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剑尖一顿。


    郁哥哥……


    这称呼透过春光,清晰入耳。


    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心思亦昭然若揭。


    江南春光下,小姑娘说完这句话后便垂头摆放糕点,似乎方才清凌凌的问询压根和她无关,只有红如海棠的侧脸出卖了一切。


    这情景,忽然便不好让人讲出拒绝。


    李御收了剑,声音微微有几分冷硬:“且随姑娘吧。”


    如此冷淡且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却登时让绫枝眼里盛满了细细碎碎的明亮光影。


    李御不由得一哂。


    在京城,即便有贵女有意太子妃之位,面对他也甚是矜持有礼。


    可在这春日江南的小院,姑娘目光中的绵绵情意却能让人直接察觉。


    “郁哥哥,尝尝姑苏的石榴糕吧。”绫枝的身子僵了僵,但想着要尽快让陆郁恢复记忆,仍强迫自己用旧时的称呼对待他:“这口味,倒比我们幼时的略甜几分。”


    李御定定看向绫枝。


    小姑娘眉宇之间皆是毫不遮掩的情思,黑亮的眼眸里盛满自己的倒影。


    李御看了眼那糕点:“这里头是不是有石榴籽?”


    姑苏糕点样式甚多,陆郁陪侍左右时吃到糕点,总会给他说几句姑苏的石榴糕,仙豆糕等等小吃。


    向来这就是陆郁幼时吃惯的石榴糕了。


    “你还记得石榴糕吗?”绫枝的眼眸如被春风吹拂,惊喜又柔软的眯起:“这糕点上的花样,还是石榴花开呢……”


    李御无甚反应,绫枝却不由耳根发烫。


    说起来,她第一个绣品,便是给郁哥哥绣的石榴花开呢……


    那次捉小螃蟹被陆郁救上来后,她毫发无损,只是受了惊。陆郁却被湍流挟带的利石伤到手,伤口甚深,好几日不能提笔。


    那时陆郁在书院读书,读书人耽误学业乃是大事,江夫人特意带女儿上门致歉,送了好些药材礼物。


    绫枝看到陆郁裹着纱布的右手,一下子哭起来:“郁哥哥,阿绫以后再也不玩水啦。”


    陆郁面色略略苍白,声音含着几分笑意:“那枝枝以后也不要小螃蟹了吗?”


    小螃蟹……


    抽抽噎噎的绫枝顿了顿,用白嫩嫩的手指擦擦红扑扑的眼角。


    小螃蟹……她还是想要。


    “长大后我们可以坐在船上用渔网去捕,也不必碰到水了。”陆郁笑道:“小网会把很多小螃蟹一起兜住,我和枝枝一起拉上来。”


    本来是她道歉的,又和以往一般,成了陆郁哄好了她。


    绫枝也偷偷准备了一份礼物。


    属于她自己的谢礼。


    她磨磨蹭蹭走到陆郁身侧,小脑袋诚恳的垂下去道歉:“郁哥哥,对不起,我累你受伤了。”


    “无妨。”少年静静望着她:“我正不愿去书院,借此歇息几天。”


    “这是给你的。”绫枝踌躇半晌才拿出平安符,差点咬了舌尖:“……给你的平安符。”


    “石榴……”陆郁眸光顿了顿,抿唇道:“这是你自己挑的花样?”


    这是绫枝在母亲绣谱前几页挑的花样,本觉得石榴最最简单了,但绣得还是丑丑,可看到陆郁眸中的笑,就不服气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绣呢,以后我还要绣更好的石榴给郁哥哥。”


    “绣得甚好。”陆郁指节摩挲着那小小石榴,换完声的少年音色低沉悦耳:“我等阿绫长大,再送我石榴花开。”


    知晓石榴寓意多子后的绫枝,每每想起这句话,脸颊都红成了小石榴。


    她此次来送石榴花样的芙蓉糕,也是想试探一番,看看陆郁哥哥是否会忆起从前。


    李御吃食讲究,本不会食来路不明的食物,但刚晨练完恰饥肠辘辘,又看着眼前绵绵软软的小姑娘,擦了擦手,捻起一个糕点吃了。


    软软糯糯的芙蓉糕儿,香甜蔓延在舌尖上,倒让人食欲倍增。


    李御又捻了一个,绫枝仰着脸抿着唇,细白脸颊也如那石榴般羞羞粉粉满是水汽,眉眼藏着雀跃的光,如万斛明珠倾泻在湖水之中。


    他以为青楼女子都是扬绢挥扇的,可原来自己尝了两口她带来的点心,都会脸红欢喜。


    绫枝偷眼打量,看他仍是爱吃,才微微放下心。


    这是郁哥哥从前最爱吃的点心,她思量着他习性改了不少,又去京城见了世面,怕是吃不惯这点心了。


    没曾想喜好上却未曾变。


    绫枝甚至喜欢他身上留有从前的影子,哪怕只是一瞥,都能让她再次生出靠近的勇气。


    绫枝上前将食盒收好,声音温温软软中夹着一丝忐忑:“若你喜欢,改日我再来。”


    这点心也确是好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李御不着痕迹的收回放在石桌上的手:“不必劳烦姑娘了。”


    绫枝只飞速想着过几日要再给陆郁带些什么吃食,从前她在书院门口等郁哥哥放学后可没少去吃苏州城的小吃,芙蓉糕,雪霞羹,樱桃煎,蟹粉肉饼……


    今日看来,郁哥哥的口味从未变过,想着想着,绫枝唇角又重新扬起。


    *


    “殿下,事情查的差不多了。”沈千章道:“想来曹荣早就听到了风声,他们虽是商人,但在官府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咱们来江南的消息,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们来江南的起因,是皇帝偶然得知江南民间再怨怪自己钟爱的贵妃竟是妖妃,仔细盘问下来,才晓得江南手工艺繁茂,但不少人都要给贵妃进贡,逐渐便有了怨气。


    可贵妃平日的首饰服饰虽奢靡,终究数量有限,又怎会惹得处处民怨沸腾。


    大致一推断,便晓得是江南有人借了贵妃的名义,在巧取民财。


    李御借陆郁之名来此,便是想通过和杭州富商做生意,来渐渐打探出事情的全貌。


    “看来那日的诗会只是幌子,还是为了把我们引到渡口,准备在画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我们。”李御冷道:“当时他们还有所顾忌,怕是不敢闹大让知府知晓。”


    沈千章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如今只有不足三十的暗卫,既然杭州知府还效忠朝廷,我们不若求助于知府。”


    “先不必。”李御眸光渐冷道:“这些人如今还未发现我们,我们不若将计就计。”


    他低声吩咐了沈千章几句,沈千章会意,点头道:“臣这几日便多去街巷打探一番。”


    聊完正事,沈千章一眼瞥见那小小的精致芙蓉糕煞是喜人,忍不住随手捻了一个调侃:“殿下,臣为您卖命,吃几个糕点总是可以的吧。”


    李御毫不留情直接阻道:“出门右拐,有的是糕点铺子。”


    沈千章啧啧摇头,虽不敢明着调笑李御,但眼神中分明是看戏的模样。


    某些人嘴上说着要和人家泾渭分明,其实一个小糕点都不舍得分给自己。


    *


    绫枝从院子里出来,便前去盈园,找到了苏朝朝,告诉她从今不再接盈园绣品一事。


    苏朝朝美目微蹙,甚是讶然:“怎么忽然就不接了?整个杭州也只有你的绣最合我心意,若是银子不够,或是旁的,都可直说。”


    她甚是想要亲近这江南姑娘,可碍于自己身份,也不好太过热络。


    “姑娘平日待我不薄,并不是因了银钱。”绫枝轻声却坚决:“江南绣娘诸多,定然有能入姑娘眼的。”


    苏朝朝叹气道:“我如今用惯了你绣的东西,离了你还真不自在。”


    苏朝朝向来根据时令更换摆件屏风衣衫,绫枝一走,一时间也找不到得力的人来接替。


    她顿了顿,看向绫枝道:“可是和……那人有关?”


    “你上次过来时,我记得你看到了个男子,随后就变了脸色,急急走了。”苏朝朝回忆道:“你若是有了什么难处,也可讲与我,我虽在风尘,总也是认识几个人的。”


    绫枝柔声谢过,只道:“我也不瞒姑娘,因我年纪到了,是家里特意叮嘱让收收心了。”


    绫枝这话说得已经十分直白,所谓年龄到了收收心,便是该说亲的年纪,不能经常往来此地。


    话至如此,苏朝朝也只能点头识趣道:“既然你决意推辞,那我也不能强留你。”


    “不过……你日后若是有了如意郎君,也不必瞒我,别说杭州,就是在京城,我苏朝朝打听个人还是容易的。”


    绫枝被说中了心事,耳垂染上了粉霞:“姑娘说笑了。”


    “你这样花容月貌的,若是对谁有意,那必然没有不成的。”苏朝朝笑道:“若是嫁得好,可比你兢兢业业绣这花样子来得多。”


    绫枝把婚约一事压在心里,苏朝朝无从得知。


    但江南一带,若是身无婚约,一般女子都是从及笄后开始议亲。


    苏朝朝知道绫枝寄居在姑母家,姑母又已仙逝,婚事想必艰难,才会有这么一说。


    苏朝朝难得和谁投缘,自然想让她嫁得如意。


    她这里往来皆是达官贵人,这嫁得如意,自然便是高嫁了。


    绫枝却从未想过所谓嫁得好或不好。


    也许陆郁在京城并不算最出众的,但她心底从始至终,却只有一个他。


    只要能嫁给郁哥哥,她便得偿所愿,是嫁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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