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乘风登玉京 > 172、一百七十二·于君我作负心人
    翌年四月,又一年立夏,胜业坊立下约定的两人之中只有一人应约返回,温镜站在葡萄架下忡怔不已。葡萄架子上光秃秃的,莫说果实,连一根藤蔓、一片叶子也无。院子空空荡荡,不止是草木花植,就连从前廊下的琴、垂花门侧的八仙桌都不见了踪影。


    胜业坊这处院子,门窗紧闭,人去楼空。


    时间倒转回前一年。


    景顺二十六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先说江湖上,春天里关中两仪门召开试剑大会,出了大差错,推举出来的自家弟子竟然是个手上有近百条人命的魔头。


    好么魁首变祸首,且据说此人的魁首之位也来得有疑,似乎是两仪门对自己弟子开后门,惹得别家多有怨声,此次试剑大会不得已不了了之,百年来首次缺了一席。


    再说朝堂上,六月里今上五十整寿,九皇子耗时一年多亲自手书的百寿图独得皇帝青眼,龙颜大悦之下要给他封王,瞬间朝野震动。御史台的奏表雪花片儿似的飞进清心殿。没别的,不合规矩。今上就两名皇子在世,另一位郦王的王位那是弱冠上才晋的,九皇子今年才九岁,而郦王那是中宫嫡子,再如何聪颖喜人贵妃的儿子怎能越过皇后去。


    这时有一桩旧事被拎出来,使九皇子的王位彻底没了指望。


    九皇子的婚事是当年序齿时一早就定下的,给定的广安侯家的嫡女。广安侯也是世家,家中扎根在富庶的两淮粮仓,比历朝科举考上来的人家清贵,又比满朝养的富贵闲人有实权,可说是极好的一门亲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横挑竖选给心尖儿上的贵妃选的亲家,属实是煞费苦心。


    可是朝中如今有人说了,这准九皇子妃不祥。好女看门庭,而广安侯世代经营的两淮之地近来地邪,去年年底扬州府疫病成灾,竟然还出了一个名为“多罗欢喜宗”的牙耳教,散布蛊毒,掳掠百姓,敛财杀戮,肆无忌惮。


    就差指着广安侯的鼻子骂你怎么当的父母官。


    这个说法一出,楚贵妃和九皇子就被迫面临到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然撤销婚约,反正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另行婚聘;不然硬着头皮假作不知,继续聘家里做官不利、自己出身不祥的广安侯闺女。前者,你刚刚封王就悔婚,难免让人觉得薄情寡义,满朝勋贵之家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你。后者,未来亲家出了这样的差错,他还获封王爵,那不是有过不罚反行赏?实在朝纲颠倒。


    于是披香殿摔了半座宫室的金银玉器,最终上辞表,楚贵妃带着九皇子自称年幼,不配尊位,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若说这两件儿有人欢喜有人忧,大伙茶余饭后谈论起来皆可高高挂起,九月里的一件事则彻底撕碎了四境的歌舞升平。景顺二十六年秋,黑水靺鞨竖起反旗。靺鞨新任首领率部杀进黑水都护府,杀都督,擒刺史,又趁秋季粮草丰足,沿那水、忽汗河一路南下,直逼居庸关城门,势要在今年落雪之前入关。


    幽州告急。


    东北方的战火瞬间点燃,其余各州府纷纷收到纳粮的文书,多少都嗅到些硝烟的味道。


    金陵也不例外。


    李沽雪接到信已是九月中旬,他十月初就要北上督军,且最近韩老头派的人变本加厉,可是温镜借送酒来信,约他一定要到金陵见一面。李沽雪不管不顾出长安,星夜兼程,韩顷给他点的副将带人一路紧跟,到得金陵城外李沽雪眼睛一横冷意十足:“老子到秦淮河别一个老相好,你们爱跟不跟。”


    咱们不爱啊,可是上命难违,副将只好率人跟着一同踏入金陵地界。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东晋往后数这几百年金陵据六朝王气,江南江北独领风骚,玄武湖四出祥瑞,读书人江湖人、多情人伤心人,多少人在秦淮河畔流连徘徊。


    而秦淮悠悠,不诉忧愁,年复一年地盛着两岸的芳尘绿酒满载而去,怎理会河边看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是本朝以来四境一统,帝都北移,或许果真是失去了“王气”,江淮这颗名为金陵的明珠渐渐黯淡,玄武湖上的仙山游苑变得荒凉,昔日的亭台楼阁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温镜和李沽雪正约在玄武湖上灰蒙蒙的蓬莱洲。


    暮色四合,明月东升,李沽雪使计从秦淮脱身一路到玄武湖,甫一到湖边就看见一人,正要站不站地挂在湖心一株荷叶上,听见这边响动攸地偏过头看过来。李沽雪一窒,怎瘦了这许多?他口中唤道:“阿月。”


    一阵秋夜的风吹过,温镜望着他没有言语。


    忽然道:“比剑吧。”


    “比剑?”急信约来这里比剑?李沽雪还没反应过来采庸一剑已经递到。


    看得出阿月的进境很大,李沽雪已经是又突破一个境界,但对方毫不逊色,最后收尾一式春水落天,从前于阿月而言还很吃力的招式如今信手拈来,桃花春水连天浮,七十二黛吹落天外如青沤,采庸的剑锋稳稳落在李沽雪腕上。


    两人都没急着收剑,沉默良久,李沽雪道:“我可能要远行。”


    虽然距扬州都是相去万里,但是幽州和长安不同,李沽雪领的录事参军的职,若无意外一去就是四年,绝无可能任上擅离职守。谁知温镜半句也没挽留和惜别,开口说出见面之后第二句话,他问:“傅岳舟身上的毒你知不知道。”


    李沽雪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了?


    温镜吐出两个字:“朱明。”


    朱明?朱明!是了,朱明也是无名殿出身,他当然能看出傅岳舟经脉上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李沽雪天灵盖轰地一声,险些握不住剑:“傅…?”傅岳舟如何了?喉头一梗,莫名的胆怯升在心头,他转而问,“朱明还说什么?”


    “他说的不多,”温镜平静道,“十句问不出一句真话,只能先好吃好喝供起来。


    “不过他提起一件事。


    “他说当日添霞坪六名黑衣人之后又有一人到场,沽雪,你说奇不奇怪,我明知道那人应该是你,可朱明说的话又叫我不敢相信是你。他说那人身居高位,很受上面人信任,而这个‘上面人’正是构陷我父亲的始作俑者。沽雪,你认得这个所谓的‘上面人’吗?”


    李沽雪只觉得头晕眼花不知前路在何方,他勉力收敛心绪:“阿月,没有人构陷你父亲,省台亲查,皇帝钦定,朱明当年奉命接近你父亲只是搜查罪证,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温镜心中呕血:李沽雪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好一个铁证如山,你说你们能管江湖事,怎么还能管到带兵的将军身上?好一个奉命!


    “那你,”温镜的剑缓缓上移,剑尖抵在李沽雪胸口,“那你数次来扬州,是奉命干什么?”


    “奉命”二字在他双唇间重重碾过,是发现本该前人“奉命”赶尽杀绝的人没死干净吗?朱明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温镜不能不疑心,李沽雪的隐瞒使他不能不疑心。


    可他是李沽雪啊,是拥过他、吻过他的李沽雪。温镜凝视面前的人,手和声音都发着抖,终于咬一咬牙恳求道:“你明明答应过的,对我再无隐瞒,”他双唇翕忽,“只要你肯说一句…”


    只要你肯解释一句我就信,无论你说什么,这是两人的誓言,浸过春风和茶香,他曾答应过他绝不再欺瞒。


    想要履行誓言为何这么难?李沽雪额角颞颥穴狂跳不止,心中的绝望并没有比他轻多少。


    副将就带着人近在咫尺,绝不能多待。且说一句,说什么?说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师父办的,罪名是我师父定的,你别再计较?别管上一辈的恩怨,继续跟我好?不仅仅要继续跟我好,你还得等我四年,因为杀你父亲的人,派了我去你父亲镇守过的地方任职。


    李沽雪没有答不是他不想答,而是他看见对面的人头上并没有戴冠,而是一角白苎麻束在发间,这是…有亲友新丧的缘故。服丧,而两人之间又岂止傅岳舟一条人命,细论起来,温家军满门的血都横亘在两人之间。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无可挽回,李沽雪惨然一笑:“对不住,我要食言。”


    温镜猝然抬眼看他,满脸难以置信,清眸幽幽,渐渐渗出泪。落泪之前,他收回采庸,旋身翻进夜色中。


    李沽雪长久伫立在湖上。


    诉相思,告诀别。罢了,他粗粝的手掌胡乱在面上搓过,原是不该。也是他活该——他自己说过,倘若再有欺瞒,所求皆不可得。不可得,没想到现世报这样快。


    只当是向老天赊了这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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