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月在外站了许久,夜里的风像是一把尖锐的刀,阵阵划痛她的面颊,周围更是死寂一片。
北风久未出来,她甚至生出径直硬闯入屋中的念头,只是不知屋内门前可有人在看守,若是执意惹恼了贺凛,他莫不是会叫人将她直接抬出去。
晏明月拉了拉出来时匆忙披上的单薄披风,心绪不宁,只能不住地来回在门前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门前一阵微弱的声响,北风轻声打开房门,面目仍是进去时那般模样,开门的瞬间,晏明月也未能从这微小的缝隙看见些什么,只闻他低声道:“王妃,王爷请您还是先行回去歇息,不过是点小毛病,不足挂齿,王爷现在不便见您。”
如只是点小毛病,怎会不便见她!
晏明月紧抿着双唇,眸色暗沉,似有愠怒,却又不知从何发起。
屋内,闻见北风劝退晏明月的话语声,榻上微不可闻传来一声低叹。
苏延放下手中的银针,抬眸看了贺凛一眼,此刻他刚毅的侧脸被晃动的烛火映照得忽明忽暗,额上细汗密布,眼尾满是疲惫和憔悴。
沉默片刻,到底是忍不住开了口:“王爷,这毒,不可再压了。”
贺凛半晌未答话。
原本的计划,在与苏延商讨之后,理应是可行的,即使过程苦痛,亦或是后面需要承受巨大的代价,他义无反顾,也无怨无悔。
可眼下的情况,他自然不会不清楚,毒素比他想象中蔓延得更快,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若强行进行压制,只怕会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头一次,他也生出几分不知自己是否能扛得住的犹豫来。
苏延担忧地看着贺凛,他的沉默,叫人心底更加不安,而后又再次开口道:“并且老臣认为,此事应当告知王妃实情,毕竟事关……”
“不许告诉她!”贺凛的气息不稳,但却仍是想也不想便厉声开口打断了苏延的提议。
苏延气急,恨恨地瞪了眼贺凛,没好气道:“你为她做这些,却不叫人知晓,藏着掖着就想等着将人拱手让出去吗,待你前去东岭数月,她远在京城可还能记得你半分好,还能记得究竟是谁,在誓死守卫这片江山!”
贺凛无言以对,仍是沉默,再次侧头向房门的方向看去,那头已没了动静,就连原本隐隐可见的影子,也逐渐消失不见。
她应当是回去了。
如此便好。
苏延重重叹息一瞬,下了最后通牒:“老臣话已说明,此毒,万不可再压制,王爷需尽快定夺,否则东岭一事也将受到影响,老臣先行告退了。”
苏延推门时,正巧遇见返回的北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没了晏明月的身影,苏延四下环视一圈,轻哼了一声,迈开步子一路朝着隐秘小路去。
此时已过午夜,苏延脚下步子加快,原本是耽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门前的马夫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走出小路,此处是北渊王府的一道侧门,他的马车隐匿在一棵松树下,抬腿跨上马车,刚探手撩开车帘,却见自己的马车内,竟坐着一个人。
“苏太医。”晏明月掀起眼皮,精致娇柔的眉目此刻带着从容不迫,见苏延露面,甚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来,“本宫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苏延身形僵硬了一瞬,似没想到晏明月竟然会在他的马车中,勾着身子在马车门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动作些许不自然地入了马车中,坐离了晏明月最远的位置:“老臣惶恐,不知王妃此为何意?”
晏明月不紧不慢支起身来,修长的指尖轻点着脸颊,轻飘飘地轻启嫣唇:“你不是还未来得及回答本宫的问题,此刻当是有时间了吧,你为何会出现在王府?”
苏延缓缓皱起眉来,他当然知晓晏明月大半夜出现在此可不是为了和他闲谈的,贺凛的情况在心头迅速闪过,而他那执拗的态度也叫苏延心绪越发沉重起来。
苏延默不作声,晏明月也极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她在此等着,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从苏延口中问出个什么来。
但苏延对晏明月并无几分信任,她虽贵为长公主,又是北渊王妃,可以往她的作为,他皆看在眼里,默了一瞬,鼻孔闷哼一声:“王妃此时才在意王爷的情况,难道不觉有些为时已晚了?”
苏延意有所指,晏明月嘴角笑容也有一瞬僵硬。
的确是晚了许久,甚至又过了一世。
晏明月敛目沉吟片刻,而后再抬眼时,眼眸中带着清澈又坚定的目光,正色道:“苏太医,本宫不知王爷如今情况如何,但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他是越朝的北渊王,亦是本宫的夫君,本宫并非想为此前的作为解释开脱,但如今本宫是当真心系王爷,他的腿伤如何,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你应当是知晓实情的,请你,告知本宫,可好?”
苏延愣了一下,浑浊的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眉目娇柔的少女,似觉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也未曾想过,一向高高在上的她,会这般请求他。
但很快,苏延思及贺凛伤势恶化的缘由,脸上再次浮现几分愠怒来,迅速移开视线,不冷不淡道:
“王爷此前在北部平原遭奸人所害腿中毒箭,此毒剧烈且伤及筋骨,本就非常人所能承受之苦,但眼下朝中动荡,甚有人不令人省心,若要稳固这动荡的江山,还需王爷亲自坐镇铲除奸臣,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王爷无法腾出余力解毒,更不能叫人知晓他的弱点,只得叫老臣为其压制毒素,令他表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实则……”
晏明月心头一颤,双唇不由微张,自然知晓苏延所指的不令人省心之人是谁。
是她。
“实则如何……”
苏延轻叹一口气:“实则,老臣与王妃多说也无益,至少今日的情况,并不乐观。”
苏延当知自己与晏明月说这些,叫贺凛知晓了,定是会勃然大怒,可他心头咽不下那口气,晏明月没少叫贺凛操心,更没少阻碍其中的计划,贺凛的一片心意,落到她这,便成了令她厌弃的垃圾一般,叫人心寒。
“你为何要如此做!何为无法腾出余力解毒,不解毒强行将毒素压制,岂不是任由毒素长久以来侵蚀他的骨血!”晏明月一时不由得有些激动,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度。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前世所见的贺凛的模样,不过是掩埋在真相下的冰山一角。
他最初行走于常人无异,定是因为苏延帮他压制着毒素,可压制到底不是解毒,只会叫这毒愈演愈烈越发深重,而后来的拐杖和轮椅,那便是此刻这般造作留下的恶果。
他不该如此的。
骄傲如他,晏明月想起前世贺凛坐在轮椅上的模样,不由得鼻头发酸。
而她那时,似乎还冷眼讽过他,跟甚没有多过问他的情况一句,只留下了满眼的冷漠与疏离。
苏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即使尊卑有别,仍是气冲冲瞪了晏明月一眼,怒道:“我为何要如此做?你以为我若有别的法子,会任由他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吗!您是王妃,是长公主殿下,从小养尊处优,从未接触过人心的险恶,朝中的阴暗,如今先帝驾崩,有多少人觊觎着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您怎会知晓,若王爷此刻倒下,皇上身后还有何人可以支撑,这大越的江山又如何保得住,奸臣未除,王爷只能出此下策。”
晏明月被苏延的怒火怼得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原本当真是不知晓的。
身为公主,娇养在深宫之中,先帝疼爱她,人人巴结她,她从未吃过苦头,更不敢有人在她跟前造次,即使当年她知晓先帝驾崩后,晏律的位子多少有些不稳固,但到底是无法想到那么多,更无法知道,究竟是谁一直在身后默默守护着她,守护着这片江山。
眼眶微红,似有湿润打湿了眼眶,晏明月深吸一口气,暗声道:“苏太医,你是当真关切王爷的,王爷所中之毒若是有解,你可愿助本宫为其解毒?”
苏延挑了半边眉:“何解?”
晏明月忙从怀中拿出此前在白敏青那所得的解毒法子抵了出去,苏延狐疑地接过纸张,借着马车内微弱的光,很快脸上的神色由疑转惊:“你、你见了白医师,何时?”
“就在那日去过太医院后,白医师告知了本宫解法,本宫也做了详细的记载,但到底还是不知王爷所中毒素的全部配方,也未曾有过实操,如此,还需得苏太医助本宫一臂之力。”
苏延缓缓抬起头来,此刻看向晏明月的神色,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嘴里低喃着:“那般大雪,你竟当真出了城。”
晏明月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角的红,暗色中落下一滴晶莹的泪,声音低而缓:“与他所做的一切相比,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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