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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瑞节

    她虽是如此说着,手上动作却全然不是这样,也看不出丝毫威胁之感。少年将脚从雪堆中拔出来,挑衅道:“你知道我是何人吗?如若今日你敢将我推下去,明日便会有人来荡平此山。”

    洛元秋听了他这番话,很是慎重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道:“是吗?”

    少年傲然答道:“这是当然!”

    洛元秋点点头,手背抹去额头上沾的雪,突然出手拽着少年皱巴巴的袖子,使劲把他拖到悬崖边,不等他有所言语,抬脚便踹了下去。

    寒雾从深涧涌来,风声呼啸,在耳边化作凄厉的尖啸,少年在下坠中爆发出恐惧的叫喊,穿过重重浓雾,眼看就要坠入谷底

    “……元秋,你们在雪里干什么呢?”

    冷意浸透四肢百骸,但那种下坠时的失重感却陡然消失了。少年哇地一声大叫爬起,在地上不住喘气。他伸手遮光,却发现身边站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正是玄清子与洛元秋。

    少年听她答道:“我在教师弟,什么才是真正的幻术。”

    幻术?

    他瞠目环顾,眼前不过一矮坡,积了厚厚的雪,哪里有什么苍莽高峰,云海陡崖!

    正当他目眩神迷,浑浑噩噩之际,一只手伸了过来:“起来吧,别躺在雪里啦,很冷的。”

    少年怔怔看了一会,神差鬼使地伸出沾满雪粉的手握了上去,随即被一股力道拉起。他茫然地站在雪地站了片刻,喃喃道:“我要下山,我不待在这儿……”

    洛元秋侧耳一听,立马对玄清子道:“师父,他说他要走!”

    玄清子眉梢一扬,淡淡道:“晚了,方才那些人都已经走了。”

    少年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问:“走了?他们怎么敢走?!”

    玄清子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走,难道还要呆在这山上不成?他们奉命将你送到寒山门,如今此事已达,为何不走?”

    说完又摇摇头,也不知是何意,飘然离去。洛元秋看见那少年站着不动,失魂落魄地看着别处,便在坡上扫出一块空地,盘腿坐在上面等他回神。

    没过多久少年动了动,迟缓地走了几步,从深雪中跋涉出来,攀上矮坡。他似乎才发现坡上还有个人在,神情郁郁地道:“笑话看够了吗?”

    洛元秋还未说什么,他脸色骤变,咬牙切齿地将雪踢的四溅飞起,愤声道:“滚!都滚吧,我不稀罕!”

    “哎,那个谁,等等,你别在这里踹”

    少年扭头冷冷道:“我偏要在这,你要如何!”话音方落,他一脚踢在雪中埋藏的石头上,来不及喊痛,人直直向坡下扑去,再一次陷进雪里。

    洛元秋眉心紧蹙,显然是困惑不已。看着被砸出人形的雪地,不解道:“难道你喜欢在雪里呆着?可是,当真不冷吗?”.

    入夜,天寒地冻,山中一片冷寂,唯有这间屋子透出些许光亮。夜空中缀着几颗星子,闪烁着微光。冬夜天穹更显高寒广阔,隐隐现出一抹亮蓝,纵贯山川田野,随寒风迤逦而去。

    洛元秋端来饭菜,将碗筷摆好。少年坐在她右手边,不知为何额头青了一大片,无精打采地看着缺了块的桌角。

    洛元秋分给他筷子,坐下吃饭。少年接过,迟疑了会,问:“师父呢?”

    “他不和我们一起,”洛元秋刨了口饭含糊道,“吃吧,没事的。”

    少年偷偷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那竹筷,趁洛元秋不注意,又倒茶洗了洗瓷碗。做完这一切后,他定睛一看,碗上仍是痕迹点点。伸手一摸才明白,这碗是粗瓷,那痕迹自然是去不掉的。

    他嘴巴一撇,心知抱怨无用,便不情不愿地夹了一筷菜。洛元秋何曾在意过他这等心思,自顾自吃完了饭,抄起碗筷洗了,留下那他木愣愣坐在桌边,临走时还道:“各吃各饭,各洗各碗。”

    少年敢怒不敢言,走了一天路,到底是饿了,将桌上菜一扫而空,撑的不住打嗝。大约是知道自己如今不比从前,山中无人供他使唤,只得笨手笨脚地收了碗碟,摸到后院井边打了水。对着那几个碗发尽了愁,最后他干脆打了几桶水冲了冲,连水也不沥,湿淋淋放回了用饭的桌上。

    洛元秋回头发现屋中灯还亮着,进去一看桌上居然在滴水,大吃一惊。捏着那几个油渍尚存的碗碟看了看,感觉有些莫不着头脑。

    师弟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还在生气?洛元秋小心避开地上的水迹,使了符术召出一道水流,站在门外把碗又洗了一遍。手指掐诀,碗下亮起一道符咒,仿佛被什么东西托着似的,施施然入柜叠好。

    这时少年惊讶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动作一顿:“洗碗啊?”

    “你刚才是用……”少年倚门而立,有些不确定地问:“是用符术,洗那几个碗?”

    洛元秋反问:“不然呢,难道还要自己打水洗吗?冬天多冷啊。”

    少年梗住了,将手藏到了身后,方才他打水时手被井绳勒出了一道红痕,这是万万不能让洛元秋知道的。

    于是他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说道:“不错,正是这样。”

    但到底是哪样他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位看起来比他小上不知多少的师姐去烧水洗漱,走到柴房门前时,这位师姐转身,一脸期待地问:“你会烧火吗?”

    少年郁闷道:“不会。”

    她听了像有些失望:“哦,那只好我来了。”

    接下来少年亲眼见证她以火符烧柴、水符调水,不禁问道:“你……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洛元秋嗯了一声,总觉得这个师弟看着人高马大,却在某些地方透出种笨拙来,一边舀水一边道:“嗯?不是这样,还能是怎么样?”

    少年虽然娇生惯养,但隐约也知道寻常人不是这么做事的。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硬是忍住了心中疑惑,强作镇定道:“不,没什么。”

    洛元秋颔首,端着水盆出了门,心中微有些惋惜。师弟幻术分明使的不错,为何连烧水也不会?.

    第二天晨起,少年匆忙洗漱完,屋前已经站了一个人,灰扑扑的衣袍,还是和昨天一样。

    他向四周看了圈,问:“师父呢?”

    因心中尚存不服,师姐二字到底没喊出来。

    晨雾弥漫,冰凌从檐角垂下,灰衣师姐坐在树上,似在静思,闻言答道:“在睡觉。”

    少年震惊不已,脱口道:“他不是师父吗,怎么会还没起来?”

    洛元秋睁开眼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从头往后翻了翻道:“好像……门规里也没说,师父不能睡觉呀。”

    “那谁来教导我们?”

    又是一阵翻册子的哗哗声,半晌后她说:“嗯,师父不在,有事弟子服其劳。魁首暂代……教授课业。”

    “……”

    “啊,对了!”洛元秋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三师弟,你叫什么呢?”

    她师弟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将袖子卷了松松了卷,深吸了几口气,仿佛饱含一肚子委屈,怨念沉沉地道:“……瑞节,我叫瑞节。”

    接着他不满地嚷起来:“我还没问呢,怎么我第一个上山,竟然排在第三!”

    洛元秋从树梢上跃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因为你前面已经有一位师姐了。”

    瑞节一愣,追问:“那她人呢?”

    “还没上山呢。”洛元秋翻着册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可能要等很久,反正最近是不可能了。”

    瑞节气笑了:“她人影都没见着,凭什么能占着第二?”

    洛元秋懒懒道:“因为她的东西先比你早到,所以,她就是二师姐了。”

    瑞节莫名其妙:“这是什么道理?”

    洛元秋答:“师姐的道理,你可以不听,但不能反驳。”

    瑞节听了几乎要气的背过去,对着她毫无办法,暗自赌气,心道:“那你就自己做你的师姐去吧,我才不管呢!”

    他甩手就走,洛元秋也不阻拦,自去经堂打坐静心。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后,玄清子才姗姗来迟,见经堂中只有她一人,问道:“你那位新师弟呢?”

    洛元秋将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道:“不晓得,可能和师父一样,回去睡觉了吧?”

    玄清子老脸微红,咳了咳道:“说的是什么话!”

    “天气太冷了,其实师父完全不必起来的。”洛元秋收功起身,继续低头看那本门规册子:“我身为师姐,也会替师父教导师弟师妹们的。”

    “呵呵。”玄清子抚须轻笑,似觉颇有些趣味,询问道:“若师父不在,那你要如何教导你的师弟师妹们呢?”

    是传授经意,还是带着人一起静修打坐,画符习咒呢?

    洛元秋啪地一声合上册子,双目放光,慷慨激昂道:“当然是带他们去捉野猪!那家伙今年一入冬便拱坏了我好不容易种的花苗,还把药田踩的稀巴烂,不捉起来揍一顿,简直就是天理难容!师父你说是不是?”

    玄清子:“……”

    作者有话要说:持瑞节以誉之,瑞节就是沈誉。     。

    第 23 章 师姐

    “什么?我们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抓野猪?”

    雪原漫无边际,放眼望去,日光中冰晶闪耀,细雪如洒。群山皆被白雪所覆,向远方绵延而去。河流亦被冻结,如同一条玉带,闪烁着冰蓝光泽。

    “是啊,怎么了?”

    他们就在这河边驻足远眺,瑞节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真是为了野猪?”

    洛元秋喝了口水,从身后竹篓里掏出了一只米饭捏成的团子,用雪包好,比划了几下,随手丢了出去。

    “只有到了冬天,山上的树叶子都落光了,才能有机会捉住它。”洛元秋耐心地解释了一番,把水囊塞进竹篓说:“你一定要小心,这只野猪不好捉,它比人还要聪明。”

    瑞节不以为意。他从前也随长辈一同入山打过猎,虽然自己只猎到几只野兔锦鸡,但却见过如虎之类的猛兽被困杀。无论怎么想,这野猪也远远比不上那些食人凶兽才是。

    因此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小姑娘没见过世面,把什么劳子野猪当作是山中霸主。又瞥见她神情凝重地拨开雪堆,辨认蹄印,不禁觉得更是好笑。

    罢了罢了,就当是来看个热闹,横竖不关他的事。等那野猪出来,再看这丫头是如何出丑的。到时候自己再出手相救,看她还摆不摆师姐的架子了!

    洛元秋不知他所想,否则定要在寻着野猪前先与他打上一架,少说得治服帖了,叫他明白师姐二字是如何写的。

    于是他们从冰河上过去,到了对岸的树林,瑞节百无聊赖地随处打量,洛元秋又从竹篓中取出一只饭团,用雪裹了,随手一丢,仿佛自问自答般道:“应该就是在这吧?”

    瑞节不吭声,只跟着她走。两人又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路,那林中现出一汪碧色的水泽,不断浮起白色雾气,周围雪地被踩的一塌糊涂,都是动物的蹄印。

    洛元秋看了一会,忽然道:“就是这里没错。”

    她转头问瑞节:“你上次那个绑人的法术呢,还可以使吗?”

    瑞节岂能不知她的意思,不悦道:“什么,难道要我用法阵抓野猪?”

    洛元秋叹道:“诶,你还未必能捉的住呢。”

    瑞节有些生气,无端觉得她是在嘲讽自己,冷冷道:“法阵要画在哪里?”

    一炷香之后,他依洛元秋所言,在离水潭不远的树下画好了法阵,弄得满身是雪,很是狼狈。洛元秋将自己埋进雪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道:“快来呀。”

    瑞节又疑心她要捉弄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想:“将自己埋进雪里,这种傻主意亏她想的出来。”他望望附近,到处都是树,没看见什么能藏身的地方。便自作主张挑了一棵粗壮些的树,费了了老半天劲才爬上去。

    他在树杈上坐定,居高临下俯视周遭,油然而生出大局尽在掌握之感,竟觉坐在树上也不错,不免暗中嘲笑起将自己埋进雪中的洛元秋来。

    雪地里到处都是一片白,哪里还看得到洛元秋窝在何处。瑞节神闲气定地坐着,手中托出一块圆板,摆弄起法阵。其实方才所画的法阵与昨日二人比试时所用的相差甚远,但他自觉不过一头野猪罢了,还不是手到擒来,何必要费那等功夫!

    四下寂静无声,洛元秋趴在雪中,一声不吭。见瑞节在树上坐着,她是百般不解,但也随他去了。被雪埋的久了,寒意砭骨,透衣浸染,但她却不敢动弹,只盯着水潭边瑞节所画的法阵之处。

    未几林中飞鸟惊起,大地震动,一道巨大的黑影卷着千重雪浪滚滚而来,气势汹汹冲进树林,接连撞倒了几棵老树,在雪地里刨来翻去,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

    瑞节坐在树上,自然看的远些,见到那黑影袭来时先是一怔,待得它走的近了些,凝神一看,不禁倒抽了口气。

    雪中那东西一身油光黑亮的皮毛,一抖雪便簌簌滑落。嘴两侧的獠牙形如弯刀,颈上生着一圈刺草般的鬃毛,猪鼻子到处嗅着,将雪拱的乱七八糟。它又壮又高,比寻常野猪大了不知多少,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小山。

    那野猪在雪里翻了半天,终于找着了想要的东西,埋头一顿猛吃,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瑞节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野猪,目光不由紧紧跟着它。野猪似乎是渴了,四蹄一转,向着水潭走去。

    瑞节的心提到嗓子眼,野猪一脚迈进他先前所画的法阵中,法阵瞬间被触发,万道明光涌出,将它束缚在法阵之中。野猪随即愤怒的咆哮起来,怒吼声响震山林。

    周遭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瑞节被一大块砸中了头,被冻的不住缩脖子。就在此时,法阵中的野猪挣脱束缚,如被激怒一般四处乱撞。那獠牙远比斧釿更快,几棵树应声而倒。它却突然停了下来,在地上嗅了嗅,猛一抬起头,圆黑的眼睛看向瑞节所在的那棵树,前蹄一刨,连半分犹豫也无,当头撞了过去。

    幸而那棵树树干粗壮,野猪一时撞不断,猛力又是连撞数记,瑞节吓的大喊起来,手牢牢抓住树干不放,奈何这树终究是坚持不住多久,咔嚓几声轰然倒下。瑞节被淋了一头雪粉,眼看就要近地,野猪在树下面虎视眈眈,他惊恐万分,叫的嗓音都劈了声。

    许是嫌他下来的慢,野猪对着树干又是一拱,瑞节险些手滑掉下去,就在这时,一道青色流光划过,穿过野猪四蹄连转了几圈,在它背上打了个结,紧接着一人从雪中掠出,稳稳当当地坐在野猪的背上。

    她对着神情惊慌的瑞节展颜一笑,抹去发间的雪沫,双眸熠熠生辉,挥手道:“师弟,你快下来呀!”

    瑞节羞恼之余本不愿下来,谁知失手掉下,恰好屁股朝上,一头扎进了雪里。这还不算什么,那野猪顺势抬蹄一踹,瑞节在地上滚出老远,晕头转向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惨叫声在林中经久不散.

    自那次捉野猪事了结后,瑞节更是不待见这位师姐,深觉她不过小小年纪,但捉弄人的计谋却层出不穷。接连几次丢人现眼,瑞节决定反守为攻,先下手为强。

    瑞节心中明白,真论起高下来,他是打不过洛元秋的。虽说技不如人,不过找茬寻绊他是一把好手,没几日就将原本清净的山头弄的一团鸡飞狗跳,还把野猪误放了出来,拱塌了一间新屋子。

    这下算可算捅了大娄子,洛元秋将他用法术绑了,吊在树上迎风挂着,瑞节摇摇晃晃中骂道:“那破屋子有多金贵?小爷我随随便便就能盖它个十几座,你居然为了这么个玩意把我吊起来,莫不是失心疯了!……”

    但他骂的再凶再狠,洛元秋也不予理会,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瓜子出来,一边嗑一边坐着看着书。

    等瑞节骂累了,她才抬头看向这位师弟。瑞节吊在风中仪态全无,不比腊肉香肠好多少,见状怒道:“放我下来!快点放我下来!”

    洛元秋定定地瞧着他,问:“你知错了吗?”

    瑞节愣了好一会,冷风如飞矢迎面拍来,令他险些睁不开眼,闻言心虚不已,却仍是气急败坏道:“什么知错?我又有何错!屋子坏了赔你就是”

    洛元秋面上无波无澜,向山下一比道:“再建也来不及了,因为过些时日,其他师妹师弟便要上山来了。”

    “就这地方,还会有人来?”瑞节不可思议道,“不会是傻了吧!”

    洛元秋神色不变,把瓜子壳拢起丢到一边,和颜悦色地说:“我要去打坐了,留你一人在此,可能会有些许孤单。莫要担心,我这就帮你找几个朋友来。”

    她手指屈起,贴近嘴唇发出唿哨声,不过一会的功夫,瑞节便看见几道影子掠风拂枝而来,竟是几只毛发金灿的猴子。

    只见洛元秋掏出一个布包,里头装满了瓜子。她把东西分予猴子,指了指树上的瑞节说道:“帮我看住他。”说罢飘然而去。

    瑞节在她身后叫道:“你去哪儿?回来!快把我放下来!无耻!卑鄙……”

    经这么一遭后,瑞节果真乖顺许多,再也不惹是生非了。等到春阳泽被万物,冰消雪融之时,山上也迎来了新的访客。

    一群人将东西送上山,为首的人对玄清子道:“劳道长挂念,我家少爷身体有碍,路上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为寻医问药,便在山下的镇子的客栈住着,还请道长原谅则个。待歇上一阵后,日头回暖,再来山上拜会道长。”

    瑞节听的分明,心中不住冷笑,什么水土不服,只怕是嫌山中清冷,便想在山下逍遥快活一阵再上来。

    那几人送了东西便离开了,洛元秋问玄清子:“师父,那这位师弟就是四师弟了吧?”

    玄清子疑惑道:“是吗,我记不清了。”

    瑞节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只觉得师门从头到尾都十分荒唐。洛元秋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道:“师弟,你该去喂猪啦。”

    一听到这个词,瑞节的脸顿时涨地通红,任是甚么心思都没了。他从里间提了个篮子出来,磨磨蹭蹭走到后山的空地边,就看见一道巨大的黑影旋风般冲来,在他面前猛地刹住。

    瑞节有些恍惚,从野猪那比黑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眼中看出几分期待来。一只猪的期待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吃。他从篮子里抓了个饭团,随手一丢,野猪灵敏地追了过去,一跃而起,长舌一卷,吞下拳头大小的饭团。再落下时大地一震,瑞节被一蓬雪砸了满头,木然伸手拂去,只觉得心中发酸,眼眶发涩,竟是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

    喂猪,每日都在喂猪。洛元秋说野猪长的大,便吃的多,需得日日都喂,不然就要胡作非为,踩坏田地,拱倒篱笆,将坏事做尽。但瑞节无端羡慕起这只猪来,至少看它的体型,哪棵树也挂不住,不用被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羞辱。

    他想到那天裤子都差点挂脱,不禁悲从中来,眼圈也红了,对着埋头狂吃的野猪哽咽起来。野猪倒也有些灵性,小眼一转,肥屁股在瑞节身边猛地一坐,溅了他满身雪。

    瑞节抱着篮子无语凝咽,后知后觉发现,原来野猪是在为自己挡风。他心中莫名生出些许感动,伸手摸了摸野猪弯刀似的大獠牙,想起它好歹也是山中一霸,居然被洛元秋给捉来耕田砍树,便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野猪小眼转了转,将什么东西踢了过来。瑞节低头一看,原是一个饭团。他心中滋味难言,在家中锦衣玉食惯了,何尝想到还有这么一日,要靠野猪让食。他捡起那个饭团,将雪抹去,递到野猪的嘴边道:“你吃吧,我不饿。”

    野猪偏过头去,仿佛是个知礼晓节的谦谦公子,一让再让,就是不吃。瑞节心中热流涌动,摸了摸它扎手的鬃毛,低声道:“吃吧,咱们下午还要去耕地呢……”

    如此一想,他只觉得心酸更甚,终是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24 章 云霄

    四师弟还未上山,却先后来了两位师妹,看着年纪比瑞节这个三师兄还要大上许多。瑞节自认没那么厚的脸皮,能坦然受之她们这声师兄……

    但,总归是有例外的。

    古树又发新芽,枝头嫩叶催生,翠意盎然。透过春日暖阳看去,只觉得满眼都是明媚的绿。呼吸间涤荡胸中郁气,人也仿佛变的格外清爽。

    从层层叠叠的叶片中垂下一只手,五指微张,指甲透出些微粉意,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在尚存寒意的春风中微颤。

    “……师父若是不在,那就由师姐暂代教导。”从树上传来哗哗的翻页声,那人顿了顿说道:“这是门规,师姐说的话,很是紧要,最好莫要忘了。”

    树叶中探出半张脸来,与新叶一般的清丽明姸,却仍带着几分稚气。

    那两位刚入门的师妹俱是一怔,露出几分困惑。瑞节已经喂猪喂到了心静如水的地步,更有一种阅尽千帆后,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洒脱,怜悯地看着两位新师妹,淡然一拂袖,道:“不错,这便是大师姐,洛元秋。”

    洛元秋依然是不变的那身灰袍,手扶着树干坐了起来,好奇地探出身子,问新来五师妹:“你怀中的是什么,火腿吗?”

    五师妹低头一看怀中,低声道:“……是琵琶。”

    洛元秋不识得琵琶,从树上跳下来,手中照旧是拿着写了门规的册子,一本正经道:“如果你们想离山,便要先出师。想出师,就须得和我打一架,赢了,自然就能走了。”

    “现在有人想走吗?”

    见两位师妹面面相觑,瑞节轻咳一声,道:“该上早课了,大……咳咳,师姐。”

    洛元秋一想也是,领师妹师弟们去了讲经堂,却没注意到这是三师弟头次唤她师姐。

    瑞节走在最后,脸红成一片。羞恼之余,更有种劫后余生不得不认命的心酸。能怎办,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动,随便就能被人吊在树上挂着,也只能这样了。

    所谓的早课,就是师姐带着大家一起在讲经堂里静思打坐。等打完座便各自散了,洛元秋与两位师妹道:“随便做什么,在山上到处走走也行。不过不要走太远,容易迷路。”

    瑞节听的惊心胆战,生怕她第一天就指使两位师妹和自己一起去喂猪,那当真是丢人丢大发了。待听她如此一说,立马溜之大吉,连影都寻不着。

    洛元秋照例去了后山,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花圃,扒着篱笆浇了点水。慢悠悠地晃到后山水潭附近,如今春来万物萌发,她趴在树上,从叶片中偷看来喝水的鹿,辨别哪些是新来的,哪些是去年见过的。严寒褪去,林涧鸟声啾啾,山中又热闹起来。夜里若是细听,便能听见抽芽长叶的哔啵声,沙沙索索彻夜不绝。

    等到下过了几场大雨,天气回暖,四师弟才姗姗来迟。果真一副大病初愈的憔悴模样,他依礼奉茶,正式拜入玄清子门下。

    入春后,许是弟子渐多的缘故,玄清子也不大好意思睡到日晒三杆才醒,早上也能讲经授课了。洛元秋清闲下来,每日除却看着花圃,便是问她师父:“那位二师妹呢,她还来会来吗?”

    玄清子道:“大概是会来的。”

    后头才来的三位弟子这才知道前面竟然还有个二师姐,洛元秋看着那张空着的矮桌,心道:“都这么久了,别是不想来了吧?”

    从窗边飘进几丝细雨,雷声自天边滚滚而落,洛元秋静静看了会,拿着布将那桌上的水擦干,把桌子另挪的远了些,不让它被雨水侵染。

    已经是春天了,二师妹却还没有来。去年她送的那面铜镜,被洛元秋转手给了玄清子。她私下曾偷偷看过,玄清子自从得了这个,也不去水潭边对影相照了,揣在怀中随身携带,一天要照好几回。

    一天骤雨初歇,日光明朗。碧空万里,远山如洗。因新雨未干,地上泥泞不堪,几个师弟师妹都不愿动弹,洛元秋只好独自一人去山中挖笋。

    她背着竹篓,一脚深一脚浅踩过泥地,离开挖笋的竹林,莫名走向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路。穿林拂叶而过,先看到了一抹绚烂的粉白。

    原来是一片云霄花林。

    在这深山之中,原以为早就看无可看,没想到竟还有这般的好颜色。洛元秋停下脚步,在这林中多呆了会,很是惬意地感受了一番风吹花落,簌簌洒洒的风雅。想折几枝云霄花带回去,一时不知折哪枝为好,踌躇再三,又于心不忍,便俯身拢了些花瓣藏在袖中,或放进竹篓里。

    清风拂来,落英如雪。她听到些微轻响,还以为是风的声音。正打算离开,却有些不舍。看到一棵老树花枝满满,便起了贪心,将竹篓放在地上,伸手去够那枝最高、也是开的最为灿烂的花枝。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洛元秋先是一惊,急忙向后退去,不曾想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手虚扶住她,伸长手臂,轻而易举地便折下了那枝花。

    “你要的是这枝?”她道,“若是要带走,还是选些花苞多的为好。归家后放在水中将养着,也能再开花。”

    洛元秋转过身,那人同时后退一步,口中说道:“对不住,失礼了。”hTtPs://m.

    她这般说着,却无半点歉意,神情淡漠地一点头,旋即便要离开。

    洛元秋回过神来,在她身后急道:“等等,你把花还给我!”

    少女回头,右手一扬,道:“这个?”

    洛元秋飞快点头,那少女目光微微一转,身后花雨疏织,随风洒落,便听她道:“既然是我折的,凭什么要给你?”

    洛元秋在原地怔愣良久,怒道:“凭什么你折的就是你的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待她背起竹篓去追时,方才还在花林中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尽力了,明天再补字数吧……

    z对不起     。

    第 25 章 飞鸟

    洛元秋背着沉沉的竹篓,鞋上又沾满了泥,一时半会也走不快。又顾忌袖中所藏的花瓣,行动间不由加倍小心,如此一来,等回到山头已是傍晚。

    落日熔金,铺洒在青石板上,泛出如水般清冽光泽。洛元秋将新挖的笋放回柴房,正要挽袖净手。三师弟瑞节匆匆过来,如见了洪水猛兽般骇然色变,道:“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挽裤脚的手顿了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能干什么呀,洗手洗脚啊。”

    只见瑞节飞快转过身去,身形微僵,肩膀不住颤抖,依稀听见他念叨什么非礼勿视。洛元秋摇了摇头,弄不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回房换了身干净的外衫,这才慢悠悠出来,看见三师弟还如方才那般站着,不由问:“师弟,你找我有事吗?”

    瑞节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好了没有!”

    洛元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好了没有?你是怎么了?”

    瑞节小心翼翼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见她衣衫整洁,迅速转过身面向她,手指在半空重重一点,面上惊怒交加,似乎是想骂人。但在对上洛元秋的眼睛后,如冷水浇头,气焰骤减,不由败下阵来。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你以后绝不可像这般……”

    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是哪般,洛元秋顺嘴接道:“洗手洗脚?”

    瑞节松了口气,头一次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板说话:“闺阁女子,如何能将手脚露出给男人看?此举于礼不合,也甚是不雅,你以后莫要这般了。”

    洛元秋懵懂地点了点头,道:“那师父呢,他不也是男人吗?”

    瑞节道:“天地君亲师,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

    她比瑞节矮上许多,仰头道:“但我没爹呀。”

    瑞节噎住,低头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好罢,师父是亲长,看了就看了。但我不能,知道了吗?”

    洛元秋点了点头,轻快地说道:“为什么不能,你是师弟呀,和不是师父是一样的嘛?”

    瑞节险些岔气,正要好好与她说说什么叫男女大妨。但对着一双明净如晨露的眼睛,好像说什么都不行,烦躁道:“算了算了,你就记住别给人看就行了!”

    洛元秋心想师弟可真容易生气,不过她身为师姐,自然要多多包容他:“好吧,我记住了。”

    她这样子很是乖巧,瑞节心中一动,想起家中的小侄女来,一时手痒,很想摸摸她的脑袋。洛元秋却问:“被人看了会怎么样?”

    瑞节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痛地想:“我怎知要如何!”转念间心道不能放任这师姐如此不谙世事下去,须得警醒她一番。当即神情一变,故作惆怅地说道:“诶,那你就要嫁人了,以后不能留在山上,也不是我们的师姐了!”

    果然见洛元秋一脸震惊地睁大眼,瑞节心中笑翻了天,面上差点没憋住,虚掩嘴道:“咳咳咳,走吧师姐,是师父让我来寻你,你苦等多日的二师妹,今日上山来了。”.

    格格党

    洛元秋与瑞节踏进讲经堂时,新入门的二师妹正在内堂磕头奉茶,四师弟嘉言站在门边,见他们来了,有些局促地道:“师姐,三师兄。”

    瑞节一听很是不满,端起师兄的架子将师弟拖到角落,硬要他把那个三字去掉。

    洛元秋仰头去看五师妹沉盈与六师妹宛玥,道:“师妹你们也来了呀。”

    沉盈见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呀,小师姐。”

    她暗中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宛玥,宛玥瞧着比一众弟子稳重许多,年纪也稍长,伸手理了理洛元秋的衣领,抚平衣上皱褶,道:“人就在里头,你要进去看看吗?”

    洛元秋用头顶了顶沉盈的腰,幽怨地说:“叫师姐就叫师姐,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字!”

    几月相处下来,沉盈已经熟知她的性子,不由笑的花枝乱颤,揉着她的脸道:“好好好,师姐。”

    洛元秋宽宏大量地任由她以下犯上,毫无师姐的威严,眨巴着眼睛问:“师妹,你的手好滑,是弹那个……火腿弹的吗?”

    沉盈捏着她的脸笑的不行,纠正道:“是琵琶,不是火腿。你到底有多爱吃火腿,嗯?”

    远处瑞节不知在和嘉言说什么,宛玥看着她们胡闹,实在不像样子,道:“莫要作弄师姐了,让她进去吧。”

    沉盈惋惜地放开手,洛元秋脱身后蹦蹦跳跳进了内堂,想要一睹姗姗来迟的二师妹究竟是什么模样。一踏入内堂,她也不蹦跳了,规规矩矩地走路。

    内堂中玄清子正在训话,约莫是什么勤勉之类的,洛元秋暗暗发笑,躲在花瓶边垫脚望去,见他面前站了一个人,知道那便是二师妹了,不免有些雀跃。

    那面铜镜洛元秋虽然从未用过,却是头一遭收到礼物,自然对这位二师妹存有几分好感。玄清子余光一扫,提声道:“是元秋吗,过来吧。”

    又对那人道:“这是你们大师姐,正好一道见见。”

    洛元秋听了忙走过去,二师妹身形高挑,竟是要比三师弟还高些。走着走着,她却有些迟疑,放慢了脚步。

    等等,怎么有点眼熟……

    玄清子道:“快过来呀,你不是一直念叨着你二师妹吗?”

    那人闻言转过身,黑发如缎,肤白若雪。洛元秋对上她的眼睛,无端想起春分时隔着烟岚所见的远山。彼时骤雨初停,山色如洗,未见飞鸟踪迹。漫山郁寂,仿佛永远地沉在一片静默里。

    “是你!”洛元秋脱口道。

    二师妹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一瞥桌案上,道:“见过师姐。”

    洛元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桌上摆着一大束云霄花,已经分不出哪枝才是她看上的了,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玄清子道:“元秋你适才说什么?”

    洛元秋含泪看了眼那花,又觉得有些落面子,憋屈道:“没什么。”

    玄清子倒没发觉她的异样,只吩咐道:“你师妹是最晚入门的,身为师姐,你要好好照应她,知道吗?”

    洛元秋心中念着夺花之仇,极不情愿地答应了。玄清子抚须道:“怪了,从前整日念叨着,如今人就在你面前,怎么,是不好意思了?”

    洛元秋脸拉的老长,玄清子见她频频看向自己身边,笑道:“你看镜知是不是很有心?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师父连一枝花也没见你带回来过呢。”

    洛元秋争辩道:“我种了的,在花圃里。”

    玄清子嗤笑一声,道:“那也能算是花?罢了,带你师妹下去歇息吧,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累了。”

    他交代完便走了,内堂中只留下洛元秋与新来的二师妹。她不愿与她说话,只低着头去看花。

    “喜欢就带走吧,放这明天也要谢了。”

    洛元秋抬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问:“我的那枝花呢,在哪里?”

    镜知眉一扬,侧过身,修长的手指折了朵花,淡淡道:“师姐说笑了,这里有这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枝。”

    洛元秋怒道:“既然有这么多,那你为什么要抢我的?”

    “花枝上又没有你的名字,怎么就知道是你的?”镜知微微低着头,忽然执起她的手腕嗅了嗅,嘴一撇道:“师姐,你藏在袖里的花焉了吧?”

    洛元秋才想起这事,慌忙抖起袖子来,果然落下一堆粉白花瓣,已经被揉搓的不成样子,气味也非常古怪。

    她惊慌失措地抖完花,用手拢了捧在掌心问:“怎么办,这要怎么办?”

    镜知嘴角翘了翘,胳膊支在桌上,姿态悠闲地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丢了。”

    洛元秋只好把花瓣全丢了,抱着那一大束云霄花枝,带着二师妹出了内堂。

    几位师弟师妹们都在外等候,见了她们出来,沉盈说道:“这么多花呀,师姐抱的动吗?”

    洛元秋举起来给她看,示意自己能抱动。

    沉盈但笑不语,看到她身后站着的人时目光一凝,神情几变,慢慢道:“这就是二师姐?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面善呢。”

    镜知笑道:“是吗?依我看来,几位也有些眼熟。”

    气氛微滞,几人目光交错,似有暗流涌动。洛元秋全然无觉,抱着花道:“师父让我带你去歇息,走吧师妹。”

    镜知笑吟吟答道:“好的,师姐。”

    两人离开讲经堂,洛元秋领她去了自己住的屋里,道:“你的房间在隔壁,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本想带镜知去看看,孰料镜知却说:“不急,找个瓶先把花插起来。”

    洛元秋养花多年,还不知道花竟然是要插花瓶里的。最后拿了个木盆,装了点水,把花枝放了进去。

    她问:“这样养着就好了吗?”

    镜知答道:“或许吧,不会落的太快,但终归是会凋谢的。”

    洛元秋气已经消完了,平心静气地摆弄着花枝,问:“可以放我房里吗?”

    镜知在一旁看着,闻言笑了笑:“可以。你是师姐,自然说什么是什么。”

    谁知洛元秋放下花,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正色道:“不错,师姐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对了,你想下山吗?”

    镜知先是一怔,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试探:“想下山又如何?”

    洛元秋看着她的双眼认真道:“想下山就要先出师,出师就要和师姐比试,赢了就可以下山。”

    她端起木盆,边走边道:“但你是打不过我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镜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26 章 镜知

    三月初的早上,云开雨霁,日朗风清。阳光从窗檐泻入,落在讲经堂的地上。窗外微风拂来,树影蹁跹,长空下远山如黛,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洛元秋恰好坐在靠窗的地方,被日光晒的脸蛋发红,浑身暖洋洋的,头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点点,过了一会,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手支着下巴打起盹来。

    她兀自睡的正香,不想被什么东西连撞了好几下额头,伸手一抓,睁开眼看去,原来是个小纸球。

    一道阴影落在桌几旁,洛元秋抬起头,镜知就坐在她身旁,乌发素衣,手中捧着一本书在看。她脚边已经堆了许多纸球,洛元秋被吵醒,很不高兴地问:“你干什么?”

    镜知垂眸,睫羽微颤,手指揭起一页翻过,漫不经心地说:“没干什么,就想看看师姐是怎么睡懒觉的。”

    洛元秋乏味地转了个身,奈何阳光实在是太亮,她不得不以袖掩面,只是效果甚微,不由看向身边人。

    镜知瞥了她一眼,见她睡的头发凌乱,连发绳也松了,雪白的脸上还有印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便道:“做什么?”

    洛元秋不答,手背揉了揉眼睛,黝黑的眼眸微湿,像是经雨淋过。她嘟囔了几句,从镜知手臂与膝盖的缝隙间飞快地钻了进去,上半身趴在师妹怀里,借着她的袖子挡住阳光,寻了个舒坦地姿势侧着身,从容闭上了眼。

    镜知拈书页的手一顿,嘴唇动了动,略有些不耐烦道:“下去。不是我吵的你,是瑞节与嘉言干的,你要寻就去寻他们。”

    半天没听到回应,她缓缓低下头,见洛元秋窝在自己怀中,手指勾着衣袖,像是朵半开的花。脸被热意熏的泛红,连耳垂也染上些许绯色。

    她将目光移到书上,字句都细细咀嚼过,但连在一起,却不知到底是在说什么。如此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连一页都不曾看完。

    日光渐渐从她们身边移向其他地方,洛元秋小憩了一会,总算是神魂归位,慢吞吞地在镜知怀里伸了个懒腰,将她的两臂当作椅子扶手,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她怀中,手指点着那书问:“这是什么?”

    镜知圈着她这般坐着,下巴刚好搁在她的发旋上,懒懒道:“书。”

    她翻过一页,洛元秋见上面了幅图,约略是个凶兽的模样,不由直起身子,想看的仔细些。未曾想头撞上了镜知的下巴,听得镜知痛呼了一声,洛元秋忙转过头,跨坐在她腿上,担忧撞伤了她,伸手去揉,忙道:“你没事吧,哪里痛?”

    因她坐在镜知腿上,竟是比镜知还高出许多。镜知手臂环住她的腰,以防她不慎摔下去,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在我身上睡了这么久,我哪里都痛。”

    “啊?”洛元秋登时震惊了,手在她肩膀揉揉捏捏,又锤了锤她的手臂,问:“怎么样师妹,你哪里还痛?”

    镜知突然笑了笑,掐了一把她的脸蛋,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拎着衣领将她从身上掀了下去,掸了掸袍子,凉凉道:“你再不出去,瑞节和嘉言就要跑了。”

    洛元秋一听,扯过头绳将辫子随便一绑,直接从窗边翻了出去。不过片刻,镜知听到外头又是一阵你追我赶,她捡起书,坐在桌几边继续将剩下的看完.

    “如今那野猪已经放归山林了,你又要我们去做什么?”

    瑞节与嘉言两人被一道青光化成的绳索捆在一起,被洛元秋牵着走到水潭后的一片密林里,她手腕一使劲,那两人便拖拉不得,推推搡搡地滚作一团,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师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洛元秋甩了甩辫子道,“三师弟你虽然不必喂猪了,但要是想寻别的事做,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瑞节眉心重重一跳,见四师弟嘉言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脸红了红,低声道:“看什么看,迟早轮到你。”

    嘉言退了一小步,道:“还是别了,我不想喂猪。”

    瑞节呵呵道:“……那可由不得你。”

    洛元秋手中绳索又是一扯,两人纷纷倒在草地上,只听她说:“既然这样,那就找点事做吧。”

    青光一闪,瑞节感觉手上一松,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道:“又要干什么?”

    洛元秋想了一会,道:“三师弟去浇花,怎么样?”

    瑞节一听是浇花,顿时心中大定,不免多问了句:“那四师弟呢,他去做什么?”

    嘉言正在拍袍子上的草,闻言抬起头,对上洛元秋目光,有些发怵,不禁道:“师姐,是三师兄说要捉弄你的……”

    瑞节怒道:“怎么这时候就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了,先前你还说”

    嘉言迅速捂住他的嘴,道:“师姐,他胡说的。”

    瑞节挣脱开,先是呸了几声,道:“狗爪子拿开,是谁在胡说!”

    洛元秋还未说些什么,两人便已经要在她面前斗起来了。她被吵的心烦,将这师兄弟分开,道:“三师弟去浇花,四师弟就去喂鸡。”

    嘉言呆住了,问道:“喂鸡?”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瑞节盼来盼去,终于盼到一个比他更惨的人了。幸灾乐祸道:“好师弟,喂鸡好啊,好好喂吧!”

    洛元秋领着他们二人进了树林,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林中树木葱郁,花草繁盛。三人来到林子中央的一片空地旁,瑞节还在嘲笑嘉言:“你猜是什么鸡?公鸡还是母鸡,大的还是小的?师弟,你见过鸡吗?”

    嘉言忍无可忍,拽住他的衣袖去揍他。瑞节岂是由着他揍的人,反身躲过,两人又扭打成一团。洛元秋站在一颗树下仰头看了看,拿起一根木棍敲了敲树干,树枝上响起数声悠长悦耳的鸣叫,瑞节被嘉言压在地上,疑惑道:“这是鸡?”

    洛元秋道:“是鸡啊。”

    不一会从空中传来翅膀扑扇的声响,嘉言与瑞节也不打了,看着几道影子从枝头落下,依稀间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云。

    那几朵云落在他们面前,靠近了些,陡然睁开一只巨大的鸟眼。

    瑞节被吓的连连后退,带着嘉言一起被绊倒在地上,那几朵云悠然自若地浮在他们身边,都睁着一只巨眼,好奇地看着他们。

    洛元秋抓了一只顺了顺毛,对嘉言道:“每天都要来喂,别忘了。”

    嘉言被那眼睛看的毛骨悚然,捅了捅身边的人轻声问道:“师兄啊,这……这是什么?”

    瑞节从唇缝逼出几个字:“这时候知道叫师兄了?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两人瞧着洛元秋挨个给那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顺毛,更是觉得诡异难言。嘉言想不到自己要来喂这么一群奇怪的鸡,左看右看,想趁机逃跑。谁知他刚有动作,瑞节眼尖看见了,立马喊道:“师姐,四师弟说他想试试怎么喂。”

    洛元秋微有惊讶,点点头道:“可以。”她从一旁的树上取下一只布袋,攥了一把米在手上,正当二人以为她要洒出去时,谁知她只是摊开手站着不动,那几只独眼怪鸟看了,慢慢地走了过来。嘉言才发现原来这鸟是有腿的,不过实在是太细,像两根细竹似的,一时看不出来。

    怪鸟纷纷向着洛元秋走来,但独眼转来转去,仍是在看着瑞节和嘉言。低头去吃洛元秋手心的米,也不见鸟喙,嘉言不由问:“它们这要如何吃米?”

    似是回应他这句话,那怪鸟陡然生出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当真是骇人之极,瑞节看的瞠目结舌,指着那群怪鸟对师弟道:“这这这……”

    这还是鸟吗!

    他师弟面色惨白地站在一边,看着洛元秋从袋中抓米将手伸进那些怪鸟的嘴里去喂它们,终于明白喂鸡是个什么喂法了。

    最后洛元秋摸了摸其中一个小些的,还特地多喂了几把米,嘱咐了嘉言几句,抓了把米塞在他的手中,也不管他神色如何,拽着瑞节去看花圃了。

    瑞节看着嘉言僵立在原地,那把米从他的手指缝中泄到地上,莫名有些同情他。

    但这份同情在到了花圃以后,便烟消云散了。

    “你说这是花?”他颤着手指着那黑泥下蠕动的东西,咬牙道:“这哪里是花!”

    洛元秋不解道:“怎么就不是花了?”说完拿起木桶泼了些水在泥地里,不过片刻,从泥地中蹿出一条绿油油的藤蔓,叶片尖如剑尖,闪烁着寒芒。而在这翠叶之间,长着一朵人脸大的花,鲜红如血。隔空与瑞节相对,花瓣旋即一展,从花心处生出数圈利齿,对着他咆哮起来。

    同时藤蔓也跟着一起挥舞,瑞节转身躲到洛元秋身后,见那花在空中左突右撞,仿佛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在了花圃之中,哪怕是如此,也能感受到那花周身的凶煞之气。

    洛元秋把水桶塞进他手中,道:“现在天气热了,早晚都要浇水,辛苦你啦。”

    说完不等瑞节反应,脚下生风般跑了.

    洛元秋在山上到处转了转,沉盈仍是在弹琵琶,只是从未在调上,她身旁宛玥正用沾了烈酒的白布来回擦拭一把唐刀,时不时当空劈砍。这两位师妹向来安分守己,只做自己的事。洛元秋见了非常满意,绕回讲经堂,进门事忽地咦了一声。

    镜知依然坐在桌几旁,低头看着书。堂中微风习习,寂静无声,她坐的十分端正,腰背挺直,像是一株疏朗的翠竹,幽静而素雅。

    洛元秋被两位师弟折腾了一上午,又觉得有些犯困,三两下扑到她身边,手指勾着她的衣袖,又拱进她怀中,问:“一起睡觉吗,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

    第 27 章 相熟

    镜知连看也不看她,拈着书页淡淡道:“不睡。”

    洛元秋躺在她腿上,说是要睡,却不见困意。她伸手抓住镜知宽大的袖子盖在脸上,然后把头钻了进去,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掩面窃笑不已。镜知听到动静,按住她的肩膀道:“莫要乱动。”

    洛元秋嘻嘻哈哈笑了一会,从她袖间探出双眼睛来,眨巴着问:“师妹,你的袖子里是藏了花吗,好香。”

    她如此玩了一会,渐渐阖上眼,枕在师妹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脸埋进她袖中,不多时便睡着了。

    窗外日光明朗,天空被裁成窄窄一方,嵌在窗格里。末春微凉的风从枝头吹过,落下一地婆娑树影。

    镜知听得她呼吸微沉,只觉得双腿上好像躺了只猫,终究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犹豫片刻,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

    “师弟,你的碗。”

    瑞节无精打采地接过,在饭桌边坐下。他的衣袖上都是泥点,面色戚戚地看着自己的碗,身边是脸色同样惨白的嘉言,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低声问:“师兄,劳烦你看我的手,告诉我它还在吗?”

    瑞节瞥了一眼:“在的。”

    嘉言神情恍惚地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手好像没了。”

    瑞节使筷子用力抽了一把他的手,嘉言吃痛,怒道:“你做什么打我!”

    瑞节道:“你看,你会痛,就说明这手,其实是在的。”

    嘉言扫了他一眼,见他满身的泥点,不由离得远了些,嫌弃道:“师兄,你去刨土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一说起这个,瑞节登时便泄了气,惨然一笑:“我倒宁愿是去刨土,也好过如同挖坟,整日对着那花……”

    嘉言凑过去问:“什么花?”

    瑞节见他眼中难掩的幸灾乐祸,气的鼻子都歪了,不想让师弟看了笑话去,硬声道:“能是什么花?自然是花圃里的!那花开的十分好看,我早晚各浇一遍水,想必不用等到入夏,就能开出新的来!不知师弟那鸡喂的如何了,可别饿瘦了才是!”

    嘉言嘴角一扯,显然不大相信,假惺惺道:“劳师兄挂念了,那怪……那鸡很是乖巧,倒也无需去烦心,且长势喜人。我喂了半月,也摸出些门道来,有空说给师兄听听。不过师兄已喂过猪了,想来也看不上这喂鸡的小小心得才是。”

    瑞节眉梢一挑,似张口欲讥。嘉言亦不甘落后,捏着筷子瞪着他。眼看师兄弟二人又要打起来,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错不错,这样很好。”

    两人一同回头,洛元秋站在他们身后,一脸宽慰地道:“看来你们都很喜欢做事,既然如此,那以后三师弟浇花,四师弟喂鸡,就这么定下来了。”

    瑞节与嘉言面面相觑,皆是不敢怒也不敢言,忍气吞声坐着,握筷的手气得不停发抖。嘉言在桌下踹了一脚瑞节,低声道:“师兄,说句公道话啊!”

    瑞节到底是忍无可忍,问洛元秋:“为何她们却不用做事?”

    洛元秋诧异道:“谁啊?”

    她顺着瑞节视线看去,哦了一声,道:“你说师妹们啊,她们都有事的呀。”

    她指了指沉盈与宛玥:“五师妹要弹琵琶,六师妹要练功,都很费时间。”

    嘉言说:“可师兄与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洛元秋点点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道:“是什么?”

    嘉言一塞,转头看瑞节。瑞节不防她如此发问,含糊道:“这事……事关修炼,不便透露。何况我们就算是说了,你也未必听的懂。”

    他话刚说完,对座的沉盈已经笑了起来,宛玥也是微微摇头,洛元秋了然道:“我晓得了,捉弄我的事,自然不能让我知道。如此说来,那就是无事可做了。既然这般,浇花喂鸡也能促进修行,你们做就是,啰嗦什么?师姐的话都不听,还要听谁的话?”

    瑞节气的七窍生烟,嘉言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师兄弟二人如落败的公鸡,又遭雨淋,可谓是失意之极。这时一人踏入屋内,瑞节见了心生一计,当即霍然起身,指着那人愤声道:“她也整日不见人影,为何不给她派事?”

    镜知讶然地看向他,困惑之余,也懒得说话,更不想去追问究竟是何事。反正每日饭桌上都有这么一出,早中晚轮流不歇,形同唱戏,日日都有新本子,永远不腻味。

    她去取了碗筷,落座后点了点头,权作与身旁两位同门打过招呼了,刚要夹菜,便听洛元秋道:“谁说二师妹没事可做,她要陪我睡觉。陪师姐睡觉,难道不算是正事?”

    “这!这算什么正事!”

    “那你来陪师姐睡觉?”

    “……”

    镜知手一抖,险些将菜夹脱。见两位师妹看了过来,不由想解释一番,张了张嘴道:“师姐她”

    桌对面的瑞节气急败坏道:“……媚上邀宠,卑鄙无耻!”

    只听啪地一声,碗碟震了震。众人看去,洛元秋已经拎起瑞节衣领,一阵风似的掠了出去。

    沉盈叹道:“这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又同情地看了眼镜知,道:“辛苦辛苦,陪小师姐睡觉定然很累吧?”

    镜知茫然地端着碗,举筷欲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迟疑地点点头。

    待她们用完饭,却不见洛元秋回来,嘉言一早顺着墙角溜走了。镜知见状道:“我去看看。”

    她走后,沉盈若有所思般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像在何处见过她。”

    宛玥将碗筷收了,另留了饭菜等洛元秋与瑞节回来吃,答道:“那又怎样?不必问也不必说,这山上的人皆是虚虚实实,怕只有师姐是真的。于你我而言,权当作是场梦罢了。”

    沉盈摇摇头,低声道:“是么,我看也未必。”

    宛玥道:“不必因身世顾虑烦恼,做个山中清闲人,虚掷光阴不问世事,有何不可?”

    她收了碗筷进了后院,沉盈忧虑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话是这么说,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拂枝分叶,踏过鎏金碎影,镜知在山头转了一圈,始终不见洛元秋与瑞节的身影。

    再度从讲经堂边绕过时,她余光一扫,好像瞥见什么,又半道退回去,站在堂后那棵老树下,抬头向上看去,果然在茂密枝叶中看见一道人影,悠闲地晃着胳膊。

    她沉思片刻,问:“瑞节呢?”

    树上传来洛元秋的声音,漫不经意地道:“跑不见了。”

    镜知在树下站了会,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出来寻人,待寻着人后又要说什么,她也不明白。

    风将树叶吹的哗哗作响,日光略有些刺眼,镜知侧了侧头:“记得吃饭,我走了。”

    说是要走,她却纹丝不动,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自绿叶中露出一张脸,黝黑的眼眸映着零碎光点,仿佛很苦恼般说道:“师妹,你是不是生气啦?”

    镜知嘴角一翘,背过身去道:“没有。”

    洛元秋愈发笃定她是生气了,忙从高处掠下,坐在最矮的枝杈上,探出身子,手搂住镜知的脖颈,软软道:“诶,你生气就说嘛,不要憋着。”

    镜知无故想笑,仍是平平板板地道:“当真没有。”

    “当真?”洛元秋怀疑地问。

    “当真。”

    身后传来洛元秋犹豫的声音:“我不该缠着你睡觉,瑞节刚刚说了,男女有别……”

    镜知转过身去,面对着她,问:“谁是男的?”

    洛元秋眨了眨眼:“他说,女的不行,男的更不行。”

    镜知垂下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哦,他说是不错,是不该一起睡。如你那种睡法,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腿酸腰痛。”

    洛元秋好像有些吃惊,既而又感到愧疚,低声道:“这样嘛,那之前你没说,我也不知道……”

    镜知说:“你是师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容旁人过问?”

    搂住她脖颈的手臂松开了,洛元秋吞吞吐吐道:“好吧,你别生气就好。”

    说完她慢慢躲回树叶里,手脚都缩了起来。镜知也察觉自己方才说的有些过了,与那等街角拌嘴的孩童并无二样,只顾意气之争,一时有些后悔,又不知怎么补救,只得沉默不语。

    树上的人也没说话,过了一会,镜知才开口:“瑞节说是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如今还小,这些听一听,也不必都记在心里。许多道理,等以后自然就会懂,不用人教也会知道。”

    洛元秋仍是不答,叶片哗哗,于清风中摇曳。镜知听的心浮气躁,方要转身离开,却被人勾住肩膀,她问:“什么事?”

    一捧淡紫色的花出现在她面前,间或掺杂着几根野草,显然是匆忙摘的。她伸手接了,又觉得好笑,洛元秋不服气地说:“为何总说我小,难道你们年纪就很大吗?”

    镜知心道:“是要比你大的多。”但她没说话,一声不吭地站着。

    而身后洛元秋又道:“花给你,不要生气了,师妹。”

    风停了,周遭一静,镜知听得她说:“但是我好喜欢和你一起睡,怎么办?”

    她的声音柔而轻,温熙如风,带着几分笑意,镜知心中无端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啊!!!!!晚了几分钟!!我的小红花!!!!我的小红花!!!!     。

    第 28 章 明月

    风拂叶动,碧影相叠,洛元秋说完话后,手又缩了回去,仿佛是害羞了。

    镜知听树上再无动静,不由抬头问道:“人呢?”

    “等会。”洛元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经风一吹,便有些飘渺,“有个鸟窝,好像歪了。”

    镜知哭笑不得,见四下无人,撩起衣袍,也跟着攀上古树。一手拿花,一手扶着洛元秋,以防她不慎从树上摔下来。

    那鸟窝中窝着几枚青壳蛋,洛元秋将鸟窝摆正,而后小心翼翼地松开手。镜知见状,先她一步从树上跳下来,向她伸手:“来。”

    洛元秋看着那只手,道:“师妹,我自己能下来,不用这样的。”

    镜知没收回手,只道:“下来。”

    洛元秋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任镜知握着自己的手,借力从树上一跃而下,看着那紫色的花束说道:“好看吗?”

    镜知见她笑,嘴角再如何紧抿,也不由牵了起来,微微笑道:“好看。”

    洛元秋得了这句话,兴高采烈地道:“我也觉得好看!”

    接着她如同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两束花,皆被草茎乱糟糟地捆成一束,镜知一怔,却听洛元秋道:“这个粉的给沉盈,黄的给宛玥……”

    她去看向自己手中的花,竟觉无话可说。洛元秋念叨了一会,问:“师妹,我觉得还是紫色的好看,你说呢?”

    忽地手上一紧,她抬头去看镜知,镜知牵着她的手道:“都好看。”

    洛元秋不明所以,被她牵着进了讲经堂,镜知席地而坐,素袍铺开,又翻开一本书,从容不迫地说:“你不是要睡觉吗?”

    窗外阳光灿烂,洛元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这时候睡?”

    镜知把花从她手里拿走,仿佛不经意般,随手将她一把拉过来,将头按在自己腿上,言简意赅道:“睡。”

    洛元秋挣扎爬起,辩解道:“这时候怎么睡呀,外头那么亮!”

    镜知低头,看着她的双眼,神色平淡地道:“可你方才不是说,喜欢和我一起睡吗?”

    洛元秋登时噎住了,稀里糊涂地枕在师妹腿上,她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刚要说话,镜知长袖一拢覆在她脸上,她便乖乖地将脸埋进袖中,噤声不语。

    如此一来,她便真的昏昏沉沉睡去,也忘了那两束花。等到傍晚转醒,洛元秋才想起,在桌上找到了发焉的花束,自然已送不出手了。

    她为此很是沮丧了一会,却发现在镜知的桌几上多了一只琉璃瓶,装的正是她送的那束紫色的花。因有水养着,花也不曾枯萎。她又高兴起来,认认真真地摆弄了会瓶子,看主人不在,悄悄取了一朵夹在手指间,心中隐约有些欢喜,轻轻嗅了嗅,又觉得始终不如镜知袖中的熏香好闻,便蹦蹦跳跳地去寻师妹了.

    春去秋来,山色变了几转,风流云散,草木覆雨承霜,又是一季轮回。

    不过数月,洛元秋一头长发不增反减,如秋草蓬蓬,披散在肩头。

    她气鼓鼓地坐在铜镜前,沉盈取了一条红色发带左右比划,颇为发愁地梳了梳,道:“这可如何是好,打不成辫子,也没法披着束紧……哎,你说怎么办?”

    一旁的宛玥看了道:“干脆剃光重长,反正就要入冬了,带个帽子也看不出什么来。”

    洛元秋一听忙护住自己的头发,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不行不行!”

    沉盈扑哧笑出声,按着洛元秋的肩膀哄道:“她说笑的,怎么能让师姐剃成个秃子呢?”说着扯过发带,灵机一动:“有了!”

    晨雾未散,浮在树梢房檐。今天是初五,众弟子齐聚讲经堂,听师父讲解道法经文。

    玄清子说话间无意中扫了眼大徒弟,视线移回书上,刚要继续念下去,不由一顿,又看了好几眼。众目睽睽之下,他差点端不住师父的架子,破功笑出来。

    只见大徒弟梳起了刘海,另梳了两个发环在耳边,垂下一干长长短短的发带,约莫是太短扎不牢,如今已有许多开始散落下,挂在头边,好似乱糟糟的杂草。

    玄清子重重咳了几声,和颜悦色地问:“元秋,你这头发是怎么了?”

    洛元秋面无表情地道:“师父你想笑就笑吧,还不是四师弟干的,他上次画火符烧了我的头发,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了。”

    嘉言不吭气,瑞节悄悄在桌下竖起了大拇指,低声道:“师弟,有胆量。”

    洛元秋晃了晃头,那发带又松了一圈,偏偏她还一无所知,眼看就要散了,玄清子扶额,道:“今日就讲到这里,剩下的后日再补上。你们同门间切磋比试,须得注意方寸,点到为止,莫要因此伤了情分。”

    他说完甩手走了,自是洒脱无比,一点师父的责任都不愿担起。洛元秋眼尖,看见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仔细一想,原来是那面铜镜,便知道师父又去照镜肃容了。

    没一会功夫,两位师弟一个比一个跑的快。瑞节不知是怎么了,常挎着个竹篮去后山空地,洛元秋偷偷去看了,原来他又喂起了那只野猪。一人一猪相谈甚欢,最后瑞节骑在野猪背上,消失在山林中。

    洛元秋呆呆地坐在桌几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沉盈早上才为她扎好的发环又松了,她不必照镜,也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肯定像顶了个鸟窝,她盘腿坐着,转念一想,恐怕鸟窝都比这整齐许多。

    “今天不去画符了吗?”

    洛元秋回头,看见镜知站在自己身后,摇摇头道:“不去了。”

    她感觉到右肩被人一点,旋即镜知就在她身边坐下,拈着一条红发带道:“是你的?”

    洛元秋点点头,镜知看了看道:“头发束不起来?”

    洛元秋抓了抓,歪着头笑了笑,问:“是不是像个鸟窝。”

    镜知随口道:“鸟窝也没有这么乱的。”

    洛元秋轻轻叹了口气,不禁庆幸头发还会长出来,想了想说:“那好吧,希望会有鸟儿来住窝。”

    听她如此怅然地说起自己的头发,镜知伸手为她梳理了一番,道:“好了,坐正些。”

    说着拿起那根发带,两三下把碎发一捋,从发顶开始打辫结,最后用发带扎起,干净利落。

    洛元秋碰了碰,好奇道:“这是什么?”

    镜知收了手,说:“等会自己去看吧。”

    洛元秋转过身,埋在她怀中,闷闷道:“哇,师妹,你真好。”

    谁知她却被人推开了,镜知眼中眸光一动,手勾了勾她的鼻尖,道:“等着,还差些东西。”

    她匆匆走了,剩洛元秋一人坐着,她无聊之余,调息静心,阖目静思,默默地打起坐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传来,镜知又回来了,在她面前坐下,手一转,指间夹着一朵银色的花。

    这花是用银做的,其实是一枝簪子。簪子最顶上是朵大些的花,花心镶着水晶,簪身环绕着几朵小花,有的开了,有的没开。洛元秋端详片刻,赞叹道:“好看。”

    镜知把花簪往她发间一插,看了一会,说:“好看就戴着吧。”

    洛元秋惊讶道:“哎?”

    镜知不答,掐了把她的脸,洛元秋吃痛,抓住她的手腕道:“你做什么!”

    镜知抿了抿嘴唇,额头抵住她的,四目相对,呼吸交错,她突然用力一顶,道:“好玩。”

    洛元秋被她顶了个人仰马翻,在地上半天才起来,镜知早就不见了。

    她赶紧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风风火火地翻窗而出,奔着后山水潭去了.

    远方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呼啸而过,叶落草黄,漫山萧索,洛元秋迎风而望,对身边人道:“最迟后天就要下雪了。师妹,你真的不回家吗?”

    镜知淡淡道:“不回,你早晚都问了不知几次了。我说了,不回。”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好罢,但是其他人都下山了……算了,不回就不回,也没什么。”

    两人从山腰往山顶爬,走两步退一步,洛元秋先是抓着镜知的衣袖,最后不得不握住她的手,风着实是太大了。

    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待天色昏沉时才回到屋中,洛元秋将竹篓放在地上,还未喘口气,又要离开。

    镜知一把拽住她,问:“去哪里?”

    洛元秋道:“去找师父,这是他要的山菇,我寻了好久才找到的。”

    “……”

    没一会她美滋滋地回来了,偷偷在师妹耳边道:“我看见师父带了火腿回来,今天有好吃的!”

    镜知摇摇头道:“你就晓得吃。”又像是想起什么,问:“山上的仆役不是都走了吗,如今是谁人下厨?”

    “是师父啊。”洛元秋道,赶忙捂住嘴,左看右看,低声道:“其实……一直都是师父在下厨,嘘,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

    镜知费解地想了想,实在无法将仙风道骨的师父玄清子与厨房灶头联系在一起。

    等到入夜,果然桌上多了一道山珍炒火腿,镜知嘴角一抽,夹了一筷子,当真是平日吃的那个味道,丝毫不差。

    师门之奇,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更不可以常理推断.

    三日后大雪纷扬,自苍穹飘飘洒落,温柔地覆盖群山原野,令大地归于寂静。

    洛元秋照料完花,闲来无事,在雪地里堆起了雪人。下午照例去打坐,镜知不知去了哪里,洛元秋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讲经堂里,突然觉得有些清冷。

    漫天飞雪从窗前落下,她看了片刻,突然站起来走到窗沿边,上头摆着一枝冰做的云霄花枝,她小心地拿起,唯恐碎了,本欲捧在手中,又担忧化了,赶紧放了回去。

    是镜知做的吗?她惊奇地看着这冰花,窗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正是镜知。

    她怀中抱着一大束冰做的云霄花枝,抬手抹去洛元秋发间沾上的雪粉,道:“拿着,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花,小红花!我来了!

    好了,我们的回忆要结束了,下章就是继续剧情了。

    这个文就是回忆穿插各种剧情的事情,应该不会很难看的吧。     。

    第 29 章 她心

    第二十九章

    洛元秋压实了被角,静夜中纸窗前透出朦胧雪光,昏暗之中枕边的花莹莹生辉。忆起往事,凭叹也不过枉然,只教人觉得长夜孤寒漫长。

    但无百年不散之筵,无论是亲缘还是师友,都有各奔东西的时候。人生在世,离合聚散,便如阴晴圆缺的明月,由不得人做主。因缘际会,兜兜转转,却又有山水相逢的一日。

    她又盯着那花看了会,终是叹息一声,阖目睡去。

    翌日醒来已是清晨,屋外仍是大雪纷飞,洛元秋拎着木桶去打水,待到水缸满了后,她刚要关门,却见一人白衣胜雪,头戴斗笠,翩然而至。两袖飘飘立在雪地中,手中握着一把漆黑长剑。

    那人面容被黑布所遮,难以看清。白袍勾勒出窈窕身姿,束腰上绣着一枝红梅,垂下两条长流苏,动作间轻摇拂动,更显腰肢纤细,轻盈曼妙。

    洛元秋本想关门,莫名犹豫了一会,侧头想了想,灵光一现,惊讶道:“是你?”

    咒师昨夜穿着一身黑袍,加之大雪天暗,洛元秋也没仔细去记。不过这人却也有个好处,不必特地去记脸。单看她那张被黑布蒙住大半的面容,就能猜着是谁。

    洛元秋不由心花怒放,自下山以来,她终于找着一个能不必记脸的人了。将水桶丢在雪地里,她迎着大雪走了出去,到咒师面前,才想起两人其实不大相熟,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可是为了那道咒术来的?”

    咒师答道:“昨夜回去琢磨了许久,仍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洛元秋道:“不敢,若有话请说便是。”

    “那道咒术,似有残缺之处。”咒师微微低头,斗笠上的雪滑落,“不知太史局中,可有整全的?”

    她嗓音低沉柔和,洛元秋漫不经心地听着,低头去看她手里的剑:“这是咒剑吗?”

    咒师微怔,旋即答道:“是。”

    洛元秋摸了摸冰冷的鼻尖,又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我能看看”

    咒师双手奉上黑剑,道:“请便。”

    洛元秋嘴唇一动,不好意思地道:“我想看看你的手,行吗?”

    咒师默默收了黑剑,抬起右手,掌心朝上。洛元秋小心地将她的手握着,捏了捏手掌。

    平心而论,咒师的手皙长如玉,骨节分明,当真是好看。洛元秋捏着她的指节,不由赞叹道:“我没看错,果然是一双天生画咒的手。”

    符师咒师收门人弟子时,最看重的便是双手。民间流传的相手术,大部分都是来源于此。画符写咒,全凭一双手。手形如何,掌纹如何,骨节如何,皆有学问可究。相传早时符道兴荣时,收弟子时,连双手的重量都需称过,老道的符师甚至能一眼分出手骨轻重如何,皮肉轻重几许。

    咒师的手指节处微陷,指骨与手掌都是三六之数。所谓三六之数,指的是三起六平。传说中的神山便有三座,中山最高,另两山平齐,因此山字方与此意相合。而六平则说的是六片传说中的水泽,虽被天堑相隔,遥遥而望,但湖中的水却是同涨同落,故有六平之说。

    咒师的这只手,中指略长,旁近相邻的手指平齐,这便是三起。且掌纹少见地多了两处,正是六平之意。洛元秋没忍住伸出自己的手,与她的手掌心贴紧,仔细比对起来。

    咒师的手似乎颤了颤,却也不曾收回,只抿着唇,任她摆弄着。洛元秋毫无所觉,赞叹道:“你的手,比我长了许多。”

    她将手收回,咒师却道:“手长与不长,都可画咒,并不妨碍。”

    洛元秋略有些艳羡,道:“说是如此,还是有些差别的。”

    谁知咒师干脆利落地牵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着掌纹摩挲,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捏过,而后道:“是有,不过相差不大。”

    洛元秋被她握着手腕,却也不觉哪里不适,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不由笑道:“多谢多谢。”

    咒师若无其事地放开她的手腕,道:“那道咒术的事,不可与旁人提及。”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努力去想她方才到底说了什么,依稀记得残缺一词,问:“那咒术怎么了,是有缺处,并非完整?”

    咒师点了点头,巷子中偶然有人经过,俱是奇怪地看着她们。洛元秋意识到门口不是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忙道:“请进请进。”

    咒师踏入院中,洛元秋道:“屋舍简陋,请随意吧。”

    墙头蹲着几只母鸡,咕咕叫着看着院子里的人。洛元秋领咒师进了厨房,将水壶放在灶上,打了个指响,灶中火光渐起,开始烧水。她翻了两个粗瓷的茶碗,用清水冲了搁在桌上,因从未想过还有招待客人的一日,未想过要买些茶叶备着,微赧道:“家里好像没有茶……”

    咒师将黑剑按在桌上,摘了斗笠,摇了摇头道:“不必麻烦,客随主便就是。”

    洛元秋想了想,回头进屋寻出一罐花茶,如获至宝般捧着进了厨房。正好水也烧开了,她放了些在两人碗中,经沸水一冲,花香扑鼻而来,茶汤汤色醇亮泛金,叫人几乎忘了这隆冬深雪,还以为身在九月时的桂花林中。

    连洛元秋自己都有些惊奇,手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隔壁刘大姐前些日子硬塞来的,说是秀才娘子老家人晒的,用的是古法秘方,用罐子装好了封起,能存香许久。

    她几乎已经要忘记之前秀才那事,如今想起,又回屋寻了那枚丹药出来,放到咒师面前,另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道:“也是奇怪,有些人吃了那丹药无事,有些人却死了,不知这丹药上的印记到底是什么。”

    咒师取过丹药摩挲片刻,道:“是咒,与之前那道咒术,同出一人之手。”

    洛元秋闻言凑近了些:“好像有些丹药上没有这个印记,那些书生吃了就没事。如果有,吃了就能暂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么一看,好像和那道人手上的咒术十分相似,道人本是寻常人,却以命力相易,暂能驱使法器;而书生本无过目不忘之能,服用此药后方有此等灵通。”

    她喝了口桂花茶,因太过用力,细碎桂花顺水入口,顿时眉头紧扭。再看咒师,慢条斯理地执起茶碗,微微低头呷了口茶,沉在碗中的桂花动也未动。

    洛元秋脸红了红,不知是被热的还是羞的,勉强道:“依此而推,这道咒术约同禁咒,都需释咒之人以命为代价,换取所需之物。”

    “禁咒邪咒,同出一理。”咒师放下茶碗,唇色被热茶一熏,略有些泛红,轻抿了抿道:“不知你是如何看待的?”

    洛元秋沉思少许,认真道:“有所求必有所失,这是避无可避的。不单是禁咒邪咒,哪怕连符术,亦有以性命相易的术法。”

    咒师忽地道:“如有一道咒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但所费代价无数,不可以常物定之,你待如何?”

    她说这话似有考问之意,洛元秋这才想起身旁这位咒师好像是太史局中的某位大人,方要斟酌语句再答,瞥见她一袭白衣坐在旧桌旁,毫无上官的架子,很是随和。又忆起先前两人言谈,洛元秋后知后觉多有冒犯之处,咒师却好似不怎么计较,不由添了几分好感,轻声道:“这么一道咒术,若只是以命易命,不损不妨他人,我倒是愿意试一试。”

    咒师扣住茶碗的手一顿,问:“为何?”

    洛元秋微微一笑,将鬓边碎发别起,看着氤氲水汽沉默良久,道:“大概是,想再见她一面吧。”

    是春时取下的花枝,隔窗浅浅一望。小舟微摇,船桨划开点点繁星。如今与旧日年岁相望,已再无回首之时。

    咣当一声,她收回思绪,讶然看去,咒师扶着茶碗,像是不慎脱手落下,低声道:“……无事。”

    洛元秋体贴地问:“还要茶吗?”

    咒师道:“好,多谢。”

    洛元秋在碗中新添水,咒师道:“临近新年,掣令仍需巡夜,万万不可松懈,你那两位同僚如今在何处?”

    “此时应当在家中。”洛元秋答道,“待戌三刻时到了,我们会在茶楼前汇合。”

    咒师饮了一口茶,思索少时道:“如此说来,戌时之前,你应当是无事的罢?”

    洛元秋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有,我好饿,想去吃东西。”

    咒师为不可察地点点头,拿剑起身。洛元秋问:“你也要一道去?”

    咒师这身白袍子确实是好看,不过与脸上的黑布相配,也是扎眼非常,实在是不易出行,洛元秋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曲柳巷子来的。

    她眼神飘忽,心想难不成咒术也有什么幻术,能让寻常人看不出?

    两人推门而出,走到巷子后头,隐蔽处停着一辆马车。驾车人目不斜视,见她们来了也不言语。那马儿在雪地里刨了刨蹄子,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格格党

    咒师先上了车,撩开车帘将洛元秋一把拽了上去。两人并肩而坐,手放在一处,随着马车摇晃时不时撞在一起。

    洛元秋刚想避开些,却听咒师道:“我姓景,单名一个澜字。你记下就是,莫要告诉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花花花花我来了!     。

    第 30 章 结伴

    第三十章

    车帘晃动,洛元秋略一思索,道:“好,我记下了。”

    景澜微微颔首,便不再说话了。马车不知行经何处,洛元秋听得外头喧嚣人声,猜是打闹市而过,心下好奇,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闹市街景一如既往,商贩吆喝行人往来,自是热闹非常。待马车走的远了,她仍是恋恋不舍地回望着。

    景澜道:“喜欢看热闹,以后得空再去。”

    洛元秋松了手,任车帘继续晃荡,莞尔一笑道:“兴之所即,偶然路过,也不必特地来。”

    她没问马车究竟要去往何处,心中连些许怀疑也无,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靠着车厢壁,静静向外探看。

    景澜忽地道:“你不问这是去哪里?”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笑道:“方才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如今我身无长物,应当无你所需的东西。”

    “未必。”景澜说道,“世事无定数,不可轻易定论。”

    洛元秋突然凑到她面前,盯着她脸上的黑布,做了一个揭的动作,问:“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装作看不见?”

    景澜脸偏了偏,两人相隔一指,洛元秋听她一本正经道:“只要心明,眼盲也能看得见。这世间有许人双目完好,一样会被外物蒙蔽,看与看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洛元秋闻言笑了,景澜抿了抿唇:“笑什么?”

    “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她垂眸看着交握的双手,眼睫颤了颤,“不知为何,这话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了。”

    说话间马车又驶入一处喧哗之地,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景澜先一步下了马车,掀开帘子彬彬有礼道:“想不起就不必想了。”

    洛元秋下得车来,景澜从车夫手中接过斗笠,反手扣在她头上:“此处鱼龙混杂,戴好了,莫要让人认出你。”

    一顶斗笠就能让人认不出她了吗?洛元秋心中虽有疑惑,不过还是依照景澜所说的系好绳结,随后跟她进了一扇门。门后绿树莹莹,叶茂枝繁,与屋外萧瑟冬景截然不同。两人往树木深处走了一会,又见着一扇门。那门上用金漆绘着撒花天女,捧乐灵童,俱是栩栩如生,两只青铜兽首衔着金灿的门环,瞪着眼睛看向她们。

    洛元秋伸手去叩门,青铜兽首如同活了一般,将门环一吞,恫吓般张大嘴,一通乱咬。洛元秋飞快将手收回,惊讶道:“还会咬人!”

    “我来。”

    景澜在那天女的发簪上叩了叩,两只兽首极不情愿地吐出门环,她同时握住两只,缓缓推开了门。

    洛元秋道:“它们怎么不咬你?”

    景澜道:“因为我身上带够了银子。”

    洛元秋问:“若是没带够呢?”

    景澜拉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进门内,答道:“如你所见,自然是拒客不开。”

    那扇门在她们身后闭合,洛元秋向四周看了看,依然是草木葱茏,西边砌了个池子,摆了几块假山石,看起来像个园子。她问:“这是哪里,你是要带我逛园子?”

    景澜拉着她继续向前走,随口道:“你不是说饿了吗,带你来此地喝西北风,定然管够。”

    洛元秋顿时明白了,与她并肩而行,笑吟吟地道:“我晓得了,你是要请我吃饭?”

    景澜不答,两人又走到一扇门前,那门两旁贴了副对联,红纸上笔走龙蛇,竟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潦草得不行。洛元秋仔细辨了会,恍然道:“谁把咒术贴在门边上,我还当是春联呢。”

    两侧墙壁上挂满了灯笼,分成红青紫黄四色,放在不同的架子上。景澜随手拿了两盏紫的,分了一盏给洛元秋,道:“拿好了。”

    青天白日,为何要打灯笼?洛元秋识趣地没有多问,接过紫灯笼拎在手上,那灯笼登时亮了许多,她不由咦了一声,转头去看景澜手中的,发现她那盏也是如此,比从架子上取下时亮了不知多少。她不由疑惑道:“我身上没多少钱,为何这灯却比你的还亮?”

    景澜拎着灯笼去推门,道:“灯笼光亮与否,是看人的修为,修为越高,自然越亮。”

    洛元秋稀奇地看着手中的灯笼,提起来认真端详,却发现门上那副对联已经变了样子,右边是:“钟敲月上,碧歇云归,非仙岛莫非仙岛”,左边则是:“鸟送春来,风吹花去,是人间不是人间”。

    她随景澜踏入门内,才走了几步,只见眼前出现一片花林,如云霞般绚烂明丽,暗香浮动,清幽动人。景澜仍是牵着她的手不放,引着她从花林边绕过,向一条石子小径上走去。

    洛元秋任她牵着,行了百步有余,隐约听到乐声。花木幽深,石径狭小,多亏了手上灯笼相照,方能看清脚下的路。她蓦然发觉头顶天色已近傍晚,明明出门时连晌午都未至,如何进了这院中以后,竟是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思及此处,她不免脚步微滞。景澜似有所感,道:“此处无白日,只有夜晚,不必惊慌。”

    洛元秋只得点点头,见天空云色昏黄,越走越暗,最后完全消失不见。天空中现出一轮圆月,皎洁明亮,银辉如纱般撒落。景澜一身白衣,在清光中莹莹生辉,衣袂翩翩,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洛元秋欣赏了一会,听她说:“到了,从桥上走。”

    琵琶混着鼓点的乐声传来,不远处楼阁台榭,玉阶彤庭,夜幕之下灯火灿烂,自是辉煌无比。月色如水,云生雾绕,迤逦而去,将朱阁青楼托起,更显脱尘。两旁花遮柳隐,仿佛不在人间。

    她们面前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水声滔滔,连接两岸的只有一座拱桥。

    景澜不着痕迹地松开手,两人一同踏上桥,行至对岸,从楼中迎面走来一人,穿着短衫,做伙计打扮,脸上带着纸做的面具,手中拿着一盏白灯笼,殷勤道:“两位贵客里头请!”

    似是觉察洛元秋在打量自己,那人躬身道:“客人是头一次来吗?”

    景澜漠然道:“不必,照例去松云阁,着李管事来便可。”

    伙计应了,小跑进楼里。洛元秋仰头看着这座楼,为防露拙,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感慨,她看了几眼便将目光收回了。此处往来的客人戴着面具,手中都拿着这么一盏灯笼,以红色为多,偶尔见着几盏青色,好像只有她们手中才拎着紫色。

    洛元秋注意到楼前的几个伙计也不住向她们看来,心想这又是什么缘故。这时门里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没带面具,瞧了瞧她们手中的灯笼,先是一怔,继而有些了然,笑道:“许久不见大人来,不想如今已有了伴,请随我来吧。”

    他领着两人分花拂柳,从偏僻处而行,穿过月门,听得丝竹声传来,人声渐远。洛元秋跟着他走了一路,已是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等上了楼,那管事便自行告退。景澜带她进了厢房,道:“坐。”

    洛元秋头一次来这等地方,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这厢房陈设素雅,俱是乌木白瓷,唯独窗开的格外大,可以看到远处沐浴在月光中的楼阁,近处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泽,被重重花树掩映。

    不一会,方才引路的管事又进来了,道:“大人还是照常吗?”

    景澜将桌上杯子翻过来,倒了两杯茶,漫不经意道:“有什么新花样?”

    管事道:“新送来一批南货,俱是上品,煲汤倒是不错,其中有一方火腿,专为大人留着”

    “火腿?”

    洛元秋惊呼一声,管事不知所措地站着,景澜迅速道:“那就照常罢,添一道山珍炒火腿。”

    管事答应下来,去外头传菜了。景澜将灯笼挂在架上,又将剑解下来,随手搁在身后木托上。洛元秋见了也学着她把灯笼挂上去,见两盏灯笼放在一处,罩子上各画着一束花,恰好是一左一右,洛元秋不禁问:“这灯笼怎么看上去像一对?”

    景澜道:“或许是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洛元秋也没放心上,坐回桌旁端起茶喝了一口,开始期待起那道山珍炒火腿来。不多时,管事便领着人将菜送了上来,也没留人伺候,悄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两人也不是话多的人,说是吃饭当真只是吃饭,连放在桌上的酒也未动,景澜中途指着那道山珍炒火腿问了一句:“如何?”格格党

    洛元秋想了想道:“嗯,好吃。”

    景澜取了帕子拭唇,道:“你的样子,却不像在说好吃。”

    洛元秋闻言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道:“大概是与我从前吃的不太一样。嗯,兴许是各地方喜好不同,火腿的味道也不太一样,有稍许的……”

    她绞尽脑汁地找词,景澜却笑了,掩唇道:“有稍许的难吃,是罢?我也觉得难吃,是以从不点这道菜。”

    洛元秋夹了一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将脸埋进碗中,装作在专心吃饭。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人,问:“大人,在这里吃饭贵吗?”

    景澜道:“莫要叫我大人……尚可,怎么了?”

    洛元秋迟疑片刻,神秘兮兮地靠近了些,小声道:“那这里,这里是青楼吗?”

    景澜端茶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泼出去,疑惑道:“我带你来青楼做什么?”

    “看戏,听曲儿。”洛元秋掰着手指说,“哦,还有和姑娘睡觉。”

    她说完才发觉此处只有景澜一个姑娘,轻咳一声道:“啊,我不是说你是青楼的姑娘……”

    说着她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又解释道:“也不是说要和你睡觉……”

    当真是越抹越黑,洛元秋苦思冥想,对面景澜静静坐着,似乎也有些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只见景澜转过身去,拿起黑剑。洛元秋看得心惊胆战,不由想,她这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花,开在太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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