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秀秀,生于丁卯年三月初三,五岁时母亲病故,年底父亲再娶,继母带来两个儿子,大的游手好闲,小的性情顽劣,一家子都拿你当小保姆使唤。”


    旗袍女鬼,也就是关秀秀震惊地瞪大眼睛。


    那个被陈老四整天挂在嘴边骂骂咧咧的小傻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童年经历全都说中了!


    不是说江芜毫无灵力天赋,是江家的小废物吗?


    关秀秀心中惊疑不定,一抬头就看到江芜正翻动一个卡通图案笔记本,另一只手上还拿着胡萝卜形状的圆珠笔,在本子上勾勾抹抹,又继续道:“你从小成绩很好,高考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但父亲和继母偷偷撕掉了录取通知书,骗你说没考上,又说家里没钱,两个弟弟还要盖房娶媳妇,让你进城打工,去有钱人家当保姆……”


    房间内突然气温骤降,关秀秀原本与常人无异的面庞变得青白可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底漫上血色。


    “我考上了,原来我考上了……”她喃喃自语,又哭又笑,眼角竟流下两行血泪。


    如果她今天没有回来找江芜,真是死也做了个糊涂鬼。


    她明明可以去上大学的!


    如果她去上了大学,就不会遇到陈老四,就不会被……


    江芜这是第一次用生死簿读凡人生平,面前哀恸至极的女人仿佛为冰冷的文字作了注脚,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小鬼王心底悄然滋生。


    她看了关秀秀一眼,后者竟在一个三岁小女孩的眼中读到了悲悯。


    “你在陈老四家做保姆,他看上了你,对你纠缠不休,又许给你父亲高价彩礼,你被强迫嫁给他,却在新婚之夜急病而亡——”


    “不是的!”关秀秀突然打断她,情绪激动地大喊,“我没有病,我是被那个畜生害死的!”


    房间里更冷了,门窗紧闭,却有阴风打着旋儿刮过,吹乱了江芜额前的碎发。


    关秀秀的双眼已经全被血色覆盖,细白的脖颈浮起青紫色的五指淤痕,旗袍下摆有粘稠腥气的血液不停滴落,周身被强大的怨气和不甘所围绕。


    江芜叹了口气,跳下床,走到关秀秀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冷静一点,否则要化煞了。”


    关秀秀猛地一颤。


    她低下头,就看到自己惨白嶙峋的手被一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抓着,那么软那么小,仿佛只要自己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捏断。


    但那只小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她慢慢找回了理智,眼底血色如潮退却。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关秀秀快哭出来了,她怎么能这样吓唬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呢?


    “我知道。”江芜轻哼,“否则你已经没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她凑近关秀秀身上闻了闻,眉心微蹙,似是在回忆,又很嫌弃地扇了扇,“好恶心……是邪祟的味道。”


    关秀秀一怔,随即就听江芜笃定开口:“你身上的伤不是陈老四弄出来的,他是不是把你献祭给了什么脏东西?”


    “……是。”


    关秀秀死死咬住嘴唇,哪怕是死后的回忆也令她倍感屈辱,“陈老四在地下室里供了一个奇怪的雕像,头上有角,长了张老鼠脸,猪鼻子,特别丑,而且只有一只脚。结婚当晚,我就是被那个东西给……”


    江芜了然,唇角带了不屑的冷笑,“原来是五通神啊。”


    别看五通神名字里带了神,却是不折不扣的妖邪之物。传闻供奉五通神能使人暴富,五通神会往家中搬运钱财,所以又被称为五路财神。


    但五通神天生性yin,作为交换,供奉者必须满足它的邪欲。


    陈老四强娶关秀秀,不过是看上她无权无势,家中没人撑腰,就是死了也无人追究,顶多是打发一笔钱罢了。


    但不巧的是,关秀秀八字极阴,又是被五通神凌虐致死,怨气难消,所以魂魄才能徘徊人间不散。


    “我想杀了那个畜生报仇,可他身上有护体的法宝,我只能日夜跟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关秀秀突然朝江芜跪下,苦苦哀求,“你既然能看出我的身世,求你替我,还有之前那几个无辜的女孩子报仇,不能再让他继续祸害人了!”


    据她所知,陈老四最近又盯上了一个才十九岁的乡下姑娘,如果没人能制止他的恶行,就又要多一个受害者了。


    江芜神色变得凝重。


    陈老四在外面没少打着江家的旗号狐假虎威,他如此频繁娶妻,供奉邪神敛财,江家人就真的一无所知吗?


    她不信江家没人看出陈老四身上有问题,是懒得管,还是同流合污?


    所谓的百年大族,玄门世家,恐怕内里已经烂透了。


    关秀秀还跪在地上,一脸恳切地看着江芜。


    她相信小江芜那么善良,一定会愿意帮她的吧?


    然而……


    “我不为人类服务。”


    江芜微微抬起下巴,神情高傲,“想求我出手,那就看你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吧。”


    关秀秀傻眼了,她现在只是一抹游魂,随时都有被陈老四或者其他玄门中人发现的危险,她身上还有什么是能打动江芜的?


    她咬着嘴唇,想起从陈老四那里偶尔听到的一些关于玄门的秘辛,终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般开口:“如果您愿意帮我报仇,我愿意放弃投胎的机会,为奴为婢,供您差遣!”


    刚才江芜不是也说她天生八字特殊,所以才能厉鬼化煞。听说有些玄门中人会养小鬼驱使,那她应该也可以吧?


    江芜听了她的话却皱起眉头,十分不满,“不投胎?你怎么能不投胎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给地府的工作带来多大麻烦???”


    关秀秀:……?


    总觉得江芜对投胎这件事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果然是不下基层就发现不了问题啊。”


    江芜无奈地摇摇头,拿起胡萝卜笔,在空气中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


    关秀秀惊讶地看到空气中泛起了金光,像是一张符咒,又像是一纸契约,上面都是她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殄(tian)文,地府官方通用文字,以后你会学到的。”


    江芜写完转过身,“简单来说,这是一份灵契,只要你答应了,我不光可以替你消灭五通神,让陈老四恶有恶报,还能化解你身上的怨气,送你去地府投胎。”


    关秀秀问:“那我需要做什么?”


    “我要你的一滴泪。”江芜语气很认真,“你天生八字极阴,又惨遭横死,怨气滔天,如果你今日没有遇到我,待到下个月圆之夜你必定化煞,大开杀戒。”


    只是关秀秀终究良心未泯,做鬼后也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所以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而她的鬼泪,其实就是由怨气凝结而成,对现在的江芜来说,大概就相当于一块阿胶糕吧。


    江芜遗憾地舔舔嘴角,要是关秀秀手上沾了人命,鬼王大人早就开席了,还用得着跟她讲条件?


    关秀秀对上江芜的视线,莫名觉得身上一寒,忙不迭点头:“我答应!”


    话音刚落,空气中漂浮的金色文字就化作一支利箭,射入关秀秀的眉心。


    而她胸口也飘出一枚晶莹浑圆的透明珠子,被江芜握在手里。


    关秀秀好奇地看着,“这就是我的眼泪吗?可我没有哭啊。”


    “呃,可能因为它长得像眼泪?”江芜摆摆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我现在送你去地府——”


    只见江芜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伸出小手往空气中一推。


    房间内凭空出现一扇巨大厚重的黑色铁门,上面刻满繁复图案,望之巍然森严。


    江芜抬手敲了两下,大喊:“老谢,老谢在不在?”


    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材矮小,面容黝黑的男人探出头来,“大人,老谢办差去了,您找他有事儿?”


    “是小范啊,你来也行。”江芜冲他招招手,又指着关秀秀,“她和我签了灵契,你送她去枉死城等候投胎吧。对人家客气一点,知不知道每个月都有鬼投诉你服务态度差啊,还想不想要年终奖了?”


    “谁让我妈把我生得这么凶啊。”


    小范委屈地搓了搓脸,努力冲关秀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女士您好,欢迎来到鬼门关,我是您的接引使者,黑无常小范,工号008,现在由我带领您开启投胎之旅……”


    关秀秀从震惊到茫然,眼前的一切甚至比她死后做了鬼还要令人惊叹。


    这,这就是地府的服务吗,也太人性化……不是,鬼性化了吧?


    她稀里糊涂跟着小范进了鬼门关,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江芜。


    还是那个软糯可爱的三岁小女孩,手里上上下下地抛着那颗鬼泪,冲她遥遥微笑。


    大门在身后合拢,关秀秀试探着问:“小范……大人,您认识刚才那个孩子吗?”


    “孩子?那是我祖宗!”小范哼了两声,又赶紧提起嘴角维持笑脸,不然被执法巡逻队抓到又要扣钱了。


    见关秀秀依旧不解,他笑得高深莫测,“放心吧,以后你就知道了。”


    啧,这小姑娘真是好鬼命,能跟鬼王大人签灵契,又被洗净了一身怨气,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


    成功劝关秀秀入地府投胎,还拿到了她的鬼泪,江芜心情大好。


    她举起鬼泪亲了一下,正要一口吸入,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男人冲了进来。


    “阿芜!”


    江芜:!!!


    她赶紧把鬼泪藏进怀里,下一秒就被人紧紧抱住。


    江知暮声音都在发颤,“阿芜对不起,舅舅回来晚了,你一定吓着了吧?不怕不怕,舅舅会保护你的啊……”


    江芜慢慢转过头,对上江知暮含泪的眼眶。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相貌英俊,只是干裂皮肤和凌乱的胡茬令他看起来有些狼狈,细长的凤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极力控制,生怕吓着怀里的小外甥女。


    陈老四那个王八蛋,他不会放过他的!


    “舅舅不哭,阿芜没事了。”


    江芜抬起小手,替他抹了抹眼角。


    江知暮身体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她,“阿芜,你认得我了?”


    江芜认真点头,“你是舅舅啊。”


    顿了顿她又补充,“我这几天迷迷糊糊的,好像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真的?”江知暮喜极而泣,拉起江芜的手腕,在她小臂上点来点去,“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阿芜,你的七魄都找回来了!”


    江芜出生前母体被灌了药,才会生来缺魂少魄,这几年江知暮试过各种招魂之法,也没能补全外甥女的灵智。


    没想到这回去参加《降灵》选拔赛,误打误撞得了什么机缘,竟是让她恢复正常了!


    他高兴地放声大笑,抱起江芜就往半空抛,又在落下前稳稳接住,乐此不疲。


    “阿芜,小阿芜,咱们去找你妈妈,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江芜被颠得脑袋发晕,稀里糊涂就被江知暮扛在肩头,又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


    穿过几道走廊,江知暮的脚步突然放轻了。


    尽头的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手上端着托盘,一见到江知暮就激动地上前,”知暮少爷,您可回来了,小阿芜被陈老四——”


    话还没说完,就见江芜抱着江知暮的脖子,从他后背探出头来,“小蝶姐姐,我没事了。”


    这是负责照顾江知岚的佣人,对她们母女很是忠心。


    果然,小蝶在听到江芜准确喊出她名字时也吓了一跳,又见她眼神清明,唇角含笑,更加不可思议。


    “长话短说,总之就是阿芜恢复正常了,我得赶紧告诉姐姐。”


    江知暮说着就要进屋,一转头对上小蝶欲言又止的神色,开门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小蝶脸上的笑容淡了,低下头看着托盘,“知岚小姐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今天还没醒过,也没喝药。”


    江知暮眼神一暗,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进去看看。”


    他放轻动作,抱着江芜慢慢进了屋。


    房间里拉紧窗帘,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味。


    那是经年累月熬药喝药挥之不散的味道。


    江知岚安静地睡在床上,被子下的身体薄薄一片,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真让人担心她仿佛会随时消逝。


    “阿芜,来看看你妈妈吧。”江知暮把她放到床边,“你跟她说说话,或许她听见你的声音,就能醒了。”


    年轻的女人苍白瘦削,双眸紧闭,却依旧不掩绝色,像童话里沉睡的公主。


    她和江知暮是双生姐弟,都有一副出色的相貌。


    不难想象出,昔日的天才少女,江家未来的继承人该是何等风光,身后有多少爱慕追随之人。


    可惜,因为“江芜”的存在,一切都成了泡影,天才沦为家族之耻,更成了躺在床上毫无自理能力的废人。


    江芜看着江知岚恬静的面庞,眉头紧皱。


    是什么让她甘愿放弃了一切,也要不管不顾生下这个孩子呢?


    那个神秘的,三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男人,真的值得她付出吗?


    这个问题,哪怕江芜活了三百年也无法解答。


    鬼王大人不明白。


    江芜握住江知岚的手,神色忽地一变。


    她能感受到,江知岚体内的生机在飞速流逝,她的身体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随时都会达到那个临界点。


    她,快要死了。


    脑海中跳出这个念头,像是尖刺狠狠扎进江芜的脑袋。


    为什么会这么痛?是因为原来的那个江芜不舍得她的母亲吗?


    好痛,头痛,心也痛。


    江芜无意识地落了泪,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江知岚的手上。


    江知暮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小女孩缩成一团,肩膀微微抽动,眼泪在床单上洇开,看起来格外无助又可怜。


    他心里难受极了。早知道阿芜一恢复清醒就要面对这样的景象,还不如,还不如让她一直糊涂着……


    姐姐当年拼尽了半条命才生下这个孩子,能撑到现在,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他再也忍不住,背过身,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因此他没有看到,江芜从怀中拿出那颗鬼泪,毫不犹豫地推入江知岚的心口。


    ——为了你的女儿,请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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