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帖上落款既不是裴玉露也不是楚玉露,送上门又神神秘秘,这人温镜便没在白玉楼见,而是约到了曲江杏园。
扶风体察入微,曲江池畔之前温镜写过一笔鸳鸯词的水榭,叫扶风发觉他每次来长安都要去坐一坐,因契了下来,如今也是白玉楼私产,温镜便约裴玉露在这里见。
又一年春来,昔年在这里偶遇的女子不知是否再觅良人,她叫什么来着,楚玉霁?说起来还是裴玉露嫡亲的妹子,那年杏花微雨…
呸,没影儿的事。
可是往事即是这般,每每忆起难免模棱两可,都与真实发生过的事不甚相同。岁月湮及,回忆最是篡写事实的高手,或是添一笔浓墨或是上一道枷锁,总之从它手里是断断讨不到好。你问它当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向你笑一笑不言语,只在你耳边弹响几调乱弦急曲,你心意皆动难以自持,犹嫌不足还要追问,它便又在你鼻尖留下一段春湖酒香。
可是如今温镜被钥娘勒令禁酒,不仅仅是酒,甚至清茶都不许他碰。是以今日待客他只好烹了一壶时下正兴的香片,案上还有几只碟子配有椒实、盐、黄糖等物,裴玉露进来看见一怔:“二公子饮茶的习惯不同往日了。”
温镜随意道:“人总是会变的。”说着给裴玉露斟了一杯香气扑鼻的花茶。
裴玉露坐下陪着饮了几杯,忽然道:“还是想念咸阳小楼上的紫笋。”
他面上淡淡,大约是回到长安家中不再穿仙医谷的青绿衣裳,身上的温润之气都减了几分,整个人透出一种疲倦。温镜心中感叹,可见荣华富贵有时反而蹉跎人。
温镜道:“不是神医交代的少饮生茶么?敢有不遵。”
裴玉露深深看他一眼,递一物在案上,是一只药匣。温镜掀开来看,首先一股吴茱萸的芳香扑鼻而来,与从前裴师赠的药丸一模一样,是茶辣丸。
这味药其中药材最难找的就一味肉苁蓉,旁的都不罕贵,但是炼制方法极其繁琐,因为最主要的药材吴茱萸不是一股脑放完,而是需要蒸制过程中一次一点地加。一次加多少,任何药方上也都没有定量,因为吴茱萸产地不同,药力和果实大小也并没有直接关联,这就意味着炼药者要观察着成色自己定夺,稍一不留神就会出现种种差错。吴茱萸的毒性保留太多则味道辛辣苦涩,药力太猛,保留太少又会温和有余,药力不足。
等闲八九个时辰搭进去出来一炉废品,钥娘都还头疼着,没想到裴玉露做了及时雨。
温镜道一声谢,直接取出一枚就着茶服下。裴玉露眼中露出些惊异,难以置信的目光闪烁片刻,终于道:“…你是笃定我兴平侯府查不到白先生下落是么?我奉上的药你也敢服?”
“我告诉过云碧薇一句话,我只认识裴神医不认识兴平侯府的小侯爷,如今这话依然算话。”温镜定定地看着他。
裴玉露手中折扇往案上一撂:“你不否认夜闯白府的事?”
温镜手上采庸同样一巴掌拍在案上:“为什么要否认,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否认。但我要澄清一点,我的初衷不在党争。”
两人对峙片刻,忽然裴玉露自怀中又摸出一物,搁在方才的药匣上头。那是一枚木材削制的烟筒,粗细长短与人拇指相当,又小巧又便利,底端刻有三个字,白玉楼。竟然是亲迎那日李沽雪扔进轿中的那枚,是钥娘和桐姨配出来的梦未央。温钰当晚就点了一枚白府院中,温镜的那枚…竟然遗落在了洞房里么?
如今又转到裴玉露手中。
温镜目光一紧,这梁子是结定了。无论初衷是什么,白玉楼使贵妃党失去一名重要人物,这便是间接襄助皇后和郦王。他定一定神,利落道:“我确有违朋友之义,但人我不能还给你。”
裴玉露却问:“是否人还给我只会更加势不两立?”
温镜没有犹豫,沉声答是,裴玉露面露一些恍然,仿佛早已料到:“我知道白先生有些来历…是与你家里有旧怨?”
温镜还是答是,旧怨,太是了,新仇旧怨,尤其温镜前几日刚刚听到事情始末,温擎案白谋任不说是罪魁也至少是帮凶。他答话很利索,因为他不许自己迟疑。他害怕一旦迟疑,语气当中的缓滞就会显露。
人生在世,有劳燕分飞的眷侣,自然也会有分道扬镳的友人,温镜有些伤感,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低头笑一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忽然裴玉露腰背坍下来往座上一歪,颓然道:“罢了,你们白玉楼的东西我物归原主,今日我来是瞒着我爹…这烟筒除却我并没有旁人发觉。”
这下轮到温镜惊奇,错愕道:“…为何?”
裴玉露苦笑:“我拿出来的东西你问都不问便往嘴里送,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坦荡的朋友。”
温镜慢慢收回采庸:“你姓裴,裴师的裴。”
不是不防备,而是裴玉露一进来温镜就在他腰间看见一物,那是一枚青色的石榴形香囊,边角成色很新,上头的绣工与从前在咸阳裴玉露随身的佩囊迥然相异,温镜认出来这一枚是出自游簌簌之手。
当年太乙峰温镜也是收过游簌簌香囊的人,因此一眼就认出。
游簌簌算来是裴玉露的师姐,游簌簌的香囊挂在裴玉露腰间,那么游簌簌是来了长安。两人都是裴师的弟子,游簌簌来了,是不是裴师也来了?那么这盒子茶辣丸,最近裴玉露哪里得空炼药,还是工序这么繁琐的药,温镜猜这只毫无花饰的匣子是不是裴师叫自己徒弟送来。
当然他也不确定,但正如他对裴玉露所说,他认识的裴玉露姓裴不姓楚,因此他赌了。来者不拒,管你是什么散什么丸,这么多年咱们温二公子但凡眨一眨眼就算他输。
就在温镜以为一码论一码的时候,以为白谋任是白谋任,裴玉露是裴玉露,无论朝中局势如何,裴玉露都依然是个可共饮一壶茶的朋友,就在这时候裴玉露忽然手又按上折扇。
“出得这亭子,再见时我或许只姓楚。”裴玉露拎着扇子站起身,“温镜,后会无期。”
他离开,茶案上留下一只要命的烟筒和一匣救命的药丸,还有满室无人品赏的花果茶香气和茶案后头孑然的烹茶人。温镜眼眸低垂,滤出最后一道沸水。他心想,他心里头没有比居庸关案更重要的事,裴玉露也是以楚氏荣辱为先,怪不得一度引为知交,原来他们原本就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对么。
说起来,温镜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又自顾自笑起来,说起来裴玉露家里楚贵妃生的九皇子,还跟他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呢。
自然了,温贵妃其人如今在宫中只怕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她明面上早夭的孩子怎么和金尊玉贵的九皇子相提并论?诅咒人呢不是。
温镜又仔细想了一遍白谋任的话,又想起老皇帝种种的言行,一下子醍醐灌顶对上了号。他喟然一叹,我老提防你图谋不轨,谁知道你把我当儿子?他摸一摸衣领底下的白玉凤璧,这下子戴得可是心安理得。
既然便宜爹自诩深情不忘,既然白得了这么个身份…不用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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