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咸阳东南一直连到城外近郊渭水河岸,咸阳宫、阿房宫、建章宫等等宫阙林立,虽然内里大都久无人居,残梁寥落,宫花寂寞,但是从温镜这座小楼里远远儿看去却不见颓唐,依旧地飞檐高阁巍峨崔嵯,可不正是风貌依稀的当年宫阙。
从前六国诸侯就在此地与秦王对峙,天下大势是休养生息还是民不聊生,诸侯们衣袖向着山河一挥,阴谋阳谋玄机暗含,掩在重楼叠嶂里便订下盟誓。
古人对待盟誓十分郑重,温镜是知道的。这里的人依旧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依旧相信每一个誓言都是与天和地的契约,这里孔雀依旧东南去,尾生依旧抱柱死,一生只许给一个人。
那么他和李沽雪曾经可也许下过什么誓言吗?谁知道呢,有也是没有,有些事温镜告诉自己不要去回忆。
可是有时候人的思绪并不听命于理智,李沽雪正在一一剖析如今两位皇子各自背后的江湖势力,温镜一面听着一面却有些走神。
“——相比于云氏在江湖上的地位,贵妃娘家确实不如,强弱比不过,亲疏同样比不过。因此楚家越发地卖力四处拉拢,这几年尤甚,”李沽雪沉吟着抬眼,却发现温镜似乎在走神,还是盯着他走神,便迟疑唤道,“…阿月?”
“嗯?”温镜回过神,眼睛聚焦在李沽雪注视他的眼睛里。李沽雪是背窗而坐,因此背着光,瞳孔里黑漆漆一片,温镜倒映的身影于是格外明晰。他看着李沽雪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鬼迷心窍一般问了一句,“你左肋第二节的旧伤后来还犯过么。”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静,一人内心里是骤然惊醒后悔不迭:你乱发什么呆乱问什么话!一人内心里是记忆漫灌神魂剧震: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左肋第二节的伤,那、那是他从前替他挨了荣五一掌留下的内伤,也正是因为这处伤,他们二人…他们二人…李沽雪无可抑制地惊讶,看向温镜,这般自上而下望去,震颤的长睫,冷意十足的眼,尖削的下颏儿,略带着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李沽雪怔然地想,今年是哪年?是刚从琉璃岛逃出来的那一年吗?若还在那一年…若只在那一年。
今夕何夕。
这日,百羽楼近旁的这座隐蔽小院,主楼窗上坐一名玄衣人,自天光大亮到暮色四合,他与主人默然相对,都未再发一言,直到借住此地的另一名客人叩响了门,李沽雪如梦方醒落荒而逃。
另一名客人是来替主人行晚间的针,一直到神医给行完针,温镜才忽然回过神。他问了云碧薇问了仙医谷,问了江湖上的种种,却忘了问庙堂。孟谨安又是怎么回事?他在咸福宫要的木料这项上作梗,是变向地在阻挠咸阳建辅都,那么便该是郦王一党。可郦王一党不就是云氏一党吗?那他当日为何那般惊骇,九嶂寨大当家死了,不就是他们云家人杀的吗。
温镜不想再问李沽雪,便往长安去了一封信,去问他哥。又把此间种种汇报一番,独独略去了一人。
不如,信写完温镜撂下笔,心想,不如直接问孟谨安,正好顺带督促督促赶紧把他们家的木料给用了。他看了看空旷高远的夜空,自言自语道:“好得很,斗柄北指,月晕而风,明天是个好日子,正宜访友。”
然而第二日温镜却没见成孟谨安,也幸好他缓了一缓,没有当晚就去“访友”,不然他真说不清。因第二日一早传出消息,孟谨安昨夜里死了,在自己卧房一条马鞭把自己吊在了梁上。
接到消息温镜连忙又给长安去了第二封信,他料想,温钰收到他接二连三的信应当很头疼,因为他现在就很头疼。不过他转念一想,孟谨安自裁,会不会是一种信号,郦王是不是要就此放弃咸阳。咸阳从来是帝都西北的门户,战略意义远大于安民农商,但凡薄有家资的都跑去临近的帝都,谁还留在这里。因此咸阳守将比府尹和县令说话管用,如果新派来的守将是个九皇子那边儿的,咸福宫想必建得能快些。
建得快好啊,温镜坐在小楼窗前溜一道沸水,早一日建成就好早一日交差走人,咸阳城里有一个他不想见的人,他想走,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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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神医就不好再叫,温镜放尊重许多,改称裴神医,他也再没和人家品茗或是手谈,每日早晚两次行针很像是例行公事。这一日一道针扎完,温镜浑身舒畅,经脉里暖洋洋的,他道:“裴神医技艺实在高超,仙医谷九针实在名不虚传。”
青衣男子温润笑道:“二公子过誉,其实按照二公子的功法这类寒毒早该自己化去才是,却不知为何如此根深蒂固。若二公子得空,还是应当到仙医谷小住一段日子,请真正的裴神医瞧瞧。”
温镜知他是让尊师的名讳,也是谦虚,意思是自己称不得一声“裴神医”,温镜便道:“裴公子谦虚。”
“既与二公子叙过名,江湖儿女何不以名相称。”他坐在温镜榻边,腰直肩正,犹如青松绿柏,是挑不出错的仪态。
可不知怎的,温镜脑海里忽然蹦出来另一个身影。那道身影从没有如此端正的坐姿,似乎总是斜靠着支着腿,那个身影也不穿青衣,总是着玄。鬼使神差地,温镜问道:“你名玉露,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么。“
裴玉露惊讶抬眼,没别的,温镜空的间隔太长,他还以为今日等不到一句答话,只是答的这句却非比寻常。
温镜一问出口就后悔,你踏马是知道的多还是什么,还是被针扎得犯困了吧你。他连忙去觑人家大夫脸色,谁知一向进退得宜的这位大夫神色好像被震住一般,裴玉露喃喃念一遍:“金风玉露一相逢?”
温镜只得硬着头皮接道:“便胜却人间无数,说牛郎织女的,信口胡诌,莫放在心上。”
裴玉露还是有些怔然,不过他很快调整了神色,淡淡笑道:“二公子诗情了得,只是我这名与前人传奇无关,取自恩施玉露,平平无奇一味茶名罢了。”
温镜露了马脚态度自然热络一些,笑道:“怎是平平无奇,好茶,好名字。”
裴玉露也笑:“好茶,却一样是生茶,不宜多饮,二公子可要当心了。”
他这笑不比一贯的温和守礼,神色虽然收敛但是眼神未及收拾,说着“不宜”眼中却有些热光,像是向往又像是黯然,低头理自己的针具,不知在想什么。温镜心想,哟呵,歪打正着啊?这人心里是不是真有个织女。
人家神医心里有谁这事两说,室内气氛一时有些朦胧不清。你大喇喇仰倒在榻上,腕子搁在人手里,嘴上说名字真好,茶也好,温润无双的神医青衣款款,说您可不宜多饮。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温镜在调戏人家,而人家借茶说人,说二公子可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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