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围着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过了片刻,绫枝又想去喂喂小鹿。


    李御只是笑着,便随她去了。


    园中仍遍植柳树,春风起,满园飞絮。


    绫枝走在小阶上,偶尔用手在鬓边轻轻挥几下,偶尔手拂裙摆。


    李御用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也未曾放在心上。


    只到喂小鹿的间歇,他一转身,却发现小姑娘正在春光下偷偷侧身,背对着自己拿出随身带的巴掌大菱花纹铜镜,借着镜光,揪掉飘落在发丝和衣衫上的柳絮。


    她的神态极为认真,小心翼翼的压着桃心簪,将缠落在簪子和发丝上的柳絮轻轻扯去。


    细致妥帖的生怕扯乱了发丝,又连最轻的柳絮都不放过。


    周遭柳絮飘扬,仍萦绕在绫枝周遭,小姑娘挥动着纤柔的手指,捻了柳絮,鼓着腮帮吹散飞絮。


    李御驻足,就这么望着她吹散掌心飞絮,如同观赏绝世之画。


    他从前未曾留意过女儿家的情态,如今才晓得,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是如此活色生香。


    女为悦己者容,她定然是极为在意自己的。


    所以细微到挂在鬓角的春日柳絮,都如此在意,生怕坏了在自己眼中的仪态。


    可他又怎会在意满城飞絮?


    他在意的,是她这番不安娇羞的小女儿神态,和对自己,无法作伪的在意。


    李御心中一荡。


    飞絮如飘雪,北城冬日,总有雪落。


    今年冬日,便能和她携手观飞雪,到那时,他便能亲自替她将发梢上的雪花拂下,再和她聊起今日的飞絮情思。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已到午后,二人去就近的柳莺弄堂里用了杭帮菜,还未用完膳,便听得窗外喧哗声起,侧眸从桌畔支起的窗中看去,外头人影四散,淅淅沥沥的春雨竟毫无预兆的打湿了青石路面。


    “呀,下雨了。”绫枝微微吃了一惊:“不过杭城总是如此,雨下得快,去得也快。”


    “无碍。”李御定定的注视着小姑娘探窗的侧影:“用罢膳,等片刻瞧瞧情形。”


    待他们用完膳,这场春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反而愈下愈烈。


    李御从京城本就带了贴身的金吾卫,如今杭州知府放心不下,又着意增添了许多,这些人中有一些远距离守卫,有一些却近身服侍,也随二人到了饭馆,其中一侍卫按捺不住,起身便要为李御撑伞。


    李御淡淡一扫视,眸中分明有警告意味,那人脚步踌躇,不敢上前。


    倒是另一个侍卫机灵,捧伞上前道:“公子小姐可是没带伞?我们家恰多带了一把,不若屈尊先用一阵。”


    李御不说话,只含笑望着绫枝。


    绫枝自然是极开心的,双眸如繁星簇簇,笑着道:“多谢,贵府在何处,到时我们一定奉还。”


    “不碍不碍。”绫枝还是见的世面少,未曾发现此人对她的态度,有种掩饰不住的恭敬:“一把伞而已,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李御望着,唇角无声勾起:“那我们一同撑伞走吧。”


    周围的金吾卫,眼看着向来冷然的太子,随着一个穿碧色衣裙的小姑娘,一同踏入微茫烟波的江南春雨中。


    两人同撑一把伞,这伞并不大,两人肩头不知不觉便贴在一处。


    雨声渐急,周遭的一切皆被笼在氤氲蒸腾的水汽中。


    周遭萦绕着甜香,似那庭院中的绣球香与荷香糅杂在一起的味道,想来是主人在那院落久了,皮肉浸染了几分江南特有的香气。


    那侍卫,倒是极有心,极会办事之人。


    绫枝只觉得身侧人的声音夹带了几分雨汽,低沉的在耳边响起:“前头桃林里,有个废弃的九孔桥,我们去桥洞下避一避。”


    说罢,便随着人群朝前赶路。


    春雨从周遭吹入伞底,吹面不寒,沾湿薄衫,四下都在混沌之中,那若有似无的陌生雪中寒松气息却始终萦绕。


    绫枝看不清周遭,也看不清身侧陆郁的轮廓,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慌乱,那种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的慌乱。


    周遭人,还是她的陆郁哥哥吗?


    她忽然生出天地之大,无处可走的慌乱,忙喊道:“郁哥哥……”


    她听到身侧人低笑一声:“嗯,在呢。”


    这声音,仔细想来其实也甚是陌生,至少和十年前的迥然不同。


    绫枝听到了答案,不知为何,也未曾放下心。


    雨帘之下,两人为了避雨,难免挤挤挨挨,被春雨打湿的肩头碰着,绫枝手指甲掐着掌心,心跳如乱珠狂跳。


    到了九孔桥下,才总算松了口气,周遭雨汽渐消,两人收了伞,才发觉这九孔桥下挤满了往来避雨的人群,也大多是年轻男女或是一家出行,三三两两,甚是热闹。


    李御低眸,小姑娘左边肩头的薄纱碧衣还是被春雨打湿了,水盈盈的汪在肩头,显得人愈发纤柔瑟瑟。


    他顿了顿,将外衫褪下,语气不容置疑:“披上。”


    “不用……”绫枝眉心一跳,脸蹭的红了:“我不冷……”


    “春日不比冬天,你刚淋了觉不出,被风一催,便有寒意了。”李御身姿高大,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让人不可违拗的气场:“披上。”


    绫枝顿了顿,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怎的,身上轻轻一抖。


    郁哥哥对她还是极为耐心,堪称温柔的,可她却总觉得不知哪里说不出的不对,譬如当下,就算他用如此温和清越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自己的心底却总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


    好似他对人耐心解释了这么多,是很难得之事一样。


    她乖乖披上了他的衣衫,恰逢一阵风吹来,她没忍住便打了个喷嚏,倒好似印证了他的话一般。


    “郁哥哥,你怎知被风一催会有寒意,”绫枝道:“说的倒好像你淋过一般。”


    李御望向雨幕,声调仍然平稳:“京城的春雨,淋过几次。”


    那时他因母亲不得宠,外祖父却一心想用他挽留父皇的心,好几个春天,他就被丢在春天的漫天雨中,淋得全身湿透,哭着求外祖父开门让他进去,可外祖却不为所动,等到他醒来时,果真便有宫娥在身侧悉心照顾——原是又发了一次高烧。


    高烧时,父皇总会来母亲宫中,其实是为了看他,这当然也是外祖目的。


    他病的日子,父皇对他和母后,便会多出几分耐心……


    母后便会和父皇讲起立他为太子一事,而父皇则漫不经心的兜圈子……


    他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厌极了绵软春雨,这雨如同后宫阴谋,看似不露痕迹,却渗人肌骨。


    这话听到绫枝耳中,却惹得小姑娘甚是心疼。


    想来是陆郁哥哥初到京城求学为官,常常忘记带伞,不知不觉便淋了很多次雨。


    她望着眼前男子俊朗面容,鼓起勇气轻声道:“以后我给你撑伞,你便不会淋雨了。”


    李御闻言,倒是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他的确是缺一个撑伞之人,不过他瞥了一眼小姑娘细柳一般的手腕,笑道:“那要先把你喂胖些。”


    他看着雨幕下的绫枝,忽然便觉得春雨不止是阴冷。


    也能清新婉约,柔媚宜人,让自己再难割舍。


    这次出游后,二人倒比往常更亲近了几分。


    但绫枝却始终有心事未曾讲出口,毕竟听陆郁的意思,没多久便要离开杭州了。


    他对自己甚是照拂,行事也算体贴,却从未明确的说要她随行。


    再说即便是随行,又以何种身份随行?


    以她的心思,还是想着去京城之前,能和陆郁点明了往事,否则心中总是悬着,虚虚的踩不到实处。


    但她毕竟是个未婚的小姑娘,又能如何点明呢?


    这些时日她也尽力的去旁敲侧击了,可陆郁却总像是完全想不出一样,总是不动声色。


    绫枝思索片刻,便想起了平安符。


    少时的平安符是她送陆郁的第一件礼物,那时的陆郁,常常挂着那蹩脚针线的平安符,被很多同窗嘲笑,也从未摘下。


    他对石榴花开,想来应该是很有印象的。


    若是她守诺,如他所说,再绣一个石榴花开的平安符给他,是不是能激起他的记忆呢?


    从前她因了种种顾虑,不好给陌生男子绣,如今两人已然心意想通,她绣一个平安符,也不算什么。


    绫枝找来针线,脑海里回忆着幼年时的平安符花样,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


    从前的平安符是淡淡的竹色为底,但如今的陆郁,却和记忆中的温润雅致有些出入,整个人常常散发凛冽的冷意。


    绫枝顿了顿,改成了以墨色为底。


    绫枝许久未曾刺绣,边绣着花样边道:“隔了半月未拿针线,今日手虽生了些,却愈发喜欢绣了。”


    清露当下在旁看着,嘴角便噙了笑意:“待到去了京城后,姑娘可能就要忙了,绣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可别吵着烦。”


    当朝的风俗,女子定亲后,便要拘在家中亲自绣制嫁衣。


    裙褂,绣鞋,喜帕……


    要绣的物件可是不少呢。


    听了清霜的话,绫枝耳根莫名一热。


    她给旁人做了那么多衣裳,可毕竟绣活费心,她还从未有真正闲暇,缓缓给自己绣过什么。


    可若是定了亲,便不一样了。


    外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一个未出门的新嫁娘,一针一线绣好自己的嫁衣,嫁与青梅竹马……


    绫枝唇角翘起,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在郁哥哥离开杭州前说清旧事,待到京城举行婚约,也更名正言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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