪练排单也特别多,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满满的。

    他给岑肆发了条消息说“有事先走”,岑肆没多问,只回了个“OK”。

    江识野真是后悔,想涨个豪华房间的世面,最后体验了把豪华房间的失眠。中午他饭也没吃,窝在陪练休息室里打了个盹。

    醒来头更沉了,脸上都泛起些不正常的潮红。

    江识野摸了摸额头。

    完犊子了。

    他抱着感冒出汗了会好点的侥幸心理,硬着头皮支撑到下午六点,没吃晚饭,直接又去Swirl。

    本来他被安排的唱歌时间只有周四周五,这周六是帮人顶替一次,他不方便再临时请假。

    而且物质点说,周六赚的钱也多些。

    没想到一进Swirl里就又看到了岑肆。

    一回生二回熟,岑肆可能意识到自己就是个练体育的小透明,今天不戴口罩了,简简单单的休闲装,有一种慵懒的阳光帅气。看到江识野后他先笑了下,又很快敛去,把他拽过:“你是不是感冒加重了?”

    “嗯。”江识野否认不了,点了下头,看着有点委屈。

    “那你还要唱歌?”岑肆皱眉。

    “嗯。”

    “不唱了。”

    “不行。”

    “你知道自己鼻音听起来有多么难听吗?我可不想耳朵受折磨。”岑肆说,“走,去给人请个假。”

    进酒吧后江识野确实更加难受。这里灯光绚烂,各种味道扑过来,让他眩晕。

    他脑子有些迟钝,好在岑肆脸皮厚,把他直接带到曲调面前:“他今天唱不了了,不舒服,能帮忙请假吗。”

    曲调一眼就看出这是昨天点僵尸围城的帅哥。

    她惊讶地酒瓶子都晃不动了。

    面前两人并排站着。

    小野病恹恹,帅哥眉皱皱。

    她咬了下嘴,好像在猜测:

    “你们俩……”

    “怪我。”岑肆看着江识野,大包大揽却没啥歉疚的口气,“早说就把空调再调高点了。”

    江识野半垂着眼有些呆:“我就不应该和你去酒店。”

    曲调听罢,双手捂嘴,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像铜铃。

    瞪了半天,她咽了下口水才说:“好好好,阿野你快回去趴着休息吧,”

    江识野不懂她怎么重音在趴着两个字上,就看她又面向岑肆嘱咐,“帅哥,你看看他有没有发烧,这很容易发烧的。”

    “哦,”岑肆照猫画虎,“问你,有没有发烧。”

    曲调吼:“你摸一下啊!”

    “哦。”岑肆用手背摸了下江识野额头,被江识野蜗牛般拍开,“别碰我。”

    岑肆:“好像很烫。”

    曲调被他这稚嫩单纯的样子有些气笑,提醒:“你负责。”

    “哦。”岑肆便对江识野说,“对不起。”

    江识野回:“对你大爷。”

    江识野麻烦曲调代他向其他人道歉,曲调却摆手:“大家会都理解的。不过小野,你更受苦,要悠着点。”

    江识野说:“没事,我年纪轻。”

    曲调嘴又张大。

    出去后,江识野有气无力问岑肆:“你今天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了。”岑肆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江识野只想回去睡觉,看岑肆脸臭,说,“我……我大姨妈就是医生,回去喝点感冒药就行。”

    “那我送你回去。”

    江识野摇头,越摇越晕:“不用,你回去吧。”

    “不,我送你。”岑肆说着就打算叫个车。

    “不要。”

    “要。”

    江识野不耐烦了:“我说不用你烦不烦?说人话听不懂?”

    他转身,扫了个自行车。想到这是人送的手机又很心虚,更不敢看岑肆,声音低了不少:“别一天闲着没事儿干,我走了。”

    他骑上就走。

    岑肆也没有追上来。

    江识野晕晕乎乎地骑车,在北方的夏天感冒好像和南方不一样,剥夺了他的自愈能力。他越来越不舒服,眼皮都重,中途还摔了两跤,起来也没注意到后面要靠近最后又停住的影子。

    好不容易到了出租屋楼下。

    这里鱼龙混杂——毕竟他都可以住。病人,穷人,边缘人,坏人。他若不是厌恶这个环境,也不会昨夜就那么想去岑肆住的地方。

    好奇怪,明明骑车也骑不到多久,归星路那边像天上人间,这儿则像埋在S区阴影里的溃疡。

    “啊呀你可算回来了啊。”楼下一个老阿姨边剔牙边喊,“有人把你门砸开啦,搞快点去看看啊。”

    江识野心里凉飕飕一惊。

    连忙跑上三楼。

    耳鸣地穿过走廊时,还听到那阿姨在楼下喊“诶你又是谁”的嘈杂声音。

    走到尽头,他看到自己的房间门大敞着,门口还有几个在看热闹的人。

    里面一片狼籍。

    他房间没多少东西,重要的物品都随身携带,昨天还带走了包。但仅有的东西都被毁了,甚至在超市买的被单都被泼上了不知名液体,晾在室内的衣服悉数在地上,被人踩过。小窗台上他买的绿箩也支离破碎散开,变成了一种酱色。

    江识野全身发抖。

    他转身,一眼就注意到看热闹的人中有昨天那个体型彪悍的纹身男,正努着嘴,一口一口吸着烟。

    “诶你这小孩儿瞪着我干嘛!”纹身男一口烟往外吹。

    旁边的人都散开躲到安全角落,好像预料到会有一场大战。

    江识野沉着脸,直直走过去,一拳往纹身男脸上挥——

    他重感冒,出拳比平常慢了很多。

    比自己三倍粗的人一把握住了右拳。

    纹身男哼了一声:“哟怎么还打人呢!”

    江识野左拳立马往他肥脸上砸了过去。

    砰得一声,拳头和颧骨的碰撞。

    纹身男捂着脸,怒了。把烟头一甩,直接掐住江识野脖子,往墙边推:“他妈了个巴子,小孩儿,哥哥是看你年纪小,放你一马,你真不要命了?”

    本头晕的江识野被推到墙那一刻脑子就炸开的疼,他没力气,又有体型差距,完全被制服,双眼通红地瞪着他,视线里的脸放大又缩小,脖子上的手指陷进得更用力。

    他听到臭气喷到脸上的声音:

    “昨晚我还以为你已经跑了。你送我兄弟进局子,我就砸砸你房门,你说谁亏了?”

    他絮絮叨叨连带着脏话蹦字,江识野越来越听不清,攒着力,抬腿猛然往纹身男下面一踹。

    剧痛袭来,纹身男松手蹲下身,江识野靠着另一边的墙费力喘气,身体都无力地往下滑。

    模模糊糊看到他又站起,表情狰狞地缓着劲儿。

    江识野遏制住头脑的轰鸣,手往旁扒拉着,想找个武器。

    边扒拉边用另一只手搓了搓脸,想搓出点力气。

    最后搓出了个岑肆。

    江识野以为自己眼花了,可确实看到了岑肆。

    那么一张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脸和气质,正扒开几个楼梯道看热闹的人跑过来。

    四目相对,他的狼狈映在了怔然又漆黑的眼底。

    那一瞬,江识野比房间被砸了更难受,比被人掐了脖子更耻辱,比被人围观更窘迫。

    还有些别的情绪,他说不清。

    反正心里拧成一团,都能想象岑肆怎么开口。

    你骗我。

    原来你住这里。

    原来你根本没有大姨妈。

    原来你这么惨。

    眼前的场景好像肥皂剧,他像个悲惨无助的被困龙套,岑肆像高高在上的、惊愕又怜悯的主角。

    然而他脑补的台词岑肆一句都没说,相反,他关注点相当跑偏地捡起滚落在门口的撑衣杆。

    “哇,竟然还有这么短的撑衣杆。”

    “……?”还他妈火上浇油?

    那是伸缩的,房间矮我就调得矮。这种时候江识野竟还想解释这茬,后又想起,他已经在岑肆面前没有自尊了。

    纹身男疼痛缓解,挥着拳头就要扑过来。

    岑肆挡在江识野面前,仿佛要英雄救美。

    但江识野知道他是被保护得很好的、连撑衣杆都没见全的不谙世事小少爷,社会上打架可和学生玩闹不一样,是真奔着见血去的。

    这人又怎么打得过两米壮汉。

    江识野想把岑肆推开,毫无力气地宛如猫咪挠痒:“你快让。”

    岑肆没让,江识野猜到了,多半还会说出“我不让”“我帮你”“你报警我殿后”之类的肥皂剧人话。

    其实还挺感人的,但不是时候。

    然而岑肆总是让他意外。

    肩膀被猛地一按。

    岑肆伤害友军地直接把他按到了地上,不耐烦地说了句不是人的话:“别逼逼。”

    “……?”

    纹身男扑了过来,江识野还没来得及拽人喊出小心,他想拽的人却一个转身,弓步,动作迅疾到宛如蛰伏的猎豹找到猎物。

    江识野眼前突然一花。

    一道银光乍然晃过,像是武侠电影里飞起的剑影。

    那剑影极长极快,惊雷般往前劈,水蛇般往纹身男身上裹去。

    哦,不是剑。

    江识野看清了。

    那个连珠带炮如骤雨一般拍打在纹身男身上的。

    是他的。

    ……他的撑衣杆。

    岑肆握着他的撑衣杆,双腿微屈膝,右脚在前,脚尖向外。

    撑衣杆长驱直入地刺出去,银芒闪烁,拍向纹身男的头,戳到纹身男的胸上,腹部,打向纹身男的大腿,一下又一下,噼里啪啦的,让人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毫无招架之力,在走廊上节节败退。

    三楼霎时安静,只有掷地有声极富节奏感的拍打声和纹身男的痛叫声。

    走廊上其他人都看呆了,江识野也呆住了。

    他从没看过岑肆的击剑比赛,觉得今天好像看到了。

    虽然……额,没有击剑。

    江识野靠坐在墙上,看着岑肆每一次往前突刺时的大迈步,前面的右腿曲起,后面的左腿伸长,是标准又潇洒的击剑站姿。他看着他伸出去的手臂,与击剑连成一道漂亮的直线——呸,与撑衣杆,那么长,那么有力,在肮脏的楼道上,白晃晃的像月光,攀着有力的青筋。他看着他的侧脸,总是吊儿郎当讨人嫌的一张脸,难得露出认真又不爽的表情,却好像更显张扬,连他觉得一双典型渣男的多情眼睛,都漫出一种得心应手的、蓄着戾气的锋芒。

    江识野头更晕了,心跳加快。

    可能重感冒恶化成了心脏病。

    纹身男没想到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却便碾压至此,气急败坏。他大概只想和所谓的小孩儿给个教训,此刻颜面尽失,竟直接从兜里掏出个小刀来,近不了身,就往岑肆身上扔去。

    扔完他也后悔了,围观者都开始尖叫。

    这要杀人了!

    江识野吓得呼吸都顿住,慌急吼出:“岑肆!”

    啪地一声。

    岑肆面无表情地一挥撑衣杆。

    小刀就被打到了地上。

    随意精准到像摘下一朵花。

    “……”这他妈什么反应力。

    岑肆向江识野偏头,风轻云淡耸了下肩。

    江识野就是后悔。

    愚蠢如他,竟是在此刻才明白岑肆“别逼逼”的意思。

    是别妨碍我装逼。

    不对。

    岑肆眼神过淡,江识野突然发现他好像是在生气。

    生自己的气。

    尤其是岑肆打量着他的脸,轻哼了一声,有些嘲讽的语气:“难得,第一次听你叫我名字。”

    第36章 Chorus.我们回家

    警察很快就来了。

    纹身男没有跟着他兄弟参与组织卖|淫, 所以才敢毫无忌惮地想给江识野一个教训。但这一番折腾,他还是因寻衅滋事的嫌疑被带去了派出所。

    警察过来,照理来说岑肆就应该没那么生气, 到他转身关心自己可怜自己的时候了。江识野晕乎乎这么想。

    他厌恶怜悯,提前难堪起来。

    结果岑肆还是一副臭脸,一声不吭。

    等江识野端了五分钟的难堪都脱落了,他还不理他。

    江识野的难堪都变成了孤寂。

    身子也病了,房子也塌了, 还要看人脸色, 凭啥啊。

    他尝试开口:“那个……”

    岑肆立马瞪他一眼:“别和我说话,我怕我听不懂人话。”

    “?”

    岑肆质问他:“我长这么大就只有教练吼过我, 你是我教练?”

    “?”

    你在说啥?

    慢着。

    毫无存在感的记忆开始复苏。

    江识野反应过来了。

    一瞬间, 他甚至有些忍俊不禁。

    他以为岑肆是因为内心的正义感而生气, 因为自己的隐瞒而生气。

    但这人的点好像还停留在。

    临走骑车时, 他赶他走时不耐烦说出的两句话。

    这什么小气包。

    江识野真笑了:“我那是吼么……”

    不知咋的, 岑肆重点跑偏,他本快漫出来的窘迫耻辱竟也莫名其妙都散掉不少。

    他突然能正视自己的狼狈,那个被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刻意无视掉的东西。

    等警察又问了他俩几句情况后, 江识野便准备回房间, 收拾自己的废墟。

    但他头重脚轻腿发软, 又往墙上靠。

    “诶你扶下他!带他去医院, 都感冒成啥样了。”警察对岑肆喊。

    然而尊贵的小气包并不伸手, 只拧着眉不耐地命令:“你不能站好?”

    他态度真是差到令人发指。江识野觉得自己好可怜, 咬牙撑着自己站直。

    眼前的人突然微蹲。

    江识野连忙说:“我不去医院, 也不用你背。”

    岑肆笑了一声:“谁要背你, 面对面怎么背?”

    也对,我怎么这么自作多情。这念头江识野还没冒完, 就感觉自己大腿被手臂一捞。

    下一秒,双腿腾空。

    过山车时的失重,本眩晕的视线骤然颠倒,往上。

    然后视野所及就变成了岑肆、倒着、的背。

    他被岑肆扛到了肩上。

    他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岑肆扛到了肩上!

    “我日你大爷快放老子下来!!”江识野急得脏话频冒,努力弹起上半身。

    但腰腹伏在岑肆左肩上,大腿被手臂箍着,越弹越只像一头嘶吼歌唱的海狮。

    岑肆往前走,左肩扛人,右手慢条斯理拿手机按了几下:“叫车了。”

    他声音不大,江识野听是听得见,但一想到自己屁股比耳朵更离岑肆嘴巴近,本发烧的脑袋就冒出火汗。一想到到时候在街上,和岑肆迎着面的人都会看到一张俊脸,脸旁边是一个屁股两条腿。

    他就想和这人一起下地狱。

    江识野伸长手,撩起岑肆T恤,手探进去在温热的左后腰上狠狠一掐,复读机:“我日你大爷快让老子下来!!”

    为了确保掐得痛,他故意拈起很少很薄的肉,指甲陷进去。

    这是海狮耗尽了最后力气的一掐。

    岑肆痛得轻嘶,腰背一挺,连带着肩上的人又往上一颠。

    江识野前面耷拉着的脚尖趁着惯性又在岑肆大腿上一踹。

    岑肆右手抓了下他的脚踝,像渔夫抓起了一条滑溜溜的鱼,左臂却把江识野大腿连带着腘窝绕紧:“管好你的蹄子。”

    “……”

    江识野绝望了。

    他没力气了。

    他活不下去了。

    他想原地升天了。

    他闭上眼,从挣扎的海狮变成了一个冒烟麻袋,只有脑袋一颠一颠,心跳一颤一颤。

    “啊呀你俩别闹了。”一旁的警察一副好戏看够了的语气,“你还是背他吧,这儿层高这么矮,待会儿下楼梯把脑袋撞着。小伙子力气挺大啊,练体育的?”

    合着你前面不说话当我们在玩儿呢?江识野想骂警察。但他打了一天羽毛球都没现在出得汗多,折腾了那么久也没现在累。

    他就一坐过肩车的麻袋,软踏踏的,身体和意识都在下坠。

    “嗯,我运动员。”迷迷糊糊听见岑肆说。

    “练啥的啊,不会是举重吧。”

    ……我很重吗。

    “你这身材不像啊,我看你气质还像什么马术运动员呢。”

    ……我也不是马啊。

    江识野思维已经开始跳脱了。

    完了,他要睡过去了。

    他也没听清岑肆有没有说自己是击剑运动员。反正他现在最讨厌击剑运动员。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又被人放了下来,被人用手托着,撑着,像在云里。

    云间有张背影,刚刚他是倒着看的,现在又正着了,很宽的一张背影。

    “爬上来再睡。”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识野又攀上了岑肆的背,像攀上了岛屿上那座最高的山。

    这比小腹抵在肩膀上舒服多了。

    他烫呼呼的脸无力地往下靠,靠着岑肆的肩,歪向岑肆汗涔涔的侧颈。

    他想避开,岑肆托着大腿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托,脑袋又歪了回去。

    气息像海浪般裹来,昨晚他好像在刻意避开的气息,终究还是淹没了他。

    江识野的心脏贴着岑肆的背,于是岑肆的背起伏得厉害;岑肆脖子上的脉搏贴着他的耳廓,于是他的耳朵跳动得厉害。

    这次他的脸终于挨着他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交织得很快的呼吸。

    很快。江识野想。

    比昨晚失眠时快了不止三个八拍。

    去哪儿啊,不想去医院。他想问,但此时此刻最没用的就是嘴巴,他发不出声。只是眼睛变成了嘴巴,模模糊糊地盯着岑肆被T恤包裹的锁骨。

    骨架大的人连锁骨都是粗的,男人的锁骨,和他一样的锁骨,像山里高傲的巨树,让人想去摸,想去抓,以防迷路。

    “我们回我家。”

    岑肆突然说,好像他的锁骨是耳朵,听见了江识野眼睛里的话,托着腿的手更用力,颠了下,颠到江识野下意识就圈了下他脖子,又松开。

    岑肆稳当迈步,快速喘气,每一下都是一个重音,重重得敲到江识野心上,可又那么催眠。他说了句话,江识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睡着了,像听到了从未听过的陌生音乐,头更晕乎,肚子一阵痉挛,连带着心脏紧紧皱起,忘了跳动。

    “现在也是你家。”-

    接下来的时间像开启了十六倍速的掉帧电影,江识野感觉自己被岑肆背到了车上,然后就睡着了,又很快醒来,被岑肆背进他家,扔到了沙发上。接着他又睡着了,还没睡多久,他又听到了门铃声。

    叫个不停。

    他被迫醒来,撑着沉重发烫的脑袋。

    岑肆正裸着上半身趴在转角沙发的另一边,腿动了一下,睡意浓重的声音:“给你治病的来了,自己去开门。”

    “……”

    江识野只能自己拖着要死不活的身体去开门。

    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性。

    江识野还以为是岑肆姐姐什么的,对方一笑,自报家门:“啊你就是四仔的感冒同学吧,我是他家私人医生,来给你看看。”

    “!”

    大半夜劳烦私人医生这种身份江识野非常不好意思。好在对方轻车熟路地拿拖鞋走进来,还对趴在沙发上的东西喊:“又不穿衣服!”

    沙发上的腿又动了下,脑袋偏过来,嘟囔着解释:“太热了,没开空调……祁姐你随便坐。”

    “你怎么照顾同学的,还让人自己来开门?”

    “太困了……我之前一晚上没睡,现在起不来……”

    “你还能睡不着?”祁姐挑眉,又对江识野温柔一笑,“你坐好啊。”她拿测温枪测了测,39.1,“啊呀都这么高了!喂四仔你怎么照顾你同学的?”

    沙发上的东西一声不吭,偏着的脸安详无辜,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睡死。

    祁姐又问了江识野几个症状,熟门熟路地去烧水去药柜里翻药,江识野看她忙里忙外的,开口:“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您……”

    祁姐小声笑:“没,我在外面蹦迪,顺便的事儿。”

    “……您真年轻。”

    “哈哈。四仔他从小到大没感冒过,不会照顾人!”祁姐说,“他看你感冒了没开空调,这放别人眼里是举手之劳吧,这放他身上就是巨大的进步!稀奇!”

    她语气太过浮夸,江识野忍不住被逗笑。

    祁姐又看了眼沙发上的背,眼睛有点儿尖:“他那儿是牙印吗?”

    “嗯?”江识野的目光滑过去又很快溜回来,“什么?”

    “这儿。”祁姐竟然走过去,指着岑肆背部左腰侧上一块儿很明显的小红印,小声问:“这么小,这是被咬的还是被亲的啊,我的天……”

    江识野心虚地拇指和食指相摩挲,头晕眼花也猛地摇头:“不知道。”

    开完药祁姐嘱咐了两句便准备继续回去蹦迪了,江识野道着谢把她送到门口。

    搞得自己像这个家的主人,沙发上那个才像病人。

    他端着杯子喝药,俯视着沙发上的背。

    药喝得越来越慢。

    不可否认,岑肆的肩背都很漂亮,也没有什么大坨大块的夸张肌肉,匀称流畅得像是一首诗。

    但这里面的力量还是很吓人的,让江识野脸红脖子粗的那种吓。他眼睛又往下滑,停在腰侧。

    哪儿像咬的,这一看就是被掐的啊……

    不过确实很红,那么一片袒露的白,这个红就过于明显。

    自己下手好像太重了。

    明天会变青吗?

    变青了岑肆会不会生气?

    几乎没有犹豫,动作比思想先行。江识野按照刚刚祁姐翻的药柜位置,找了个药膏出来。

    刚挤了一点白色药膏在指腹,岑肆突然翻了个身。

    涂不了了。

    江识野有些遗憾,他不知道在遗憾什么。他看着岑肆,大开大合的放肆睡姿,沙发都框不住。

    果然他睡着应该是这样的。

    果然他昨晚也失眠了。

    像自己一样。

    药膏很冰凉,带着那种独有的微微刺激性的味道,从指腹往江识野身体里钻。他的眼睛很难不定在完全赤|裸的胸口,腹肌上。那些肌肉都很紧,线条在呼吸起伏间缓缓抬起伸展又降落收隐,像棋盘像画布,像飞翔的羽翼,周而复始,那么均匀又有力,永不枯竭的生命力的具象。

    那里应该是暖的,江识野突然想,胸口,腰腹,连着滚烫的心跳,那里应该很热。他好像忘了自己发着39.1度的烧,只觉得染着药膏手指是冰的。太冰了,好像应该往陷在沙发上的身体上抹去,像必须在棋盘上下棋必须在画布上落笔一样。冰得他喉咙有些干燥,他用力吞了吞,喉结下滚,什么都没咽下。冰得他觉得,他的手指被冻住了,僵硬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上身,还有下身——

    “现在也是你家。”

    药膏抹到手腕。

    江识野别过头去,这次用力掐了下自己-

    等江识野再醒时就是因为岑肆的闹钟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沉甸甸的被子。

    难怪他汗流浃背。

    岑肆不知啥时候醒的,乱糟糟的头发,在沙发另一头冲他扬了下下巴:“好些了吗你。”

    江识野有点不敢直视他,嗯一声。

    “我查了下感冒要捂汗,是不是很有效果。”岑肆站起来,“你今天别去当陪练了吧,请个假,回去收拾下东西搬过来。”

    江识野一愣,重点都在:“你怎么知道我在当陪练。”

    “昨天到酒吧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他们说你在羽毛球馆上班。”岑肆随口,好像不觉得这是一个大事。

    下一个也不是大事,他风轻云淡地坦白:“僵尸,我一直知道你没有大姨妈。”

    “……为什么?”

    “当时和你坐出租车,你提前下,说姨妈住那儿,但那个地方是工业园,根本没有住宿区。而且你一看就不像是有大姨妈的人。”岑肆耸肩,“主要还是直觉吧,你不会说话,我又聪明绝顶,还喜欢看名侦探柯南。”

    “……哦。”江识野蓦然觉得自己像耍猴一样被人盯着,他又开始窘迫难堪,“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经常提到大姨妈你都顺着,那你不说我还能说啥。而且你有没有大姨妈和我没有关系。”

    落地窗晨光微霁,岑肆过来拿手背摸了下额头,江识野有些敏感地往后退。

    “住到我这儿来吧。”

    见面前人沉默拧巴纠结,岑肆笑了一声,“你不住我这又想回去吗?你自己觉得亏不?”他说话很直接,“僵尸,你太端着了,人可以不要脸一点。”

    看江识野脸色更不好看,岑肆又改口:“我不是说你住过来就是不要脸的意思啊,我就是说,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抱紧我大腿。”

    “……”

    “啊呀我不是说你得抱紧我大腿的意思啊,我知道你们穷人家的孩子最讲究自立自强,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利用利用我啊。”

    “……”

    “啊呀我也不是说你穷啊,我是说……我是说……”习惯了直截了当的岑肆说多错多,愈发往人心上投刀子,他抓耳挠腮的,“我是说你比我要惨些……呸,不容易些,就是说啊,我们一起来京城,多有缘啊,可以惺惺相惜……虽然我其实要钱有钱,也没什么惺你的,但你可以给我唱歌儿……”

    最后他自己把自己窘到了,直接吼起来:“妈的,我就单纯邀请你和我住一块儿,因为我们是同学,关系好,没理由,懂了吗!”

    江识野别过头。

    过了会,他肩膀微颤,竟笑出声来。

    他的五官很锋利,气质也有些冷,但偏偏有一双眼睑微往下撇,瞳仁又黑又亮的眼睛,尤其是笑起来时,眼睛像墨色的牛奶,拌着过于纯净的劲儿,卧蚕很明显,眼尾往下垂,睫毛都耷下来,像能包容一切。他独特的地方在于这,他成长成一个很阴郁很沉闷或很凶的人都不奇怪,一双单纯的孩子气的眼睛才是稀奇;所有人都会意外,一朵疤会从一只看上去这么温柔的眼睛边开出来。

    江识野想起以前听初中语文老师说,人世间三样东西不能隐藏,爱,贫穷。还有个啥他记不清了,不重要。反正他第一次被人当面说穷,说惨,他发现自己的自尊就像那个莫须有的姨妈一样,其实别人一直知道是咋回事,只是也跟着维护罢了。他被戳穿,却不再难堪,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甚至是依赖。

    “我知道。”他又微仰头正视着岑肆,“谢谢。”

    他懂岑肆的意思,虽然岑肆说不出来,他也说不出来,大概就是没人比他更拒绝帮助也更渴望帮助,刚好岑肆能把握那个度。

    “额,不用谢……”岑肆可能没被人正儿八经道过谢,也可能把自己当伟大慈善家了,蓦然一害羞,他和江识野对视着,也不知咋的脸突然就红了,像窗外久久没褪去的朝霞。

    他搓了搓后颈,挠了挠头发,胸口都起伏得更厉害一些。江识野看他像湿疹复发,自己莫名也全身难耐。

    一阵不合时宜的沉默和安静,江识野又别过头去,盯着窗外的晨光:“那个,你要不把衣服穿上?”

    第37章 Chorus.讨厌同性

    早上的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可能是感冒还没好全的缘故, 江识野觉得就像在一个气球里。

    被岑肆带着全方位参观了下他家,他卧室隔壁那个房间便归属了自己;站在门口被抓着按了指纹,密码锁上就记录了新一人的痕迹;史努比马克杯摆在超大的运动水杯旁边, 仿佛再也不用放回去。

    然后岑肆急急忙忙去训练了,江识野去搬东西。

    其实也没啥搬的。江识野把必要的物品塞进行李箱,像捡拾自己掉落的碎片,等再按下指纹推开门时,又拼凑了一个崭新的人。

    他去超市买毛巾等日用品, 想到岑肆家那个当摆设的厨房, 又买了些菜、水果和酸奶,估摸着口味计划晚上给人做鸡肉汉堡。最后还手滑买了两盆绿萝捧回去。

    等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他才气球被戳破般如梦初醒。

    妈的, 已经把自己当主人了是吗。

    手机响起。

    听筒那头吵吵嚷嚷的。

    阿K、CC、曲调等人的声音挤在一块。

    “小野你感觉怎么样啊?”

    “今儿来不来啊?我想你啦。”

    “别听他们的, 小野你再好好休息几天。”

    “是不是还是很痛啊?”

    “那帅哥啥时候再带来看看?”

    “小野, 牛逼。”

    “……”江识野怔怔地看了眼手机。

    怎么感觉有点听不懂。

    “别吵了, 我来问。”是曲调的声音。江识野都能想象手机开着免提, 他们脑袋挤在一起的样子。

    他很疑惑:“怎么了。”

    “小野啊,今天还不舒服吗?”

    “好多了。”

    “噢。那个额……那个帅哥,你之前认识吗?”

    “嗯, 我同学。”

    接着他听到一群人松了口气的声音。

    “看吧我就说早就认识!”远处CC的嘀咕声, 她似乎还打了下阿K, “小野怎么可能随便跟人走!你怎么想的!”

    曲调继续八卦:“那小野啊, 就前天晚上, 额, 你和他去酒店……额, 感觉如何?”

    酒店感觉如何吗。

    嘉莱斯是五星级酒店, 大家好奇也可以理解。

    江识野随口回答:“那儿挺大的。”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一阵沉默。

    “怎么了?”

    “额额。”曲调卡壳了,阿K便抓起听筒问, “她不好意思了,我来问,有多大?”

    江识野没立刻回答,犹豫该怎么形容两千块钱的房间大小。

    听他不吱声,CC忙又喊,“啊呀小野你自己体验过就好了,不用真说啊!阿K是嫉妒,逗你呢!”

    “行了行了那我不问这么具体的,你们专门打电话又不敢问,真是……”是阿K的低声唠叨,接着声音大了些,“喂,小野,那你就给你哥姐讲下感受呗。”

    “还行。我一晚上没睡着,可能是不习惯吧。”很坦诚。

    “一晚上没睡啊,那看来是挺大的。”阿K笑了一声,江识野觉得他今天笑得格外猥琐,“那你觉得爽不?”

    “一般,”江识野知道这群人也是穷光蛋,便老老实实讲述了下当时的心路历程,“其实就付钱的时候比较爽,真进去也没啥特别的。”

    倒吸万口大气的声音。

    沉默再次笼罩。

    好一会儿,曲调才率先找回理智:

    “没啥特别的?你以前还体验过?”

    “那倒没有。”

    “还付钱了?……谁付的?”

    “……他付的。本来也是他住进去。”江识野杜甫式惆怅地看着远处光滑的落地窗,叹了口气,语气感激,“他确实帮了我很多,我现在……也是住的他家。”

    他语速快,信息量又大,没人关注到他的第一个“住”字,仿佛只是说的进去。

    江识野只听听筒那面卧槽连连,接着就是叽里呱啦的咆哮。

    “小野你疯了吗?”

    “你心甘情愿的?”

    “这种事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你他妈才18岁!”

    “那孩子是你同学,你觉得他能养你?你唱歌也能赚钱的啊!”

    “你还住进他家了?你他妈是有多天真?我不管你看上的是他的脸还是他的钱,我告诉你,他看上的就是你的屁股!!”

    “。”

    迟钝如野,总算在此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你们,在说什么?”

    十分钟后,江识野垂下手,把手机砸飞。脸红得像玛瑙,臊得像熟枣,气得像烟囱炮。

    他被牛头不对马嘴的乌龙搞得社死,感觉参与了一场巨黄之论,刚好了一点儿的感冒又恶化了,别说什么鸡肉汉堡了,他抓起两片感冒药吃下,往沙发上一栽。

    但一想到这儿昨晚被另一人躺过,他又愤怒地弹起,脚在上面狠狠一踹。

    最后他去了与岑肆卧室一墙之隔的房间。

    床单啥的都是早上岑肆从衣柜里翻出来、指使他铺上的。江识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总觉得无论是被子还是枕头,浓郁的洗衣粉味道间都藏着股岑肆的味道。

    洗不掉也改变不了。深刻地存在着,象征它的主人。

    床实在太软,江识野几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还没其他人。他闭上眼,莫名想,如果自己要原地尴尬去世,那就应该在这里。

    于是感冒没好透的他在刚认定的温柔乡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沉到梦都没做一个,醒来时天却已黑尽。

    他找不着北地坐起来,正晕晕乎乎着呢,眼前来了个人,像来了一团裹着气味的雾,很霸道地往鼻尖里钻。

    家用物品残留的主人味道是一,此刻扑过来的气味是百。

    还残留着夏天痕迹的冬天,或者阳光照耀下的雪松,脆生生的清劲蓬勃,带着环境一起叫嚣。

    “睡醒了?”岑肆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头发还是湿的,漉漉垂下,“睡了一天?”

    江识野抬头看他一眼后又低头,吸了吸鼻子,只问:“你才洗了澡吗。”

    “嗯。”岑肆一脸嫌弃,“你快去洗,我最讨厌没洗澡的人上我床。”

    江识野像还没醒过神来,愣愣说噢。

    洗澡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下沐浴露的牌子,包装就很高级,一堆洋文,看不懂。他挤到手上闻了闻,是岑肆身上那股味儿,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他突然想起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脖子上蓄着汗,都没把这股味儿冲走,只是和汗水混在一起,绕过发烧的脸冲进鼻腔,刺鼻又催眠。

    用冷水冲过澡,江识野才觉得自己清醒。

    岑肆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很专注,江识野过去时眼神也没动过,就指了指旁边的吧台桌:“粥,自己去吃。”

    “你吃过了吗。”

    “嗯。”

    他不想说话。江识野走到沙发边儿才发现这人在看某届奥运比赛录像。

    他埋头默默喝粥,听着击剑碰撞的声音和解说声,余光瞟了眼岑肆。

    这人只要在做击剑相关的事时就和平常不一样,包括拿撑衣杆那回,气质都是截然的冷峻。

    中途他按了下暂停,江识野见缝插针地开口:“你不用给我买东西吃,我可以自己做。”

    “……也可以给你做,如果你要求不高的话。”

    “嗯。”岑肆还是心不在焉,研究着电视里的剑手脚步,进度条暂停、后退、又前进。等进度条终于拉完,他才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召唤出延迟的嬉皮笑脸,接过十分钟前的话:“哟我们僵尸还会做饭啊。”

    “……会一点吧。”

    “那行,我每天下午把想吃的发给你。”

    “……”倒也不用点菜。“你一般啥时候回来。”

    “看情况,有时候七点有时候八点。”

    江识野看了眼时钟,“那你今天回来得挺早。”

    “怕你感冒没好啊。”岑肆双臂撑着吧台桌,离人很近,“你好了吗,还是练过体育的,身体这么弱。”

    “……好些了。”

    聊天的话题太过家常,回家的时间、感冒的进展,落地窗外的暮色渐渐暗下,仿佛在宣告他们现在住在一起,今天算是第一个正儿八经要共享的夜晚。

    江识野想到酒吧人误会的乌龙,猛地把喝粥的速度提快了,最后两口几乎是直接在灌,岑肆嘲笑:“怎么了你,赶着看天气预报?”

    也对,吃这么快。吃完了干啥呢?

    今天也去不成酒吧了,那现在和岑肆大眼瞪小眼吗?

    江识野又有些局促,脑子一抽,照葫芦画瓢,“嗯,我也要看个羽毛球的录像,关于陪练的。”

    岑肆低下头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他训练了一天有些疲惫,还是洗过澡后人懒散,笑得轻轻飘飘的,像只要睡觉的猫,让人觉得痒。

    “那你看,自己投屏。”

    于是江识野就找了个羽球教练指导看,岑肆坐他旁边,盘着腿,膝盖抵着江识野的大腿,低头玩平板。

    也不是玩,江识野看得没心没绪,时不时听见平板冒出句车轱辘话,他问:“你在学外语吗。”

    “嗯,学法语。”

    江识野微愣,有点意外,“为啥?”

    “我有没有给你讲阿尔多现在带我集训啊,他是法国人。”岑肆划拉着单词条,“主要是他英语法国味儿太重了,我听不太懂,干脆学几句基本用语吧。而且巴黎奥运会也要到了,到时候冠军采访,我直接说法语,把全世界吓死。”

    “……你想得挺远。”江识野白了他一眼。

    他知道岑肆是天才,13岁才接触击剑,用五年时间就完成了很多人十几年努力都碰不到的天花板。但再怎么说也是刚进国家队,这就讨论奥运冠军的事,真是狂到没边。

    “不远了,也就两年。”以职业运动员的视角来说,上一届奥运会结束就意味着进入巴黎周期。岑肆好像一切目标都定好了,“那个时候我都20岁了,我想在那一年先拿世锦赛冠军,再拿奥运冠军,来年世界杯过后就成为最年轻的大满贯得主。牛逼不。”

    然而你现在一个成年组的国际奖牌都还没拿。这话江识野没说,岑肆的梦想太具体,太近,近到他觉得咫尺就能发生,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很真诚地蹦出五个字:

    “牛逼。你加油。”

    岑肆看着平板:“你猜我法语名叫什么?”

    江识野看着他:“这我怎么猜得到。”

    “其实挺好猜的,我的法语名是数字的法语读音。”

    “数字?四么。”

    “我靠,”岑肆的视线从平板看向江识野,很惊喜的样子,“你好聪明!”

    “……”四目相对,江识野又看向平板,“所以怎么念?”

    “嘎特。”

    “嗯?嘎?”

    “嘎特,特,这是个小舌音,很轻,你感受到了吗。”岑肆又凑近点,仿佛硬要让江识野感受他舌头是怎么弹的,江识野肩膀往后避了避,盯着岑肆在平板上打出法语四,quatre,傻傻重复,“知道了,嘎特。”

    “我给你也取个法语名?”

    “用不着。”

    “我给你也选个数字好了,好记。”岑肆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打出了四个字母。

    Huit。

    江识野看人家都打出来了,也就挺捧场:“这怎么念?”

    “于特,H不发音。”

    “噢。”他点头,“那这是数字几?”

    “你猜。”

    江识野又摇头。

    岑肆看着他点头摇头,笑了:“这是数字八。”

    “为啥是八。”

    “因为你外号不是叫骚疤吗。”

    “……谁说那是我外号。”

    “我说的。而且你知道有部电影吗,忠犬八公,里面的狗也叫小八。”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江识野虽这么想,却还是默默读了遍,“于特。”

    “这个没有小舌音啊。‘嘎特’有,‘于特’没有,小舌音就是像喉咙里有痰,你听,特,特,特……”

    “行了行了别吐了,打机关枪吗。”江识野忍不住笑了声。

    羽毛球的录像已经投屏结束了,然而没人管。岑肆盘腿调整了下方向,和江识野面对面,鼻尖与鼻尖只差几个字母的距离,他的目光在对面人脸上游弋:“诶僵尸,我一直想问你,你眼睛这为什么有条疤啊。”

    “噢,我舅舅用烟头烫的,他往我眼睛里戳,我偏头,烟头就往边边儿划开了。”江识野说,又补一句,“我是舅舅带大的。”

    他都没想到自己能解释得这么云淡风轻,也这么毫无保留。

    以前没人敢问他他也不想说的话题,在这么一个特别又平凡的夜晚,简简单单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比嘎特和于特的读音还顺滑简单。

    “这样啊。”岑肆没什么表情变化,微挑了下眉,“所以你毕业后想离开你舅舅,就到京城来了。”

    他不讨论过程,只讨论结果,巧妙避开江识野不愿谈的细节。江识野心被戳了下,觉得面前人太聪明,或者是太会说话,点头承认:“……算是吧。”

    随即他主动问,“那你呢?你说你也是离家出走。”

    “嗯。”岑肆又转头看向平板。

    “为什么?”江识野莫名产生了比以往多几倍的好奇心,话都诡异得更多,“你还坐的高铁而不是飞机,说明你很想马上离开。”

    岑肆淡淡勾了下嘴角:“你也玩儿推理啊。”

    大拇指在平板屏幕边滑动着,岑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过了半晌才说:“我离家出走,是因为我爸是gay。”

    江识野一愣:“什么?”

    “我那天突然知道我爸是同性恋,牛逼吗。”岑肆摸了摸后颈,好像有些烦躁又好像浑不在意,“我爸喜欢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和我妈还生了两个孩子,我有个哥。他一直在欺骗我们,是不是很恶心。”

    说话的内容充满厌恶,语气却冰冷得像是在读一道陈述题,江识野心里一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好像更刺骨了些,往自己肌肤里扎。

    他发现自己不在意对方爸爸是不是gay,也不在意这个事是不是恶心和欺骗。他突然自私,脑海里被这个秘密炸开,轰出的只有一个问题。

    一个在他恰巧质疑自己时,不得不想去探究的问题。

    他不想问,默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憋不住,还是开口:“那你……是不是很讨厌同性恋?”心跳得有些厉害,又遮掩般补一句,“……就和我恐同一样。”

    岑肆偏过头盯着他。眼睛像笼着一层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良久,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雾气更深:“反正讨厌我爸。”他笼了笼额前的头发,不耐烦地拧起眉来,轻哼了一声,“可能确实和你一样吧,江识野。”

    作者有话要说:

    啪,三天回忆戛然而止。就这么短!

    法语4:Quatre

    法语8:Huit

    大家有闲心可以去查一下具体是怎么发音的,嘎特和于特只是谐音哈

    第38章 Verse.手中的手

    房车停了, 雨声也停了。

    江识野醒来,身上盖着条薄毯。

    他摸了摸,又闻了闻, 味道饶鼻,分不清现在是几时几刻,甚至是哪一年。

    “你醒了?”柚姐的声音,她和阿浪一起从帘子里走出来。

    “不好意思。”江识野用力搓了搓脸,“不小心睡着了。”

    柚姐笑了笑, 小声:“刚好到了, 正打算叫你呢,路况不好一直堵, 我们就直接开到酒店了。你今天将就着去酒店住一晚吧。”

    江识野看了看时间。

    凌晨两点多。

    他有一种瞬间穿越的感觉。

    他坐直, 眼睛飘过拉紧的帘子, 迟迟找回了三年后的情景。

    “那他呢。”

    “他就在这睡吧, 反正躺床上的。阿浪在车上陪着。”

    “我在这陪吧。”江识野说。

    “啊?”

    “我就在这儿吧, 不麻烦你们帮我开个房间了。”江识野说,“反正也就是接着刚刚继续睡。”

    阿浪开口,想说什么。

    却被柚姐使了个眼色拦住。

    “也行吧。”自打柚姐在前排听见江识野清唱的歌后, 就明白这两人关系不同凡响, 她没做阻拦, 也没客气。岑肆从前一天大清早便开始拍戏, 晚上还颠簸折腾, 连带着他们也很疲惫。所以随便交代了几句, 便悉数下车。

    等他们和司机都走后, 江识野把房车上的天窗打开, 再次躺回沙发上。

    湿润的夜晚,他复着盘, 心里怅然。

    也不知道在怅啥。

    期待了很久的回忆梦,仨小时,梦见三天,很划算。

    可是。

    和岑肆一起睡觉,没睡着……

    岑肆扛起了自己,又背了自己……

    住进了岑肆的家,岑肆他爸是gay……

    岑肆。

    嗯。

    江识野心烦地掏出手机,回了几条米白王的消息后,又看了眼拉紧的帘子。他脑子太乱,控制不住思绪乱七八糟地飞。

    躺在沙发上,只想起岑肆躺在沙发上时自己的心快脸烫。想起不经意总是去望他的模样又躲藏,总是想去闻的沐浴露的香。想起于特这个名字,他竟用岑肆取的名字当驻唱。

    岑肆。

    嗯。

    江识野缓慢呼吸着。

    18岁他可能还不明白,21岁的自己却不傻。

    呼吸了一会儿,他还是屏起来,打开搜索引擎。

    【遇到一个人,突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可能好像也许有那么点喜欢他,但是这个多年前仿佛就在刚刚,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不会说话的人也不会组织语言,但凡是正常人就不可能问出这种问题。

    好在搜索引擎字数限制,江识野的弱智问题都打不完。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

    【一个人会喜欢上过去的人吗,即便他现在也存在】

    如此哲学的问题,搜索引擎自然也没有。

    最后他搜:

    【如果一个人老是帮助自己,会对他产生喜欢吗?】又改【如何区分感激还是喜欢】

    相关链接【如何区分友谊还是爱情】

    浏览了会儿又输【恐同男会对帮助自己的同性好友产生爱情吗】相关链接【恐同男哪种情况下会变成gay】相关链接【为什么说恐同即深柜】

    等江识野再反应过来时,他最新的搜索记录已变成【岑肆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某乎上刚好有这个问题。

    回答虽只有几百个,浏览量却破亿。

    最高赞是篇长文。

    他忍不住点了进去。

    【匿名回答下吧,绝对不是。

    很多新粉总是忘记一个很重要的事,4以前是运动员。

    体坛不是娱乐圈,有多避讳同性恋的存在,你们可能没有概念。这个圈首先很死板,钢铁直男多,刻板印象多,很多教练骂运动员没力气都是用的基佬这个词,同性恋不只是会对形象大打折扣,更会影响职业生涯;再者竞技体育就是直接的同性间汗水的碰撞,荷尔蒙分泌极度旺盛的地方。一个队总在一起训练吧?集体睡觉洗澡换衣服的环境,一个gay真的能在里面清心寡欲吗。如果宣布出柜,朝夕相处的队友会怎么想,教练会怎么想;而且据我考古,4是一个特别自律的人,吃什么做什么都安排的很严格。具体有多自律你们可以去看他国家队教练的采访,绝对不会拿职业生涯开玩笑(别杠我他进娱乐圈,人家好歹拿了世锦赛金牌,并没有自毁前途,只是可惜罢了)

    有姐妹提到4世锦赛赛后搂住他男友跑了,被体媒拍见过。我专门去求证了那家媒体,他们说并没有这回事。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网友这么神通广大,如果真有照片,为什么迟迟扒不出来。

    关于4同性恋为什么这么多人问,我觉得主要是他天生拉郎体质,在国家队就是这样,和他互动过的人很容易被磕。现在进了娱乐圈就更多了,很多团队又喜欢蹭他热度。我磕过他的5对cp……最近是48,真别太zqsg,如果是gay,会这么不管自己的流言吗?】

    ……

    江识野不停地刷着回答。

    他知道今天睡不着了。

    房车停在酒店外的空地,暴雨后的半夜极度安静。他胡思着,乱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帘子里传来几声轻喘,很急,也很低。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人下了床。

    他立马走到帘子边。

    细窄的缝隙有光影在晃,流动的深色。

    人在动。

    哗啦啦,药粒倾倒的声音,和那几声极喘息融为一体。

    很快便是身体倒回床上的摩擦声,几秒后又归于寂静。

    几乎没有犹豫,江识野直接拉开了帘子。

    莽莽撞撞闯入黑夜,裹着车窗凝结的月光,投向逼仄墙上一片切割的明暗面。

    他梦了前半晚想了后半晚的人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江识野看着他,也没动。

    几秒寂静后,翻身变成平躺。

    “不是说不来偷看吗。”轻哑的声音往上飘。

    “没偷看。”

    光明正大掀开怎么叫偷。

    岑肆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淡淡扯了下嘴角。

    他左手抓着被子,右手却伸出来,往身边一滑。

    “过来吧,睡这。”

    人还是没动。

    一声轻笑。

    “矫情什么,又不是没睡过。”

    确实。江识野想到嘉莱斯酒店一夜,他的18岁,几个小时前的18岁,现在他回到21,还是一张床,床上都是一样的人。

    他抿了下嘴,没矫情,动了。

    走过去,但也没躺,只坐到床边。

    岑肆脑袋在枕头里偏了偏,微微睁开了眼,望着他。

    他额头上全是汗,呼吸压得很轻,频率却是乱的。平躺的身体另一边,抓着被单的左手隐在阴影里,握成个拳,手边开出条条过于狰狞用力的褶皱。

    但表情却很平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江识野先发制人:“你哪儿不舒服?”

    担忧面前人会隐瞒,不想他只可怜巴巴冒出一句:“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我的脑,和我的心,”台湾腔,“我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说着……我不舒服。”

    “……”

    这个时候欲盖弥彰是没意义的,尤其是在江识野面前。机灵如肆,反其道而行之。他浮夸地举起右手,浮夸地颤抖,浮夸地眨巴了两下眼,睫毛簌簌,声音断续,气若游丝:“僵尸,我可能要死了……”夸张地咳嗽两声,“在我临死前,我还有句话要说——”

    若是平常,他这么欠揍地装装说不定就能收获江识野的白眼。

    偏偏今天碰见的是刚新鲜出炉了三天记忆还深刻复盘的人。

    三年前和三年后之间没有漫长的循序渐进,就那么一眨眼。所以瘦了还是胖了,五官是不是张开了,人是不是憔悴了,连呼吸的变化都比刀刻还明显。

    于是他“遗言”还没发表完,江识野就直接抓住那浮夸扑棱的右手。

    手指插向他的虎口处,轻轻点按捏压合谷穴*,江识野皱着眉:“别演了。”

    岑肆呼吸一顿。

    像一个气球装满水,还没鼓起就被戳破。

    他登时说不出话,被情绪浇了满身。

    江识野目不斜视,黑沉沉的眼睛只看向修长的大手。手指无力自然地轻蜷,像被秋风吹卷的落叶。他像是没注意上面裹着的细细密密的冷汗,只一下又一下地按压合谷穴。

    岑肆忍不住闷哼一声:“轻点儿。”

    江识野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力度放轻了些。过一会儿又移到手腕,摩挲到两筋之间,拇指按压内关。

    他不说话,岑肆只得投降,长长呼了口气,声音放轻解释:“好吧……我刚起来喝了个感冒药,淋雨了头晕得很,都怪你非要选今天唱歌。”

    道德绑架避重就轻,偏偏江识野最吃这套。他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情绪是亏欠,感激还是好感,闷声:“你可以不来的。”

    岑肆左手紧抓着被单,右手被人轻轻按着,一半疼痛,一半舒适。

    他反而放松了下来,索性闭上眼,声音变得有些碎:“我不来你唱的出来么。”

    江识野没回答,只问:“你现在身体怎么这么差,淋个雨就这样了。”

    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动了动。岑肆无可奈何似地笑了声,“我哪样了?我看起来难道不像个英俊的病娇吗。”

    “……神经病。”

    “僵尸。”岑肆唤他,说话有些含糊,转移话题,“……我真没想到在录节目时遇见你。”

    “嗯。”

    “你觉得这是偶遇吗。”

    “……是。”大大的偶遇,阴差阳错,也算缘分。

    又是一声从鼻间发出的轻笑,岑肆否定了缘分:“我觉得不是。”

    你就是来找我的。

    江识野或许懂他的意思,又或许不懂,他只默默地按着他的手,由轻到重。

    “可能吧。”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车窗印着一个窄窄的月色,狭小的空间静谧非常,只有手掌的温度在彼此交换。

    岑肆脸色还算云淡风轻,其实头疼得想撞墙,但江识野揉着他的手,疼痛仿佛也就可以忍受。

    他在拉扯里摇摇欲坠,药效和疲惫的双重施压,撑不住又快睡去。迷迷糊糊梦话般又喊:“僵尸。”

    “嗯。”

    “对不起啊,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近来过得好不好。”

    手一顿。

    “我挺好的。”

    他马上回答。

    心里却蓦然一涩。

    江识野觉得岑肆不应该这么说话。

    他才听过18岁的他的口吻,不太能接受21岁的他如此礼貌,如此柔和,有些虚弱又纵容的轻哄口气,并且说的还是对不起。

    他静静地看着他,和三年前相比更耀眼也更冷峻的五官。像什么东西消失了,心里也泛起了褶皱:“那你呢。”

    “……也还行吧。”岑肆要睡着了。

    “那你……谈过吗?”

    睡意边缘急刹车:“嗯?”

    “嗯?谈什么?”

    “……恋爱。”

    睡意边缘转个弯,岑肆被这话吓得像是血包蓄满一秒,神志又清明一瞬。

    一向哑巴不爱主动的前任又唱情歌又捏手,还在漆黑的夜里爬上床,问是否谈过恋爱。

    那就是问前科。

    他懂江识野的意思了,忙挤出力气解释:“肯定没啊,网上那些都是假的,你别当真。”

    江识野嗯一声,也懂岑肆的意思了。

    看来那个前男友真是不存在的。

    一时间他的心脏又紧又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心情却很复杂,陷入沉思不再说话。

    手中的手又不安分地动了动,岑肆的手掌突然盖住江识野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下真像嘱咐遗言,气若游丝又急于解释般:“僵尸,我没谈过,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合谷穴,内关穴:在手部,缓解头痛的穴位

    第39章 Verse.无法隐瞒

    第二天岑肆从床上醒来, 生龙活虎。

    掀开帘子,江识野坐在沙发上,要死不活。

    他挑眉:“你没睡床啊。”

    江识野看着他, 只问:“你感冒好了?还头晕吗?”

    “好了,本来就只是预防预防。”

    “哦。”江识野点头,把沙发上的毯子叠好,拇指在上面摸了摸,像半夜摸人汗润的手心。

    好个屁。

    江识野在床上呆到了早上七点。

    倒不是贪恋什么, 也不是因为岑肆撂下一句能让他心脏顿一下的话, 而是岑肆说完这句话后,就睡着了。

    他注意力立马移到人本身上。

    岑肆瞬间就睡得很沉, 但呼吸极轻极微弱, 频率很碎。江识野看了他一会儿, 发现即便细微的动静和噪音他也会皱下眉, 惊弓之鸟般不安稳地动一动;他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感受到一种与三年前相比, 格外鲜明的迥别。

    那是比模样、气质、身份都还要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起身,打开手机电筒,亮度调到最低。

    去看桌上的药瓶, 没有标签。

    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江识野又坐回床, 观察了一夜。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机灵的人, 永远无法像岑肆判断自己没姨妈那样直接。只是碰巧有了新鲜的三年前的记忆作一个参照物。

    于是岑肆的有些东西, 在他这, 也无法再隐瞒。

    不过此时他一言不发。岑肆自我感觉良好, 下车呼吸着新鲜空气, 伸着懒腰。

    “你今天啥安排?回头疗馆吗。”

    “嗯。你去哪儿?”

    “回云城拍戏, 今天下午还有好几场。你要去看看吗?”

    江识野微愣。

    所以是专程赶回来的吗。

    “……我去干什么。”

    “看我演戏呗。就像我过来听你唱歌一样。”再次道德绑架。

    江识野注视着站在车门的瘦长的逆光背影,风吹过后脑勺的头发, 连带着他的睫毛也微微颤了下。

    他还是忍不住问:

    “你身体现在这么差,干嘛还要接戏拍综艺,折腾自己。”

    背影绷紧了下。

    岑肆转头上车,没表情地看他一眼,拿烧水壶。

    倒水的声音混着他的声音:“僵尸,你搞反了。我是因为接了这些通告才搞得累的,我不接屁事没有,又太无聊了。”

    江识野眸光深敛,不禁轻哼一声。

    他突然知道自己用姨妈来搪塞一切的样子有多么欲盖弥彰了。

    “那你挺自虐。”

    “没办法,娱乐圈嘛。”倒水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声轻笑,“我不接综艺你还能看见我吗。”

    江识野看他一眼。

    然而岑肆拿着杯子仰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最终江识野决定去片场。

    他现在处于一个性取向和情感都要探寻的阶段。

    当了一辈子的恐同人突然感觉喜欢男人,这还是挺扯的。

    网上说,恐同除却偏见,多来自于心理阴影。那很明显就是易斌。而不再恐同就是迈过了心理阴影,这是一个长期的认知改变、心理重建的过程。

    漫长……但他似乎,做了一场梦就改变了?

    这么容易?不太可能吧。

    还是岑肆这么魅力无限?

    可是岑肆以前是击剑运动员,现在是个有病还装的明星,他就算喜欢,也是喜欢过去的人吧,那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江识野摸不准自己的感情,又想再恢复点记忆,便腆着脸皮赖着。

    直到他说先回头疗馆洗个澡时,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头头是道门口,他刚迈进去。

    一个女孩就风似的飞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往胸口一扑。

    “阿野哥!”

    江识野上次和人有肌肤相碰还是几个小时前趴在人的背上——不对,他又记忆走岔了,他上次和女孩有身体接触是16岁的时候,也是眼前的姑娘。

    “小鸥?”

    不过他16岁时吕小鸥还只是个矮矮小小的女孩,伸长手都勾不住他脖子,只能往腰上一环,是妹妹抱哥哥,吕欧说像只猴子。如今18岁的少女身姿绰约,软软的黑发杵在江识野下巴上,有香水扑过来。他慢慢把她推开,但还是笑了:“这么高了啊你。”

    “高跟鞋!”吕小鸥抬脚示意一下,目光定在人脸上,眨了眨眼:“阿野哥你更帅了啊,我变漂亮没?”

    “漂亮了。”江识野点头承认,不会说话的他立马寒暄了个煞风景的问题,“高考考得这么样?”

    好在吕小鸥是学霸:“应该还行吧,我想考京城的学校,来找你。”她侧头看他,直截了当不矫情地表示,“阿野哥,你搞个失联真的很自私,我很想你。”

    等江识野走进头疗馆才想起自己不仅忘了吕小鸥回来,还忘了他的吉他。

    幸好米白王把它从酒吧带了回来,声情并茂讲述他在阶步唱歌的飒爽英姿,还拍了视频。

    “网上也有视频诶,我看完了,都怪这下雨没听到现场。”吕欧埋怨。

    “对,阿野你现在真有点火啊,昨天在酒吧唱歌今天微博就有讨论了。”

    其实这讨论度并不高,民间会唱歌的高手太多了,江识野也只是因着综艺和岑肆的CP热度才被几个营销号带着发了几条。

    但也算是让人知道“头疗小哥哥还有隐藏才艺”了,甚至有了一个两三百人的单独超话。48超话里还有“素人小八碾压夏飞”的言论,不过很快遭到夏飞的粉丝围攻。

    “对了阿野,刚不久有个人给头疗馆打了电话,是找你的,他说自己是VEC的诶,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才打过来的。”

    VEC是国内顶级的娱乐传媒公司,核心业务包括音乐制作、艺人经纪、影视发行各种,旗下艺人少而精,被称为顶流输送工厂。

    岑肆就是VEC的。

    “我把你手机号码给他了,他说到时候会联系你。”众人又嚷嚷着阿野要火,吕欧还是比较冷静,“但最近打来头疗馆的电话太乱了,你也要分辨下是真是假。对了,你昨晚后面去哪儿了?”

    “阿野说在酒吧遇见了个老同学。”小王率先解释。

    “老同学?”吕欧面露疑惑。

    “啊呀不重要,”吕小鸥喊,“我们先去吃饭吧哥,别罗里吧嗦了。阿野哥,我买了电影票,下午一起去看怎么样?”

    吕小鸥才从国外飞回来,又和江识野有多年交情,于情于理江识野现在都不应该去其他地方,至少不能立马就走。

    但想到停在对街不远处的房车,他轻皱了下眉。

    十分钟后,江识野走到对街。

    敲了敲副驾车窗。

    玻璃降下,岑肆偏过脸,手臂搭出来,往后一挥:“后面门不是开着的吗,上车啊。”

    “我这会儿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江识野微弯着腰有些歉疚地说,“你发个片场地址给我吧,我下午自己坐车过来。”

    岑肆睨他一眼,搭在外面的手指懒懒散散地敲着车门。

    最后他淡耸了下肩。

    “行吧,随便你。”连原因都没问。

    岑肆脸侧回去,司机这个眼力见的,立马就启动引擎了。

    “来的话把吉他也背来,我想听。”毫不见外颐气指使。江识野直起腰,岑肆收回手,手肘又撑了一下车框,意味不明笑了下,“别忘了啊,阿野哥。”

    “……”

    车往前开,岑肆透过后视镜看到江识野还望着车屁股。

    “喂,阿浪,”他问车后排的人,“我问你个问题。”

    “咋了四哥。”阿浪在玩手机。

    “你追的那部电视剧,演到哪儿了,男女主复合了吗。”

    “还没呢,现在在追妻火葬场,不过快了,我看预告后天就复合了。”

    岑肆是山顶洞人:“追妻火葬场啥意思?”

    “就是现在男主不是在追回女主吗,但女主不太愿意,男主就受尽折磨。电视剧都喜欢这么演。”

    “这样啊,”岑肆点头,“那有没有啥电视剧,是不用追妻,老婆自己又跑回来的?”

    “……没这么没骨气的老婆吧。”

    岑肆白他一眼,“是这样的,就我一兄弟,他和他老婆分手了,算是他对不起老婆吧,本来觉得没机会复合了。但这老婆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都不想要个解释,就变得很主动。各种暗示啊,歌都唱上了,还上手上脚的。但有时候吧,又有些冷漠,很多事不愿承认,还和别人哥哥来妹妹去勾肩搭背的,你说这是为啥。”

    阿浪的目光终于移开了手机屏幕:“四哥,你那兄弟挺帅吧。”

    “那确实。”

    “很明显就是女方没放下啊,冷漠也是装出去看的。说实话你那兄弟挺孬种的,又对不起人家,又不解释,就和你讲,摆明了要让老婆舔到最后。这样的人多半也就长得还行,不配有老婆。”

    岑肆脸黑:“人家也有难言之隐好吧。”

    “噢,骚瑞。”

    “那应该怎么复合啊,你那个追妻火葬场是怎么复合的。”

    “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复合了。”

    “那万一解释不清楚呢?”

    “那就不解释。”阿浪看岑肆一眼,“四哥,你不能用电视剧的模板来给你兄弟出谋划策。每个人的感情经历是不一样的。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两情相悦,抱一下就能擦枪走火。你要让你兄弟主动点,没有什么是上床不能解决的问题。”

    岑肆点头:“有道理……那万一兄弟还有很多顾虑呢?而且……万一老婆觉得他没以前厉害了咋办。”

    阿浪耸肩:“那就有点难办咯,最怕的就是舔回来的不是以前那个让自己心动的人了。”

    后视镜早就看不到人了,岑肆还盯着。“这样啊。”-

    这天下午五点多,忙了一天的江识野背着吉他,搭上了庆市去云城的高铁。

    按照岑肆发的地址去往某影视基地。

    是柚姐来接的他。

    时值夏天,影视基地也打挤,有好几个剧组同时拍摄。人多又乱,各种机器满满当当,房车排成一条龙。

    “你先去房车里,阿肆的戏其实不方便探班,待会儿夜戏群演了我再带你去看看。但你还是要把口罩带着哈,咱伪装助理身份。”

    江识野说好。

    其实自己都不太清楚来这里的意义。

    身处拍摄基地很不一样,他能明显感觉到一种混乱嘈杂和等级秩序裹在其中。有人拿着对讲机大声讲话,有人无头苍蝇般奔波,有人身后一个大团队,有人房车就一骑绝尘的豪华。

    等柚姐把他带上那辆房车,他才知道这就是岑肆的。

    这人拍个戏竟然还要换一辆……

    他上车,望着车窗外的忙碌人群无所事事。

    恰巧柚姐也无所事事:“你带了吉他,要不弹首歌听听?”

    “好。”江识野把吉他取出来。

    柚姐眼睛一亮:“诶,你这吉他颜色挺鲜艳啊,都不像你气质。”

    摇滚金属色,江识野的这把吉他很高调。

    他买下它的原因很简单。

    14岁时陈醉阴差阳错送的吉他,也是这个颜色,也是这般又酷又骚。

    那把吉他是他音乐的启蒙,是他18岁前最重要的东西。

    最后被易斌砸得体无完肤。

    所以失忆后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斥巨资买了把“替身”。

    江识野没讲自己和陈醉的渊源,没想到柚姐却叹道:“你这吉他风格,都让我想起了陈醉。她虽然是民谣女王,就喜欢金灿灿的东西,我听说她家都布置得很金。”

    江识野笑了:“是,陈醉是我……”他想了想,找了个稍微贴切的词,“女神吧。”

    “哇,你还有女神啊,没看出来。”

    不只是偶像意义上的女神,是真广义意义上的女神。陈醉的出现于江识野就像下凡和救赎。素昧平生,却带着把吉他说他有天赋,说要送给他。

    那个时候江识野都没玩过音乐,是陈醉让他找到了生活中的光。他在广场,还傻傻地以为只是个吐槽自己儿子的陌生阿姨,吕欧说她像明星,江识野没说话,心里却只想,她像妈妈。

    大概只有妈妈才会这么温柔了。

    于是他喜欢听Dream Pop,因为是陈醉喜欢的音乐风格;陈醉喜欢左手边调音右手直接扫弦,他便也这样。虽然陈醉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最开始想当歌手的愿望,却只是单纯想当面有机会感谢她。

    如果她没去世的话。

    “难怪你和阿肆关系这么好。”柚姐看着江识野用左手调音时,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那阿肆知不知道你喜欢他的——”

    她没说完,江识野手机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QAQ

    关于陈醉,大家可以再看看第二十五章,毕竟我更新曼陀罗,又慢又拖又陀螺,大家可能都忘了她是谁了

    第40章 Verse.拐角月亮

    手机是陈征打的。

    作为VEC的经纪人之一, 陈征的同事其实在两年前就见过江识野。

    江识野毛遂自荐,发了一段原创单曲的demo,他们听了, 确实可以,也去那个Swirl的酒吧看了现场,模样也好。

    但还是把他拒了。

    毕竟他们是VEC。

    19岁的人把签约这事儿想得很理想化,然而VEC考虑的因素很多。

    江识野太过素人,酒吧那点人气算什么, 他相当于是一点粉丝基础都没有。

    娱乐圈不缺好看的人, 也不缺声音好的人。

    缺的是能保持讨论度的人,音乐红不红又最看玄学, 公司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推一个纯草根的。

    当时其实有让江识野去参加选秀刷脸, 可以安排内推名额。

    不想这小孩果断拒绝。

    理由是每天要给恋人按摩。

    如此儿女情长, 还有恋爱史, 雷中之雷, 陈征的同事自然就和他友好分手了。

    江识野好像也并不觉得可惜。

    然而命运如此神奇,两年后,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恋爱脑出现在了一个综艺里。VEC又和旗下歌手AK打着解约官司, 本定好的某备案网剧宣传曲一时空悬无人唱。

    他们当然可以让其他歌手来救场, 但这首歌对音域要求较高, 商人又踩准实事。

    瞅着江识野酒吧唱1783的视频流出, 瞅着他和岑肆的CP热度如火如荼, 瞅着人气基础就来了。

    于是这首宣传曲的橄榄枝, 就抛给了他。

    让他先试唱发段demo, 效果好就来京城录音。

    VEC很精, 这种素人的热度往往昙花一现,他们并不急着签约, 视后期反馈。

    简单的说,把江识野现在的小热度压榨到最大化。

    但在电话里,陈征还是尽展话术,画着大饼。

    还没画圆,江识野就表示同意。

    他并不知道自己与VEC的旧缘,此时此刻坐在房车里,只记得岑肆也是VEC的,让他某一瞬产生一个想法。

    如果自己抓住了这次机会,最后成为了VEC的签约艺人,那和岑肆在某种层面,就是一样的。

    不谈内心自己都搞不清的情愫,至少会少一点那种在他旁边就黯淡的自卑感?

    挂了电话,加了联系方式,之前和柚姐的聊天便无法再续上。

    “怎么了,打这么久?”

    江识野坦诚相告,想到吕欧嘱咐谨防骗子,又想到柚姐也是VEC的经纪人,便问:“你认识陈征吗。”

    “好像有点印象,但不熟,公司太多人了。”柚姐模棱两可地回答。

    她根本不认识。

    她和阿浪都不算VEC的人,而是岑家的人。助理和经纪人更只像头衔,处理的消息也远远不限于娱乐圈。

    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尤其是她们家二少爷喜欢瞎折腾,管不了,让人头大,有时也让人心疼。

    临近八点,影视基地的天空镀上一层深灰的暮色。

    时候差不多了,柚姐带着江识野去往犯罪片《无法配送》的片场。

    江识野戴着口罩,成功混入各种闲杂人等里。他还是第一次进入片场,很新奇。就见各种设备拥护下,至少五十名群演都身着统一的外卖服,整整齐齐地站在废旧工厂空地上,钢筋泥土和压抑的暮色衬托下,鲜明方正的黄色呈现出一种艺术美感的诡异荒谬画面,宛如□□现场。

    “这场戏是阿肆演的慕先生要在这群外卖员里挑选杀手,就男二。”柚姐说,“阿肆演的是个变态。”

    江识野点头,心想外卖员招谁惹谁。

    “他在哪儿?”

    柚姐虚虚一指另一边:“看到没。”

    江识野偏头,立马就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靠着大摇臂站着。众星捧月般身边簇拥着好几个人,一人在给他理头发,一人在给他补妆,一人在给他整西装衣角,一人在旁边讲戏。男人个高腿长,冷峻的侧脸显眼而突出,带了个斯文败类的眼镜,做了个大背头的发型,于是额头和眉骨的轮廓露出来,轻而易举撑起晚霞,脸上还萦着一片大摇臂切割的光影,时而眯眼时而低头轻笑一下,镜片反光,暮色随着表情晃动,流动的暮色。

    江识野的心脏猛然像被人用力按压了下。

    血液向四肢散开,处处酥麻。

    从不戴眼镜的人突然戴上眼镜是什么体验?

    看惯了穿运动服的人蓦然穿上西装是什么体验?

    江识野能够想象岑肆一身白的样子,击剑服的白,热烈的动态的白。却无法想象他穿上西装的样子,一身黑,雍容的病态的黑。尤其是当他闲庭信步穿梭在外卖员群中挑选杀手时,像黄色海洋里一抹黑色的墨,扩散出巨大的花般的阴影。江识野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黑色的腿,迈步大而缓,西裤修身,绷起的褶皱会呼吸,像镜片反射的光影一样流动着,勾勒大腿和小腿的轮廓。

    那一瞬的体验,大概就像躺了许久的无波海面突然鲸跃在旁,毫无波澜的心情被猛然一溅,风起云涌。不久后,他会把这一刻的感受叫做惊艳;而此时,他只想,真他妈骚。

    尤其是岑肆演的变态后面开始拿枪盲狙,鲜血溅到镜片,血液的红,皮肤的白,衣服的黑。

    太骚了。

    几个小时后,这场戏终于精益求精地拍完,场务喊着“慕先生请全剧组吃夜宵啦”,江识野回房车,慕先生紧随其后。

    “我演的怎么样?”慕先生很嘚瑟。

    江识野根本没关注这人演的啥。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小时在看啥。

    “挺好的。”

    岑肆笑着西装外套脱了,白衬衫和黑色西裤,领口还溅点血,无边眼镜左镜片的血迹也还在,看上去更加衣冠禽兽。

    禽兽把盒饭放到桌上,摘下眼镜,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小帕,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还轻轻吹了吹。

    江识野感觉脖子一痒。

    岑肆又把眼镜戴上。

    镜片罩上,却不像是隔绝两人的视线,反而像放大镜,把四目相对的目光放大。江识野没来由心烦,感觉岑肆的目光都他妈从一对变成两对。

    “你不能把它取下吗。”

    “不要。”

    “为啥。”

    “我觉得好看。”

    “那你睡觉都把它戴着。”

    这话把岑肆逗乐,他又捏着眼镜腿摘下,手臂一伸一翻,眼镜转眼就架到了江识野脸上。

    “那你戴。”

    单手准确地给对面人戴上眼镜不是件容易的事,江识野都不知岑肆是怎么做到的,眼镜腿都没有怼到脸就已经架到了耳边。

    它没度数,他却一阵头晕眼花。

    他暴躁取下:“幼不幼稚。”

    岑肆又笑,转头倒水。

    他总是把倒水喝水的时间耗得很长。江识野虽然并没往他那儿看,却能隐隐猜到他是在吃药,就像他经常打开薄荷糖盒的包装一样。

    岑肆好像特意养成了个技能,不动声色又大摇大摆地吃药。

    经过一晚,江识野任督二脉便打开,什么都懂了。

    “你下午干啥了。”岑肆突然开口,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修身西裤绷起,一副审问的架势,“把我鸽子都放了,阿野哥一定很好玩吧?”

    “……”江识野白他一眼,“没怎么玩,陪我发小妹妹看电影。”

    看完就立马来了,鬼知道他有多么马不停蹄。

    岑肆哼笑一声:“我电影你都没看过,还陪妹妹看?”

    江识野白他两眼:“你在电影里,她在电影外,能一样吗……而且现在不就在看吗。”

    鬼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

    岑肆扬了下眉,二郎腿下锃亮的皮鞋讨嫌地晃荡着,晃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发小妹妹好像挺喜欢你。”

    “是吧。”江识野情不自禁也坐到了沙发上,这个沙发大,离岑肆隔着两个屁股的距离。

    “我算是救过她。”

    “救过?”

    “嗯,小时候她差点儿被狗咬了,我拿着个棍子去引,最后她没被咬,我被咬了。”

    岑肆微微皱眉:“多大的时候?”

    “十二岁吧。”

    江识野说的很简单,省去一切前因后果。

    那时他还是枫城西街小孩被孤立的对象,小孩都喜欢去一个荒废的露天溜冰场玩,他也喜欢,虽然别人是一个团体,他是一个人。

    那儿可以听到修高铁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很有韵律。年幼的江识野发现修高铁的声音在不同路段是不一样的,不只是音色,还有音高,他脑子里甚至能蹦出哆来咪。

    而那天他便听到了狗叫,看到吕小鸥被两只疯狗狂追。

    溜冰场全是小孩,大家都吓坏了。江识野也吓坏了,但他行动比脑子快,从他一个人的角落里捞起个棍子就去了。

    最后他被咬了腿,是吕小鸥爸妈抱着他去的医院。

    也是因为这他认识了吕欧。

    岑肆眉皱得很深:“你都没给我说过。”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给任何人说过。”江识野手指滑着沙发皮,淡淡回答。

    他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去的人——失忆后恢复的除外,毕竟他的过去丑陋的乏善可陈,又不爱说话。

    不过在岑肆这,他又总是莫名多说几句:“因为这事,我发小妹妹总喜欢找我黏我,其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感谢还是喜欢。”

    “傻逼。”岑肆讥笑一声。

    江识野一耳就听出岑肆骂的是自己。

    他侧头望着他。

    “僵尸,妹妹分得清,是你分不清吧。”岑肆很直接。

    划着沙发皮的手指停住:“那你说怎么分清。”

    怎么分清感激还是喜欢。

    一直想知道答案。

    “说不清楚,我光是看眼睛就看得出来。”岑肆收回二郎腿。

    他思索了片刻,声音很沉,语速放缓,就像念台词般动听,“我觉得感激就是,你欠了他人情就想马上还。喜欢就是,你欠了他人情,却还是不停地继续欠。大概就这样吧。”

    车窗外,对面影视棚的灯光还亮着,陡然在江识野心里一晃。

    手指深深地陷进沙发皮里。

    半晌。

    “有道理。”

    探班结束,江识野打算坐深夜的高铁回庆市。大概潜意识是真想不停欠人情,还指望着岑肆挽留他。

    不过要去住酒店的岑肆并没挽留,只说送他去车站。

    光明能让一切藏于阴影,黑暗却让隐瞒无处遁形。夜色越深他身上的疲惫和虚弱就会被越放大。

    至少在江识野眼中是这样。

    车往前缓缓行驶,岑肆本在翻剧本,最后放下,仰头靠着沙发:“僵尸,弹会儿琴听听,我想眯个觉。”

    “……”所以让我背吉他是来安眠的吗?

    江识野默默地拿起吉他,架好:“想听什么。”

    “随便,舒缓点的。”

    于是江识野指弹了首陈醉的《拐角月亮》,这首曲子就像名字里的月亮一样温柔,尤其是用吉他纯音弹出来的时候。

    岑肆呼了口气,闭上眼。

    江识野手指拨着弦,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和岑肆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训练了一晚,也会让自己弹琴。

    吗?

    这个念头冒出的很没征兆。不像记忆,不像疑问,就像是拐角处的月亮,一个隐藏却一直存在、能在某处突然看到的,像事实一样的推想。

    即便他去京城根本没有吉他。

    循环弹了三遍,车站就到了。

    岑肆果然已经睡着了,江识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脑补,还是音乐真有这治愈魔力,他感觉岑肆的呼吸安稳了很多。

    下车的时候他看了眼这人的脸。

    鬼使神差地,他把眼镜小心翼翼架上他脸上。

    他盯了两秒。

    这么一张脸。

    江识野心里没来由一阵欢喜。

    这么一张脸。

    他突然觉得,排除生病,这人进娱乐圈,的确也不是一件可惜的事。

    江识野下车,抬头看到黑色的天空印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很应景。

    他仰头看了会儿,不知道岑肆在他下车后就睁开了眼,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发神。

    那镜片上好像也反射着车窗印着的月亮,又好像印着刚刚下车人的眼睛,比月光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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