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醒来的时候感觉腰上凉凉的,他想动一动,却又在冰凉之中感觉到一种火辣辣的疼,他睁开眼。
入目首先是自己光赤的胸腹,自腰上两侧全是黑黑紫紫的淤青,有个人正拿着小刷子蘸着一罐子透明的东西往上一点一点地敷,仿佛手底下不是皮肉而是瓷器,一碰就碎的那种。李沽雪的手是拿剑的手,两指来宽的兔毛小刷于他而言过于玲珑小巧,于是整个人显出一种很可爱的笨拙。他又专注,侧脸的线条又硬朗,温镜一时间被吸引目光,出起神。
忽然李沽雪顿住,眼睛在他腰腹上遛过,又若无其事继续手上的活儿,嘴上道:“醒了?”又道,“醒来就醒来,屏息做什么?”说着轻轻往他肚子上拍了一下。
温镜淡淡笑开,想回嘴,可是张嘴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声音,他手不自觉摸上脖子,却被李沽雪轻轻捏住手腕:“别摸,上的有药,你姐姐配的罗帏草汁子。”温镜这才感觉到脖子上确实也凉凉的,罗帏草他知道,就是芦荟,都用上芦荟膏了?这么严重吗。听李沽雪又道,“那老东西手黑心狠,你这喉咙一时半刻别说话,好好养养。”
他语气乍一听平淡,但温镜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这是一直咬着后槽牙的缘故,可见是气得狠。说不上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镜一把握住他抓在自己腕上的手。
室内暖烘烘地烧着地龙,可是温镜上半身在上药,被子只在腰间肚脐上,手指还是凉,握住另一个人的手,温暖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是一种使人沉沦的温度。
但温镜不能沉溺,他敛住心神将手中的掌心翻过来,开始写字,李沽雪看着他的笔划念道:“什么时辰?”
他自问自答一般笑道:“什么时辰,你该问什么日子,今日已经初五,你昏睡整一日一夜。”温镜呆楞片刻,重新抓住他的手掌奋笔疾书,李沽雪低醇的嗓音又响起:“白谋任呢?”
他笑意转淡:“阿月,你别问他。我也不知道你哥哥将他关在何地,否则我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事来。”
温镜急忙写道:“我不是要找他,我是担心白府的人找上门。”
李沽雪拢一拢他的指尖安抚:“不会,没留下丝毫痕迹,这事如今兴平侯府还捂着。”他俯下身离榻上更近,又补充道,“宫里贵妃也没声张,白谋任失踪,他们不敢放开手脚找,免得乱阵脚,要查先头第一个也是查云家。”
他这样开诚布公…温镜垂着眼睛,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指尖。多奇怪,他手上明明没伤,却不知道怎的不方便挪动似的。又过半晌,温镜好容易拽回思绪,摊开李沽雪的手掌再写:“他们若发现不是云家做的呢?”
李沽雪重新抓住他的手整个包裹在掌中:“军中无帅是大忌,那他们首当其冲就要防着这事传入皇后耳中,便更加没有咱们的事。”
说到宫中,温镜忽然又想起月前上元节宫中送出来的玉璧,他目光逡巡一圈,在案上捕捉到他还没收起来的木匣,李沽雪顺着望过去:“愿意往那儿看?”
温镜艰难摇头,脑袋立刻被李沽雪固定住,他抓过李沽雪的手写道:“很多事都要防着传入皇后耳中。”
李沽雪沉默一瞬,抬起眼睛注视温镜:“你若是担心这项,你尽管放心。”
他这话…温镜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痛楚被很好地照料,除却疼就只剩下痒,上半身又不着寸缕,暴露在他眼中,他神色又这样专注,温镜被生生看出几分热意。这几分热力催趁,使李沽雪这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也滚烫起来,温镜闭着眼睛胡乱在他手上写:“我知道,你是无名殿的人,你们第一宗旨即忠于君上,皇帝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才——”
“不,”李沽雪打断他,“这东西既过我的手,我必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一句话掷地有声,两人之间一静。
“…你师父呢?”温镜终于清一清喉咙吐出几个字,声音果然喑哑得不像话。
“嘘。”李沽雪一根手指贴在他唇上:“你既问我,我不瞒你,我师父不在京中。居庸关战事收尾,大军回拨,清点辎重,代受降表,押解俘奴,等等事宜皇帝不放心,派我师父过去坐镇。但是,”李沽雪目光沉沉,“这些都不妨碍,该来我一样是来,即使他还在长安。”
你…温镜闭上眼,有些喘不过气。
接着愈加喘不过气,李沽雪细细将他一身的痕迹包裹好,而后上榻紧紧拥住了他,温镜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幸而有惊无险,幸而…温镜,我觉得我会死,若再看一回有人对你做那些事…”
还是穿着鲜艳的吉服,我真的不如死了。
温镜忍了又忍,身体却比理智诚实,脑袋跟认路似的不自觉一歪,正正仰在李沽雪肩头。刹那间温镜呼吸一窒,李沽雪也一样,同一份悸动同一时间迸发,弥漫上两人交缠的发丝:太久太久,未与他相拥。而比怀抱空虚冰冷得更久,是无法说、也无法问的一句心意。一玄一紫,交颈相拥,如此这般是否也算结发,是否也算结了同心?榻上两人如同被点穴一般怔然魇住。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咄咄咄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温镜一面推开李沽雪,却是折烟说大公子有要紧的口信,温镜示意他说。折烟惟妙惟肖背起手,严肃道:“舍弟身体欠安,是时辰该安置,访客请回罢。”
…折烟是旧相识,武功又弱,不像秦平嶂扛揍,李沽雪不好让他为难,给温镜掖好被子告辞。
榻上的温镜和立在门口的折烟齐齐松一口气。
可是接连几日李沽雪按时按点,跟点卯似的,雷打不动地上门,上药喂药亲力亲为。许是当差的时辰所致,每回来俱是晚间,而人,所谓生物钟,人是一种会被作息时间表和习惯左右的生物,没几天温镜就变得习惯,每天沐浴完趴床上等着,李沽雪翻窗进来默默给他上完药,稍稍晾干,围着包扎好,他再睡觉。
李沽雪还是不许他多言,因此两人便间或抓着互相的手心写字交谈几句。而这样亲密无间地在对方手上写写画画,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一种似曾相识的滋味浇在温镜心头。
他便无论如何说不出赶人的话。李沽雪也没再提什么登床入榻的逾矩要求,只在一旁床脚立柱倚着陪个一宿半宿。但他气势太重,两人从前又是坦诚相见过的人,互相都太熟悉,温镜总觉得一整日房中弥漫的都是李沽雪的味道。
有一日更甚,一上午折烟看他神色都怪怪的欲言又止躲躲闪闪,温镜问过才知,折烟晨起去叫他,听见他睡意朦胧间喊了几声沽雪。且,折烟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且不是寻常地喊,是带些甜腻鼻音的…
温镜别过脸示意他不必再说。
温二公子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这天温镜再一次自缭乱又荒艳的梦里醒来,身上一片狼藉,枕边那个人的气息尚未消散,他睁着眼睛瞪着帐子瞪了半晌,做出一个决定。
…
李沽雪进来时看见温镜正坐在书案前,似乎是在等他。
温镜案上是一本前人鸿篇史著——这些个东西其实很枯燥,但生活在这时代哪怕稍做了解也好,不能一问三不知,他面前正是一本《赵世家》。
“这么晚了看书?”李沽雪一愣,已经是平常已经洗涮干净要安寝的时辰。
温镜冲他招手,待他在书案对面坐定,温镜沙哑着嗓子道:“近日养病无闲事,读先人故事倒有些感悟。”
与我论史?李沽雪莫名:“谁的故事?”
温镜捏着桌子底下《幽九州记簿》,面上一派平淡:“赵氏孤儿。”
他问李沽雪:“公孙之急智孤勇,程婴之坚毅隐忍,韩厥之忠肝义胆,如此种种,前人之述备矣。我只想问一问你,若你是赵氏孤儿,说自小养你、教你的义父乃奸佞小人,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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