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清理过后血迹基本都被擦干净了,姜越明从庵中师太的手里讨了份新被褥,垫在马车里,把梁有今放了上去,然后把药碗递到了他手里。
喝完了药正打算行路下山,不料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了,“两位施主请留步。”
姜越明掀开车帘,正看到持佛珠的师太,她站在那处却不出声,不提叫住他们的原因,可也不待姜越明开口,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便从马车边慢慢探了进来。
梁有今靠在马车壁内,看着面前一颗白白嫩嫩似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的脑袋,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对方见他不开口,就自己慢吞吞地小声说,“你,你叫什么名,名字?”
“你……”梁有今一听声音就认出来了,然而看着少女的脸,稍稍睁大了眼睛,蹦出了一句,“你怎么连眉毛都剃了?”
李以南抬手慌张地捂住额头。
她第一回剃头发,慌张得很,一听闻他们要走的消息就坐不住了,忙乱中左边一半眉毛不小心被剃刀划掉,于是干脆将眉毛全部剃掉,赶着出来见他们。
梁有今咳了一声,为了维护下少女的颜面,将话题移了回去,“我叫梁有今,我们曾在皇宫里见过的,还记得吗?那时你给我指了路。”
李以南也有了点印象,白嫩嫩的脑袋配上薄红的面颊,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点头,“梁,梁公子。”
梁有今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弯起笑,“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我还知道,你的小字叫念今。”
姜越明在一旁侧目。
李以南脸更红了,嗯了几声,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你,你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了,被狗咬了一口而已,别放在心上。”
李以南双手扒着马车门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从衣服里翻出了一个东西,握在掌心里悄悄递给了梁有今,“这个,给,给你。”
感受到手里微凉的触感,梁有今还没问,就听见李以南说,“你,你送我上,山,这个便理,理当是你的。”
看了眼她双目中一丝期待,梁有今失笑了下,握紧掌心收好,“行,那我就收下了。”
与李以南道过别后,他们就动身离开了,因为乘坐了马车,只能绕一条较为平坦的下山路。
梁有今撑着身子躺下去,捏着手里形状奇怪的玉,笑了笑,“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
方才见到李以南,虽然她的面色依然憔悴,两颊下陷,不比他好看多少,可是她眼里已经有了一点光,也许在师太的开解下,她已经从阴影里跨出一步了。
姜越明:“是因为你。”
梁有今摇头,“不,我一个外人,碰巧发个善心帮了她一把,仅仅是这样就能将堕入深渊里的人拉出来,未免过于容易。”
“真正救了她的,其实是李诩。”
确切来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简单的帮助显于表面,一眼就能读懂,可一名父亲的情感从内心深处发出,似涓涓细流的温情严丝合缝地贯穿了每一个角落。
李诩甚至是憎恶自己的,他总是一整夜崩溃揪着头发反反复复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外人面前从未流露出对李以南的疼爱,才会让那些畜生毫无后顾之忧地动手,是不是发生这一切的源头是自己。
所以才主动向皇帝请求隔日午时便行刑,既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赎罪。
一颗雨滴落下敲打在马车顶,发出啪嗒一声溅得四处开来时,梁有今已经在微微的摇晃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手上握着的那块玉被松开,从胸口滑落到了被褥上,被姜越明捡起,放到了一边,替他掖好了被角。
“……”
姜越明本想先把梁有今送回梁府的,但奈何雨越下越大,直到后面直接演变成了暴雨,周身的空气都随之寒凉下来,若是包扎的纱布沾了水,恐怕伤口还要再次发炎。
于是他择近先回了姜府,打算等雨停了再送梁有今回去。
为了让仍旧处在担心焦虑的梁家二老放宽心,姜越明命了一名小厮去梁府传信,报个平安。
奚嘉宁自从皇宫门口离开后,因为担心姜越明,便时不时会与殷林和小鼓二人跑来姜府一趟,姜枝就笑着安慰他,“别担心,恕之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小鼓疑惑地看向外面,“好像有人回来了?”
几人刚出了正厅,就看到了恰好回来的姜越明,他双手抱着睡着的梁有今,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打伞遮雨。
“恕之,你回来了!”奚嘉宁眼眸一亮,迎上前去关心道:“事情如何了?没受伤吧?”
殷林哼一声。
“没事,”姜越明温声道:“进去坐吧,稍等我一会儿。”
小鼓仔细看了看姜越明怀里被外衣遮了半边脸的人,半晌才认出来他是梁有今,不禁蹙眉,“他这是怎么了?”
“之后再解释。”姜越明说完,越过他们往里面走去。
因为平日里姜府没来客人,即便有很多间空厢房,但没打理过,也没铺上被褥被垫,管家正寻思着打理一间出来,就见到姜越明已经抱着梁有今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梁有今被放到床上时仍然没醒,他睡得沉,脸色又白,若不是还有呼吸,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死人。
管家按照姜越明的吩咐请了两名大夫过来,看过伤口把了脉后,对姜越明表示无大碍,只要吃些补血的药品,好好休息上一月便能痊愈。
大夫提药箱离去后,姜越明在床边坐下来,摸了下梁有今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热后安了心,与管家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
来到正厅时,那几人还在,殷林蹙眉道:“下次没事早点回来,省的别人为你坐立不安。”
自然不可能是他,他指的是奚嘉宁,钱庄大火的事情在整个经常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夸大其词地说钱庄成了油桶,一着火就会爆炸,奚嘉宁听到这些无疑更坐不住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姜越明眉目带着一抹柔和地看着奚嘉宁。
奚嘉宁摇摇头,“我没关系,梁公子没事吧?”
小鼓忍不住追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恕之明明是去钱庄,怎么会带着梁有今一起回来?”
姜越明只简单地陈述了下发生的事情,但小鼓听到后第一反应仍是不可思议,连殷林都微微讶异了。
在他印象里梁有今就像一个地主霸头,仗着自己有靠山,做事横行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性格也极不好相与,小鼓见到他都避之不及,像瘟疫一样。
小鼓嗤笑了一声,忽的明白过来,“我真好奇,李诩到底给他什么好处,才让他做出卖命的举动。”
奚嘉宁垂了眼眸,默然不语。
“……今日你们先回去吧,”姜越明听到他的话,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蹙起眉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我有些累了,想早点歇息。”
“那梁有今呢,今日要睡在你房间里吗?”小鼓不依不饶地问。
奚嘉宁在一旁拉住了他,制止道:“小鼓,别说了。”
“恕之,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与姜二姐打了声招呼后,三人就坐上了马车离开了姜府。
姜枝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无奈地笑着对姜越明说,“不是喜欢人家吗,这么舍得就赶走了?”
姜越明抿唇不语,目光看向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恕之啊,”姜枝叹了一声,“若是觉得他们说的不对,不必因为个人感情不去辩驳。你要明白,一名万千将士领率者,在现实与事实面前,必须公正地把私情放在第二位。”
她又接着道:“按你所述之言,我倒是觉得,梁家公子并非外面所传言的那样不堪,他既得皇上青睐,能缺的了什么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说这世上能有几人,能为了一面之交的人做到这个份上?”
姜枝说完,拍拍姜越明的肩膀后离开了,“罢了,你应该有自己的考量,夜深了就别折腾了,明日再送人回去吧。”
姜越明走出正厅后,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梁有今仍躺在他的床上睡着,姜越明又俯身摸了下他的额头,收回手后盯着他,眸色寂寂,凝然不语。
他睡着时会不时摁压到肩上的伤口,疼到眼尾不住发红,睡一个时辰里醒来数次,有时疼痛消褪不下,只能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脑海中浮起姜枝方才说的话,姜越明轻轻抬手,指尖拭去梁有今脸上因疼痛而滑下的一点泪水。
隔日是梁有今醒来时,肩膀的伤口仍撕裂般疼痛,看了半晌才发现这儿不是梁府,被褥是也有一股淡淡的熟悉香味,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下床,推开房门走出去。
外头一名小厮正在清扫院子里的积水,看到他立马奔过去,“梁公子,你醒了,四公子有事卯时便出门了,厨房里还热着药膳,我去给公子端过来。”
梁有今一点胃口也没有,刚想说不用,小厮已经一溜烟没了人影。
换好了衣服面带苦色地喝了药粥,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对小厮说道:“代我与你们公子道一声谢,我就先回了。”
小厮立即道:“梁公子,你身上还带着伤,不便行走,公子给你准备了马车,随我来吧。”
坐上马车后,梁有今还没回到梁府,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等不及过来接他的梁成勋和刘姨娘。
他们面色忧虑,显然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在看到梁有今时,刘姨娘赶紧喊停了马车。
“哎哟,你可吓死我和你爹了!”看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刘姨娘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梁成勋在后头叹气,纵然有万般责怪的话语,但在一看到人安然无恙的时候,也说不出了。
此一大火烧走了不知多少钱财,国库和百姓损失巨大,群众皆愤慨不已,还有些聚集到了宫门口,扬声要罪魁祸首李诩在刑台众目睽睽之下以火刑处死。
皇帝没有理会那些声音,最后还是下令不日以未时把李诩压上行刑台,处以斩刑。
半月过后,四街八巷的人皆去围观,人人大呼痛快,梁有今没能去,梁成勋叫府里的小厮将他看的紧紧的,除了留在家里养伤,哪都不能去。
钱庄的事情随着李诩的人头落地平息了一些,皇室接连二三的出事,皇帝的面色变得憔悴不已,旁的公公和大臣看着都心惊不已,连奏折都不敢往皇帝面前送了。
直到梁有今在府里硬生生宅了一整个月,伤口好得七七八八时,刘姨娘就找来了他面前,叫下人搬来了许多上等的茶叶茶具和糕点,“这些我会派人送到姜府上去,不过既然是救命恩人,仲乐还是得上门亲自向姜家道谢。”
梁有今应下。
在他准备要出门时,扒皮一下蹿过来在他手下蹭来蹭去,梁有今没理会它,起身还没走几步,一只白白的毛球就亦步亦趋地绕在他的脚边,不时还用脑袋蹭一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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