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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5 章 终

    雪下的越来越大,似乎连高远的天穹都无法望及,远山被云雾笼罩着,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雪。那轮廓如锋利如刃般的山峰已被远拋在身后,化作昏昏朦朦的一道剪影。

    入山前的种种祭祀全然无用,漫天风雪如潮涌,毫不留情地朝着这支攀山的队伍刮来,很快一人体力不支,一步踏空,从山脊上坠落下去。

    狂风中那呼救声都几不可闻,余下的四人不敢松懈,追随着领队的向导一步步翻过这座雪山,向着下一座走去。

    那向导双目深陷,显然已经盲了,但在这风雪呼啸的顶峰之上,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当,踩着陡坡上的裸|露的黑色岩石慢慢朝着平缓处走去。

    无人发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影子紧跟着,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洛元秋站在风雪中,俯视这片广阔的山脉,那黑与白二色静静流淌在群山之中,阴山从上古至今仿佛从未变改。

    雷鸣声隐约从云后传来,身处山巅,似乎只需伸出手,便能触及广袤苍穹,消失在这茫茫风雪里。

    “他们已经下山了,”景澜道,“走吧师姐,我们也该离开了。”

    洛元秋接了一片雪花在掌心,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道:“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池中寺,这次的阴山之行,莫非便能如愿以偿吗?”

    “你我都清楚,阴山里并没有什么池中寺。”景澜道:“忽然这么说,莫非你后悔了?”

    洛元秋微微摇头,若有所思道:“那倒没有。只是看着她现在的模样,让我想起从前到处找你的时候。”

    自墨凐离开丽阳之后名声大噪,世人都知道这位魏国公主行刺陈帝的壮举,但她却如彗星袭月,仅有一瞬照亮夜空,从此以后彻底销声匿迹。

    或许是完成应尽之责,洛元秋与景澜再一次离开了躯壳,以神魂的姿态跟随在墨凐身边,见证了她这十年来寻找池中寺的种种,毫无意外,任她费尽心思,百般找寻,始终不曾找到这载录于密教秘闻中的传说之地。

    景澜握住她的手说:“但你已经找到我了。”

    “那是因为你也在等我。”洛元秋答道,“如果这一切又重新来过,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你也会来找我,对不对?”

    景澜道:“当然,我一定会来。”

    洛元秋闻言心满意足,道:“走吧,我也很想知道这阴山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下山后她们很快找到那支队伍,遇见暴风雪后他们在山脚下躲避了半日,等风势减弱后再度踏上行途,翻过那座最高大的雪山后来到了深渊附近。

    向导是启人,每到一座雪山便会跪地祈祷,无人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那仿佛是一种咒语,能让他如有神助般在风雪中寻找到前行的道路,从未有过迷失的时候。

    入山前他便交代众人,无论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只管跟着他走,万万不能心中动摇。

    但面对这道深渊,盲眼向导像是没有发觉即将踏上一条绝路,依然缓慢地向前走去。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刻拦住了他,道:“慢着,再往前可没有路了!”

    向导道:“天神给我们指路了,就是向这里走,不会错的。”

    男人仿佛忍无可忍,怒道:“我入山是为了采生在雪顶上的仙草,你看看这一路上可有半根草?!你一路念的什么破咒,现在倒好,直接走到死路上来了!说,你是不是有意耽误老子?!”

    向导被他这么一推,兜帽连同披风都被拽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头发,佝偻龙钟,竟是个老者。他颤巍巍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天神就会指引你去找什么。”

    男人暴怒道:“什么狗屁天神,我看你分明是想让我们去送死!你这个老东西,还敢在这里欺瞒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怕是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斤几两……”

    他举起大如钵体的拳头,立刻朝着老者砸去,眼看就要落到老者身上时却生生被止住了,他身后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握住他的手臂道:“他若是想害我们,带路时只需稍稍走错几分,在这雪山之中便能轻易要了我们的性命,还轮得到你在此耀武扬威么?”

    男人一怔,猛然向后一退甩开她的手,仿佛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惊惧道:“你……你怎么会是个女人!滚开,你这阴魂不散的东西,别再缠着我了!那日是你自寻死路,与我何干!”

    说完他转身就跑,忽然又停下了脚步,慢慢走了回来。男人双目赤红,诡异一笑,道:“他们把你埋在雪里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你回来找我了……哈哈哈,但你可别忘了,我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他的手中立时多了把寒光闪烁的刀,唰唰几下,毫不犹豫朝着穿斗笠的女人砍去。不过数招,女人便在他握刀的手腕内侧重重一击,只听咔嚓一声,男人手腕向里一折,手里的刀立刻转了个方向,刀锋向着自己胸膛撞去!

    最末尾那人忽然冲了过来,用力撞向男人的手臂,男人猝不及防,虎口一震,手中刀脱落,夺一声钉入雪中。那人高声道:“杜伯伯,你这是要做什么!”

    男人惊讶道:“阿州,怎么会是你?你不是留在村里照看婆婆他们,为何会入山来?”

    那人扒开厚重的围巾,露出一张少年人的脸,道:“大娘他们不放心你,特地让我过来帮你。”

    “你能帮得上什么忙?”男人不耐烦道,“别听你大娘的话,先回去吧,你在这只会耽误了我!”

    天空又飘起雪来,洛元秋在一旁轻声道:“不对,我记得当年我进山时经过的不是这条路,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景澜凝视着那深渊道:“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对的路,在这雪山里,你想看到什么,就会看到什么。如果像那带路的向导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反而不受这幻象的影响。”

    她话音方落,那少年道:“杜伯伯,你别怪这位老爷爷了,他没带错路,不信你看——”

    他手所指向的是对岸一座雪山,此时已近黄昏,雪如熔金,那天顶上密云亮起一道金边,向四周慢慢退散,随后一道明光倾斜落下,犹如神迹一般。

    但那座雪山上半山腰上却有一片莹莹绿意,因被其他山峦遮掩住,不细看几乎难以发觉。男人一见便道:“是仙草,那一定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仙草!”

    他快步从雪地上拔起刀,对老者威胁道:“快带我去那座山上!”

    老者道:“路就在你面前,走过去便是了。”

    男人暴喝道:“少胡说八道了,这里哪有什么路!”

    老者固执道:“天神说的就是这条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男人一把扯起他,咬牙切齿道:“你这冥顽不灵的老东西……”

    那少年道:“杜伯伯,等采了仙草后是不是就能救村子里的人了?”

    男人眉头一皱,放开老者回头看他,神色忽然变得温和起来,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阿州你过来告诉我,你出来前你大娘他们是如何嘱咐你的?”

    少年依言走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噗哧一声,后背已多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男人冷笑道:“别当我是傻子,那些个老家伙派你来不过是想监视我!他们真以为我会带着仙草回去?痴心妄想!仙草是我找到的,只能是我的!”

    少年脸上喜悦的神情尚未褪去,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男人拔出刀,鲜血立刻淌了一地。他拎着少年来到深渊旁,挥臂一甩便将人扔了下去。

    男人抽刀时刀上的鲜血飞溅开来,落在老者额头上,顺着两侧脸颊缓缓流下,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老者睁着无神的双眼面朝雪山跪下,低声念道:“勿闻,勿动,勿言……”

    他杀了一人仿佛还觉得不够,嗜血之意彻底被燃起,提着刀指向老者身后的人,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我可不怕你!”

    那人对他视而不见,径自走到老者身旁,俯下身道:“老人家,当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老者幽幽道:“天神已经告诉我了,你们要去的地方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不要被眼前所见欺骗了,那都不是真的。”

    他吃力地站起身,重新缠紧了双腿上的布条,道:“这段路是最难走的,不到那座山前,切记不可回头,一旦回头,就会被这山中的天魔发觉,到了那时便万劫不复了。”

    男人见二人都不理会自己,一股邪火冒起,持刀向老者身旁的女人砍去,只听当啷一声,竟被一把短剑架在了半空。他使出全身力气向下压去,竟然纹丝不动。剑身上光芒一闪,爆发出强劲的力量,瞬间就将男人掀翻在地!

    那人的头上的兜帽也在这一击之下被寒风吹开,一缕长发从耳畔垂落。她面容冷淡,双眼仿佛凝着寒冰,容貌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直视。

    洛元秋啊了一声,道:“她不该在这里用法术的。”

    景澜却道:“师姐你看!”

    洛元秋回头望去,以深渊为界限,她们头顶的天空逐渐开始变暗,翻滚的云层中仿佛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伴随着轰然巨响慢慢逼近。

    而深渊对岸的天空明澈高远,黄昏下落雪飘散,苍茫雪山巍峨辽阔,仿佛一幅宁静的画卷。

    老者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恍若未觉,继续朝着深渊走去。风雪漫卷而来,眼看他就要一步踩空落入深渊时,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在深渊上方稳稳站住了!

    大地一震,四周雪山震动起来,崩塌之声接连传来。紧接着滚滚黑雾从山巅席卷而下,远望如同黑色潮水,顷刻间就覆盖了他们来时攀登的山峰。数座雄伟的山峦在黑雾中崩塌,发出惊天动地的巨震!

    电光如蛛网密密麻麻布满天空,这一幕仿若传说中的天罚。男人见状被吓破了胆,手脚并用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追在老者身后。

    墨凐等待了片刻,打开身后背着的包袱,取出一盏灯。她屈指在灯罩上轻击三下,灯光亮起,随后她向深渊走去。

    洛元秋一见她拿出灯盏立刻大呼不公,道:“我当年进山的时候可什么也没带!她有这盏灯在手,那天魔幻境对她还有什么用?”

    景澜道:“你不是还有飞光?”

    “……”

    洛元秋道:“飞光又怎么能和愈心灯相比?”

    在男人踏上深渊上空的一瞬间,一道红光立刻沿着峭壁攀来,霎时阴风阵阵,深渊里仿佛有极为邪恶之物乘着浮动的雾气慢慢向上升起,男人小心翼翼踩着老者走过的地方,余光一瞥,忽然看见悬崖上似乎有人正在往上爬,待看清那人模样,不由一惊!

    那人一身血迹,手脚折断身躯翻转,分明是方才被他一刀杀死之后拋下深渊的少年!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耳边响起,男人握紧刀柄催促老者,粗暴道:“还不走快些!”

    啜泣声随风传来:“杜郞,你为何要拋下我?”

    那哀怨柔媚的女声仿佛有种魔力,男人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下来,神情有些恍惚。在那温柔的呼唤声中,他身不由己向身后看了一眼,等回过神时,却发现引路的老者与黑衣女子已快要抵达对岸,而他仍在深渊边缘。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那女子身后看见了堆积成山的尸骸,如血海炼狱一般,不由心中一震。

    他当即有些慌乱,想拔足追上这二人,但脚下纹丝不动,自双腿以下仿佛深陷泥沼。身后呼唤声越来越近,到最后竟变成了尖利的狞笑,男人拔刀乱挥,状若癫狂,厉声道:“来吧,你们都已经死了,就算成了鬼我也不怕你们!”

    那声音突然一静,或者真是被他这股气势所震慑,男人发觉自己竟然能向前走了,不由欣喜若狂。他刚迈出半步,脚下竟然又是一沉,不同于之前,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他低头一看,那死去的少年正牢牢挂在他的右腿上,折断的脖颈歪歪扭扭斜在肩头,鲜血不断从五官溢出。

    男人颤声道:“阿州,你……”

    少年朝男人咧嘴一笑,手臂抱紧他的双腿向下一拉——

    “啊!!”

    洛元秋与景澜不紧不慢走到对岸,听见这声凄厉的惨叫回头看去,却看见那男人站在雪地里,把刀插|进了自己的眉心。

    他身后雪崩般的黑潮少顷已至,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他被汹涌雪雾推向深渊.

    “到了。”

    老者伏地最后一拜,双手捧起一捧雪从头淋下,起身道:“这就是你此行的终点,就此别过了。”

    墨凐解下斗篷扔在地上,道:“老人家,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地方?”

    老者道:“我不知道,是天神大人冥冥中指引我来到这里的,我只是个引路人罢了。二十多年前,我随一支队伍入山寻宝,误入了一座圣山,见了庙宇不曾参拜,回去的途中遭遇暴风雪,所有人都死在了山里,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作为惩罚,我的眼睛也被天神夺走了,从此以后,我便在这山前为入山之人引路,好赎清罪过。”

    墨凐听完目光微闪,道:“庙宇?”

    老者思索了一会儿,道:“若我没记错,那座庙就在三圣山对面的那座山上,白日见就如寻常寺庙一般,等到了晚上,它就会变成白骨……”

    他说到此处打了个寒颤,道:“那座寺庙不是凡人能到的地方,勿要为了一时好奇,将性命妄送了。姑娘上山之后要尽快下来,老朽就在这山下等你。”

    墨凐望着黄昏下连绵的雪山,道:“多谢你带我入山,你这就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老者闻言好似明白了什么,又朝雪山拜了三拜,一语不发转身离开了。

    洛元秋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竟有种水中虚影破碎之感,不由道:“我感觉他不大像人,你觉得呢?”

    景澜淡淡道:“千般法门,最后都不过是为了修心。她是一个人进入山中的,那这些人一定是虚妄无疑了,否则怎么会提及什么寺庙,当真有这般巧么?”

    洛元秋奇道:“她应当有所觉察才是,为何还是被虚妄幻象所骗?”

    景澜道:“不管是真还是假,这都是她最后一线希望了,她是不会半途折返的。”

    两人跟在墨凐身后,看她提着灯盏向雪山走去。四野茫茫,雪山深处连风声都消失了,也不见任何活物,寂如死地。不知走了多久,抬头望去天色始终是黄昏,夜晚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洛元秋边走边到处张望,可惜这里除了雪就是雪,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她道:“如果她最后也没有见到卫曦呢?”

    景澜道:“连一个幻象都见不到,那只能说……她心中所执着的并非是卫曦,还是早点想明白放下罢。”

    她们跟随墨凐翻过一座又一座雪山,洛元秋已经走得有些木然,忽然看见一片不同与雪色的碧绿,登时一愣,仰头看去,只见这座山上遍地都是碧色的火焰,乍眼一看还以为长满了绿草。

    碧绿火焰漫山遍野,仿若初春时的草地。墨凐提着灯盏向深处走去,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片深绿色的水潭,水面飘满了浮萍,一座坍圮的古寺立在中央,像朵开败的莲花浮在水上。

    洛元秋有些不可思议,道:“还真有座寺庙?”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漫长的黄昏在此刻终于迎来尽头,随着白昼被夜色替代,转眼之间云层中月光照来,无边无际地洒落而下,碧绿色的火焰顷刻化作幽蓝。

    那光焰跃动间似乎可以看见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有风拂过,成千上万的幽蓝火焰从地面飞起,升向夜空归于天脉,剩下的如磷火般,聚至一处又忽然散开。

    水上雾气涌动,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一座通体洁白的庙宇拔地而起,月光下分明可见,那是由无数骸骨搭建成的一座冥寺!

    此地的冰寒远胜于雪山,来时的山脉似乎远在天边,再难以返还。这里生机断绝,只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着实是一片生人难以踏足的鬼域。

    一点微光落在灯盏上,墨凐伸手拂开它,眼看它就快落地时又一跃而起,向着沉沉浮浮的雾霭飞去。

    雾气尽头影影绰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雾中,依旧是一身乌衣,素簪挽发,腰间系着碧纱。飘浮的磷火环绕在她身周,她背对着墨凐站着,像是在眺望远方的风景。

    一如梦中所见。

    她似乎感受到有人来了,转过身来,嘴角仍带着笑意,双眼明亮如初。先前落在墨凐灯盏上的那点磷光就在她指尖,墨凐眼瞳微缩,动了动嘴唇,无声道:

    “……师父。”

    卫曦微微一笑,道:“你终于来了。”

    洛元秋正和景澜站在水潭边仔细看那座白骨搭成的寺庙,讨论要如何才能从水上走过。景澜不经意间在浮萍下发现许多游动的鱼骨,洛元秋马上把手探进水里要去抓它们,谁知真让她抓到了一条。

    两人这才看见水下也是磷光幽幽,白骨堆积如山。洛元秋指着深处形如獠牙般尖利的骨头,随口问景澜那是什么,景澜漫不经心道:“看着像蛇,总归不会是人的。”

    “不会吧,要真是蛇,那得多大一条?”

    洛元秋笑着把这条在手中挣扎的鱼骨放回了浮萍上,道:“摸起来好像和真鱼也差不多……”

    景澜嗤道:“它都只剩下一条骨头,怎么会和活鱼差不多?一定是你太久没有摸到过真鱼了,才会这么觉得。”

    她说完两人一同愣住了,洛元秋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能碰到东西了?”

    景澜碰了碰脚下的磷火,这次她的手没有从火上穿过,而是真真切切触碰到了这片冰冷的火焰。

    “因为这里是魂归之处,”她喃喃道,“你我此时就是神魂……”

    洛元秋顿时明白了,笑道:“那岂不是说墨凐也能看见我们了——等等,她人呢?”

    她快步绕到水潭另一侧,突然看见月光下墨凐正向雾气深处走去。再看那迷雾里虚影憧憧,站着的人不是卫曦又是谁?

    但这世上没人比洛元秋更清楚卫曦究竟去了何处,她心中略感不妙,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一手在墨凐肩上重重一拍,道:“不行,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墨凐回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

    洛元秋按住她的肩膀,发现她手上的灯盏竟然已经熄灭了!

    难怪会有幻象,洛元秋本想就这么道出真名,迟疑了一瞬说道:“你忘了?我是应常怀。”

    墨凐盯着她半晌,古怪道:“……又是你。”

    洛元秋知道此时自己在她眼中绝非是应常怀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勉强道:“听我说,你现在身处幻梦之中,所见所闻都不过是虚妄幻影。这场梦你已经做得太久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到最后只会毁及自身,现在是时候该醒来了!”

    墨凐眼中浮起一丝嘲意,挥开她的手道:“你说这一切都是梦,那你们又是什么?”

    洛元秋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寒光贴面闪过,那雪亮剑身上明晃晃映出漫天磷光,还有她微感诧异的神情。

    “我不管你们到底是谁,”墨凐冷冷道,“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符光如影,话音未落时便从她剑上疾飞而出,洛元秋当即召出青光一剑横扫,顺势向后一退去,手腕一翻以剑身缠住符光,随后两指并拢利落地将其拂去。她见那一团小小的符光里噼里啪啦闪烁着紫色电芒,威力远超这道雷符应有的,马上明白她动了杀心,错愕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墨凐不答,反手从灯盏中抽出一柄银剑向洛元秋攻去!

    她的剑势之中蕴藏着符术,看似寻常,实则招招致命。剑光掠过时磷光如流萤纷飞,几乎如暴雨疾风般朝洛元秋袭去,转瞬间两人已经过了上百招。

    洛元秋全神贯注于这场战斗,把手中青光运转到了极致,她姿态轻盈灵巧,不同于墨凐剑势逼人,青光此时在她掌中锋芒尽敛,挥动之间如微风拂面,却在落剑时方现出那无穷无绝的威力,将墨凐的符术一一化解在剑下!

    先前在北冥修法阵时,卫曦闲来无事便会指点洛元秋一二,而墨凐师承卫曦,她自然对其所施展的符术了若指掌,遇剑迎面而来却不闪不避,青光一抖缠上墨凐剑尖,旋身时一剑斩下,那若隐若现只差一笔便可相连的符光刹那荡然无存!

    两剑剑锋相击发出刺耳的长鸣,洛元秋牢牢抵住剑身,寸步不肯退让,道:“你还想打多久,我随时奉陪!”

    墨凐眼底微寒,轻声道:“难不成你就是我的心魔幻象?”

    洛元秋几乎要被气笑了,道:“谁是你的心魔?你的心魔在后头等你呢!”

    墨凐闻言手上劲力一泄,银剑散作星点归入灯盏。她神色似有几分茫然,片刻后道:“你说的对,师父还在那里等着我,我这就去见她。”

    她扔下洛元秋转身就走,洛元秋因交手而燃起了久违的战意,正跃跃欲试等着她再出手,没想到她竟然说不打就不打了,当真是十分扫兴,无奈道:“你先别走,我话还没有说完!”

    洛元秋收起青光快步追上她,就在马上要碰到她的后背时,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样,下意识转身后退——

    “小心!”

    景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之数道红光当空而落,快到几乎难以发觉!

    洛元秋险险避开几束追来的红光,却没想到却有一道绕至身后飞袭而至,千钧一发之际剑影瞬息即至,景澜手持神魂剑横挡,叮叮几声扫落红光!

    红光一落地便展开一道血色屏障,以光芒所在为中心,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一息之间满山幽冷的磷光化做赤红焰火!

    四周剧烈晃动起来,天空传来巨响,雷火如游龙般坠向大地,那火光照彻长夜,随即可见黑潮已从四方涌来,一座座雪山在潮水的冲击下崩塌,很快消失在汹涌的浪潮中。

    她们所在的雪山成了一座孤岛,星火在呼啸的风声中从高天散落向四方,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仿佛是留驻于此的魂灵不甘的哭诉。

    景澜放开洛元秋的手说:“看来我们遇上大麻烦了。”

    水潭中央那座古寺已被阴火包围,一个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火海上方:“……就凭你们的力量,要想将她唤醒,当真是痴心妄想!”

    一道身影出现在寺顶,那人一身蓝衣,手握一面法镜,居然是早已不知所踪的卫钧!

    他样貌未有多少变化,但声音却异常苍老,显得十分怪异。他的语声中带着些许蛊惑,道:“何苦要叫醒一个执迷不悟之人?就让她得偿所愿,在这梦境中沉沦下去,难道不好吗?”

    隔着扭曲的光焰,洛元秋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你竟然没有死。”

    卫钧笑了笑,道:“置死地而后生,这还是你给我的启发,你们一定想不到会是如此。也多亏了你们除去了我的影子,我方能吞噬那几个无用的废物,再度延续生机。”

    他居高临下看着洛元秋与景澜,眼中闪过一道恶意光芒,微笑道:“我要怎么答谢你们呢?不如就让你们永远留在这里,直到神魂泯灭,如何?”

    下一刻阴火冲天而起,青灰色的火焰覆盖了整片水潭,水面立刻像是沸腾般扑溅激荡,随后一片深色的阴影出现在了水中。

    洛元秋嘴角微微动,想起方才二人在潭边的对话,忍不住道:“师妹,你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水底的东西慢慢浮了上来,猩红双目流露出嗜血的残暴之意,赫然是一条庞大无比的骨蛇!

    景澜被阴影笼罩住,闻言反驳道:“到底是谁运气不好?”

    洛元秋刚要拿出师姐的架势教训她一番,骨蛇已经彻底爬出了水潭,粗壮的蛇尾立刻扫向她们,在半空划出一片锐利的光弧!

    轰!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各自朝一方避开,骨蛇一击未中,身躯伏地追了上去。在它行经之处,青灰色的阴火不断向两侧蔓延,洛元秋一剑荡开火焰,手背无意中碰到一片焰光,立刻有种被烈火烧灼的痛感。

    她挥剑清开一片火焰,对景澜道:“当心这些火!”

    景澜一听便明白了,神魂剑剑微光一闪,狂风平地卷来,裹挟着火焰没入水潭,又化作无形的风刃刺向骨蛇,霎时就斩下了它半边身躯!

    骨蛇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尾巴在地面重重一击,尘土飞扬中地面骤然塌陷,骨蛇飞速向景澜追去。

    骨蛇迅疾如闪电,蛇尾更是不断向周遭扫去,剧震连连。在它的紧逼之下,景澜只能一味躲避,难以施展咒术。骨蛇游走时身上碎骨不断落下,它躯体被毁,游走时难免有些失衡,倒让景澜躲了几次致命的追杀。它见状愤怒地张开嘴巴,口中阴火凝聚,眼看就要喷吐而出——

    景澜持剑而立,催动神魂之力,已经做好硬扛的准备。谁知骨蛇动作一顿,眼中红光闪了闪,莫名黯淡了几分,突然疯狂甩动身躯。

    一道青光从脊骨中透出,洛元秋在高处现身,剑光轮转,双手紧握青光,干脆利落地一剑斩下,将骨蛇从中一分为二!

    只听哗啦一声,散落的白骨如暴雨般砸向地面,差点把两人一并埋了。幸好景澜反应及时,一把将洛元秋从骨堆里拉了出来,洛元秋喘了口气道:“虽说打蛇打七寸,但这条蛇也未免太大了吧?”

    景澜微微皱眉,道:“有些不对,他好像有意在拖住我们。”

    洛元秋道:“他拖着我们做什么?”

    “这里是墨凐的梦境,她才是此地的主宰,只要她醒来,便能完全掌控梦境,卫钧根本无法与她抗衡。”景澜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是跟着姜思回到北冥的。他之所以混入梦境,就是为了墨凐。别忘了就算是在梦中,神魂若是受到重创,也是会随之泯灭的。”

    洛元秋如梦初醒:“那个卫曦的幻象!我懂了,他想在墨凐的梦里不知不觉杀了她!”

    这时寺庙顶上传来一声冷笑,卫钧道:“也不过如此!”

    他转动法镜,阴火从镜中飞旋涌出,覆在散落一地的白骨上。不过片刻,被斩碎的裂骨融合重组,骨蛇完好无损出现在两人面前!

    景澜飞快道:“一定要让墨凐醒来,快去!这里有我,我来拖住他!”

    说完她一把推开洛元秋,紧握神魂剑虚虚一挽,剑身立刻被璀璨光芒笼罩,霎时她就消失在了原地。

    骨蛇收紧蛇躯,摆出了发现猎物时进攻的姿态,忽然身躯定住了片刻,毫不犹豫向着水潭边缘发起了攻击!

    洛元秋心知此时不是迟疑的时候,马上转身奔向雾气深处寻找墨凐,却见她正一步步朝着悬崖尽头走去。

    黑潮不断撞击雪山,发出雷震般的轰鸣声。山顶积雪在剧震之中裹挟着碎石瀑布般从高处泻下,悬崖附近一时雪雾弥漫,洛元秋险些被奔腾而下的冰雪淹没,翻身跃起躲过,刚落地稳住身形,脚下便接连穿来震动。

    她回头一看,身后阴火暴涨而起直入云霄,以漫天掩地之势燃尽滚滚重云。天幕燃烧起来,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倒悬火海,其中一道火光正朝着她追来!

    洛元秋暗道糟糕,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快了,没想到还是被卫钧发现了。

    卫钧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你们这些蝼蚁,竟敢与神明作对!”

    洛元秋克制住自己不去想景澜现在怎么样了,加快脚步向墨凐追去,眼看就要达到悬崖边,电光撕裂夜空轰然而至,雷霆如暴雨落向大地!

    只凭手中剑根本无法抵挡疾坠而下的雷霆,洛元秋连滚带爬躲开雷光,青光荡漾如层层水波,让她暂时得以与雷霆像抗。不过多时青光却变得微弱起来,剑身在雷震之中出现了道道裂纹。

    天中阴云渐渐聚集到一处,暴雪狂风转瞬袭来,山岳倾倒,星河倒流,都被卷入那风眼中。洛元秋几乎要被这股巨力扫出去,五指紧扣一块岩石怒道:“墨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醒来!”

    四野震动不休,阴火迅速蔓来,天地间尽是青灰色的火焰。墨凐身在火海中,却对逐渐包围自己的火焰视而不见,她的目光只落在眼前人身上,似乎一刻都不愿移开。

    ‘卫曦’笑道:“从这里跳下去,穿过海水就能回到北冥了。”

    “这一路走来,我却忘了问一件最紧要的事。”她仿佛对面的并非是汹涌的黑潮,而是月光下平静的大海,道:“不知道你还愿不愿跟我回去?”

    墨凐没有回答,‘卫曦’却追问道:“怎么,你不愿吗?回到北冥,你我仍旧能像从前那样朝夕相对,你不用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她说完牵着墨凐的手向悬崖尽头走去,墨凐眸光微动,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出手如电,扼住了‘卫曦’的脖颈,轻声道:“你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吗?”

    ‘卫曦’面色涨红,却挣脱不得。随着墨凐收紧手掌,她的口鼻不断溢出黑气,身躯不断缩小,五官扭曲变形,露出一角花白的鬓发:“我……是你……师……”

    墨凐目光冰冷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回到过去,我所执着的并非在于此……卫钧,你窥探人心的本领实在太差了。”她蓦然一笑,道:“你大概想不到,这梦境其实是为了你准备的。你躲避生死,最后千般手段用尽,必然会打起明宫的主意。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怎会轻易入瓮呢?”

    ‘卫曦’身形面容都像蜡融般脱落,逐渐变成一个矮小的老者。他喉头咯咯作响,面容时而化作青年,时而化作孩童,像面具一般反复交替,最后终于变成了老者衰朽的面庞。

    墨凐道:“如你所愿,神魂也是会泯灭的。”

    卫钧恐惧道:“不……你不能……”

    话未说完,一道黑光突然从他眉心射出!

    下一瞬灯盏光芒亮起,水流般的辉光覆盖了一切,时间仿佛就此停止,黑潮退去,漫山阴火消散,天穹又恢复到最初的明澈高远。

    星光隐现,无数星辰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围绕着天幕中央转动起来。

    洛元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跟着星光一同升上了万丈高空,恍惚间从云层里看见白雪飘飞,覆盖了山川河流,一切都在这场雪中褪去色彩,渐渐消逝。

    她没有注意到手中青光已悄然化作光点散去,随漫天星辰一同归于天穹。

    “……”

    神识迅速坠向黑暗,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见细微声响。等风声漫耳,洛元秋方才回过神来。她身躯僵硬,感觉像是刚从寒冰里被挖出来,呼出的尽是寒冷气息。

    她慢慢睁开眼,却只看见朦朦胧胧的白光。过了一会儿她发觉自己能动弹了,试着伸手揉了揉,才明白那不过是一片雪花。

    洛元秋有些迷茫地看着脚下明净的湖水,她的倒影在水上清晰无比,这次不再是别人,而是她原本应有的样子。

    “师姐?”

    洛元秋听见这声呼唤转过身,发现景澜就在不远处,两人目光交汇,皆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看着周围景象,难以置信道:“我们离开梦境了?!”

    景澜瞥了眼那座几乎于透明的宫殿道:“不错,这里是明宫下的镜中界,我们终于出来了。”

    洛元秋正要问墨凐去了哪里,水面忽起波澜,湖水深处浮起一片漆黑水流,利箭般朝着水面涌来。她一见之下立刻想起阴魂不散的卫钧,下意识就要召出青光,却发现手中空无一物。

    洛元秋这才感觉到心中好像缺失了什么,顿时有些怅然。景澜看出她的失落,安慰道:“回去再给你换一把新的符剑。”

    雪花零零星星落在湖面上,有风吹来,飘雪中一人翩然降下。她赤足走在水面上,指尖拈起一片雪,寒风在掌心间聚集,转眼间催生出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墨凐将花拋向水中,那湖面立刻冻结冰封,瞬息便把那片漆黑水流封在了冰层之下。

    水流不断在冰下撞击,试图冲破这层障碍。墨凐看着湖面,双目化作银白,神情漠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梦境,那就留到天荒地老吧。”

    她又对洛元秋与景澜道:“补魂已经结束,你们该离开了。”

    立时狂风卷来,湖畔堆积的落雪如千层白浪翻涌,呼啸着将二人裹住!

    只是一瞬,洛元秋如被巨力拔起,又重重砸向地面,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终于有种神魂复位之感。

    这宫殿和她们来的时候一样,透过水石可以看见殿外深蓝的海幕。突然脸颊被人捏了一下,洛元秋吃痛地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生气,身旁那罪魁祸首却问:“痛不痛?”

    她一身的喜悦怎么也掩不住,洛元秋却发现见她双目泛红,眼角似有点点泪光,不由心中一软,道:“那你掐自己,做什么掐我?”

    景澜微笑道:“掐自己不如掐别人来得快。”说完她拉过洛元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嗳,师姐别生气,我这就让你掐回来,怎么样?”

    洛元秋磨了磨牙,很想捶她一番,想了想说:“算了,万一又把你弄哭了……”

    “胡说,谁会哭?”

    洛元秋掰着手指,正要与师妹好好算一算旧账。宫殿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她手势一转,神色骤变。景澜也感受到了乱流般暴动的灵力,道:“不好,这里的平衡已被打破了!”

    洛元秋身为符师,能感受到的东西比她更多,凝神道:“是法阵?不对,好像是符。”

    殿中落下一束光芒,墨凐现出身形,洛元秋立刻道:“怎么回事,我们这才离开了现世多久,为何法阵里符纹全都变了?”她悚然道:“难道说和你的梦境一样,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如果真过去了十几年,你还能完好无缺站在这里?”墨凐道,“本已是强弩之末,崩离在所难免,我将灵力抽出后,这法阵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她说着向殿外走去,二人当即跟上。

    明宫外竟是下起了雨,海幕也不复清澈,目力所见变得混浊起来。那波涛涌动,诡谲莫测,海水咆哮不断,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垮摇摇欲坠的屏障。

    雨越下越大,渐有倾盆之势。洛元秋见墨凐手上忽然多出的灯盏,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等等,姜思呢,她怎么不见了?”

    墨凐道:“我曾许诺她,若是她能到北冥,我就破例让她去见兄长一面。她此时应当在明宫下的渊谷里。”.

    雨水混合着泥沙从山崖高处落下,哗啦一声,碎石擦着脸颊滚过,在姜思侧脸留下一道血痕。但她此时已无暇顾及了,只能紧紧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头,不让自己再向下滑落。

    她身下便是云雾缠绕暗不见底的渊谷,雾气中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尖啸声,起初她以为那是风,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这渊谷因地裂而成,纵横南北狭长而深,一眼望不到尽头。不断有风从谷中涌来,带着冰冷潮湿的腥气,像是通往幽冥深处。

    她低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人影向此处聚集,如同受到什么感召一般,隔着雨雾姜思都能感受到它们对生人血肉的渴望。

    那些傀像恶鬼一样,等待她体力耗尽坠向谷中。

    察觉到那块石头有松动的迹象,姜思只手甩出一道绳索,期盼着能勾到石块树根,但与她之前尝试的无数次结果相同,绳索又落空了。

    她顿时有些急躁,再一次甩出绳索,没想到瀑布般的急流汹汹而来,隐约有震动传来,手上石块骤然一松!

    下坠的瞬间她心头满是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行尸分食的景象,短短刹那手臂像什么东西用力缠住,拖着她猛然向上一拉!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死里逃生了,看着面前人脱口道:“师叔!”

    景澜全身被雨水浇透,面无表情道:“好师侄,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思这才发现她们正在一艘小船上。这船悬浮在半空,在大雨中像行在水上一样。

    姜思激动地大叫一声,语无伦次道:“进了明宫以后你们就突然不见了!你们……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回头再说。”景澜迅速道,“起来,别再抓我的袖子了,我们该走了。”

    姜思被她一喝当即冷静了几分,回过神道:“我哥哥一定就在下面!”

    景澜一眼扫去,渊谷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傀,道:“是么,看样子他正与那些行尸走肉混在一处呢,就是不知哪一位才是你的兄长。”

    姜思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刚破口大骂。景澜神色淡淡看了她一眼,姜思立刻想起这位前台阁大人的名声来,忍了忍从怀中取出一物,向下招了招手道:“你看!”

    雨雾连绵,渊谷下昏暗无光,连傀都快看不清了。姜思气息急促,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快看那光!那是他随身携带的阵枢,我不会看错的!快下去,他就在那里!”

    景澜闻言眉心微拧,握紧手中剑,不动声色观察她的神态,道道:“当真?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姜思怔住,高声道:“你说谎,那分明就是他!”她神情恍惚,喃喃道:“我听见他在叫我,那是他的声音,是他……”

    话音未落,姜思如魔怔般,不顾一切要跳下船去。景澜眼疾手快,拎起她的衣领往回拖,同时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直接劈晕了她。

    做完这一切后,她向下抛出一道洛元秋留下的符,毫不犹豫驱使小船离开了这里.

    四周雾气缥缈,洛元秋低头看着那座残破的祭坛,梦中所见仍历历在目。

    北冥、阴山、密教、池中寺、应常怀、赵郅灵、卫曦……无数景象纷沓而过,她心中涌起一个念头,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洛元秋摇了摇头,将藏光与飞光放上祭坛,青紫二光如融化的水流,顺着祭坛上的纹路缓缓流动,绽放出奇异的光彩。

    她站在祭坛边合掌行礼,告别这位陪伴她多年的神兵,身后传来墨凐的声音:“舍不得吗?”

    洛元秋坦然道:“当然。”

    脚下大地不断震动,祭坛上散落的石块弹起落下,伴随着震颤滚下台阶。

    轰隆声由远及近,她知道那是法阵无力支撑的缘故,很快这海中之国就将彻底消失在海水深处,无论是明宫还是白塔,都会化作乌有,成为后世流传的隐秘传说。

    眼前的一切和她在梦境中送卫曦入塔时几乎没有多少变化,洛元秋略感微妙,道:“你为什么想要入塔?”

    莫非还是为了去见卫曦?

    “这座塔还未被彻底封印,你在这里感受到的力量便是由此而来。”墨凐道:“我也是成为守塔人之后才明白,只要白塔存在,海眼中所藏的力量迟早会冲破封印回到人间,唯一的办法便是毁去这座塔,方能令其完全消失,这也是岳成式铸造这两件神兵的初衷。”

    洛元秋对这座塔好感缺缺,随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景澜又道:“其实你与应师一点也不像。”

    洛元秋马上道:“这还用说么,我们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你连这都能认错?你不会是信了密教那套轮回转世的说法吧?”

    墨凐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世间没有轮回,只有天地众生与万物,亘古如一。”

    青紫光芒交融,化为一道光束射向白塔。这次没有电光与雷霆,一切寂静如常。雨中缥缈的钟声时隔千年再度响起,洛元秋道:“我以为你是为了却执念,想进塔去见去卫曦一面。”

    “自卫钧摆脱誓约之后,我就察觉到她的神魂已经消亡。”墨凐答道,“在那之后,每每忆及往事,我便更加痛恨自己。我恨我懦弱胆怯,恨我狂妄自负……我恨我唯独在失去之时,方知一切再难回首。如果我早就明白天意即无常,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

    她话音一顿,道:“罢了,你应当没有无可奈何之事。”

    洛元秋答道:“没找到师妹以前是有一件,找到师妹以后便再也没有了。”

    白塔之下云雾缭绕,塔身上一道缝隙徐徐展开,墨凐抬手一召,青紫二光离开祭坛向她手中飞去。她提着灯朝洛元秋微一颔首,道:“这样很好。”

    洛元秋站在祭坛上朝她行礼,墨凐亦合掌还礼,二人在塔下就此别过,洛元秋目送她走进雾中。

    及至钟声远去,她听见咆哮声隐约传来,随着白塔闭合,海幕崩裂,混浊的海水从高处侵入,在渐盛的风势里汹涌而来,疯狂卷噬着一切。

    “师姐!”

    洛元秋抬头望去,风浪里一艘小船慢悠悠驶来,她高举手臂,景澜在船头猛地发力将她拉了上来。

    就在她爬上船的瞬间,海水淹没了祭坛。狂风暴雨迎面而来,将小船吹得摇摇晃晃,电光闪过,一声震天巨响传来,明宫山顶滑向渊谷。

    洛元秋满脸都是水,道:“往哪走?”

    景澜向高处一指,四方海水疯狂卷动,海幕上方的水流依然清澈,与周遭海水截然不同,在旋转中逐渐形成了碧色漩涡,隐约可见当中一点微光,想来定是出口无疑了。

    洛元秋在船里到处摸索,没摸到船桨,却摸着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晕过去的姜思。

    景澜道:“先别问那么多了,快走!”

    小船缓缓朝着漩涡驶去,灭顶浪潮接连涌来,小船连番受创,船身几乎快要散架。好不容易来到海幕上方,又一道巨浪拍下,这次四面都是怒潮,万千雷霆绽放,小船再难躲避,眼看就要被海浪冲垮,洛元秋灵光一现,下意识在半空画出了一道符——

    符光一闪即隐,狂泻而下的千吨海水竟形同无物,小船轻而易举穿过重重浪潮,在漩涡中被急流向上拋去,瞬间便来到了海面!

    夜色深浓如墨,暴雨瓢泼,数道电光从天穹落下,一同击向海浪聚涌之处,那耀目的光芒将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在那短暂的一瞬里,洛元秋看见海水不断下陷,在海中央出现了一个碧蓝色的深洞,其上风雷涌动。惊涛骇浪间一束白光时隐时现,最后消失漫天雷霆中。

    ……

    长夜将尽,海上薄雾弥漫。

    洛元秋被灌了几口海水,俯在船边猛咳了几声,她望向平静大海,回想起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只觉得就像是另一场梦。

    她迷惘道:“师妹,要不然你再掐我一下?”

    景澜面色惨白,在她头上轻轻一敲,道:“方才画的是什么符?”

    洛元秋一怔,道:“是一道水符,卫曦给我的。”

    说话间夜色如潮水般退去,不过多时太阳升起,海上顿时金光万丈,如鳞影跃动。海天相接之处飞鸟盘旋起落,洛元秋眼中映着漫漫云光,海风轻拂过额前碎发,许久没有开口。

    景澜仿佛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握住她的手道:“如果这是梦,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从前怎么没觉得上山的路有这么长?”

    大雨初停,碧空如洗,山间云遮雾绕,翠色重重掩映。洛元秋站在山门前仰起脸,发现那石阶竟一眼望不到头,确实是有些长了。

    洛元秋疑心是玄清子做了什么手脚,只能轻咳一声道:“会不会是你太久没有回来过了,所以才觉得它很长呢?”

    “我觉得不大像。”景澜不紧不慢迈过石阶,把身上包袱递给她,道:“你要的火腿,拿去。”

    洛元秋解开包袱,取出一只火腿放在山门前的石台上,半晌一片云缓缓飘过,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低头仔细一看,恍然大悟:“为什么这只火腿这么小?”

    景澜道:“小了吗?我随便选的。”

    洛元秋难以置信道:“那一铺子火腿,你就选了个最小的?你这运气也太不好了吧?”

    “不是你挑的铺子吗,到底是谁运气不好?”

    回寒山的路上,两人已经就运势一问争论了好几轮。洛元秋自认倒霉,但觉得师妹比自己要更不走运一些,景澜则认为应该反过来才对。洛元秋甚至每路过一地,就去寻那城郊摆摊算命的,几次下来命没算准,桃花运倒是算得一清二楚。

    既然一时半会上不了山,洛元秋索性把石台清干净躺了下来。透过摇曳的树影向湛蓝天空看去,她的心也如被微风拂过一般宁静。

    忽然一枝雪白花枝覆在眼上,洛元秋拿起来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道:“什么时候摘的,我怎么没看到这附近有云霄花?”

    景澜不答,在她身边躺下,手臂枕着头道:“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倒霉,不过想来是为了遇见你,才把这辈子积攒的运气都用光了。”

    “……”

    晴空下远山朦胧,春光灿烂,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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