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别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 夏夕月从困倦中睁开眼。

    散乱的视线重新聚焦,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平整青石上,四周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绵绵林海, 她像是沉在水底,头顶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全部日光。

    阴暗污脏的深林中,身下的石块却难得干净。夏夕月费力地撑坐起身,顺手摸了摸,发现它像是被利剑平削而成, 石沫也都被灵力卷起的风吹拂净——南弦大概是实在找不到干净的床榻, 于是只好现削了一张出来。

    想到这,夏夕月转头望向一旁。

    旁边树下, 一道人影正无声坐在那。南弦双眸轻阖, 长睫投下的阴影勾画在纤薄眼尾, 安宁得像在小憩。

    但夏夕月却很快意识到, 他的状态似乎并不好。

    按照凌尘的估算, 南弦还要十几甚至几十年,才能完全炼化三伏火,从地底出来。但无方秘境中的事, 却无疑打断了这个进程。南弦不再像以往那样刻意控制着三伏火的炼化速度, 而是最快速度驯服了它。大量火毒也随着这个进程, 侵入到了他体内。

    短时间内纳入这么多毒素, 又引动地脉, 挣脱凌尘的束缚破土而出, 还榨出剩余的力气远远给了凌尘一剑……一连串举动下来, 竟然还没走火入魔, 只能夸一声意志坚定。

    但夏夕月不想夸人,只想揍人:主人也太冲动了, 若是这当中出了半点差错,又要百年白费。

    想起这些,她有些着急,起身走到南弦旁边,探了一下。

    然后略感欣慰地发现,情况似乎还好:南弦竟然像是知道该如何应对火毒一样,将那些游离在要害的火毒逼去了别处,而且那些最近入体的火毒,还没来得及沉淀在经脉当中,还来得及引渡出来。

    发现又有活干了,夏夕月开心地挨着南弦坐下,她的灵气从那些尚还完好的经脉中探出,与南弦游离在表层经脉中的灵力相接,毫不客气地把火毒卷了过来——也多亏之前在魔宗待的那段时日,她体内的火毒轻减了不少,又能客串一台优秀的火毒清洁机了。

    不知灵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夏夕月吸着吸着,忽然天旋地转。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阵法涌入,她体内的灵力忽然陷入凝滞,有人在她耳边轻喝:“停下!”

    清冷声线如同一枚冰针,刺进夏夕月的梦境。她倏地睁开眼,对上了南弦的眼睛,无比复杂的情绪在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流淌。

    “……”被这么面对面盯着,夏夕月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她记得南弦一向不喜欢她渡毒,即使在地底被捆成粽子,也千方百计想要阻拦她,何况现在他已经自由了。

    但转念一想,成功近在咫尺,撑过这一阵就能下班,顺便把失踪已久的主人领回家……

    她干脆不再遮掩自己要渡火毒的事,只是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似是有些哀伤:“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这样,除了帮你减轻火毒,没有其他用处。但你不同——就算是为了防止他们追捕,你也不能总是处在这种火毒缠身的状态,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靠得住。”

    南弦对上她明澈的眼睛,指尖一颤,正不知该如何宽慰,却忽然发现自己刚一松懈,夏夕月马上就又暗中运转起了灵力,想把他周身的火毒渡走。

    “……”南弦一指点在她眉心,打断了她的举动。

    夏夕月没想到他讲不出道理就动手,甚至都来不及感到诧异,人已经软倒下去。

    南弦抬手接住她,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收紧手臂,把人揽进怀里,安静地抱着。

    怀里的身躯过分轻盈,也过分虚弱,不再是初见时那一抹纯白惊艳的剑光,而是渐渐融成一捧脆弱的雪,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想起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南弦眉眼蕴起淡淡的寒意,缓缓念着那两个字,声音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凌尘。”

    夏夕月本不该被卷进这桩夺火的阴险计划当中。但偏偏她不小心撞进了现场,又被师门情谊所困,没能向宗中揭穿凌尘在做的事。之后又因为无法搭救他而感到愧疚,赔上了自己的仙途甚至性命……何必做到这种地步?这本就不是她的错。

    南弦 :“……”若是非要分配责任,也只能怪当初弱小到无力反抗的他,以及那位道貌岸然的好师尊。

    ……先前在隐仙宗没能杀死他。但下次,一定不会失败。

    ……

    南弦抱着狐狸缓了一会儿,勉强收拾好了自己复杂的心情。

    他低头看向夏夕月,很想把刚才沁入她经脉的火毒,重新收回自己体内,但却无法办到。

    好在从他先前探查到的情况来看,夏夕月如今的状况,竟然比去无方秘境之前还要好上一些。她体内的火毒也淡了不少,尤其是靠近要害的地方。

    南弦暗暗想:能对火毒有这种奇效的,据他所知,大概只有无方秘境中的清心果。

    凌尘去魔宗时,无方秘境早已封闭。现在看来,秘境中的清心果,恐怕是被原之卿顺手摘走了。剩下的果实,此时应该也还留在魔宗当中。

    想除去夏夕月身上其余的火毒,得先想办法把它弄到手。

    ……

    夏夕月莫名其妙地被一指头戳下了线。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她懵了一会儿,细一感受,发现南弦为了防止她逮到空就去净化火毒,把她那些刚适应了的魔功的经脉也一并封住了。少了灵力护持,身体的强度也难免下降。

    南弦依旧坐在旁边,正安静地看着她,眸光略显发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夏夕月醒了,他目光偏开一瞬,又很快重新落回来,安抚似的轻声解释道:“修炼魔功所需的经脉,比起你先前所用,更贴近心脑要害,因此虽进境迅速,却也更易走火入魔。如今……”

    南弦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一声“主人”,还有他的剑尖对准凌尘时,夏夕月本能推开他的举动,无声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像是什么都没想过一样,继续温声道:“如今你心境不稳,修为每精进一分,反而都是将来的隐患。我先封住你的经脉,防止灵力自发运转,等……”等我杀了凌尘,解了你的心结,“再修这套功法可好?”

    夏夕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总感觉今天南弦说话磕磕绊绊的,有点奇怪。

    不过想起主人现在同样火毒缠身,而且以往南弦的火毒都是刚到体内,就立刻被她渡了出来,他恐怕还没被这么多火毒同时侵扰过。现在南弦一定是一边对抗火毒、适应着这种全新的痛苦感受,一边难受地跟她说话……顿时又觉得他这个状态,似乎也还算正常。

    ……

    南弦用的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夏夕月知道就算自己反对,他恐怕也不会放开禁制,于是只好点了一下头。

    她想起南弦体内的火毒:“那你呢?”

    南弦不甚在意:“我自有办法。”

    “……”

    夏夕月对此表示怀疑,感觉他在敷衍自己。

    不过很快,她发现,南弦竟然真的有了打算——他要去魔宗,取清心果回来。

    听到这,夏夕月放心了不少:虽然这枚果子,可能是南弦想要取来给她用的。但到时候稍微操作一下,想个办法给南弦灌下去,清掉他体内的残余火毒,应该也不会太难。

    ……

    出发前,南弦在林中设下重重阵法,让夏夕月待在里面。

    犹豫片刻,他又解开了夏夕月经脉中的封印,万一出现阵法无法阻拦的意外,她也能用自己的修为应对一二。

    他并不打算带上夏夕月一起去魔宗。上一世,南弦曾在魔宗待过一段时间,深知那里的护宗大阵虽不如隐仙宗的阵法,但其间却蕴含着混沌魔源的一丝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对他来说或许能轻易脱身,但带着夏夕月去闯魔修的老巢,实在有些冒险。

    还不如让她留在深山之中。密林广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再加上他的阵法遮挡,快去快回,不易横生枝节。

    唯一让南弦有些忧心的是……

    “你尽量不要运转功法,在这里等我。”他左思右想,怎么也忘不了夏夕月对凌尘的那个称呼,于是终是闭了闭眼,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细微的哀求,轻声道,“不要去找凌尘。”

    “!”夏夕月心里一颤。

    她还真的想过要尽快联系到凌尘,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想到此时,心思竟然直接被南弦点破。

    旋即她又有些疑惑:可是,可是他们是渡魂人这件事,不是应该遮掩得很好么,否则小世界的天道早就降雷过来劈了。而在这种情况下,从南弦的角度来看……

    夏夕月想了想凌尘那个绝世“人渣”,又想了想正义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出“夏夕月”会主动跑去找他——他们明明应该是对立的形象才对,自己躲着凌尘都来不及……饲主怎么会这么想?

    心中惊疑不定,总觉得自己哪里露馅了,但时间紧迫,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而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于是夏夕月只是点了点头,垂下视线:“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

    ……

    诡计多端的渡魂人,还算说到做到。南弦走后,夏夕月并没有离开他设下的那些阵法。

    而且她想走也走不了,被火毒侵染的身体,到底还是有些虚弱,剑也没在手边。密林中虽然少有修士,但危险的兽类却不算少,离开这里太过危险。

    何况她还不知道凌尘现在在哪:南弦和原之卿接连在隐仙宗半空高调露面,而凌尘座下一共就三个亲传弟子,三个全成了魔修。这件事一旦暴露,宗门不可能不对他问责,凌尘不会继续留在隐仙宗当中。

    想着想着夏夕月就困了,她在不大的空间里找了一片还算舒服的地方,蜷缩着睡着。

    没过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敲击声。

    是识海里的动静。

    “!”夏夕月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进到了自己的识海当中。

    正要放凌尘进来,手搭在那扇虚幻的门上时,夏夕月却一下想起了南弦走之前说过的话,指尖一颤。

    “……”不过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算违背诺言:她确实如约没去找凌尘,是凌尘自己找过来了。

    想到这,夏夕月的良心顿时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她放开神识,面前很快浮现出凌尘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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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内鬼

    凌尘看上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依旧是那副不染红尘的仙人模样。他谎称徒弟历练时身亡,实际却把人关在地底的事,虽然已经在隐仙宗暴露, 但看上去对他却没有太多影响。

    夏夕月:“……”不过想想也是,掌门冲击境界失败负伤,宗门里的其他人跟凌尘差了一个境界,就算真的发布了对凌尘的通缉令,恐怕也没几个人敢接, 接了也奈何不了他。

    何况南弦那天全身魔气, 宗门没准还在为凌尘找理由开脱:比如凌尘发现弟子是个魔修,又念及师徒之情不忍揭穿, 所以把人押在地底改造之类的。

    想着想着, 夏夕月不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顶尖战力真不错啊, 如果她也有这种实力, 当初在无方秘境里, 她就能把前来偷袭的原之卿按在地上胖揍一顿,不用像如今这样,仓促加快了渡魂的进程。

    凌尘垂眸看了她一眼, 察觉了她神色间细微的异样。

    这个部下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凌尘也无意一一探究。他转而说起了正事:“你们现在在哪?”

    夏夕月回过神, 想起周围树林的模样:“应该在魔宗附近, 那些锋云林有些眼熟。”

    凌尘微一颔首, 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想起什么, 又问:“龙血树还没交给他?”

    “!”夏夕月一怔。

    这次醒来, 她的注意力全在南弦的那一身火毒上。之后南弦又很快去了魔宗, 她一时竟然忘了龙血树的事。

    她顶着凌尘微带谴责的眼神,心虚地低下了头, 知错就改:“等他回来,我立刻拿给他。”

    说着,夏夕月忽然想起了什么,忧心道:“对了,先前在隐仙宗,原之卿和南弦曾经谈到过三伏火的事。南弦说混沌魔源仍旧有它自己的意识。而且听上去,他似乎没有融合那股力量的打算——我记得上一世,他就是因为被混沌魔源吞噬,才没能飞升。这一次,难道就没有抹消那股意识的方法?”

    凌尘认真听完,摇了摇头:“混沌魔源当中,确实存在着一股模糊的意识。它对常人来说十分致命,但南弦毕竟是仙君残魂,不用忧心这些——就算真的不幸被沾染,等破界归位之时,那股外来的意识也无法久存。”

    夏夕月一怔:“那上次为什么失败了。”

    凌尘显然知道更多内情:“他本身没有获得力量的执念,也没认真去融合魔源的力量,神志又被火毒干扰,身体先于神识消散。轮回司的阵法判定失败,本能启动了重置。”

    话到一半,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夏夕月身上,若有所思:“但这一次,情况和先前不同,他成功的几率并不低,火毒有清心果可解。”

    至于“对融合魔源、获得力量没有执念”这个问题,倒也有一个现成的方案摆着。

    夏夕月没能察觉到正在逼近的迫害。

    她的思路,还正单纯地跟着凌尘的话语走:“清心果?它不是在原之卿那里么。”

    凌尘回过神:“我们联手了。”

    夏夕月:“……”不愧是你们。

    “我会把它炼制成能直接对南弦使用、彻底祛除他火毒的药物。”凌尘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之后的事,“等他用龙血树炼化血脉时,你趁机给他灌下,之后就万事俱备,只差把他丢进混沌魔源了。”

    夏夕月点了点头,认真记下。

    眼看就要到任务的最后一步,百年努力只看一朝,她不禁有点紧张,不放心地确认道:“但南弦也知道清心果在原之卿手上,我给他,他不肯吃的话,难道要我硬灌进去?”我好像打不过他……

    凌尘不甚在意地轻拂袖摆:“龙血树能提纯血脉,服下后,每一寸骨血都像在烈火中重塑。他会短暂丧失行动能力,届时可以任你施为。”

    “……”夏夕月听着这个词,又想起南弦的样子,不知为何心跳悄悄加速了一点。

    她清清嗓子,一脸正经,没话找话道:“跟先前在地底时一样?那我明白了。”

    “事不宜迟,我给你一道阵法,你出去之后,立刻画在地上。”凌尘朝夏夕月抬起手,“伸手。”

    夏夕月摊开手放在他面前,看着凌尘指尖虚虚在她掌心划过,留下复杂的莹白光痕。

    夏夕月眼底不禁染上几丝好奇:虽然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上司想把南弦捞出小世界的心,不容置疑。等回到躯壳之后先画一下,看看它究竟能怎么提高工作效率。

    ……

    南弦到了魔宗,却没能找到清心果,反而在魔宗的药堂附近,发现了一片暗藏的阵法——原之卿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提前设下了埋伏。

    正想突破那些层叠的法阵,抓个人问问情况。但这时,他心里忽的一悸:设在夏夕月旁边的阵法玉符,竟然碎了。

    “……”他顾不上跟魔修缠斗,倏地转身离开。

    夏夕月所在的地方,离魔宗并不算太远。这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出了差错。

    ……

    深林中。

    夏夕月正手忙脚乱地躲着一只突兀出现的妖兽。

    它是从凌尘给的那个阵法当中钻出来的,也还好南弦临走之前,很良心地解开了对她经脉的封印,否则这东西一口下去,她大概就已经没了。

    不大的阵法空间中,土砾飞扬。夏夕月左支右绌地抵挡着这只兽头蛇身的怪物,身上很快被擦出几道长长的血口。

    她又一次险险躲过凶兽的獠牙,忍不住悲观地沉默了一下:凌尘是不是把还没驯完的半成品扔给她了?早知道是这么凶残的野兽,她还不如假装走火入魔,自己震碎玉牌呢。至少那样不用担心取出龙血树之前,自己先进了妖兽的肚子。

    她顶着体内火毒的灼痛,费力地周旋许久,终于用腾起的土蛇短暂压住对方。

    夏夕月掌心虚握,手中聚起长长的土钉,正想咬牙刺下去,却忽然听到一阵近在咫尺的嘶嘶声。

    ——另外一只妖兽不知何时从阵法的破口处钻入,悄无声息潜伏到了她身后。一滴温热的口水沿着毒牙划过,滴答落在了她肩上。

    “?!”夏夕月脸色微变,倏地回过头。

    几乎同时,一簇火光一闪即逝,擦着她颊侧掠过。

    那束火焰明亮却并不灼人,像一簇泉水构筑的温和箭矢,抵住那只偷袭的妖兽巨口,将它推离夏夕月,推到她身后的树上钉住。

    下一刻,空中温度骤然拔高,又迅速回归平静。

    夏夕月回过头,摸了摸脸上被火箭擦过的地方,感觉暖融融的。树上璀璨的光亮起又熄灭。她本能阖眸,等再睁开眼时,面前竟然已经空了——妖兽和它背后的树都已不见,只有一簇灰烬从空中纷飞飘落,象征着刚才发生的事并非是一道幻影。

    “……”夏夕月看着那一捧灰,忽然想起自己也算是一个内鬼,无声打了个寒颤。

    她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一道身影。

    南弦抬手扶住她:“你怎么样。”

    说话间,他手中丹丸碎裂,药力被灵力裹着,覆盖向夏夕月全身。

    那些被獠牙划出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火毒这种时候反倒有了用处,寻常毒素根本无法对夏夕月起效,这些兽类的毒,也并不例外。

    ……

    水灵根清洁起来颇为方便。

    夏夕月坐在旁边,清理着身上的污渍时。南弦转过身,看向自己布下阵法时用到的玉牌。

    碎裂的那一块玉牌上,防护阵法已经触发,它旁边有一条焦黑的蛇尸,死蛇小臂长短,没焦的地方露着隐约的古铜色。

    南弦蹙眉查看片刻,认了出来:这是一种十分精于破障的锥蛇,偶尔会和擅长寻宝的狮篾兽待在一起,狩猎各处的天材地宝。山间的宝物他们很少放过,而一些单独在外、身怀异宝的修士,也时常在睡梦中遭到毒手。

    南弦:……还好及时赶回来了。

    只是,寻常的锥蛇,遇到坚硬难克的屏障,往往会放弃离开,以免撞上强于他们的守药兽,不幸殒命。但这条却竟然拼死也要把玉牌撞碎,有些古怪。

    除非它们背后有人指使,或者……有某些过于吸引它的东西?

    南弦收起碎裂的阵法玉牌,看向夏夕月:“你身上带着什么?”

    夏夕月一怔,旋即她明白过来,指尖抚过小臂,从本命空间中取出上次封印好的龙血树,塞到南弦手上:“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龙血树?”

    南弦看着手中的玉盒。如此倒是能说得通,夏夕月如今境界不稳,本命空间偶尔也有波动,这种程度的秘宝,确实会吸引各种妖兽靠近。它们对天材地宝的敏锐程度,比人要高得多。

    只是,偏偏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总觉得太过巧合。

    南弦审视着妖兽的尸体,担心这件事背后,有一双阴险卑鄙的手在暗中推动——或许是那两个人也知道了夏夕月身带秘宝,所以故意驱使妖兽在魔宗周围寻找?

    保险起见,这里不能再待下去。

    他转向夏夕月:“我们换个地方。”

    ……

    南弦没再单独去魔宗。

    对方显然早有防范,也清楚他现在需要什么,清心果没那么容易到手。

    所以他打算换一个思路:直接去找原之卿。

    不管是拿这位魔宗少主当人质,还是想办法从他的本命空间搜,都比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找寻,要稳妥得多。

    但原之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达成这个目的,还需要稳固如今有些浮动的实力。

    ……

    南弦仔细隐匿着两人的痕迹,带上夏夕月辗转半月,来到了另外一处密林。

    然后又一次设下了屏蔽的阵法。

    如今他们远离魔宗边界,不必再像先前那样小心。南弦在阵法之外又布下重重杀招——若是又有上次那样的魔兽想要靠近,在接近玉牌之前,它们便会先被杀阵上的波动震慑。就算妖兽当中有亡命徒,也很难突破。

    夏夕月始终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像一个不给别人添乱的优良战五渣。

    等南弦用龙血树炼制好药材,服下炼体之后。夏夕月靠着树睡了一觉。

    然后在识海中,见到了等候已久的上司。

    “看清他的阵法了?”凌尘抬袖轻挥,面前凭空浮出一张卷轴,他言简意赅道,“画给我。”

    明明是在帮南弦飞升,夏夕月的良心,却总是一跳一跳地疼。

    “……”夏夕月咬了咬牙:算了,疼着疼着就习惯了。主人从前给她喂药,或者赶她去修炼的时候,不是也总说长痛不如短痛么。

    飞升当前,什么良心不良心的都丢去喂原之卿好了,先把人捞出来才是重要的。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画下了先前南弦布阵时,她瞥见的阵纹。

    ……

    凌尘在阵法方面,造诣本就极高。

    如今又有一只小内鬼相助,没多久,南弦闭关炼化血脉的时候,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了阵法外。

    凌尘抬眸观察片刻,按了按身上短暂用来屏蔽天机的羽毛,径直走了进去。

    他衣服上的织纹泛起微光,像一片轻柔水幕落入湖中,没有溅起一丝涟漪,无声穿过了屏障。

    夏夕月正在休息,忽然感觉有人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她倏地睁开眼,差点惊讶出声。还好在那之前,一只手落在她嘴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夏夕月盯着从颊边垂落的衣袖,神态逐渐从警惕变得放松。淡淡寒意擦过皮肤,这种看上去素净,实则昂贵又稀有的料子,让她很快认出了来人。

    仰头望去,果然看见了凌尘的脸。

    凌尘松开手,往她掌心放了一只玉瓶。他顺着神识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又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等离开阵法屏障,凌尘却并未离开。

    他抬起手,剑刃从鞘中倾出,长剑翻转,被他轻轻握在手上。

    越过茂密树冠,空中雷云无声聚集,乌压压一片,阴沉欲滴。凌尘回过身,看向面前的阵法屏障,雷光如水般沿着剑刃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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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你不想修炼?那我杀了她

    南弦设下的层叠屏障当中。

    夏夕月握着凌尘刚才给她的小瓶, 认真打量了一下。

    隔着瓶身,都能模糊察觉到其中熟悉的能量——这似乎是之前她在魔宗被煮的时候,原之卿曾经用过的清心果。

    清心果听上去冰冰凉凉, 但其实它蕴含着极其精纯的火灵。这种东西对夏夕月来说半毒半药,但用在南弦身上,却不仅不易伤到他的经脉,反而有温养之效。

    有这瓶药在,南弦强行驯服三伏火时纳入体内的火毒, 便不再是问题。也难怪凌尘那时没有阻拦他的加速, 原来早有对策。

    夏夕月越发体验到了神队友的妙处:上司虽然总是一副反派模样,还偶尔搞一下物种歧视, 但其实还是很靠谱的嘛。

    她带着药瓶来到南弦旁边, 打算给他灌下去。

    然而药瓶刚一凑近, 便被护体的灵气挡住。

    夏夕月叹了一口气, 只好伸手按向南弦唇角, 试着掰开他的嘴。

    随着她的指尖触碰到唇瓣,原本在阖眸炼化龙血树的南弦,眼睫忽然一颤, 又像蝶翼点水, 很快归于平静。

    慢慢的,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纠结了许久之后, 南弦像是想开了一样, 唇齿微开, 似乎还很不明显地轻轻仰了一下头。

    夏夕月一怔。

    原本她只是想扳开一条缝, 把药灌进去。但如今真的掰开了,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怎么主人如今的样子, 竟然像在,像在……

    夏夕月小脸一红,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动作也跟着慌乱起来,只有一颗敬业之心还在运转,于是晕头转向地拔开瓶塞,趁南弦露出破绽,把药咕咚咕咚灌了进去。

    “咳、咳咳。”南弦猝不及防,呛咳起来。

    他从炼化血脉的空茫状态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原本有些没脸见狐狸,但很快,他便没空再想这些——药液顺着喉间滚落,灼热却又清凉。入体的一瞬间,它忽的散开,像一股席卷经脉的飓风,于体内膨胀肆虐。

    炼化血脉的疼痛骤然加剧,南弦脑中甚至短暂嗡鸣了一声。他忍痛睁开了眼,正好看到夏夕月手中的药瓶,一眼望去,竟有些目眩。

    “……”南弦越发觉得不对,他顶着体内的不适,凝神细看,就见瓶身上居然刻着细小复杂的阵纹。

    虽然大部分纹路都被夏夕月的手挡住,看不清楚,但也隐约能窥出它有穿透屏障的效用——这瓶药,似乎是有人从阵法屏障外扔进来的。

    南弦心里忽然一紧,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艰难开口:“这是什么?”

    夏夕月灌完药,把瓶口重新盖好。听到南弦询问,她犹豫片刻,小声说:“清火毒的药。跟…跟别人换来的。”

    凌尘刚才告诉她,如果被问到,就回复这个答案。

    但夏夕月心里其实有些犯嘀咕:这么敷衍的借口,饲主会信吗?这可不是寻常人能随手拿出来交换的东西。不过南弦应该没接触过清心果,只在典籍上见过描述,或许能顺利蒙混过关?

    正想着,却见南弦脸色微变,低声重复:“……换来的?”

    南弦总感觉阵法外,似乎有着凌尘的气息。那只药瓶上繁杂的阵纹,也不可能出自等闲之辈。

    ……这药是从凌尘那里拿到的?

    先不说药里有没有下进什么古怪的东西。在凌尘那边,夏夕月能拿出什么与之交换?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越想心里就越忍不住发颤。

    就在这时,屏障外,忽然传来一阵闷雷之声,那些雷离得极近,竟像是就悬在头顶。

    夏夕月听到这有几分熟悉的音色,倏地打了个激灵:怎么了?怎么了??小世界的天雷又追过来了?!

    ……

    数重屏障之外。

    乌云压顶,密集电光在云层缝隙间穿行,酝酿着一场清洗的雷暴。

    凌尘望向天空,片刻后,他取出刚才进入屏障时随身带着的羽毛,轻轻弹出,那片白羽翩然落在阵法屏障上。

    下一瞬,雷霆嗡鸣而下。在即将落到凌尘身上之时,它却忽的转向,重重击向那根轻盈的羽毛,眨眼间将它焚烧成一片虚无。残余的雷电继续向前,轰然落在了南弦构筑的层叠阵法上。

    天雷的威力,连三伏火也难以完全抵挡。

    牢固的屏障寸寸碎裂,淡紫色的雷霆长驱直入,又轰向下一层防护。

    明明是天雷的功劳,但随着凌尘剑上的雷光流淌,一切看上去简直像是这个雷灵根的人渣专门引来了雷电一样。

    用羽毛蒙骗过一次天道,灵鸟搭建的通讯道路便无法再用。不过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再用识海沟通,灵鸟化身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只会浪费轮回司的能源,倒不如物尽其用,拿来破障。

    凌尘看着逐渐碎裂的屏障,弹去衣摆上的浮尘,走了进去。

    ……

    屏障里,夏夕月还正懵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重阵法也在雷霆中碎裂,她看到电光嗡鸣而来,本能地把南弦往旁边一扑,躲开了雷电的轨道。浅淡雷光擦过她后背,夏夕月浑身一颤,眼前仿佛也被劈出了无数白光。

    她缓了缓才没被直接劈回识海,惊魂未定地向后看去,就见一片破碎的灵块中,凌尘持剑站在那里,剑上雷光涌动,周身毫发无伤。

    夏夕月的第一反应是:这雷居然没去劈上司。

    紧跟着又有些懵,脱口而出:“你、你怎么进来了?”

    ……不是送个药就走吗?难道是想进来躲雷?

    可凌尘现在的样子,不像正在被天雷追杀,反倒像是天雷忽然变成了他的帮手。

    “……”那她呢?她现在应该干点什么?

    夏夕月计划被打乱,一时有点茫然。

    南弦察觉了她的不安,想抬手把她护到身后,但此时正是炼化龙血树的关键时期,再加上冷不丁被灌了一瓶清心果炼成的药液,两种烈药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每一寸骨肉仿佛都在打碎重塑,肢体根本不听使唤。

    他看着夏夕月,又艰难挪动视线,看向凌尘,半晌才艰涩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凌尘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素来冰冷的薄唇,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弧度。

    可他露出的却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微笑,倒更像是对南弦天真的嘲讽。

    “在我这里关了那么久,即使她跑得再远,我又怎会找寻不到?”他声音轻缓,落在听者耳中,却像毒蛇慢慢爬过耳廓,“我有大把时间,在她身上留下我的记号。”

    南弦指尖一颤,面色骤变。

    夏夕月连忙拍拍他,提醒他先炼化龙血树:听上去很正常的一件事,怎么从上司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正想着,凌尘目光微动,又落在了她身上。

    “……”夏夕月顿时一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凌尘似乎也没打算跟她对台词,反而在她开口之前,拉过她扶着南弦的手,不容拒绝地把她从南弦身边拖拽起来。

    “师妹,该走了。”他抬起手,微不可查地停顿片刻,捏了捏夏夕月头顶的耳朵。

    看着那双狐耳受激之后,蓬开成毛茸茸的一团、终于有了一点受到惊吓的样子。他这才松开手,用南弦能隐约听到的音量,贴着夏夕月轻声道:“虽说答应过你不会杀他,但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对他这么留恋不舍,就不怕我改变主意么。”

    离开隐仙宗后,凌尘像是终于摘下了那副仙人皮囊,露出了内里纯粹的恶意。话音刚落,见夏夕月又本能地看了南弦一眼,他的耐心似乎已经完全耗尽。

    一道雷光闪过。

    夏夕月推拒的手瞬间僵住,人也无力地往下栽倒。凌尘微一俯身,抱起了她,动作轻柔,如同一个体贴师妹的师兄,就好像刚才劈人的不是他一样。

    他垂眸扫过南弦,敛起了面对夏夕月时虚假的温柔,目光漠然:“等你能动了,来混沌魔源。”

    南弦见他要带人离开,本能想拦,经脉却被龙血树和清心果的药效寸寸勾缠,不听使唤。

    只有三伏火勉强还能调动,可在这种不受控的情况下,火一旦放出,凌尘还有机会逃走,夏夕月却根本没有活路——南弦不信凌尘这个人渣会牺牲自己去救夏夕月。就算信,也不敢赌。

    而且他也没有天真到认为凌尘真的是为了夏夕月,才答应放过他。夏夕月恐怕是被这个人渣骗了。凌尘没有动手,绝不是因为所谓的“承诺”,只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一旦三伏火的主人死在这,无主的火灵会暴虐席卷四周,引动天地异象。届时不止魔修,正道各个宗门也不会袖手旁观,而凌尘不可能在他们赶到之前,炼化这团暴烈的火灵。

    让他去混沌魔源,大概也只是打算在他和魔源中的意识同归于尽后,把无主的三伏火困在那里,慢慢收服。凌尘竟然是跟原之卿联了手。

    眼看着凌尘打算带人离开,南弦不想放过任何希望,挣扎着开口:“不必拿她威胁。留下她,我自然会去。”

    “威胁?”凌尘语调平和,像在阐述着什么众所周知的事实,“我只是不想让她继续流落在外面。这么好的东西,我还没有玩腻,若是放在你这,染上你的气味,她可就要脏了。”

    话音刚落,便感觉周围温度骤升,南弦眸光变深,像一汪层层叠叠的湖,湖下冰封着滔天的杀意。

    “……”不错,这才是破界之人该有的眼神。

    凌尘余光扫过,满意地收回视线。

    他挥手一招,拔出了南弦的佩剑。剑上灵力察觉到异状,竖起根根尖刺,袭向那只握剑的手。

    凌尘掌中雷火光辉闪过,剑像被掷入熔炉,锋刃瞬间重塑,眨眼间便多了无数阵纹。

    凌尘带着夏夕月飘身而起,飞远之前,随手将南弦的剑掷下。

    剑锋入地三尺,剑上阵纹水波般扩散,将周围百丈囊括其中,像警告,也像监视。

    等地面灵力的波动停止,南弦费力地望向天空,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夏夕月倒是没再被劈晕,她还醒着,只是刚才不好意思睁眼。

    如今走远了,她终于忍不住看向凌尘:“你为什么……”

    凌尘看了她一眼,顺着神识道:“你被我骗了,不是故意害他,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跑来救你。否则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若是他痛定思痛,丢下你不管,如何让他冒险去融合混沌魔源。”

    夏夕月:……可恶,良心好痛。

    “上一世,他便缺乏破界成仙的动力,对力量也没有太多渴求,难免失败。”凌尘思忖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一个动力。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第54章 嘴强派和行动派

    夏夕月:“……做得不错?”

    她无言地捂住了脸:什么不错, 误打误撞用到的美人…美狐计吗?

    但不管怎么说,工作总是要继续,尤其现在马上就能收尾了。

    夏夕月只好深吸一口气, 努力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之后要我干什么?”说完她自己想了想,小声嘀咕,“不过火毒已清,应该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了。”

    “不,用到你的时候还有不少。”凌尘想了想, “不过你什么都不必做, 只要还活着就行了。”

    夏夕月:“嗯?”

    她感觉不太妙。就在这时,凌尘袖摆微动, 袖中飘出一条灵锁, 在她身上盘绕了几圈。

    “当好人质。”他低头理顺那些坚固的锁链, 把锁扣合拢在一起, 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流程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

    ……

    凌尘一路来到魔宗。

    魔宗深处的山洞中,有人正靠在纠缠生长的藤蔓王座上,望着眼前的古老典籍, 垂眸沉思着什么。

    察觉到有人靠近, 原之卿抬眼望去, 看到凌尘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离得近了, 他随手将那人掷到地上:“抓到了。”

    夏夕月摔向棱角分明的石质地面, 但在落地之前, 她腰上一紧, 忽然被青藤缠住,停在了半空。

    没等回过神, 一根藤蔓攀爬而上,横过她唇边。她被藤蔓拉着抬起头,看到原之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面前。

    换回了黑衣的魔修,俯身摸了摸那对手感很好的狐耳,闲聊似的笑道:“看管可不能太松,万一她话本看得多了,学着那些人质咬舌自尽怎么办?虽不至死,但一路滴答血迹,也实在烦人得紧。”

    凌尘蹙了蹙眉,忽一挥袖。细长雷光如同从裂隙钻出的蛇,眨眼袭到原之卿手边。那些藤蔓也瞬间被雷光爬满,泛起一股难闻的焦糊味,从夏夕月身上干枯脱落。

    原之卿撤手避开,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凌尘自己拿人当垃圾似的随地扔,却又不让别人伸手碰。隐仙宗的掌门看上去是个脾性耿直的正道君子,也不知怎么就教出了这种性情反复的人渣。

    ……

    原之卿没再提起先前谈过的“分赃”的事。

    如今看来,两个“合作者”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凌尘所谓的“他要夏夕月”,只是一个合作的幌子。其实他真正想要的,恐怕只有南弦手上的三伏火——这种凉薄的伪君子,果然不会为一个他眼中的玩物,放弃那种程度的力量。

    原之卿暗暗想:只不过,想打三伏火的主意,也得先看看他们魔宗答不答应。正好混沌魔源最近频繁暴动,找机会把凌尘算计进去当肥料,对他来说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至于那个被押在地底多年的“师弟”。那人毕竟是魔修,四舍五入便是魔宗一方,而且和凌尘相比,他明显更有底线,也更好操控。再加上南弦本就和仙宗有仇,如果之后他跟混沌魔源两败俱伤,能让自己捡漏,固然很妙。若是捡不了,也可以让他毁去各个仙宗的护宗大阵。千百年来,魔修的领地日益减少,是时候从仙宗那边找点利息回来了。

    一边想着,原之卿一边找出一副空白卷轴,笑了一声:“也不知我那位好师弟,能不能找到混沌魔源的位置,不如给他送一封请帖过去。”

    夏夕月看着他在所谓的“请帖”上面写写画画,犹豫片刻,感觉自己似乎应该礼貌性地挣扎一下,试着阻止这个邪恶魔修的阴谋。

    但还没等她做什么,肩上忽然一麻——熟悉的带毒尖刺从地底窜出,无声刺入她体内。

    毒素扩散,夏夕月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起来,她被迫松了力道,意识慢慢沉回识海。

    “睡一觉吧。”模糊间,头顶落下原之卿的声音,他嗓音罕见的有些柔和,但听上去依旧不说人话,“你不会想看到他的下场的。碎成混沌魔源的肥料,可不是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象。”

    夏夕月:“……”你才是肥料,饲主是要飞升的!

    她本想这么反驳,但眼皮已经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很快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

    不知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时,夏夕月发现自己正被人带着,在魔宗阴沉沉的林间穿行。

    凌尘低头看到她茫然的样子,顺着神识提醒:“是去混沌魔源的路。”

    一路上,原本还有些人烟的城镇,早已变得死寂,这附近的魔修和住民,都已经迁到了远处。

    面前很快出现一座怪石嶙峋的山。沿着斜坡上到尽头,是一处火山口似的地方。从崖口俯视下去,像在看一汪深不见底的巨大宽井。

    夏夕月偏过头看着“井底”。此时明明是白天,山上也没有树木遮挡光线,可这处深洞却一眼望不到底。只能看到里面一片墨水似的浓黑缓缓蠕动。

    洞底和山口之间,隐约隔着一层透明屏障。黑雾每次上涌,都会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半空当中碰撞出一片繁复的阵纹。然后它便会再慢慢沉寂下去。

    原之卿远远望着天边,似乎察觉了什么。他剑刃出鞘两寸,在指尖一划,血滴落向下方,颗颗撞在那层屏障上,无声消融。

    片刻后,穴底忽然泛起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夏夕月呼吸一滞,直勾勾看向那边,隐约有些不适。

    凌尘垂眸看了她一眼,周身灵气略微扩开,轻缓地笼罩在她旁边。

    夏夕月周身压力骤松,有点感激地看向他。但还没看半秒,凌尘忽然察觉了什么,揽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把她轻飘飘拦在身前。

    几乎同时,一枚不知何时出现的流光火箭猛地止住冲势,悬停在了夏夕月面前,只差一尺就能戳进她的眉心。而她眉心往后,便是凌尘的心脏夏夕月:“……”

    原之卿转头看到停下的箭矢,散去手中幽火,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还真是好用。”

    凌尘手指抚过夏夕月的脸,品鉴似的捏了捏她的下巴:“确实。”

    “……”原之卿苍白的额角绷出一道青筋:他是想嘲讽这个曾经的仙宗魁首不走正途,遇到袭击不用剑挡,非要用人质。谁知对方居然还真的顺着认下来了,神情心态毫无波动……简直没脸没皮,修士之耻!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嘲讽凌尘的时候。

    有个更麻烦的人来了。

    原之卿望向那只火箭射来的方向,就见南弦无声出现在了对面的悬崖上。

    和上一次见到时相比,他周身气势又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些藏在经脉和灵气当中的暴虐火毒不见了,更加凝实的灵力在体内缓缓流淌,隔着很远都能察觉到其中暗藏的危险,甚至隐约有些血脉压制的力量。

    原之卿远远朝他笑了笑,笑容居然还算友善:“别这么紧张。混沌魔源中蕴含的能量,是一份可遇不可求的大礼,只是你一直不肯收下,我们魔宗才只能帮你找了一道收礼的台阶。”

    南弦并未答话,目光落在夏夕月身上。

    他认真观察了一下,见她像是无恙,这才重新转回视线,望向原之卿,有些无奈似的叹了一口气:“我早已说过,这下面的东西有它自己的意识,我进去了,走出来的却未必是我,或许是一个着急吞光魔修的东西。”

    原之卿显然不信:他早就查过了魔宗典籍的存放之处,也问过宗中老人,因此能够确定,南弦没有任何接触他们典籍的机会。而且这人年纪又不算大,还常年被镇在隐仙宗的山底,他知道的事,本就不可能比魔宗更多。隐仙宗也没有类似的记载,当卧底的这些年,他早就查过。

    南弦察觉了原之卿的态度,并不意外: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略微有些夸大其词。

    不过他本也不指望原之卿会因此改变主意,他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等着其他人过来——混沌魔源的力量一旦现世,无论可控与否,对正道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因此正道各宗一旦得知了这个消息,绝不会坐视不理。

    南弦:“……”软肋被捏在敌人手中,敌人还是一个没有良知和廉耻的变态人渣,天底下大概少有比这更加难解的局。

    强攻难免会像刚才那样,让凌尘推夏夕月出来挡剑。可若是装作对人质毫不在意……先不说对方是否会信,就算信了,在失去了“人质”的效用之后,谁也不知道凌尘是否会因此迁怒。他不能赌人渣的良心。

    总之,独木难支,所以南弦打算再弄一群人过来,把水彻底搅浑。这样一来,等原之卿和凌尘被正道各宗的人缠住,他便能趁机救人。

    只是,正道效率远比他想的要低,那群人先前因为他的魔修身份处处怀疑,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又难以适应魔宗的瘴气迷林,竟在最后关头被埋伏在那的魔修绊住了脚。

    若再拖延下去,难免会被察觉。南弦只能在其他魔修把消息递给原之卿之前,先一步露面,拖延时间。

    然而山崖对面,原之卿却对混沌魔源的事十分在意,不想多等。

    他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意思,剑尖一指下方的深穴,催促道:“进去吧,总追着人送礼,实在累得很。等融合了那股力量,你自然能明白其中妙处——届时你会是我们魔宗的座上宾,甚至将来能继任宗主,也未可知。”……当然,最好还是你和混沌魔源两败俱伤,由我们来继承三伏火和混沌魔源中的能量。

    南弦往下方看了一眼,像是有些犹豫:“我一下去,生死未知,如何保证你们放人?”

    “就算我做出什么保证,你恐怕也不会信,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是赌一把咯。”原之卿把玩着手中长剑,意有所指地看向凌尘,“我和那些满口谎言的正道不同,言而有信。只要你肯融合,旁边这个混蛋我帮你收拾,人我也帮你救。”

    南弦看着这个曾经的仙宗卧底,沉默了一下:“言而有信?”

    “怎么,有问题?”原之卿总感觉南弦话里有话,像是在嘲讽他。

    他冷哼一声,不打算继续磨蹭下去:“现在人在我们手中,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还不下去?——难道非要我捅上她一剑,再把人丢进深渊,不融合混沌魔源她就会死,你才肯老实融合?”

    话音刚落,旁边嗤啦一声洞穿躯体的轻响。

    原之卿袖摆溅了半边血,手背一阵温热。

    他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转过头,看到了凌尘淡然的脸,和他手中染血的剑。

    “不错的提议。”白衣仙人缓缓拔出刺入夏夕月腰腹的剑,在一片刺目的血光中,抬手一推。

    半身染血的少女像一只被射落的鹤,苍白如纸,朝着深渊直坠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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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前尘幻境1

    除了凌尘, 所有人都没能想到,他居然对心上人也下手如此果决。

    原之卿一怔之后,下意识地想把坠崖的夏夕月抓回来, 然而探出的青藤却悉数被剑光削断,眨眼间便错过了时机。他眼底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怒意,倏地拔剑看向凌尘:“你……”

    “别人染指过的东西,我岂会继续留在手里。”凌尘似乎知道他的疑问,冷冷看向深渊。那里,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向最深处, 一个是夏夕月,一个是紧追过去的南弦。

    漫天阴云中, 他愉悦地低笑了一声:“何况很管用, 不是吗?”

    原之卿:“……”这个疯子!

    ……

    南弦追人的速度不慢, 奈何总有雷火剑光干扰。最后他一直降到封印边缘, 才堪堪接住夏夕月。

    隔着一层正在消融的屏障, 魔渊底部诡异蠕动着的庞大能量让他通体发寒,本能想要远离。然而正要带着夏夕月折向上方,刚一抬头, 却迎面遇上一片凌厉雷光。

    ——凌尘简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他们一起死在这里, 攻击毫不留情。回过神时, 南弦已经被从天而降的灵力匹练击退数丈, 正好退进了那一团混沌的能量里。

    ……

    崖顶, 原之卿慢半拍地回过神, 一剑刺向凌尘。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 谁知这个一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竟然没躲, 反而望着崖底,神情微松。

    这让他整个人忽然变得柔和了不少, 可结合前后的境遇,却只让原之卿寒毛倒竖,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发什么疯。

    但不管对方神情恍惚的原因为何,总之这是个不错的铲除隐患的机会。原之卿剑锋未停,剑刃戳入凌尘心口。但血才刚晕开浅浅一层,他忽然头痛欲裂,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原之卿茫然又痛苦地抬起头,循着直觉望向天边。就见阴沉如墨的天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细小金线,像阳光从云层缝隙间照入,可它的质感却又似乎同阳光截然不同。

    凌尘忽有所觉,他打量着那道金线,又低头望向原之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

    深渊底部,看不到天空。

    南弦被迫坠落进去的一瞬间,立刻感觉到了另外一股存在感极强的意识。双方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上一世进到这里时,南弦体内火毒肆虐,在被这股意识侵蚀之前,身体就已经先一步溃散。

    而现在……

    南弦想起一同坠入深渊的另外一个人,沉默片刻,咬牙迎了上去。

    这团巨大的能量似乎能模糊人的五感。刚掉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不到夏夕月的存在了——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他越是逃避,夏夕月那边,就越容易遇到魔源里的东西。

    不如自己去。

    ……

    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然而两者相触后,南弦不禁一怔:两团意识接触的最初,隐有排斥,就像原本相合的部件经年生锈,齿轮无法再对上。可现在,随着双方不断的碰撞摩擦,如同锈迹渐渐消散,它们竟又重新变得契合起来。

    深渊中的一切,也飞速变得熟悉。

    南弦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落在了一片坚实的土地上。

    这是万年来从未有人踏足的深渊底部,角落里陈列着一副巨大骨架,白骨森森,隐约是团在一起的模样——那似乎是一副犬科的骨架。

    南弦眼前一片空茫,一道人影渐渐成型。他蹙眉望去,那却不是想象中潜伏深渊万年的可怕魔王形象。反倒……像是他自己?

    意识越来越模糊,像被一片温柔的旋涡卷了进去。

    ……

    万年前。

    南弦握着剑,剑尖滴血,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狐狸洞。

    洞里数具尸体陈列,全都是毛色雪白的狐狸,有的干瘪不堪,有的则刚刚死去不久,阖眸伏在地上,七窍流血。

    他闭了闭眼,收起剑,缓步走了过去。

    妖族一直数量稀少,潜隐世间。它们虽然走魔修的功法修习,却不会像人类修士一样被冲击到神志,因此灵力纯净,对魔修来说是大补,强横却也易遭狩猎。

    南弦幼时在宗门之战中走失,被这一窝狐妖捡回来养过。即使日后回归了仙宗,他也总隔三差五偷偷过来看望一圈。

    没想到此次接到求助前来,却晚了一步,只看到了一洞尸体,和洞前一个全身遮挡严实的人。

    那人显然是个魔修,全身充盈着刚从狐尸身上吸来的能量。南弦怒极的一剑刺去,竟只是擦伤了一点皮肉。魔修借着剑风飘身后退,铺开早有准备的层层阵法,身形很快消失。

    南弦追出半里,又想起什么,匆忙折返回去。

    他找出身上最好的丹药,一一探过洞里的狐狸,越探心就越往下沉。

    ……全都死了,无一幸免。

    直到探到最后,看到一具被其他狐狸隐隐护住的尸体,南弦才眸光微动——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面前是一只母狐,显然也已经死透了。而那一丝生机,来自于她鼓起的腹部。

    南弦想到什么,迟疑片刻,低低道了一声歉,取出一把短刀,沿着狐狸的肚子小心剖开。里面滚出一窝湿漉漉的狐狸幼崽。

    大多已经断绝了气机。只有一只细爪颤动了一下,掉在地上,渐渐发出细细的呜咽。

    南弦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了神。他蹲下身,伸出手又缩回去,来回几次,才像是终于计算好了力度,小心把这只一点也不毛茸茸的狐狸从地上捧了起来。

    早产的狐狸崽,甚至还没有他的巴掌大,身上沾着粘液,光秃秃的,眼睛紧闭,怎么看都是一副活不长的凄惨模样。

    南弦从没有过接生任何东西,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细微温度,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匆忙找出一张清洁符,在狐狸身上化开。

    身上一净,狐狸崽也不叫了。她挥着细爪,摸索到一根手指,于是很有求生欲地抱过去,吧嗒吧嗒吮吸了两下。

    可能是惊觉口感不对,片刻后,那种细细吱叫的呜咽声又一次在洞中响起,像不满的哭泣,也像痛苦的□□。

    “……别哭了。”南弦哄了两声。

    然而毫无用处。

    他不由有些头大,茫然地捧着狐狸在洞里踱了几步,忽然灵光一闪,身形微动,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

    百里外的村口。

    夜深人静,村中一片漆黑,狗都睡了。

    一道人影轻盈落在村中小道上,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像一道从仙山飘落下来的剪影。

    南弦左右打量片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他飞身翻过栅栏,无声站在了……

    一处狗窝面前。

    窝里是一条刚刚生产过的母狗。

    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它腾地站起身,警觉地望向那边,想要吠叫示警。但看到南弦,被他周身似有若无的灵气骇到,犬吠在出口之前,便转成了一道藏在喉咙里的咕哝。

    很快,看家狗敬畏地伏趴在地,尾巴摇了起来。

    南弦看看狗,又看看一旁农户的茅草屋,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体会到了做贼的滋味。

    但手里的狐狸崽还在扒着他的指头啃,一副立刻就要饿到哀嚎的模样。他终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半跪在那只狗旁边,伸手推了推它。

    狗怔了一下。片刻后,它看了看小狐狸,很懂地啪嗒一倒,从趴伏变成侧躺,露出了小狗们的饭碗。

    非礼勿视,南弦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又强忍着羞耻移回来,伸手把狐狸凑过去,还体贴地帮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一抬头就能吸到:“那个,咳…尝尝吧。”

    本来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温饱问题,谁知这个刚出生的小妖族居然挑嘴。

    她耸着鼻尖嗅了嗅,又自己挣扎着转了半圈,重新一口吮在了南弦的指头上。似乎比起奶水,这些手指更加吸引她。

    “……”

    南弦起初觉得她是找不准位置,于是又伸出手指把她拨了半圈,重新对过去。

    然而一直到母狗等得累了,打了个呵欠,小狐狸也一口都没有喝。

    南弦不禁疑惑起来。他带着夏夕月离开,又换了几家,然而都是一样的结果。

    最终,想起妖族的食谱,又看着狐狸崽一直啃他手指的动作,南弦忽然灵光一闪,抓住了什么。

    他翻找着本命空间,取出一株药性温和的灵植,在掌中炼化成毫无杂质的液滴,扳开小狐狸的嘴,小心灌进去一滴。

    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方法。狐狸崽尝了尝味道,很满意地挥了一下小爪子,又一次张开了嘴。

    南弦慢慢把炼出来的液滴全喂了进去。挑剔的小狐狸一滴一滴喝完,终于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安静陷入沉睡。

    南弦低头看着她,感受着掌中这个随着呼吸起伏的弱小身体,紧绷了一晚上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他抱稳小狐狸,又回到了狐狸洞,将那些惨死的妖族一一安葬。

    之后在墓边守了一阵,始终没等到那个凶手回来吸剩下的尸体,宗中又似乎有些急事,于是只好先在墓穴周围刻下层层阵法,带上仅存的小狐狸,启程回宗。

    ……

    狐狸崽长得很快。

    一开始,南弦看到她毛发稀疏的样子,还担心将来这会是一只秃狐狸。于是他暗中做了一些毛茸茸的小衣服,想着将来给她穿。并且提前备好了“没有蓬松浓密的毛,也可以是一只好狐狸”的心灵鸡汤,编进各个小孩爱听的故事里,熟记于心。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刚出生的幼崽毛发稀薄,等回了宗,各种珍贵灵株喂下去,没多久,小狐狸就长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白球。蜷在一起就像一捧蒲公英。

    南弦远远看着,手指微蜷,心想这么一把从头到尾摸下去,手感肯定极好。

    可惜大多时候也只能想想。

    ——小狐狸似乎很不喜欢他。能自己下地跑以后,就再也不肯挨着他了。她宁可自力更生地去挖大殿周围那些口感一般的灵植,也不肯到他手上吃那些珍贵的灵株。

    南弦一口灵植一口灵石地把狐狸喂大,没成想居然得了这么个结果。他不禁盯着狐狸的背影,生气地在心里嘀咕“小没良心的”。

    但他也从来没真的怪过这只到处乱跑的狐狸崽:妖族对灵力的感知一向敏锐,当初他在洞外和灭门凶手对招,满是威势的一剑刺去,或许被这只尚未出生的狐狸感应到了,对他的气息本能畏惧。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生下来就敢咬我,如今却反而怂了。”

    南弦叹了一口气,一边骂狐狸,一边还得顺手往花盆里丢上几棵珍稀灵株。花盆里这点土,其实远不够它们蓬勃生长,但反正种不了多久,就会被狐狸偷摸叼走吃掉,花盆也只是起到了饭盆的保鲜作用,不用在意太多细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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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前尘幻境2

    又长了一阵, 或许是始终没见过南弦对她出手,左看右看都像是个老实人,小狐狸对他的畏惧, 稍微少了一些。

    南弦于是把种了灵植的盆栽搬到自己枕边,假装小憩,把狐狸引诱过来。等她一靠近,再趁机抓住,带着她修炼。

    这个年纪的小妖族, 单从外表看, 仿佛只是一只漂亮一点的小狐狸,难以和寻常灵兽区分开。但实际上两者的思维却截然不同, 南弦时常能感觉到她的情绪, 渐渐觉得一直“狐狸”、“狐狸”地喊, 似乎不太妥当。

    “还是取个名字方便。”南弦一边按着狐狸修炼, 一边想起了那天从满是血腥的狐狸洞中走出时, 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不如叫就月亮?”

    狐狸蹬了他一爪。

    “不好听?”南弦想了想,“那满月?圆圆?月月?小胖?”

    “……”

    衣袖上多了好几个被蹬出来的狐狸爪印。

    小狐狸在他手下挣扎, 费力地转过脑袋, 已经长出来的稚嫩尖牙悬在他指尖, 莹白幽光映出一点威胁之意。

    南弦抬手摸摸她的牙, 只好认真思考了一下:“那就叫夕月?”

    这一族狐妖都姓夏, 夏夕月, 听上去还算浑然一体。捡到她的时候, 也正好是夏天。

    狐狸偏着脑袋想了想, 觉得似乎比刚才的那一串名字好听,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南弦按着重新变得老实的狐狸, 一边帮它理顺经脉,一边趁乱摸了摸手感不错的蓬松绒毛。

    快要结束修炼的时候,他忽有所觉,把狐狸放到床头,独自起身走向外面。

    ……

    来到峰顶院外,就见一道人影脚踏飞剑,从半空落下。

    那人一身月白衣衫,衣料上印着复杂的暗纹,头顶束着代代相传的掌门玉冠,温和端庄。

    南弦看着他:“师兄。”

    年轻的掌门微一颔首,温声道:“仙山之试快要到了,此届在我隐仙宗中举办,届时入宗修士鱼龙混杂,易出差错,你尽量留在山中。”

    南弦点头应下。他平时对宗内事务不感兴趣,勉强领了个长老的称号,时常在外云游。这次大概是人手实在不足,其他几宗又一向对隐仙宗的资源虎视眈眈,掌门才让他留下镇场。

    两人聊了几句,掌门要务不少,很快离开:百年前师父渡劫失败,修为又出了岔子,猝然离世。隐仙宗的担子,师兄便全接了过去。

    原本南弦也想帮忙,但看师兄事事处理得很好,再加上周围的风言风语,他干脆不再插手,退而当一个清闲的幕后人。

    有师兄在,因掌门出事而动荡起来的隐仙宗,渐渐在其他宗门看热闹的目光中安稳下来,之后新掌门继任,宗门不禁没有衰败,反而比以前更加发展起来。

    ……

    南弦目送他勤劳的师兄走远,转身回到寝殿。

    目光在屋里一扫,原本以为小狐狸肯定已经偷偷溜了,没想到视线落在榻边,却看到了一块鼓起来的薄纱。

    狐狸埋在里面一动不动,听到他回来,从缝隙中露出的耳尖才略微一颤,但很快又不动了,一副自闭不想理人的模样。

    “怎么了?”小狐狸没跑,实在算是惊喜。南弦坐在榻边,把狐狸抱到腿上,摸了摸毛,“又不理人。难道是嫌我练到一半,丢下你走了?”

    见狐狸还是不动,南弦怔了一下,笑容微敛,逐渐担心出了什么事。但手却还是闲不住,本能地顺着摸到头顶,捏了捏她的耳朵。

    平时狐耳根本不让捏。此时果然也一样。

    小狐狸一个激灵,跳起来就给了他一爪。然后滚下他的腿,抖抖毛,一溜烟跑去旁边吃灵植了。

    南弦低低笑了一声,没再追过去讨狐嫌。

    他靠着床榻,无聊清点了一下本命空间中的药材,微一挑眉:“这么小一只狐狸,居然还挺能吃。”

    他以前里对什么都兴趣寥寥,也很少特意收集药材。如今大致一数,库存竟然已经被狐狸吃掉大半。

    南弦:“……”看来得添些存货了。免得哪天半夜小狐狸饿了,爬上来啃他,不让人安歇。

    ……

    仙山之试过后,南弦打算去一趟深山。

    刚行至隘口,他忽有所觉。

    回过身,就见亲传徒弟御剑行来,神色匆匆:“师尊,您快去平顶峰看看!”

    南弦看着这个偶尔和小狐狸凑在一起玩的徒弟,心里忽然一沉,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平顶峰的律法大殿中,正围着一群人,鸦雀无声。

    戒律长老面目严肃,手中拿着一块莹润剔透的石头,正要往面前的笼子里面扔。

    动手之前,殿中忽然漫过一缕灼气,海潮般的灵力从门边涌入,带着浓厚的威压。长老手指一颤,警惕地转头望去,看到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南弦在众人的注视中跨入大殿,目光淡淡扫过笼子里那一只带血的狐狸,又看向旁边的人,平静走近:“何事喧哗?”

    他平时不常在宗中露面,几个年轻弟子望着他,并不认识,却清晰感觉到了他身上可怕的威压,畏惧又困惑地退开一些。

    戒律长老倒是认出了人。

    难得见南弦会管山上的事,他解释道:“你还记得仙山之试时那个混进来的魔修么。当时一名弟子护卫被吸干而死,还有其他几名弟子也身受重伤。我们查了许久都没能查出端倪,今日才从弟子那得了线索——山里可能混进了妖族。”

    说着,他看向笼子里那只一动不动的狐狸,目光凝重,捋了捋垂至腰际的胡须:“就是这个。”

    不大的狐狸在笼子里蜷成一团,雪白的毛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一副不想被抓却抗争失败的凄惨模样。妖族天赋再高,她毕竟还很年幼,打不过早有准备去围捕她的人,也跑不了。

    南弦低头看了看她,打开笼子,伸手把狐狸抱出来。

    小狐狸呜了一声,似乎是疼,但很快又不出声了。

    普通的灵兽也能粗浅运用灵力,而妖族虽然修魔修功法,却不易被冲击神志,灵力也一贯干干净净。两者的区别肉眼难辨,需要验魔石才能验出。

    南弦瞥了一眼戒律长老手中的石块:“给我。”

    戒律长老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人怎么忽然变勤奋了。

    但此时有正事,他并未多想,把手中的验魔石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它,轻轻掂了一下,把它放到狐狸头顶,眸底划过一抹无人察觉的暗光。

    验魔石很快有了动静,它波光粼粼,澄澈如水,其上没有一丝乌光。

    小狐狸鼻尖忽然一动,睁开眼看了看南弦,不知察觉了什么,眼里有些惊讶。

    旁边的几人也一样惊讶:“怎么会没有反应?”

    稍远些的小弟子看着狐狸,眼睛微亮,转头跟身边的师姐嘀咕:“好澄澈的灵力!这是那种能抱回家驯养的稀有灵兽吧,听说器峰上的大师姐得了一只,平时宝贝得很,连给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肯。”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一个青衣少年呆呆望着南弦手上的狐狸,似乎没想到会是这样,表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南弦修行多年,耳聪目明,大殿里众人的反应,早已收入眼底。

    “是你发现这只灵兽有问题,告知长老的?”他看向那个弟子,语气温和,“其实验魔石没有反应,未必代表她真的不是妖兽——说说你觉得她有哪古怪。”回去我让她改。

    说话间,他顺手托了托小狐狸的后腿,把她整只抱在怀里。

    绒毛下面,两只小爪子无声合拢,也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狐狸埋头在他的衣料之间,耳朵也牢牢扣上,像是不想理会外界。

    被南弦点名的小弟子原本还在走神,此时忽然惊醒。

    被如此修为的人当面询问,气质文雅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他低声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它的灵智不像妖兽,平时简直像能听懂我的话一样。我当时并未多想,谁知前一阵仙山之试,山里突然出现了魔修,我也因此重伤,经脉寸断。之后……”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南弦回忆着那天的事,倒是隐约有了些印象:当时他去镇守东南角最凶险的那一片山脉,等事情结束,回了主峰,才听说另一边本该安全的区域出了岔子,重伤了几个弟子。想来面前这个少年,也是其中的伤者。

    他目光扫过这个弟子,忽然想到什么,低笑道:“经脉寸断,如今恢复倒快。”

    弟子惭愧低头:“是这小妖…这小灵兽不知从哪衔来的药材。我起了疑心之后,还以为它是从哪位峰主那盗来的,如今看来,是我错怪了她。”

    戒律长老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小辈,只会从典籍上找死知识,一点正常经验都没有。妖族确实擅长寻宝,但有些灵兽也天生感知敏锐。病了会自己找药草治疗,修为到了瓶颈会自己找药草突破——我看大抵是它把你当成了同伴,看到你受伤了,于是找了些它觉得有用的药草过来。”

    南弦听着听着,气得在心里笑了一声:能接续经脉,这的确不是小狐狸从他那里拿到的药草,应该是她自己不知从哪片山中找来的。

    看来除了从他这里接受投喂,这狐狸还会自己满山开小灶。难怪赌气的时候,她常常很久不吃东西。当时他还怕狐狸年纪小,不知轻重,饿出事来,只好每次都先低头认错。谁知如今看来,这胖狐狸自己一只狐吃的滋滋润润,只留他一个人白白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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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前尘幻境3

    南弦:“……”而且叼来的药草, 不给他,居然给了一个见都没见过的白眼狼。

    他越想越不开心,在小辈和长老面前维持着云淡风轻的面色, 袖下却却指尖微屈,偷偷弹了一下狐狸的额头。

    要在平时,小狐狸早就跳起来踢他了。

    今天她却蔫蔫的,被弹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又把头往下埋了埋, 无意间贴得他更近了。

    南弦的第二下, 于是没能弹出去。他沉默地垂下手,轻轻顺了顺被血沾在一起的毛。

    旁边, 小弟子听到戒律长老的话, 显然也有些惭愧, 低垂着头。

    戒律长老看到他的样子, 叹了一口气, 宽慰道:“魔修生性残忍,若是放任他们在宗中流窜,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你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我, 这没有错——好在也只是抓它时伤了它一些皮毛。如今既然已用验魔石验过, 它只是正常的灵兽, 你们又难得有些缘分, 那……”

    戒律长老原本想说, 既然这么有缘你就带回去养吧。好的灵兽将来也会是修行的一大助力。而且印象当中, 面前这个小弟子是金峰首徒, 灵兽给他, 不算浪费。

    谁知话到一半,戒律长老余光却忽然瞥见了南弦。

    南弦似乎没理会他们在说什么, 只低头专注地看着那只狐狸,偶尔轻轻翻开带血的毛发,检查着下面的伤口……总之完全没有松手把狐狸交给别人的意思。

    “……”戒律长老又不好跟他抢,只得话锋一转,继续对那个小弟子道,“咳,总之,既然证明了是虚惊一场,这事便就这么算了。各自回去休息吧。另外,继续查找那个混进来的魔修,不要放松警惕。”

    顿了顿,他又看向南弦:“那这狐狸……”

    南弦终于从狐狸身上移开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沉吟道:“虽已验过,但魔修一事事关重大,为免差错,她要留在我那观察几天。”

    说完他就抱着狐狸,径自走了。

    他的弟子朝戒律长老轻轻一揖,直起身时,忍不住瞪了那弟子一眼,也很快离开。

    ……

    牧冰虽是凡人出身,却在修行一途天赋卓绝,为人又勤勉刻苦,小心谨慎,从未当众出过这种差错。

    他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没看到各方或安慰或复杂的目光。

    等周围的人全都走了,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出了大殿,御剑离开。

    ……

    南弦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无名峰,在殿外竖起屏障,把狐狸从怀里取出,轻轻放到了榻上。

    一路上,血迹早已清理干净,破损处也细细撒上了药。此时正在愈合的伤口又麻又痒,狐狸却蜷成一团缩在床上不动,脸埋在爪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不像活物,倒像是一捧毛茸茸的饰品。

    南弦伸手摸乱她的毛,毫无反应。

    又捏耳朵捋尾巴。狐狸爪子蜷了一下,然而又很快松开,还是不动。

    “唉……”

    南弦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到榻边,拎起专心自闭的小狐狸,放到自己腿上,然后微一抬腿,狐狸就坐滑梯似的咕噜咕噜滚到了他怀里。

    这次终于有点反应了。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似乎想重新爬回床榻上,却被南弦伸手按住。挣了两下没挣开,狐狸干脆趴着不动了。

    南弦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略微往下,碰到一滴温热的泪水。

    妖族长着一副兽形的样子,却又有着不弱于人类的思维。她或许一直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友人,可在别人眼里,它却只是一只为了大义,应当宁错杀不放过的兽类。

    “睡吧。”南弦沉默很久,慢慢理着她有些黯淡的白毛,嗓音中难得的多了一丝温柔,“别说你这种幼稚的小家伙了,就连活了许久的人,交友也难觅知音。识人不清实属常见,你还小,往后慢慢学吧。”

    他原本还想说“人类修士都是垃圾,今后离远些”之类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南弦记得这一族妖怪,似乎天生就很亲近人类,尤其是喜爱年少的孩子。否则当初他在乱战中走失,也不会被狐狸们友善地从乱葬岗叼回去抚养。

    改变天性是一件很难,也很痛苦的事,不如教会她慢慢分辨。

    ……

    白天的事让小狐狸有些心凉,但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她背上轻抚,不知过了多久,她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有些睡不安稳,夏夕月耸着鼻尖嗅了嗅,缓缓睁开一只眼,就见旁边的床榻竟然空了。

    伸爪一拍,榻上还是温的,人似乎刚走不久。

    转头一看,果然见南弦正在往殿外走。经过门口时,他抬手披上了一件外袍,那件衣服居然不是他日常爱穿的白色,而是一片乌黑。

    “……”小狐狸从没见过他那样的打扮,心里不禁有些疑惑。她想从榻上爬起来,悄悄跟过去看一看。

    然而还没等支起身子,殿外一阵轻柔的灵力微波荡过。南弦的身影像被夜色抹去,门口瞬间便已经没有人了。

    “!”

    小狐狸啪嗒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贴着地面嗅了一圈,却嗅不出人是从哪走的。

    她低低呜了两声,爪子踩在夜晚冰凉的地面上,有些发冷。嗅了好一阵,狐狸打了个寒颤,最后又只好跑回了榻边。

    跳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对这么小的一只狐狸来说,人类的床榻太大,也太冷。

    犹豫许久,她动了动爪子,慢吞吞地挪到了刚才南弦躺着的位置,把毛茸茸的脑袋枕了上去。

    榻上残留的气息,总无端让人想到划破长空的惊天一剑。有些吓人,却也十分温暖。

    小狐狸在“躲远”和“留下”之间短暂纠结了一下,到底太累,没再动弹。她靠着那片气息,慢慢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

    狐狸是睡着了。

    有人却今夜无眠。

    牧冰在屋中打坐,眼睛闭着,心却静不下来。

    他眼前时而闪过那只安安静静的小狐狸,时而是她今天被长老和其他人围捕,惊恐害怕的样子,最后是血淋淋躺在笼中的一团。

    他倏地睁开了眼。

    牧冰看着空寂的静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在心静下来之前,他恐怕没法正常修炼了。

    他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最早遇到那只小狐狸时的景象。

    当时他在山中寻觅灵矿,无意间看到一只漂亮的小白狐盯着树上的蜂窝,狐视眈眈,似乎想偷里面的蜜。

    牧冰看着它,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村里养过的狗,那狗便是被狂蜂蛰死的,于是顺手拦下它,对上那双很有灵性的眼睛,又不由念叨了几句野蜂的厉害。

    原本只是一个人说着玩,谁知狐狸居然像是在认真倾听一样,耳朵微微朝向他,听完,居然还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脑袋。

    那副听懂了似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修仙许久,周围的人大多出自仙人世家,和他没多少共同话题,牧冰一个人憋得难受,干脆又跟她讲起了山下的故事。

    之后一人一狐便常常碰面,每次小狐狸都会礼貌地带点山间的灵果过来。然后把果子塞给他,坐在他旁边,静静听着故事。

    牧冰偶尔看过去,只觉得它的态度,神奇地介于“天真孩童”和“宽容长辈”之间——有趣的事它听得开心,冗杂俗事它也都耐心陪着,即使耳朵已经无聊地朝向了别处、看上去完全没在认真听,但她却从来没有因为不感兴趣,而中途抛下他跑开过。

    前一阵仙山之试中,牧冰伤到了经脉根基,连擅长医术的药峰峰主都摇头表示缺乏必要的药材,无能为力。

    原本他已万念俱灰,以为修仙生涯到此为止。谁知小狐狸发现他受伤之后,却不知从哪叼来一根灵植,用灵力淬炼出来,治好了他。

    牧冰隐隐心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什么普通的雪狐。他去藏书楼翻找资料,想弄清楚心中困惑,之后便无意间查到了“妖族”相关的典籍。它们的每一条特征,几乎都能和早慧的小狐狸对上号,而关于妖族,有一条着重标出的警告:妖族只修魔功。

    也就是说,只要是妖族,必然会是魔修。

    “……”

    疑心一旦冒头,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牧冰心里发凉,渐渐想起了其他“巧合”:仙山之试时,他被一只发狂的灵兽击至重伤,昏死过去之前,他察觉到那只兽类身上有魔修的气息,应该是受魔修驱使。

    其他重伤的弟子,听说也都是类似的遭遇。也就是说,谁都没见过魔修的真面目。再加上这么久了,始终搜查无果,那个魔修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因此结合前后的事,牧冰不禁怀疑:那魔修或许并不是人形,也没像以往那样混迹在弟子当中,而是混在了漫山的灵兽里。

    此外,他历练的位置并不在仙宗边缘,可发狂的灵兽却偏偏能绕过各种封锁,抵达那里,简直就像有内鬼一样——如今想来,或许魔修的目标,本就是在仙山之试中重伤的另一个弟子。那弟子家世显赫,不易接近,而牧冰这个凡人出身的人,或许只是魔修用来定位那个弟子的锚点。只是魔修有些良心,为了他无意识的“帮助”,给了他一根能够疗伤的草药。

    因此犹豫了许久,牧冰终于还是咬牙把狐狸可能是妖修的事,告诉了长老。

    ……

    夜凉如水。

    想起过往种种,牧冰头痛地按了按额角,低声说服自己:“修仙之人本该和魔修势不两立。就算有心偏袒它,但若它真的是心怀恶念的魔修,将来不知还会害到多少弟子……我、我总不能去当一个魔修的同伙。这一点,我没有做错。”

    ……而且他也只是说了自己对小狐狸的怀疑,没有一口咬定它就是魔修。

    如今检查过后,小狐狸虽然受了些伤,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反而证明了它的清白,事情也算是圆满落幕。

    “险些错怪它…等那位尊上观察完,去找小狐狸道个歉吧,再找些它爱吃的东西带上。”

    牧冰想起灵兽的恢复速度,在脑中勾勒出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一轻,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不会为任何事情耽误修炼,这份勤奋,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牧冰重新阖眸,平心静气。正要内视循环,却猝然察觉到了锋芒般的危险,直觉警告嗡鸣,他浑身一颤,倏地睁开了眼。

    而后悚然一惊。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那人身披黑袍,面上扣着暗银色面具,全身被浑浊灵力包裹,身形模糊。

    但再怎么模糊,这身气势也绝不会错:不用查任何典籍,不用任何推论,只要是修仙之人,便能一眼看出——这是魔修!

    魔修的冷血暴戾、不择手段,早已随着各种传闻和实证,牢牢刻在了每个修士的骨子里。

    牧冰只觉得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他难得慌张起来,想起身拔剑,又想折断命牌向宗门求助,但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猛地包裹了他。

    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全身剧痛,缓缓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吃痛的嘶鸣。

    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但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只是经脉里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剧痛——原本那里包裹着极其庞大的药力,药物持续温养着他的经脉,再用不多的时日,便能完全康复。

    可现在,那些药力被强行剥离,甚至连已经融入经脉、却还没被完全同化的那一部分,也被硬生生撕出。

    ……他好不容易修复的经脉,眨眼间便回到了先前的破败模样。

    “既然瞧不上妖族的东西……”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冰冷,如同屋外一掠而过的漆黑蝠翼,“那就悉数还回来吧。”

    他抬起手,把那些被强拽出来的药力随意挥散。然后看向对面那个面色扭曲痛苦的人,抬手丢去一道符咒。

    ……

    没多久,隐仙宗的小辈当中,便传出一件憾事。

    金峰首徒的修行之路,堪称一波三折:牧冰刚成首徒,就因魔修袭山,不幸伤到了经脉。

    本以为修仙生涯止步于此,他却又好运地得了奇遇,渐渐好转。

    一群人正感慨他运气好,谁知乐极生悲——最新消息,听说牧冰因为找回了修为,修行之时心情激动难抑,不甚走火入魔,补好的经脉重新寸断,成了不少新弟子当中的负面教材。

    他人也有些恍惚,去各峰求药无果,终于接受了现实,辞别回家了。

    ……

    灵鸟拖着长长的翎羽,在各峰转了一圈,最后翩然落进无名峰,停在南弦手上。

    南弦静静听着这些消息,看着窗外的无边碧色,心情没有太多波动。

    他挥挥手放掉灵鸟,转身回了屋里。

    第58章 前尘幻境·完

    那件事过后, 南弦原本以为狐狸要自闭一段时间。

    没想到她恢复速度居然不慢,等身上的伤好了,依旧偶尔会去外门围观小弟子们, 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样接近,而是藏起自己,远远看着。

    南弦唯一的徒弟也很喜欢它。

    似乎是觉得这个叫伶月的漂亮姐姐脾气不错,小狐狸偶尔会凑到她附近,拉着这个小辈嬉戏。

    南弦又一次看到, 路过徒弟时顺手把狐狸拎走, 点着她的眉心谴责:“花心的小东西,是不是谁摸你都让?”

    狐狸不满地拿爪子拍他, 南弦哼了一声:“就我不能摸?”

    说着就逆向把她的毛摸乱, 气得狐狸汪汪叫了两声, 跳下他的腿, 跑去别处抖毛去了。

    伶月听到动静, 偷偷绕到小狐狸在的地方,拿了梳子,一点一点给她顺毛。

    “……”还是小辈好。

    小狐狸摊开成一长条, 舒坦地享受着人类的照顾。

    ……

    山上的生活很平静, 暗流的涌动仿佛也慢吞吞的。

    南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查着那个仙山之试里的魔修, 一边观察着小狐狸。

    然后发现, 那件事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夏夕月变得更加黏人了, 以前一天到晚在宗中跑, 偶尔才回无名峰冒一下头。但现在, 她在无名峰的时间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

    甚至有时他从修炼中醒来, 一睁眼就能看到狐狸窝在他旁边,舒坦地蹭着灵气。即使不再拿那些珍贵灵植诱惑, 她也会主动靠近了。

    他不在的时候,狐狸就粘着伶月。

    ……

    但修真人士平时过得再清闲,也毕竟身负要务,有些必须去做的事。

    一日,南弦尚未归来,伶月又接到了外面的传信。

    她往一只只花盆里种下够小狐狸吃上一阵的灵植,又加固了各处的防御阵法,匆匆出行。

    等快到了地方,惯例做战前准备,清点法器符篆时。伶月伸手进本命空间一摸,忽然呆住:……她、她好像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伶月倏地抽出手,就见薄如蝉翼的银色法衣上,正趴着一只雪白的狐狸。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神出鬼没的小狐狸讨好地朝她晃晃尾巴,蹭了蹭她的手。

    伶月摸摸它的脑袋。这处出事的村庄,是她以前的家乡,虽然光阴似箭,故人早已化作白骨,但他们的后人都还在这,她的家也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伶月对这事颇为上心。

    现在已经快到村口,再把狐狸送回山上也来不及了。她只好叹了一口气:“罢了,一会儿不要乱跑,留在我身边。”

    狐狸头一次溜下山,开心又激动地点了一下头,抱着她的胳膊藏进了袖摆。

    ……

    村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病人,全都是近期发病,口不能言,目红似血。听说夜间甚至还有人看到过走尸。

    伶月一家一家看过去,最后又去义庄查了那些新死的尸体,像是有了结论,蹙眉道:“有魔修在这里传功。”

    修仙功法,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只是入门,或许就足够让一些天赋不佳的人愁上数十年。

    但修魔却没有这种烦恼:功法在手,引气入体只需一瞬间,后续的修炼也极少遇到瓶颈。只要资源足够,敢去修炼,修为就能立竿见影地增长。

    “只是,天下哪有这种单纯的好事。修魔其实同样需要天赋——修仙之人资质若是不够,终其一生难摸门槛。修魔跨进门槛倒是容易,可若没有天资,身体支撑不住,会迅速崩溃,就像村里这些‘重病’的人。

    “而且魔修功法灵力贯脑,对思维也有干扰,魔修脾性难免和常人不同,一步踏错就会永失大道。那魔修居然引诱村民去学这种东西……”

    小狐狸听着伶月的嘀咕,心虚地晃了一下尾巴:它就是魔修,它感觉南弦也是。

    但仙山上的人似乎都讨厌魔修,南弦在别人面前也只用正道的功法。因此夏夕月本能觉得这是需要保密的事,没有吱声,只是谨慎地更加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伶月察觉到擦过自己小臂的蓬松狐尾,以为小狐狸在安慰自己。她从薄怒中回过神,抱起狐狸亲了一口:“走吧,我们去把那个害人害己的家伙揪出来。”

    ……

    到了夜晚,村中果然有走尸出没。

    比起被魔修功法折磨着的村民,这些走尸和那个陌生魔修的联系,显然更加紧密。

    伶月很快循着气息,找到了那人面前。赶到时,正好看到那魔修抓着一个村民,两人周围满是污脏的灵力。

    村民还有些气息,伶月拔剑出鞘,飘身刺向魔修。离近了就能看出,这个四处散播魔修功法的人,气息并不强横。

    原本以为一剑便能解决,谁知剑光抵达之前,魔修忽然将嘴咧到极致,狠狠一口咬在了村民的脖颈上。

    村民猛地发出一声濒死的嘶吼,吼到一半,声音便消失在了喉咙里。这个原本壮实的庄稼汉迅速干瘪下去,眨眼间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干尸。

    一人一狐同时怔住。

    下一瞬,伶月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她一剑刺去,剑风卷着烈火,眨眼间吞噬了那个魔修。

    然而这似乎只是噩梦的开端。

    魔修化成一片飞灰,消失不见。地面上,村民的那一滩血液却忽然活了似的扭动起来,村里的一幢幢茅草屋里,陡然响起尖锐刺耳的惨叫。

    伶月一怔,挥手砸开最近的门,正好看见里面的一家五口身躯鼓胀,眼睛凸出,像一只只被强行灌满了水的皮囊,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轰然炸开。

    滚烫的血溅了伶月一身,有几滴落在夏夕月的尾巴上。

    而类似的炸裂声,在所有尚有活口的小屋中响起,平静安宁的村庄眨眼堕为地狱。

    伶月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茫然看着这一切,握剑的手都有些抖。这时,她袖中,小狐狸忽然示警般嚎叫起来。

    然而还是晚了。

    村中的魔修不止一人。

    一道幽影如同一抹轻烟,从伶月身后一晃而过。她身上眨眼间溅起大捧血花。

    伶月睁大了眼睛,想握剑回刺,但在那之前,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掌控,她颓然跪在地上,倒了下去。

    那道幽影停在她身后,轻叹一声,手中的剑落下,想绘制某种阵法。

    这时,似乎是以为他要补刀,一道白光忽然从伶月袖中蹿出,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那人一怔,动作止住。

    他蹙了一下眉,旋即眼底露出几分惊喜,随手掐住狐狸的脖子,将她从自己手上撕扯下来,举到眼前饶有兴趣地打量:“妖族?”

    小狐狸忽然抬爪,后爪裹着尖锐的灵力,刀锋般横刮而过。那魔修觉得不对,笑声戛然而止,猛一仰头,左眼却还是突兀一痛,落下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真不老实。”魔修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反正留着主干经脉就能用,爪子多一只少一只,倒也没什么关系。”

    他一只手制住龇牙想咬他的狐狸,另一只手换了一枚匕首,对准那只踢他的爪子,用力砍剁下去。

    嗤一声利刃穿骨的声响。大捧鲜血溅开,和地上村民的血混在一起。

    血光中,狐狸和一只断掉的人手,同时坠下。

    断手掉落在地,啪嗒溅起一片血花。

    狐狸则被一阵风托住,飘向旁边,稳稳落到了一个人肩上。

    南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周身杀意凛冽,衣袖上沾着千里之外初落的新雪。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染血的村庄,最后停在面前捂着断臂的魔修身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何人指派?”

    魔修黑布遮脸,身形飞退,眨眼间已退到村口,似乎下一秒便会消失在密林当中。

    眼看他就要顺利离开,可这时,林中猛然腾起炽烈火光——那里不知何时被丢下一块早已刻好的阵法,炼化了数十年的锋芒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刻,燃起漫天杀机,从四面八方围裹过来。

    铺天盖地的火阵,让黑衣人身上本能涌出一丝用来防御的灵力,虽然他迅速收敛回去,但南弦还是猛然察觉了什么。

    他手中的剑忽然一滞:“……师兄?”

    “……”

    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低低笑了一声,拉下头顶的兜帽,面庞暴露在他们眼前。

    确实是隐仙宗中那个勤勉刻苦,声望惊人的掌门。

    他在南弦震惊难言的目光中微一颔首,气势温和。南弦却忽然掷出手中飞剑,寒光掠至伶月身边,逼退了一圈狰狞逼近她的血光。

    掌门不再笑了:“我出来找些修炼资源,师弟居然也要打扰——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谁都如你一般天赋卓绝,你这样阻挠,实在不太厚道。”

    整个村庄的血色都倒映在他的眼底,南弦望着那双象征着魔修身份的猩红瞳孔,指尖颤了一下。

    “你何时入的魔。”他缓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掌门暴露了身份,却不见有多慌张,像是早就料到了今天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很无奈似的摇头:“几大派对隐仙宗的地脉虎视眈眈,我不变强些,如何与他们相争?”

    他看向村中的碎尸和血,目光怜悯:“凡人的生命不过短短一瞬。弹指数十载,便从初生朝阳变成一抔黄土,如同宝藏枯朽,令人痛心难耐。与其看着他们无声流逝,还不如帮他们绽放最大的价值。”

    以人为药的屠戮恶行,竟被他冠上了这种帽子。南弦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走火入魔的人是什么状态,他手心冰凉:“说得再好听,这也与大道背道而驰。你说服了自己,天道却不可欺。”

    “顺应天道,破界成仙,这是你们这种天之骄子才会考虑的事。”掌门缓缓擦拭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从古至今,飞升者寥寥。反倒半神期寿数绵长,天道之下,万人之上。那才是我该追寻的方向——何况修行之途,谁不是一路踩着其他生灵的骨架爬上顶峰?你难道没吃过灵植丹药,没锻过兽血兽骨?怎么如今把垫脚石换成人,你就受不了了?何况……你以为我不知你练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他忽然一剑刺向南弦,掺了魔气的剑比平时更锐三分。

    南弦从小就没在比试中输给过他,此时剑锋相撞,他却竟然一瞬间被对方的威势震慑。他思维尚还有些迟滞,身体却已经本能爆发出最强的力量,流淌在经脉底层的浑浊灵力不再遮掩,倾泻而出。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一剑洞穿了对方心口。

    掌门低头望着贯穿了自己的剑,语气平静,如同叙旧:“曾经你修为一骑绝尘,人人夸一声天之骄子、问道有望。当年师父离世,若非你好心施舍,说什么对宗门俗务不感兴趣,我怎会登上掌门之位。

    “而既然这位置落在了我头上,我便只能担起这职责。我必须比你,比山上的那些老古板,比外面所有觊觎着隐仙宗的人都强。”他声音渐渐变得狰狞,“隐仙宗会走出千年来第一位半神,凌驾各宗。这原本都该是你的因果,如今我顶上了,你不助我,还要阻我?!”

    嘶叫着的人渐渐消失,在狂风中化作尘沙。

    那并非本体,只是一道化身。

    南弦沉默地看着它散尽,虽然早就知道被侵蚀了神志的魔修会心智大变,也曾经亲手送走过不少。可此时他心里的感受,依旧难以言喻。

    正想着,脸上忽然一凉,拍上来一只沾着尘土的爪子。

    南弦一怔,擦了擦脸转过头,对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对视片刻,狐狸罕见地低下头,主动靠在他脖子上。暖融融的身体仿佛能驱散心底的冰寒。

    南弦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时,面上已经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走到伶月旁边。徒弟躺在一地污脏的血泊中,嘴里也咳着血,察觉到有人走近,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人类修士原本纯净的灵力,已经染上一道道浑浊的气息,伶月看着满村死无全尸的村民,黑如点漆的眼睛也渐渐转红。

    小狐狸焦急地转了两圈,跳到她旁边,伸爪想去盖她的眼睛。

    南弦从身后把狐狸拎起来,又带上这么些年收过的唯一一个徒弟。

    “走吧。”他低声说,“不回宗了。”

    ……

    修真界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传说隐仙宗掌门那个甚少在别人前露面的师弟,居然不知何时堕为了魔修,还一连屠了几个村子。

    掌门制止未成,负伤闭关,事务交给了他座下弟子处理,谁也不知道他如今的闭关地点在哪里。

    紧跟着没过多久,大陆偏僻的西北角,瘴气和深林之中,又无声多了一个魔宗。

    ……

    说“宗”其实不太妥当。

    毕竟宗中成员寥寥,算起来只有两个人,一只狐狸。

    但很快,那里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三个开宗长老每次出门,都能带回来不少人:散布魔功的引子被他们除去不少,但大陆广阔,仍旧有些村子难以幸免。于是哪个村子的人被转化成了魔修,还没等各宗弟子前去围剿,人就都被带回了魔宗。

    即便同为魔修功法,有些功法也更加易于控制。虽然能熬下来的人仍是不多,但经年累月,荒僻的深林中,还是渐渐有了人烟。

    魔修进境本就飞快,偶尔还有慕名而来的散修,一些不慎被魔功沾染的宗门弟子,他们也全都捡了回来,魔宗的实力几乎一日一变,很快便初见规模。

    ……

    南弦靠在大殿一角,看着林中遮天蔽日的毒障,又想起隐仙宗中郁郁葱葱的碧林,目光有些恍惚。

    小狐狸反而很喜欢这,每天在林中跑来跑去。或许是过了幼年期,她的体型日益庞大,近期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趁南弦不备把他拱倒,然后爪子盖上来一顿揉搓。南弦边躲边擦她爪子上的灰,擦完抱着捏一捏,总觉得这记仇的狐狸,是在报复小时候被他强行抱着摸毛的事。

    徒弟居然也适应良好。伶月原本娴静的模样不见了,越来越像那些魔修,还跟投奔过来的散修学着穿起了漆黑的皮草。

    小狐狸的变化还比较好适应,毕竟再怎么变,狐狸也还是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但徒弟的样子……

    魔修心态稍一走岔,便容易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外在的每一丝变化和异常,或许都意味着隐患。

    南弦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委婉提醒道:“你近来,修行似乎懈怠了不少。”

    伶月叹了一口气:“无法修仙,我心中其实有憾。只是转念一想,掌门……那个魔头也难登大道。像他那样随便修一修,活多久算多久倒是也好,乐得轻松。”

    南弦看着她:“魔修功法之所以被冠上‘魔’字,只是因为它难以掌控,稍有不慎便会踏入歧途。但若顺心而为,无愧天地,亦可窥见大道。”

    伶月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她最终还是正色道:“我明白。”

    ……

    医者不自医,南弦劝起别人,话说得有模有样,但他自己却怎么看都是一个不上进的魔尊。

    虽然偶尔也在修炼,但夏夕月每次围观,都觉得南弦飞升的心一点也不强,比伶月还会混日子。

    比如这一次,看上去是在打坐,实际从浑身的气息来看,他完全是在躲懒小憩。

    夏夕月于是小跑靠近,熟练地一头把人拱倒,抬爪踩了上去。

    南弦睁开眼,叹了一口气,也伸手把狐狸扑倒,一人一狐很快在地上滚成一团。

    狐狸越长越大,现在卧着都快要比他站着高,已经没法像小时候那样抱到腿上随便摸了。妖族和普通灵兽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但每次她把脑袋靠在南弦膝盖上,南弦顺着她脑后一路摸下去,心里总是忍不住一沉。

    ——小狐狸没有仙骨。

    或者说,没有足够承接强大力量的体质。

    和能不断修炼突破的修士不同,妖族的上限,似乎从出生时起就固定了。起点高,终点却和起点相差不多。

    数百年过去,南弦外表几乎毫无改变,他看着长大的小狐狸,却竟然有了一丝衰老的迹象。

    “成仙永生,究竟有什么用处?”南弦懒懒地靠在她身上,抬手顺着她耳后的长毛,“师兄的那些歪话,现在想来竟也有些道理。大道难成,终日闭关与故人相隔,似乎还不如享受当下。而两者相比,快乐的时间几乎一样,闭关却还额外多了些辛劳。”

    狐狸听着这些碎碎念,耳尖一动,啪的给了他一巴掌,挪开身子,去不再给靠。

    南弦拽了拽她,拽不回来,只好改口:“好好好,我练。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还不让人抱怨两句了?”

    狐狸又重新开心起来。

    她似乎还没察觉到自己与生俱来的缺陷,或是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妖族单纯的心思、天生的向道之心,让她从未被这些事困扰过,依旧该修炼修炼,该玩就玩。

    南弦原本以为,这是物种的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思虑过重的好像只有他一个——就连伶月的心情都一直很好,她似乎要结道侣了。

    南弦自己不怎么修炼,心里却到底觉得飞升成仙才是正途,于是总是忍不住去管别人的事。  而有了道侣便容易分心,道心不稳便会难以维持功法的稳定。别说本身就不稳定的魔修,就连正道中的厉害修士,都少有结侣。伶月资质奇佳,即使如今成了魔修,也是魔修中的佼佼者,不去修仙,总觉得浪费。

    伶月被他念叨烦了,无奈叹气:“师尊近来在修炼一事上,不也十分懈怠么。”

    南弦:“……”有那么明显?

    伶月拨弄着腕上新刻的鸳鸯镯,低头笑了笑:“您之前说,修道要顺心而为。有那么一个人,我时刻都想看到他的身影,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与之交心、携手共登仙途。如果成仙要放弃这一切,我便无法顺心,不顺心又无法成仙——左右都是难成大道,还不如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何况近万年都无人飞升,谁也不知成仙究竟需要什么,没准反过来想,有个道侣结伴同行,才是成仙的必要条件。”

    南弦:“……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伶月哈哈一笑,遥遥看见一道身影经过,她快步追上去,和那人并肩离开。

    ……

    结道大典就在不久之后。这事不用筹备太久,魔修们没那么多讲究。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硬是把本该庄重肃穆的大典,办成了群魔乱舞的篝火晚会。

    南弦坐在千米外的山崖上,低头看着殿前那一簇温暖的篝火。毛茸茸的大狐狸安静趴在他旁边。

    南弦转头望去,看见了她专注的眼神。小狐狸显然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喜事,刚才下面歌曲鸣奏时,她还对月嚎了几声,像一个勤劳的伴奏。

    隔着微带毒障的空气,看着两道身着喜服,相依在一起的人影,南弦耳边仿佛又浮现出了伶月先前说过的话:有那么一个人,我时刻都想看到他的身影,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与之交心、携手共登仙途。

    ……这就是找道侣的标准?

    南弦有些走神,顺手拍了拍旁边的大狐狸:“你要是个人就好了。”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喃喃自语:“不过为什么非得是人?妖族不行吗?只求心意相通,又不是非要做些什么。而且听说妖族是有机会化人的,虽然从没见过……”

    “……?”

    狐狸先是一懵,紧跟着小脸一红,好在蓬松的毛挡着,什么都看不出来。

    眼看着南弦动了动唇,不知道又要嘀咕什么惊天之语。她下意识地往南弦身上一压,啪叽将人压扁。

    “诶,注意形象。”南弦回过神,拍打着身上的土,“下面还有人看着呢。”

    狐狸咕哝两声,伸爪给他搓出一身土,转头跑了。

    南弦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回过神,想起了自己刚才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眼角一跳:“……”等等,小狐狸能听懂这些吗。

    就算听懂了,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变态?

    人看狐狸很可爱,狐狸看人,没准觉得又秃又丑。虽然他绝对和丑不沾边,一头青丝也还浓密的很,但是……

    南弦按了按额角。

    按完又忍不住拍了自己一下。

    ……他是不是离走火入魔不远了,想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

    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病。但从那一天起,南弦总感觉他好像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神奇大门,而且关不上了。

    只是也不知狐狸究竟是怎么想的,南弦暗暗想:最近是不是应该多给她看一看相关的话本和实例,等她在这方面认知正常了,再问一问她的意见?

    ……可是这行为听起来实在太奇怪了,简直像在带环良家少狐。如果换成其他人对小狐狸做这种事,他恐怕提剑追杀半个大陆。

    南弦做事一贯随性,这还是头一次如此纠结不定。

    然而有些事犹豫太久,往往就错过了可供选择的期限。

    一日,南弦惯例出去搜寻那些被强行转化成了魔修的人。一般的村民只要派部下就能引渡回来,但这些年来,普通人似乎已经填不饱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一些修仙的小门小派也多有遭殃,全派堕魔。

    刚从修真者转成的魔修更难处理,也容易影响到其他人,稳妥起见,他只能亲自上阵。

    只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不同,离线报中提到的地点越近,他就越是心神不宁。

    南弦望着那边的天色,总觉得不对。他蹙了蹙眉,忽然想回宗看看。

    谁知刚一停步,脚下忽然一道阵纹划过,看似平常的山林忽的层层拔高,地面轰然塌陷,刹那间成了一枚吞天噬地迷宫,把人牢牢扣在里面。

    ……

    魔宗。

    天色阴暗,层层雷光当中,殿前堆起了尸山血海。

    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狐狸双目猩红,正和一个手执长剑的人厮斗。

    两边一时难分高下,夏夕月虽然没有仙骨,天赋却也比绝大多数的族人要高。啃了数百年的珍贵灵草,如今她早已将力量拔高到极致。

    然而她擅长的毕竟不是人类修士那种精妙的斗法,虽然双方算得上势均力敌,可掌门偶尔刁钻的一剑刺出,若是她来不及拦下,那一抹森寒剑光,便会立刻洞穿一个魔修的心口。

    掌门躲避着她的利爪和尖牙,看上去有些狼狈,却硬是分出灵力,在旁边起了一座满是尖刺的山。

    他把被自己和部下杀死的魔修一一拖拽起来,示众般挂在山上。尸山上的一张张脸溅满血污,唇齿惨白,全都是夏夕月朝夕相伴的熟悉面孔。而对面的人一边继续抽空刺出剑影,往尸山上添员,一边擦着唇角的血,笑着问她:“好看吗?”

    回应他的是一道怒极的撕咬。

    掌门匆匆退开,肩上却还是被撕出一道缺口。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不去管那道伤,猛地挥出一剑。刚才被夏夕月藏在屋后的伤者被一剑断首,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这么多人因你而死,还要继续打下去么?”掌门有些不忍似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今日前来,倒不是为了他们——你看,如今幽塚秘境将开,各派虎视眈眈,若是想顺利拿到最深层的东西,没有半神期的修为,恐怕很是难办。我想试着冲击一下,修为却还远远不够。”

    他望向夏夕月,温和道:“把你的修为给我,我将以天道起誓,放过你宗中之人,往后也再不相扰。”

    “……”

    ……

    南弦回来的时候,不该来的人已经走了。

    魔宗满目疮痍,遍地都是断肢鲜血。那座挂着无数尸体的山突兀撞入眼帘,南弦呼吸一滞,瞳孔周围泛起一抹血光。

    他放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又找了很久,最后才在崖底深渊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狐狸蜷在角落,头枕在爪子上,安静地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

    南弦远远看着她,手脚冰凉,一时间竟本能地不敢靠近。好在片刻后,他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才如梦初醒,快步来到她旁边。

    他伸出手的一瞬间,狐狸睁开了眼。

    她迟缓地看了看南弦,长长的尾巴轻卷,扫在他身上。

    南弦抬起的手一顿,又继续伸过去,摸了摸她的脸。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瞳周围的猩红却点点晕开。他捧在手心多少年才养出来的油光水滑的小狐狸,如今却干瘪得像一只粗制滥造的玩偶,一碰就掉了大捧的毛。

    狐狸双目浑浊,看不清他眼底的变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安地低叫了一声。

    南弦牵动唇角,让声音染上一点笑意:“一直喊你小狐狸,现在是不是该改口了。”他又摸了摸那片毛,嘴欠道,“小秃子。”

    狐狸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像平时那样,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爪。

    南弦接住那只爪子,稳住发颤的指尖,用尽全力捕捉着她动作里仅有的一点生机。

    “打我干什么?想灭口知道你掉毛的人,已经来不及了。”他捏了捏狐狸干硬的爪垫,灵力顺着掌心相接的地方不断灌进去,“在消息传开前,快些补回来吧。”

    庞大灵力如河流般汇入她的身体,可那具身体却像一片干涸万年的沙海,经脉早已在吸力拉扯中被浑浊魔气污染,千疮百孔,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变回以前的模样。

    狐狸慢几拍地察觉到了灵力的流向,嘀咕两声,用力抽出了爪子。

    她想了想,忽然昂起了头。

    几百年过去,南弦听到过狐狸各种各样的叫法:犬吠、吱叫、呜咽、不满的咕哝、撒娇时的嘤嘤嘤,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强调。

    但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夏夕月发出这种狼嚎一般的长啸。

    悲怆绵长的叫声在深渊中碰撞,扶摇直上,如同一把盘旋而上的剑,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天边的月光。

    狐狸叫完,转过头看着南弦,原本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丝清明。

    “累成这样了还乱叫。”南弦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想修炼就算了。睡一觉吧。”

    狐狸静静看着他,倔强地不肯闭眼。

    僵持半晌,南弦叹了一口气,靠着这个对修道十分执着的狐狸坐下,答应了她想说的事:“睡吧。我会好好修炼,飞升成仙。”

    狐狸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动静,像是在笑。她重新趴下,转过脑袋看了南弦很久,像是想最后把什么东西牢牢刻在心上。

    南弦闭眼靠在她旁边,安静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实在太静了,他忽然站起来推推它,改口道:“天色还早,要不还是起来修炼吧。”

    身侧的狐狸却早已没有了一丝反应,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

    “……让你睡你还真睡了。”南弦低低笑了一声,“以前怎么就没这么听话,你不是总要跟人拗着来吗。”

    他始终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又重新坐回了原处。

    夜凉如水,南弦像以前的成千上万个夜晚一样,阖眸靠着这只团成一团、暖烘烘的专属靠垫。只是渐渐的,旁边的身体不可逆转地凉了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从袖间抬起头,看向一旁。

    狐狸闭着眼,眼睛朝着他的方向,鼻尖却依旧对着月亮。妖族似乎都有拜月的习惯,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飞升立于天上,与日月星辰并肩,就如修士本能地追求得道成仙。

    南弦慢慢坐起身,离开了已经彻底冷下去的躯体。

    “傻狐狸,我骗你的。”他低头看剑,剑上月光如水。南弦远远望向隐仙宗的方向,一字一字地低声说,“我不成仙。”

    ……

    时隔数百年,南弦终于又回了一次隐仙宗。

    流星般的剑光从天际划过,一剑一剑深深凿进山里,劈开了所有可能的闭关地点。

    半柱香之后,南弦终于在平顶峰底部,找到了那一抹过于熟悉的气息。

    掌门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那些修为,察觉到锋芒般的危险,他从被劈开的裂隙中抬起头,望向半空,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弟还真是……”

    没等更多话出口,剑光迎面坠下。

    掌门脸色骤变。南弦与同门切磋,向来收着几分力度,他还是头一次直面这样的锐利的剑,剑风里带着无比真切的杀意,如果继续端坐不动,这一剑必然贯穿他的头颅。

    他只得飘身而起,原本浑然一体的气机瞬间中断。冲击境界的途中不上不下地卡住,掌门脸色惨白,咬牙片刻,摇头笑道:“原本还没想对你动手,谁让你自己送上了门。”

    他忽然抬手捏碎一块玉牌,遗憾地低声说:“只可惜这样精纯的能量,又要分给他们一些了。”

    数道身影从隐仙宗各处闪现,眨眼间在周围起了大阵,拔地而起的屏障遮挡了外面那些不知情的弟子和峰主的视线。

    剑阵迅速成型,一眼望去,这些结阵的人竟都和掌门修了一样的功法,隐仙宗不知何时已被侵蚀成这样。

    南弦体内的魔功忽然开始自发运转,力量被阵法抽走,泉水般涌入结阵之人体内,速度比平时他们屠村还要快上数百倍。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太久,南弦就会像以前的无数个人一样,被吸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师兄。”他忽然平静地说,“人是会变的。你的阵,曾经的我破不了,现在却不一样。”

    最后一抹话音落地,他已然从原地消失。下一次出现时,剑阵一角的防护被突兀撕裂,一片血光凛然溅开。

    长剑贯穿了一个结阵长老的咽喉,南弦平静地看着那张脸,修真之人记性一贯很好,即使近千年的时光过去,再回想起当初入宗时的景象,依旧清晰可辨——他记得这是一个很受小辈喜欢的长老,洒脱随性,入门时非要收他为徒,只是当时没抢过他的师父。虽然没有师徒缘分,但老修士却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依旧路过就逗他一下,时而塞给他一些山下小孩喜欢的玩具,坚持不懈地想挖前掌门的墙角。

    那张记忆中可爱可敬的脸,此时狰狞扭曲,眼瞳周围满是血腥的红光。距离如此之近,南弦甚至从长老周身流淌着的灵力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魔息,来自于魔宗那一座拔地而起的尸山。

    曾经的师长,现在的友人,一张张脸叠在一起,嬉笑怒骂,最后全都化作一片相似的苍白,干瘪下去。

    “血修功法,确实不错。”南弦收手撤剑,剑锋一转,眨眼间抹消了近百米的距离,刺向剑阵当中的另一个人。

    两具干瘪的尸体从空中坠下,修为海潮般涌入南弦体内,剑阵的威力迅速衰减下去,紧跟着是第三具,第四具。

    “师兄似乎一贯喜欢揣度人心,推算事情的走势,近千年来,极少出错。”南弦回过身,望向掌门,叙旧似的轻声说,“那你可曾算到,你今日将葬身于此?”

    ……

    隐仙宗血流成河。听说除了宗主遇害,还有许多峰主长老也一并殉难。有个可怕的魔修从平顶峰一路杀至山脚,随心屠人,有些弟子刺了他一剑,只被他淡淡扫了一眼、毫发无伤;有些远远想跑,却被飞来的一剑削成干尸……没人知道遇到他时,究竟怎样才能活下去,而那个魔修的力量像是无穷无尽,走了一路,留下一地尸体,他却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周身气势越来越盛。

    不知杀了多久,南弦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一剑劈向平顶峰的深谷。

    本就极深的剑痕再度下裂。他一剑一剑砍下去,直至露出最深处的地浆,才把所有尸体都扔进地底,至烈的本命火焰跟着落下。

    浓密的烟雾自深谷中腾起,那烟竟然是纯黑的,蠕动升空时仿佛一道扭曲的恶灵。

    南弦丢下的复杂阵法拦住了一些,其他却依旧如炊烟般腾起。他站在深谷崖边,那些烟雾全都被他吸拢过去,没入他体内,一丝一毫都没能逸散出去。

    他周身皮肤泛起点点青黑,与此同时,气势也在以可怕的速度拔升。

    南弦始终平静地看着深谷,随着最后一点浑浊魔息消失在他体内,他睁开有些浑浊的眼,正要往前。

    但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南弦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沉沉阴云。而如今,阴云正中间,无声裂开了一道金色细线,细线静静俯瞰着他,如同一只即将睁开的眼。

    南弦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但在被那股气机包裹的一瞬间,他竟然立刻明白了,这是天道的气息。

    ……飞升前兆?!

    下一瞬,雷劫轰然劈下。

    ……

    剑下刚斩落无数条人命,自身也浊气缠身,比起飞升雷云,南弦总觉得,这一定是洗清邪恶的天劫。

    他甚至懒得拔剑,只是在被雷霆笼罩的一瞬间,本能地闭上了眼。

    然而撕裂般的剧痛迟迟没有传来,粉身碎骨更是无从谈起,一道道雷劈在他身上,却根本不像想劈死他,反倒更像一场强行馈赠的淬炼。

    刚才吸入的过量修为堆积在他体内,撕扯着经脉,可此时,修为中浑浊暴虐的气息却被雷劫一道道洗掉。南弦周身气息越来越凝实,连眼瞳周围的猩红都褪去不少,只余浅浅一圈。

    “……以杀止杀,竟可成仙。”

    南弦木然地望着天空。许久,他看向深谷中难以分辨的尸体,嘲讽笑道:“我们似乎都算错了大道。”

    或许是大肆吸入的力量堆积在体内,超过了某种极限。几丛雷光下来,南弦逐渐体会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似乎不再是他存在的唯一,类似神识的东西经过数重淬炼,在他的概念中隐约浮现。

    他忽然直奔魔宗,冲向深渊。

    南弦扑向那只刚刚死去的狐狸,神识未远,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几乎靠着本能,撕扯开自己的神识,裹住了她。

    紧随而至的天道雷劫一顿,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变得剧烈起来,半边雷光轰然淹没了深谷,如同一片奔腾着惊涛骇浪的海。

    ……

    那日过后,上界多了一个仙人。

    新晋仙人似乎刚从下界飞升而来,怪异之处不少:一是总被天雷祸害,二是他总祸害灵狐。

    游荡的界雷每次经过他身边,便总爱有事没事劈他两下,似乎有什么仇怨,或者冥冥之中觉得这仙人不太对劲。

    而南弦似乎也不在意,上界的雷劫远比飞升时遇到的凶险,大有宽松录入然后严加筛查的意思,每次他只是咬牙撑过,然后一边随意对付身上的伤,一边去找有幼崽出生的狐狸洞。

    上界的深林中,灵狐们几乎对这个仙人狐狐喊打,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被他溜进洞府。上界的深林没有固定归属,仙界的执法人也没什么办法。

    狐狸们很不开心,感觉隐私都被无情侵犯了,而且狐狸崽不喜欢那仙人身上的魔修气息,每次大狐狸回洞,都要对着嘤嘤嘤的幼崽们哄上好一阵。

    唯一令狐庆幸的是,据几位受害狐所说,那个古怪的仙人并未动什么手脚,只是在小狐狸们旁边静静看一会儿就走了,一群狐狸聚在一起研究了一阵,最终得出结论:或许那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晚期绒毛控。

    ……

    南弦感觉到了狐狸们的嫌弃,但还是硬着头皮,悄悄去找。

    同一时间生产的狐狸,他几乎查了个便,却一无所获。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了消息——狐王似乎也在那段时间,下过小狐狸。

    南弦守了许久,终于趁狐王外出,进到了狐王的洞里。

    温暖干燥的巢穴中,一窝雪白的小狐狸挤成一团,各个圆润蓬松,像茂密的蒲公英毛球。

    南弦看了许久,上前一步,原本随意瘫着的狐狸崽们猛然嗅到了某种令幼崽不适的气息,哗啦退向远离南弦的方向,嘤嘤吱吱声挤成一片,瑟瑟发抖地缩在草窝边角。

    南弦看着这一幕,眸光缓缓黯淡下去。

    他沉默片刻,正想离开。转身前却忽的一怔——那一堆同色的毛绒白球下面,有一只刚才被压住的小狐狸挣扎着爬了出来。

    比起白白胖胖的兄弟姐妹,她稍微有些瘦弱,但精神头却不比任何狐狸崽差。成功登顶狐狸堆后,她神奇地抖了抖毛,踩了一脚刚才压住了她的狐狸,转过头打量着南弦,嗅了嗅他的气息。

    许久,她好奇又警惕地慢慢踱了过去。

    南弦呼吸都停了,呆立片刻,缓缓朝她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摸一摸她,却又怕认错,伸到一半就僵住了动作。

    小狐狸看着他,疑惑地偏了偏头。几秒后,她忽然屈膝一跳,划出一道短短的抛物线,精准在南弦手上着陆。

    轻飘飘的一只狐狸,落到那一只能移山拔海的手上,手竟然忽然一抖。

    南弦另一只手合拢过去,小心捧住她。

    小狐狸被这么一晃,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很快回过神,龇牙在南弦手上不满地咬了一口。

    南弦眼眶忽然红了,又瞬间平复下去。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是偷渡成功了。”

    小狐狸听不懂,但却看到了他刚才一瞬间的变化。她犹豫片刻,松开嘴,心虚地在刚才咬过的地方舔了一下。

    “擅闯狐宅又爱哭的仙人。”小狐狸点着脑袋,暗暗在心里品评着这个陌生仙人,“不过很好看。”

    幼崽一贯多觉。小狐狸在这个奇怪仙人的手上玩了一会儿,很快就困了,蜷成一团,就地睡着。

    南弦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掌心的小狐狸,犹豫片刻,不知是该暗中把人拐走,还是先找大狐狸商议。

    正出神地想着,一回头,却忽然发现洞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巨大的灵狐。

    狐狸威严的眼睛审视着他,忽然一爪拍来,速度极快。

    南弦一侧身体,护住手里的幼崽。肩上一阵剧痛,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丢到了深林之外。

    手里的小狐狸还在。

    “难怪她生时已陨,却又忽然起死回生。”狐王的声音响起在耳边,缥缈低沉,“她不是我的孩子。既然你们有缘,就带她走吧。往后莫要再来扰我族裔。”

    南弦怔了很久,站起身,朝那边微一颔首。

    然后带着狐狸,转身离开。

    ……

    灵狐化形不易,夏夕月却化得不慢。

    在她终成人形,有机会载入仙籍的一瞬间,界雷似乎终于确认了——很久之前,它明明对着飞升的人劈了那么久,按理说应该已经把所有杂质都祛除干净了,却还是不小心多放进来一道神识。

    然而发现得太晚,在上界化形的灵物,算是天界生灵。界雷也只好劈头盖脸把雷甩到了南弦这个主谋头上。好在南弦常年被雷追着劈,劈到现在,抗性早已与最初不同。虽也受了不轻的伤,但却还不至于魂飞魄散。

    第59章 回天上了

    小世界当中。

    混沌魔源旁边的崖顶。

    头顶阴云密布, 金光延伸的地方,一只轮回司的小灵鸟扑腾着翅膀,挤了下来。

    这一只格外不同, 尾羽比先前那种白白胖胖的小灵鸟更长,泛着一点神圣的金光。它从深渊上空划过,翩然落到凌尘旁边。

    凌尘收回注视着崖底的视线,看了它一眼,若有所思:“这就是你非要让她下界的原因?”

    小灵鸟拍拍翅膀, 开口时不再是以前那种可爱的声音, 反倒更像一个青年,它聊天似的说:“那倒没有, 这都是按契合度匹配的。那只小狐狸和这一方小世界的匹配度奇高。只是这次渡魂难度不低, 所以一开始我没敢放见习小仙来, 谁知居然失败了。”

    凌尘蹙了蹙眉:“她虽然看上去有些优柔寡断, 但真正做决定时速度不慢, 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知道了,知道了。”灵鸟抬起翅膀捂住耳朵,“你带出来的人…你带出来的小狐狸, 当然是最好的——好了, 我看南弦差不多快要融合成功了。那个小灵兽似乎还额外得了一段缺失的记忆, 这样成仙时不容易被筛查下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你们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 事成之后, 尽快回来。”

    凌尘点了点头, 示意他知道了。

    灵鸟碎成点点金光, 一部分洒在他身上,还有一部分飘入深渊, 落向下方。

    ……

    夏夕月也在深渊里看到了前尘。

    没有太多悲伤,倒更像隔着纱幕看一场黑历史,气得直磨牙:当初的她还是太不勤奋了,如果开启修炼狂狐模式,除了□□,也分点经历给法术,或许她就能在掌门来魔宗的时候一口狐火烧死他,再把他拍到山上当铁板烤。

    她迷迷糊糊地看完,迷迷糊糊地生完气,又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夏夕月倏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处在一方石室里,正是轮回司渡魂的地方。

    “……”她花了几息时间才回过神,猛然意识到现状。抬头看向头顶悬挂着待修复神魂的地方,就见那里已经空了。也不知这次渡魂到底成功了没有。

    想到这,她腾地站起身,不安地冲出石室,想去问一问。

    谁知刚出门就一头撞到一个人。那人一怔,稳稳扶住她,旋即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没少坑我。”

    夏夕月:“!”

    她倏地抬起头,看清面前阔别已久的人,眼眶忽然一红。

    然后又觉得当众痛哭太过丢人,转头想跑,南弦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手,牢牢抓住了她。

    “……”

    僵持片刻,嘭一声轻响。

    长廊上,顶着一对狐耳的少女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雪白的灵狐。她扭头就跑,南弦熟练地轻轻一挥袖,晕头转向的狐狸重新落回了他怀里。

    “心虚了?”他捏了捏狐狸的耳朵,顺手抱起来亲了一口,“开玩笑的,知道你是为了救我。”

    “……”狐狸脸红了。

    以前被亲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在各个小世界待了这么久,又在幻境里看到了奇奇怪怪的南弦,夏夕月总感觉自己也被奇怪的知识污染了。

    ……

    一人一狐久别重逢的时候。

    角落里,一只黑猫沉默地看着这边。

    片刻后,它低下头,贴着墙根无声离开。

    刚走出几步,一双手顺势一捞,把他抱了起来,拎在眼前打量。

    轮回司的殿主若有所思:“我看你也挺有天赋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本能地给我们帮忙。灵兽果然都是仙君们的好朋友——如此有缘,不如留下来给我打工吧,看在你蹭了我们轮回司床位的份上。”

    黑猫幽幽看着他,显然心情很一般,一言不喵,只有那条细长的尾巴不耐烦地来回甩动。

    殿主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等你想通了再来。其实渡魂非常有趣,而且你似乎也能化形——有登上仙籍的资格,不等于能入仙籍,在我们这攒一攒功德,翻身当仙猫,其实也不错。”

    黑猫并未回答,抖了抖被他抱乱的毛,很快离开。

    ……

    南弦沿着长廊走出几步,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气质冷冽,像一片飘在廊上的飞雪,静静等着他。

    南弦看到凌尘的脸,本能抬袖把夏夕月往怀里一拢。

    片刻后他回过神,面色复杂,微一颔首:“下界的事,多谢你了。”

    小狐狸扒着他的胳膊拱出了头。看到对面的上司,她有点兴奋,朝他“汪”了一声。

    凌尘正想上前说什么,冷不丁看到一只狗…一只狐狸脑袋,他略微一僵,退了半步。

    “……”

    夏夕月幽幽叹了一口气,爪子愤愤在南弦胳膊上拍了拍:物种歧视,这是物种歧视!

    第60章 凌尘往事

    南弦给很有意见的小狐狸顺了顺毛, 看着凌尘。

    凌尘的穿衣风格跟掌门相似,气质虽要冷上不少,但在下界做的事, 却渣得不相上下,让南弦不禁有些出神。

    凌尘察觉了他的注视。

    虽然无意窥视,但在下界时通道打开,仙魂相接,凌尘也看到了一些深渊底部的情况。他忽然开口:“我是器物化灵, 并非下界升上来的修士。”

    南弦回过神, 欲言又止片刻,只能夸道:“你很专业。”

    “那是自然, 要不是这次在你身上绊了一跤, 全轮回司里, 当属他的成功率最高。”旁边走来一个人, 衣袂飘然, 袖口隐约留有银白羽翼的形状。他看向南弦,微一颔首,“好久不见。”

    南弦很快认了出来:“殿主。”

    殿主熟络一笑, 不知从哪摸出一块玉符, 递给了他:“既然平安出来了, 那就先签个契约。”

    南弦抬手接过, 指尖轻抚, 很快明白了上面的内容。文绉绉的一长段, 简单归纳起来就是——日后不能报复渡魂的小仙。

    仙君们其实都分得清好歹, 但有时若修为出了岔子, 或是神志不清,行为也难免不受控制, 可能会误伤。

    南弦原本觉得这没什么必要,但想起小世界里凌尘干过的事,又不由沉默了一下:好像……确实签了更加安全。

    他在玉符上按了一下,留下印记。

    按完,怀里突然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也“啪”的在上面拍了个爪印,很熟练的样子。

    凌尘接过玉符,同样按好,递回给殿主。

    契约生效,消失在殿主手中。

    之后似乎就能走了。

    南弦正打算离开,殿主却忽然拦了一下:“等等。你直接走可以,这小狐狸……”

    夏夕月听到这话,一下回过神:对啊,她还要渡魂。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跳下地。南弦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地一收手,又把狐狸揽了回去。

    夏夕月一怔,抬头看着他,伸爪推了推他的手。

    ……

    旁边,殿主看着这一幕,鬼鬼祟祟地跟凌尘传音:“你就没什么想法?”

    凌尘不解:?

    殿主叹气:“这小狐狸灵兽化形,长得漂亮,性情纯净,和你又很有缘,我其实早就想过……”

    他袖口微翻,悄悄给凌尘看了一眼:袖里露出一点从月老那顺来的红线。

    凌尘腿上无端一疼,同时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要胡说。”

    ……新来的部下是漂亮,性情也不错。

    但牙也尖。

    殿主有些疑惑他的态度:“怎么就胡说了——你除了渡魂,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又不是在修无情道,找个道侣怎么了,这么下去就不怕生出心魔?”

    凌尘:“……”道侣要两厢情愿才能结成,又不是一段红线的事,何况……

    殿主却已经看向南弦,鼓动道:“虽说这只小狐狸目前挂名在你府上,你回来了她就得回去。但我倒觉得,你不如让她留下来攒些功绩,正式登上仙籍——化形后想正式登入仙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机会难得啊。”而且适合渡魂的小仙实在太少了。

    南弦想了想,看向夏夕月:“你喜欢这吗?”

    “……”夏夕月摸了摸下巴,有点纠结。其实她早就想过,来轮回司找到人就走。但如今真的要走了,反倒有些舍不得:仔细回想起来,其实渡魂比以往吃吃喝喝玩一玩再修炼的日子有趣。只是当时饲主丢了,心里一直不踏实,干什么都悬着心放不下来。

    如今没了这种烦恼,她忽然又觉得,来体验一下似乎也不错。

    “先回去歇一歇,之后慢慢想吧。”南弦看到她犹豫的样子,告诉她不用立刻做决定。他看向轮回司的殿主,“我记得渡魂之后,好像能休息一段时间。”

    殿主点了点头,遗憾地把人和狐狸放走了。

    之后他想起什么,回过头,拉住也正想走的凌尘:“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觉得狐狸不好?”

    凌尘只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死缠烂打的神君:“……”

    ……

    轮回司殿主是雪凤出身,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名贵木材,带回巢穴做成各色摆件,装点洞府。

    有一日,他拖回来一整株被雷劈过的九幻幽檀,对着这棵罕见的雷击木左看右看,琢磨着想抛光拿来做棵景观树。

    有了想法之后,他打算先修出一段漂亮的底座。谁知才刚一斧头砍下去,洞府一阵剧震——旁边的轮回司中,有小世界出了问题,庞大的能量逸散出来。

    殿主只得先赶过去处理,树也留在了被震歪的府中。

    那棵灵气盎然的树从沉眠中醒来,被生死危机激起了求生欲,它竟一瞬间突破界限,有了化形的前兆。原本僵硬的枝干也柔软起来,跌跌撞撞、循着本能逃离了这个地方。

    化形成功,已经是半日之后的事。

    凌尘顺着山坡滑了下去,在一片山谷中懵懂睁开眼,只觉得腿上传来一阵深至骨髓的剧痛。

    他挣扎着低头看去,就见左腿血肉模糊,隐约露出了骨头的断茬。而旁边半尺之外,一只毛茸茸的……狗一样的动物,正蹲在旁边,歪头看着他的伤口。

    观察片刻,它忽然凑近过去,张开了嘴。

    “!”凌尘吓了一跳,忽的挥袖,带起一阵灵力的风。灵兽被正正撞到,咕噜噜滚了出去。

    那种力道不足以让它受伤,却不可避免地滚了一身土。

    小白狗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生气,朝他“汪!”了几声,像是在骂他。

    然后它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看了看凌尘的伤口,又重新凑了过来。

    凌尘想起以前在深林当里,看到的兽类相食的景象,抿紧了嘴唇。他忽然一按旁边地面,一枚雷印眨眼间成型。细细的雷光闪过,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又在近百米外出现。

    “!”小白狗怔住了。

    她懵了一会儿,看了看刚才的空地,又看看突然出现在远处的凌尘,惊奇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撒腿追了过去。

    “……”

    ……

    你追我赶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这一场闹剧。

    南弦找到夏夕月,在她又一次要扑过去的时候,一把将她抱回来:“又胡闹?”

    夏夕月原本想朝他晃晃尾巴,打个招呼,但却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她趁南弦修炼的时候凑过去玩火,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烧秃了,此时只是细细的一小条,一点也不好看。

    于是转而把尾巴盘起来藏好,朝他“呜呜”了几声——她只是想帮那个倒霉的伤患舔舔伤口,谁知对方不仅不领情,反而推了她一把,毛都弄脏了。

    南弦摸了摸她的头,看向十几米外,那个有些狼狈的少年。

    对方周身灵气盎然,透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却不太平稳,看上去像是树木刚刚化形。

    草木化灵远比兽类罕见,南弦远远看着凌尘腿上的伤,一时不知道寻常丹药能不能给植物使用——要是一颗药下去,不慎把树毒死,反倒不好。

    正想把他带去能治伤的地方。这时,远处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眨眼掠至旁边。

    轮回司的殿主循着气息找来,看向地上警惕看着他的小少年,喃喃道:“居然……”居然正好就化形了?

    那他的雷击木摆件怎么办!

    虽然对装饰洞府念念不忘。但这树既然已经有了人形,再强行打回原形做成摆件,想想似乎有违仙德了。

    殿主叹了一口气,在凌尘反应过来之前蹲下身,抬手一挥,几片虚幻白羽落下,那片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凌尘惊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看他,之后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远处的小白狗身上。

    小狗朝他“汪!”了一声。

    凌尘倏地收回目光,垂下了头。

    殿主看着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麻烦。但既然你在我那里化形的,那就算是我轮回司的人了——正好我现在很缺你这样的小仙,虽然你还没仙籍,不过渡一阵魂就有了。怎么样,要来我这当渡魂人吗?”

    凌尘茫然地看着他,艰难分辨着每一个字。他平时在的地方,人迹罕至,根本听不懂这位神君在说什么。但却隐约听出了询问的意思。

    他看了看自己完好如初的腿,不太想欠人情,犹豫片刻,点了一下头。

    “嘿嘿,真懂事,比那群灵兽乖多了。我是不是应该多去深山老林里转几圈……”殿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嘀咕,一边带着刚拐到的树灵离开。

    凌尘拽着他的衣袖稳住身体,动作生疏地跟着走出几步,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身后。

    正好看到南弦也转身离开。而在凌尘看过去的一瞬间,南弦肩头忽然蹿出一个毛脑袋。

    ——小白狗刚才似乎追得很开心,此时看过来的神情,居然有几分恋恋不舍,身后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晃了两下。

    凌尘这时还记不清人类的脸,对这个忽然出现的仙人毫无印象。但那团毛茸茸的小白狗,却以一种强到可怕的存在感,牢牢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

    轮回司殿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以为那是狗咬的?”

    凌尘听着他的语气,发现似乎有些不对:“难道不是?”

    “当然了,那时她才几岁,哪能咬得动你。”殿主声音变小,看上去罕见地有几分心虚,“咳,其实是我误伤的。”

    ……说起来,这么久下来,他还真没发现凌尘怕狗。

    天界的灵犬本就不多,凌尘的情绪波动又很不明显,就算在小世界里遇到狗,除非凑得太近,否则他也绝不会露出端倪。

    因此,一直到开始带夏夕月渡魂,发现这个新部下的本体之后,凌尘才担心这些细节影响到渡魂的进度,对她说过一些。

    殿主欲言又止:“而且当年也不是什么小白狗,应该就是现在这只小狐狸——你不能因为人家尾巴烧秃了,就擅自把人家的物种改成狗。”

    凌尘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难怪看到其他灵犬,我还没太多想法,但看到她,腿却忽然很疼。”……还隐约有几分熟悉。

    “你的重点是不是不太对?”殿主觉得问题很大,“你没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吗?”……比如一段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姻缘?

    凌尘思忖道:“既然是你伤的,那想来当初她是为了救我。我少了一声对她的道歉。”

    殿主:“……”

    殿主:“算了,你开心就好。”

    还能怎么办呢,谁让他是块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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