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李御让沈千章去查绫枝,沈千章也辗转托了苏同知,只是隐去了绫枝的部分,因此苏同知也是知晓太子查过苏朝朝的。


    只是当时认为,苏朝朝也许和案子有关,并未想到男女之情上。


    可如今案子已结,太子再次提起此人,苏同知不得不讶异:“殿下寻她是……”


    李御懒得解释:“她房内的所有绣品,封箱后原封不动给孤带来。”


    他早就晓得小姑娘的绣品,倒有不少在苏朝朝处。


    一想起那纤细冷白指尖绣出的丝线,竟在歌女的住处抛头露面,李御便不觉皱皱眉。


    苏同知动动嘴唇,但终究没有追问,只默默领命去做。


    有了官府出面,盈园之中和绫枝有关的绣品都一一收了来,装在了两个小箱笼里,众人也不晓得为何太子忽然查封这歌女的物件,只甚是小心翼翼的统一收拢了来。


    李御打开箱笼,一个箱子中装着挂屏等物,另一个则是女子挽袖,腰封等私物……


    艳丽嫣红的海棠甚是扎眼的盛开在衣料上,夹带了甚是撩人的奇香。


    李御微一皱眉,挪开视线。


    这香若在平日里,倒也不觉如何,可这香和绫枝的绣品糅杂在一起,却让他甚是烦闷。


    李御微抬下巴,点了点那衣料箱子直接命道:“把东西拉出去烧了。”


    苏同知甚是意外,却又不敢直接相问,只得摆摆手,命人将此箱抬去院中。


    他走到院中,正巧看到沈千章迎面走来,忙道:“沈大人,你看殿下的意思是……臣还以为他是喜欢这绣品呢。”


    以为殿下喜欢绣品又怜惜美人,所以一丝不苟的将美人用过的所有绣品都甚是妥帖的带了来,结果太子却只瞟了一眼,便只命人烧掉。


    “谁说烧掉就不是因喜欢了?”沈千章淡淡道:“你猜的没错,殿下的确是喜欢这绣的。”


    苏同知愕然:“喜欢……”


    平常人若是喜欢,珍爱赏玩还来不及,又怎会直接命人付之一炬呢?


    “殿下八岁那年,在冷宫里捡到一只通体雪白的流浪小猫,殿下一时怜惜,便把这只猫带在身边养。”沈千章不顾苏同知一脸懵逼,继续往下讲到:“殿下宫中的香,常年皆是雪松气息,那只猫也一身雪气,殿下便叫她雪球,可有一日,这雪球却不见了,过了很多日之后,她才又出现,带着一身陌生的檀香味。”


    “殿下便再也不抱它,也不再投喂它了,”沈千章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莫名的森冷:“殿下不疼它了,宫中的人自然都会上前踩一脚,这猫有一日死在了路上,殿下亲手抱起它,悉心安葬在雪地里,还凝视着那堆雪,说如今总算有几分雪团的样子了。”


    苏同知也不晓得这故事哪里可怕,只是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殿下看起来虽清贵些,但仍是俊朗温和的少年,可如今再想起年少太子的笑意,却登时觉得有几分阴戾。


    但当着太子心腹,他也只得掩饰恐惧,干笑几声:“殿下还真是……异于常人呐……”


    “所以殿下,也许就是喜欢这绣的。”沈千章仍是笑吟吟:“因为喜欢,才要让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你说是吗,苏大人?”


    苏同知擦擦额上的汗:“沈公子,我未曾服侍过太子殿下,还是要您多提点啊!”


    “殿下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沈千章笑吟吟的揽着他肩膀:“别的不要问,也不必打听。”


    衣物的箱子被带了出去,摆在李御面前的,便只剩那箱绣品。


    有件绣品一角恰好露出,绣线甚是繁杂。


    他微一沉吟,抬手抽了出来,原来是张挂屏。


    他不愿旁人看到她的绣品,恨不得烧了干净,只信手抽出的这挂屏精巧绚丽,也不知费了她多少功夫,尽数烧了也甚可惜。


    李御仔细瞧着,这挂屏绣得恰是舟过西溪之景,近处和远处的山峦用几种深浅不一的青色勾勒填充,溪水的磷次用丝线绣出了微痕,她还甚有遐思的将肉粉,鸭蛋黄和月白的丝线混合交错到了一处,绣出了夕照山岚。


    就是京城名家的画,也没她这绣出色。


    他勾起的唇角透出几分自豪,随手将挂屏塞到了衣袖中。


    陆郁过几日,便要到杭州了,他生在江南,对古画和江南美景都甚是喜爱,若是让他看到这绣品,想必也会觉得甚有意趣。


    一抬头,恰好看到沈千章走来,李御便笑道:“阿郁这几日来信了吗,大约何时才能到杭?”


    沈千章的笑微微一滞:“从太湖到钱塘这一段路这几日春雨连绵,想来是耽搁了,不过顶多也就是再过个四五日了。”


    李御点头,笑道:“那位姑娘查的怎么样了?等阿郁来了,若是能和故人谋面,他定然欣喜。”


    “话虽如此,但定舟只说了一位苏州同知的姑娘曾对他有恩,”沈千章笑道:“也不知她叫什么,也不说是何恩情,这般遮遮掩掩,真是难为臣了。”


    李御也摇头道:“阿郁本是个妥当人,既说是恩人,又怎会连名字也不晓得?”


    “殿下别替他发愁了。”沈千章笑道:“也许是故意不将心上人的闺名告诉我们呢。”


    他们也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提起此事,便都心照不宣的笑了。


    沈千章又低声道:“王大人如今都放松了警惕,等定舟来杭,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李御沉吟。


    待到陆郁来杭,整治官场又要花不少心力时间。


    想要抽出时辰,便是更难了。


    趁这几日闲暇,江南春光正好,倒不如让绫枝作陪,在杭城走走看看。


    *


    邀约一个未曾订下婚约的闺门少女和自己出行,是一件极为唐突之事。


    但李御之所以直接提出,自然也是自持身份。


    他身为一国储君,既已私下将这江南民女纳为侍妾,行事上便亲近许多。


    绫枝果然当时便应了下来,笑意盈盈的望向他:“郁哥哥对杭城不太熟吧,你想去何处?”


    少女笑眸盛着水光,一声一声的叫他哥哥,满是明晃晃的信任。


    郁哥哥……


    李御微微皱眉。


    从前他倒没留意过她的称呼,如今却觉如鲠在喉。


    此郁非彼御。


    叫起来再相近,却终不是他的名。


    李御也不晓得他近日为何总在这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不痛快,但一看到小姑娘那双盛满憧憬依恋的眸子,便觉这一个郁字分外刺耳。


    即便音调听起来,别无二致。


    也罢。


    她当时钟情的是自己,当下眼眸中映的,也是自己。


    至于陆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


    等陆郁来了,再向她一一解释便是。


    “左不过是西湖那片?”李御唇角始终噙着一丝笑意:“绫枝有想去的地方吗?”


    绫枝心中微微一酸。


    从前陆郁哥哥喜欢叫她阿枝,亲昵时则叫她枝枝。


    如今终究是不同了。


    李御本是随口一问,小姑娘却点点头道:“有!我想去看鹤看小鹿。”


    “鹤和鹿?”李御甚是意外:“专门去看?”


    “嗯!”绫枝笑起来便褪去了清冷感,薄光中,唇边的小酒窝甚是柔和娇美:“这九溪墅原是名门园林,听说如仙境般!这几日才对外放开,进去收五个铜板,进园后便可观鹤,听说还喂小鹿呢!”


    九溪墅。


    李御眸光一顿,半晌未曾言语。


    “公子也知道此地吗?”绫枝看他面色不对,便道:“可是不太喜欢?”


    “无妨。”李御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只是可叹杨家沦落后,这白鹤也要受池鱼之灾,成了人人可观的玩物。”


    九溪墅,本是杨家的私人园林,杨家是江南望族,一门曾有三人名列一甲,从□□至今,始终活跃在官场,杨言官至尚书兼太子太傅,只因卷入京城案子里,杨家才一落千丈,后来杨言也病故了。


    偌大的家族,说倒也便倒下了,杨家典卖了不少家产,这一处九溪墅,便是被一商人高价收购后开辟成了园子,让民众游乐。


    绫枝一顿,转过身背对李御整理着手中的衣料:“说是名士私园,可园中的清风明月本就不是名士私有,如今也算是与民同乐呢,你又怎知白鹤喜欢被私人豢养呢?”


    李御一怔,这番话的语气不是小姑娘不谙世事的天真,却是另一番和解通透。


    她的背影,纤细却柔韧,李御脑海里再次掠过霜雪冷的丝线,薄而清冷的光,却细密地支撑起一片天地。


    他暗中查过绫枝,但沈千章查的不甚仔细,他看得也不甚仔细。


    但大概也晓得,江家曾经也是姑苏富户,父亲获罪后却从此凋零,想来从前的家业,也大多流落他人之手了。


    鹤和鹿,在京城的权贵府邸,都是司空见惯的,却能让小姑娘如此欣喜,不辞劳苦的和旁人挤在院中,专程去看。


    李御沉吟着。


    待到了京城,恰逢初夏,他可带小姑娘去避暑山庄的珍禽馆看上一圈。


    想必小姑娘定然笑逐颜开。


    想起那场面,李御心中先是一暖,唇角不自觉便漾开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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