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枕鹤奉命送些东西过来,李沽雪接了,是韩顷的罪诏。无名殿前掌殿韩顷,自居庸关案始,大大小小几十条罪状,历经大半年功夫终于全部审清结案,定罪的诏书今日送来,李沽雪便一字一句向榻上念,还没念两句温镜睁开眼,有点虚弱但很清明,清明里带点疑惑:“要浪费时间聊韩顷?咱们…”
咱们还有几日?往事尽可释然,来日不须多思,已经发生过的和还未发生的俱比不过眼下一刻和眼前之人,行乐须及春。
可惜这道理两人明白得太晚,李沽雪合上圣旨拓本勉力笑道:“你倒看得开。”
“嗯。”温镜无所谓晃晃脑袋,晕头晕脑:“人是我亲手杀的,还有什么看不开。”他扫一眼那一叠笺子,“还有什么?怎那么老高一沓?”
李沽雪没答,他长臂一伸自抽过来看,却原来是一封一封的信,他支起身神色清明起来:“这些是…?”
李沽雪叹息一声翻身上榻拥住他:“是那几年…我往扬州去的信。”
温镜清醒过来,有些愣:“我怎么没收到?”
“唉,”李沽雪抚过他的头发,“那会儿韩顷看得紧,居庸关哪儿那么容易往外送信。我走的旁的路子,没署你的大名,只写‘阿月’,信也没直接寄到白玉楼,而是寄到医馆…如今悉数追了回来。”
温镜怔怔,那会儿白玉楼有了些底气,兄妹几个便决定不再隐姓埋名,正式对外启用砺金的大名,东奔西走到处筹建白玉楼,谁也没工夫每天留守在扬州,因此医馆大半是桐姨在照应,应当就是那个时候阴差阳错地错过。
“我不知道…”温镜喃喃,李沽雪在他耳边笑:“我也不知道。”你来过长安。
而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不只是情话,旁的也聊了很多。这最近也常有,谈天说地,温镜甚至还隐约提起两句他六岁时其实梦到过另一个世界,等于是将穿越而来的身世全盘托出,两人之间再无秘密。
又过一刻李沽雪忽然问:“小傅是怎么回事?”
温镜笑而不语,抬起下颌去找他的嘴唇。谈天说地怎么够,当然还要胡天胡地。
…
李沽雪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傅岳舟的经脉是他亲自动的手,到底如何能转危为安?更不同寻常的是,他发现不仅仅是温镜不愿意告诉他,来看望的钥娘、温锐,还有折烟他们,都避而不谈。如今还有什么事两人之间不可谈?且一个人不肯说或许是他不想说,一群人不想说,那么只能是有人不许他们说。尤其温钥那个神色,欲言又止神思忧悒。
这事,李沽雪打量还是要亲自问傅岳舟。也没什么,早晚的。
这日傅岳舟来探病终于被李沽雪逮到机会——穆白秋跟着来了仙医谷。有正经的传人李沽雪这个半吊子得了闲,向傅岳舟递一个眼色。傅岳舟往门里张望片刻示意借一步说话,李沽雪带他到药圃,还在寻思如何开口,倒是傅岳舟率先道:“我知道你想问我如何痊愈。”
开门见山,李沽雪诧异望他。这几年傅岳舟变化很大,目光沉了许多,从前看见个衣衫不整的容五都要磕巴的青涩青年,那个瞪大眼睛追着李沽雪问:李兄,你你你你是不是和他好了,那个满目热忱坦诚的青年,在如今的傅岳舟脸上几乎已看不见。
傅岳舟沉稳道:“我知道当年我经脉里的毒是你下的手,我还知道广陵镖局是无名殿下的手,我问你,这帐怎么算。”
李沽雪默然,也是交过命的兄弟,然而接广陵镖局案子的时候岂能算到,也是一笔糊涂账。他掌中归来利索掷在地上:“我还你一命。迟早要还,但要等一等,等我…”
送走他。
傅岳舟目光落在漫山的竹海,眼中映出一片沉郁的苍翠,良久之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李沽雪,你我萍水相逢,你谈不上对不住我,你对不住的是温镜。”他告诉李沽雪,“我死里逃生,是有人以命相救的缘故。你的命还给我,不如还给他。”
而后傅岳舟说出了一个秘密,一个温镜曾请求所有知情者都不要外传的秘密,这秘密听在李沽雪耳中先是惊愕,而后心中弥漫起难以言喻的喜悦。
喜悦也是释然,仿佛是哪一夜误入黑暗的梦魇,惊怖挣扎无处可逃,忽然大梦醒来,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床榻和帐子,四肢百骸逐渐恢复暖意,这时人会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原来是魇住了,正是说呢,我怎可能果真遇到如此可怖之事。
“…三途殿秘术,阴阳两生散…置换血脉,无论任何蛊物毒素都可转嫁于人…只是须得此人心志坚定,过程中须以内力相辅…”
一番话听完李沽雪心中久违地松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再好不过。忽然他又想到:“得想法子他本人不能知道——”是了,本人一定不知情,傅岳舟就肯定不知情,无论是谁救的傅岳舟,让别人牺牲性命来救自己,以傅岳舟的性格若是知情肯定不会同意。
傅岳舟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三生定魂香一燃,温镜不会知道。
李沽雪忽然问:“当年是谁救的你?”
傅岳舟面色沉重非常,不过还是回答了他:“是老付,在金陵三途殿,霞儿亲自动的手。”
啊…李沽雪呆一呆,原来是付听徐。付听徐?那个遇事跑得最快的付听徐?满嘴放炮、胆小又惜命的付听徐,为了朋友竟下得如此决心。
他都做得到,李沽雪在心里想,你有什么做不到?等等,是在金陵?那么…付听徐本就有病在身,怎么经得住无名殿的手段,那么那一年秋天…温镜发间服丧,大约是刚刚送走付听徐。还有之前点在长安城外龙首渠的河灯,想必也是告慰付听徐在天之灵。
这时傅岳舟又道:“你要想好,几乎是清醒地将他经脉中的毒素吸纳进你的体内,相当于送自己去死,这当中但有犹豫功亏一篑,你二人都活不了。”
李沽雪笑起来:“请付姑娘着手准备罢,我想好了。”早已想好,想过千遍万遍,或者根本不必去想。也许,万一没坚持住出了差错,那倒也好,生同衾死同穴,倒了却此生心事。
…
这日温镜迷迷糊糊醒来,看一看外头的天,不太亮,不知是天光将暮还是朝霞未升,一片晨昏不定里他看见守在榻边的李沽雪。只觉得今日李沽雪神情格外专注,又听见他操着低醇的嗓音慢慢开口:“接近你我是别有用心,后来我始乱终弃,再后来我出于师恩,出于皇命,多次置你于不顾,甚至…最后关头我还险些与你兵戎相见,温偕月,你忘了我罢。”
温镜笑一笑指他:“你个混蛋。”
按说才刚醒怎又昏昏欲睡,嗯…李沽雪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叹道:“我是个混蛋。”
爱你的混蛋。他知道自己做过许多混事,或许也做过一些好事,可这些好事俱不配以爱之一字问世,在阿月面前,他早已没有脸面谈这个字。
温镜未能感知这几句话背后的沉重,只觉脑中黑影重叠,几乎扛不住睡意,他想,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吗?大概是时间快到了吧。也没什么,兴许在这里闭上眼,在原本的世界就睁开眼了呢?一切只是大梦一场,他快乐地想,那我是赚了。
只是,他又难过起来,在那里没有眼前这个混蛋,他会非常想念他。
李沽雪听见温镜纯真而坦诚的梦呓:“我忘不了你。”
而后他小小地皱了皱鼻尖就此陷入沉睡,总是挂着霜似的眼睫闭起来倒显出一分暖和,柔软的头发缠在李沽雪的指间,丝丝缕缕仿佛主人满是挽留和不舍的心意。
李沽雪望着他移不开眼。
贪婪地,最初和最后地,永世难以满足地,让我再看看你。外头彼岸花的香气渐近,李沽雪望着眼前的人千万个念头只剩一句话,求求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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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这日,裴游风回到仙医谷稍作停留,闻听换血秘术整个人惊在原地,而后向着房内一叹:“都是命数。”
云是焉和韩顷合计给温挚下毒,韩顷和云氏的儿子又救了温挚的儿子,也不知算不算平了这笔账。待付曦霞收起法术,裴游风拎出李沽雪密谈一番。
再等到温镜醒来已是又过了数个日夜,榻边等着他醒来的人很多,温钰和钥娘早早就来了,裴玉露也来了,此时正按着他的脉,折烟和杜绡春天里完的婚,相携而来,此外还有付小春霞儿、扶风握盈等,都在等着。温镜眼睛转过一圈,内息也转一圈,发现自己经脉里生机旺盛。身上沉疴已除,四周亲友俱全,独独少了那一人。傅岳舟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和满屋的人一般十分庆幸,但也有一丝愧疚,加上屋内残存的彼岸花香气,温镜遂知他的经脉是如何康复。
他乖乖让裴玉露和姐姐轮番把过脉,并没有多问一句那个人的去向,待众人散去,他望向窗外飒飒的竹海忽然笑起来。
他嘴角噙笑,心想不告而别,同一招我看你能使几次。
好吧,和上次一样,这次我也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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