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萧令璟是被臊晕过去的。


    是害臊的臊,月字旁,不是提手旁。


    夜宁的皮肤极白,衬得指尖更红嫩,萧令璟眼睁睁看着粉白间错的手指跳跃,在他手中落下两行令他羞愤欲死的语句。


    偏他抬头想解释,姑娘还露出一副“我懂、你不必多言”的表情。


    萧令璟气血上涌,最终,两眼一翻,咕咚倒下去。


    夜宁耸耸肩,给萧令璟换了床新被子,然后将被“尿湿”的被子团吧团吧抱到洞外去。洞外有个不大不小的平台,上面有棵枯死的榆木树,侍卫大哥在石壁和树枝间拉了绳子,正好可以用来晒被子。


    他困得很,抱着被子走得磕磕碰碰。


    才靠近洞口藤编帘,就有一道青白闪电从高空中劈下来,轰鸣的雷声震得整座红岩山都仿佛在颤动,呼啸的冷风卷着大雨倒灌进来,险些将夜宁扑倒。


    他后退一步,后背抵在洞壁上稳住身形,人也彻底清醒。


    看着天穹中不知什么时候铺开的漫天黄云,夜宁细细听着洞外大雨,眼睛亮起来:


    有雨,孔雀河就不会断流;不断流,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鱼。


    不过,夜宁只高兴了片刻,想起那些绷断的鱼线,他的神情又低落下去——此番逃难,他带出来的衣衫本就不多,丝质能抽鱼线的就更少。他不是没有试过用棉线,但棉线遇水易断,钓不上鱼不说,还折损他许多浮漂钓钩。


    都怪这汉……咦?!


    夜宁瞪了萧令璟一眼,才后知后觉地看见——洞壁上滴落的水珠。


    ——原来不是尿床哦。


    夜宁摸摸鼻子,抱歉地看萧令璟一眼,将人往外挪了挪。


    戈壁上水源难寻,这样的降雨,在当地人看来是天赐圣水。


    夜宁将被子先放下来,然后转身将洞内所有能接水的——水缸、水缶和锅碗瓢盆都搬了出去,他披着雨布,进进出出四五趟,总算将洞外的小平台都填满。


    抖掉身上的雨水,夜宁将雨布挂到门口的铁钉上,然后缩着脖子到火塘边取了会儿暖,等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他才搓搓双手,重新爬上床。


    然而,夜里的红岩山冷得很,下雨之后更是极寒,夜宁从小习惯了跟王兄一起睡,后来长大分开,他也喜欢在冬日的早晨、抱着自己的羽毛枕,光着脚穿过长长的走廊,一下扑进王兄的热被窝里。


    睡着的人毫无意识,就会朝着身边的热源靠去。


    黑云漫卷,暴雨倾盆,洞内石床上,却有两人依偎。


    ……


    次日,下了昼夜的暴雨依旧未停。


    夜宁醒得早,躺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才发现身边的汉人烫似火球:他双颊绯红、愁眉蹙额,干裂的嘴唇不断梦呓着喊了好几次爹,又絮絮说了许多夜宁听不懂的汉人方言。


    “喂!你醒醒!”夜宁用手推了推他,高热昏迷的人却没一丝反应。


    夜宁忙取来烈酒蘸湿巾帕给萧令璟擦身,又往他额上敷上了冷巾,只盼他能熬过这一阵。


    听着洞外雨声又急,夜宁担忧地守了萧令璟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到床尾将那只大大的衣箱抱到火塘旁边。


    衣箱最上层,压着数条用来掩人耳目的裙子,中间是几重头纱和各色小衣,最下面,放着夜宁曾经找出来想给萧令璟穿的衣衫:一件嵌着金色克拉比*的丘尼卡长衫。


    这是波斯男子常穿的一种外衫,十字形、圆领,与中原男子穿的对襟马褂有些相似,只是无扣也不收袖口。是夜宁剩下衣衫中,唯一一件能抽出真丝、揉成鱼线的。


    戈壁滩上不常下雨,再往后入秋,就更加干燥。


    孔雀河会在仲秋里彻底断流,等到河床干涸,就再没有钓鱼的机会。


    鱼鱼不常有,穿什么衣服不是穿。


    夜宁想清楚了:小裙子就小裙子吧,反正这中原男人也一早就认定他是姑娘。


    他取出剪子,拆掉衣衫的缝合线,将那条金丝缝制的克拉比拆下来,这件衣衫底料用的是棉麻混纺布,能抽出真丝的,只有上面两条克拉比。


    克拉比,是波斯贵族常用的一种带状衣饰:沿领口顺两肩往下缝到衣服下摆,常用紫红色或带花纹的黑紫色,王室专用金色,再配上昂贵的宝石。


    对着烛火,夜宁将拆下来的两条克拉比展开,挑开毛边,一缕缕扯出丝线。


    丝质的衣物柔软结实,但要重新将丝线一根根拆出来还不扯断,就极需耐心和时间。夜宁之前钓起萧令璟的鱼线,就是拆了一整条长裤糅出来的。


    一回生二回熟,他捧着克拉比折腾半天,终于从中抽出了两股完整的长丝线。


    夜宁直起身,扭扭酸软脖子:糅线需要三股真丝线交错编织,现在只需再抽出一根,他就能重新制出一根新的钓线。有了钓线,雨停后,他就能再去孔雀河边钓鱼。


    夜宁舔舔唇瓣,转头看了眼石床上的萧令璟,见他还未醒,便搁下手中东西走过去。


    男人面色寡白、眉峰微蹙,两颊上浮着病态的猩红,嘴唇微微开合吐着热气,几绺墨色发丝被汗水打湿,黏腻地粘在后颈。他的睫毛簌簌动着,睡得很不安稳。


    再次试着推了推他,萧令璟依旧没有反应,夜宁叹了一口气,检查伤口并没有裂开后,重新给男人拧了一条冷巾,再蘸着烈酒给他擦了一遍身体。


    如果今夜男人的高热还不退,夜宁便要想其他办法:他身边没有内服药,距离此地最近的是个依附在楼兰国的小邦,也不知城里有没有大夫能开出合适的药剂。


    夜宁抿抿嘴,只在心中告求神明让男人挺过去——他实在不想冒险去城中寻医。


    照顾好萧令璟,夜宁也有些饿了,他重新披上雨布,到山顶存放干粮的洞内掏了几块糗饵,这东西是用炒熟的米麦压制而成的,颗粒粗得很,嚼着有些费劲。


    他就着戈壁滩上常见的麦茶,才好容易吞下去。


    这时候,轰隆雷声炸在洞外,紫色闪电横劈,终于惊动了萧令璟,他咳咳两声,撑开浮肿的眼皮。


    洞内摇曳的烛光让他有些恍惚,萧令璟抬起手,想挡住那炫目白光,却迟钝地碰到了额头上的巾帕。原本的冷巾被他的脑门烧烫——四四方方的一块帕子,是很柔软的棉质,角落上还绣着一朵不知名的花。


    夜宁听见响动转过身来,见他醒了,便端着糗饵哒哒跑来。


    他凑过去,用自己眼皮贴了贴萧令璟额头,然后盈盈一笑:烧退了!


    萧令璟却被他突然的凑近吓得不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心脏都快从胸腔中蹦出去。在姑娘起身后,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只觉脑袋嗡嗡响,还有些耳鸣——


    夜宁却浑不在意,转身就给他端来了麦茶和糗饵。


    他指尖点点,在萧令璟的小臂外侧写字,说他已经知道了被子的事,他指了指洞口的雨,然后双手合十冲萧令璟拜拜两下,算作他的道歉。


    而后,夜宁又将托盘推过来:给你吃呀。


    萧令璟看看麦茶和糗饵,慢慢撑着坐起身,一瞥眼,却看见床边石台上的陶盆,盆内盛着清水、盆边虚虚搭着另一条冷巾,而在陶盆后,还有一壶烈酒,闻着倒像辽东的烧刀子。


    看来……姑娘又照顾了他一夜。


    萧令璟心中感慨,将巾帕放到陶盆边,哑声再次道谢:“给姑娘添麻烦了……”


    夜宁怕他又念经,忙摆摆手,后退几步回到石桌边。


    糗饵同粉餈*一样,都是军中常见的干粮。麦茶有些凉,却依旧能尝出那股馥郁的麦香。萧令璟也不挑,就着茶水嚼了七八块,炒熟的粗粉磨在齿缝间,到叫他吃出几分怀念的味道来——


    肃北军,原不是锦朝的常设军。


    他爹在武威郡苦守了六七年,才终于说服先帝在武威郡增设他们这支部队。如此,萧令璟小时候,过了很一段啃米渣、嚼草根的日子,糗饵和粉餈在他这里,真算得上是难得的美食了。


    一边吃着,萧令璟一边遥遥看着洞外的雨。


    细密雨丝织就雨帘,氤氲雾气中,整个戈壁滩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西域很少降这样的大雨,这里的天气干燥炎热,沙暴卷起来,三四个月都不会停。


    萧令璟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雨,上一个这样大的雨天里,他顶住朝中言官压力,仍旧用正三品将军仪仗送灵,将他爹的牌位同他娘的灵柩送回江南,葬入祖坟里。


    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凄冷白芒衬得他脸色更青。


    萧令璟摇摇头,呼出一口浊气,仰头将最后一口麦茶饮尽,而后转头看向桌边的夜宁——从刚才开始,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同一团金色的布料较劲。


    看了一会儿,他实在没看出姑娘在缝什么,只当她在做女红。


    萧令璟窝在床上左右无趣,便试着同姑娘搭话,问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夜宁看看手中金丝线,冲他摇头:你不懂。


    萧令璟虽为男子,但他娘去得早,军中又无半个女子,缝补浆洗这些活儿,其实他多少都会。小时候,他还替军中老兵缝过袜子、洗过裤衩子。


    见姑娘不允,萧令璟也不强求,他挠挠头道:“那……我给姑娘说说我的事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挺会缝这些东西的。”


    夜宁挑眉,有些意外——难道汉人男子以此为荣么?


    萧令璟倒自来熟,重新给自己续上一盏茶后,便热络地说开了:他提起他的爹娘,说起小时候他娘病重,他为了帮忙就主动替娘亲缝被套子,他自作聪明,将被套挂起来缝,最后却将被套连被子一道儿缝到了铁线上。


    夜宁:“……”


    “我小时候,其实不喜欢舞刀弄枪的,”萧令璟靠在山壁上,眼睛弯弯看向远方,“我其实挺喜欢江南,尤其喜欢外祖父家的那些个田庄。老爷子商海纵横一生,最后偏喜欢翻土养花、种菜捕鱼。”


    外祖父的田庄里,有一处很大的鱼塘,他总跟着老爷子去钓鱼。


    “往年到了雨季,外公还会教我编鱼篓,用上竹篾、草绳、木条,做出几个倒须篓往河道中一丢,埋在有高低落差的窄道下,鱼儿顺水而下,就能不费力气地捞到很多很多鱼——从前我跟……”


    他没说完,坐在石桌边的夜宁突然蹭地一声站起。


    萧令璟顿住话头,疑惑看他。


    夜宁却转过来,认认真真将他上下一番打量,而后便披上雨布,迅速蹿入大雨中——


    “……诶?”


    萧令璟傻了:他这故事,就至于这样难听?


    然而,没一会儿,洞外就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


    披着雨布的夜宁去而复返,拖着一大团木藤、草绳钻入洞内,也不知上哪儿蹭的,他白皙的鼻尖上此刻又沾上了一团黑黢黢的灰。


    萧令璟忍不住弯下眼睛,嘴角还未扬,小姑娘就一股脑将木藤、草绳哗地堆到他面前。


    夜宁眯起眼睛,蘸着水在床沿写:你说的,用鱼篓,就能捞鱼!


    萧令璟:“……?”


    夜宁双手一环,下巴微扬,脸上表情却认真无比:很多很多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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