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暮溜走,一是跟一个傻子说不通,二是肚子饿的不行,他怕自己再待下去肚子咕嘟咕嘟叫起来,逼格就全没了。
沿着灌木小路走回去,本该等着他的如意早没了踪影,江迟暮也不在意,背着手逛起来,反正逛着逛着总能回去。
……然后没过一会,他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周围人烟越来越稀少不说,就连建筑都逐渐低矮,按江迟暮的经验,他应当是快走出王府了。
他转圈瞧了瞧,一个人都没见,只得接受自己是个路痴的结果。
索性江迟暮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在墙边找到一个马扎,上面还放着把大蒲扇,应当是小厮歇脚的地方。
江迟暮背靠矮墙,往马扎一坐,二郎腿一翘,扇子一扇,等时间长了,下人发现王妃走失,自然有人来找他。
此时正是三月暮春,春寒料峭,可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冷一般,哗哗朝自己扇着风,朱红绣银的发带在身后飘摇。
明明是极其朴实的画面,却生生被他弄出了种秦楼楚馆花天酒地的架势。
没过片刻,一架马车便远远驶过来,江迟暮眼神一亮,正要拦住,就见马车上下来个穿着深蓝锦衣,胡子浓密的中年人。
他极其鄙夷的瞪着江迟暮,怒斥道:“哪家的混账小子这幅作态?竟跑到长安王府撒野来了?!”
江迟暮扬着笑的脸冷住了。
他站起身,扇着扇子打量这男人。
他这打量可不是寻常打量法,而是半眯着眼,从头到脚扫一遍,再从脚道头看一遍,然后撇头轻笑,以扇遮着下半张脸。
明明是极不尊重的人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却丝毫不显势利眼,反而一副纨绔弟子的风流作态。
王安被这轻蔑嘲讽的眼神看的脸色漆黑,自他升任王副管家之后,就连宫中大监都要对他礼让几分,何曾受过这种嘲讽。
偏偏此刻,那纨绔还拿着扇子,轻轻朝他脊梁骨戳了两下,笑道:“都是来王府撒野,你这般恶臭腌臜的老狗倒是少见。”
王安气的脸色漆黑,吼道:“府卫呢?给我把这狂徒抓出去,打板子!”
他威信颇高,赶车的下人已经叫来附近巡逻的府卫,就想拿下江迟暮。
江迟暮冷笑一声,甩出扇子,劈头盖脸的砸了王安一脸。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王安心头一震,对上一双幽邃冷厉的碧眼,甩了甩一夜纵酒狂欢的糊涂脑袋。
他忽然想到,昨日嫁进王府的那尚书小姐,似乎生母是个贱籍胡人,还遗传了他一双胡人的碧眼。
虽然不知小姐为何变成男人了,但碧眼胡人在中原可是极其少见的,王府重地,更是没可能冒出第二个碧眼胡人来。
他虽然近些年被酒色掏空身子,可眼力见还在。
他眼珠一转,迅速跪下磕头,“是奴才被猪油蒙了眼,不知贵人驾到,冒犯了王妃,还望恕罪!”
这地方离王府大门不远,因着王爷喜欢清静,王府下人颇少,时不时便有些闲人误入,王安是把他认成了四处游荡的闲散子弟。
昨日拜堂时,王安在花楼喝酒,根本没见过王妃。
就算他见过,恐怕也无法把圣上口中温良贤淑,美貌倾国的尚书府七小姐与面前眉目深邃,轻佻风流的红衣公子联系起来。
更何况他那招猫逗狗的架势,若说他没在青楼楚馆逛个几年,都是小瞧他了。
江迟暮冷笑一声,睨着他,“大人说的什么话,刚才不还说我是来撒野的,怎么又叫起王妃来,我可当不起。”
“不知这位大人是何方神圣,这撒野的架势,真是吓人啊。”
他嘲讽的语气让王安脸色更黑。
“在下王府管家,王安。”可说完这句,王安又扬起了眉,自得起来,就算冲撞了主子,可自己管着王府库房,若他有几分眼色,现在就该请他起来。
江迟暮并没慌,故作惊讶道:“原来是管家啊,怪不得撒野到我这小妇人头上了。”
其实方才他打量时,从他比如意还华贵的衣裳和腰间挂着的王府印鉴,便认出这人是王府管家。
正好,他还发愁如何见他,转眼这人就撞到他脸上了。
王安哽着嗓子,“王安不敢。”
江迟暮绕着他走了两圈,“你方才不还要拖我去打板子么?”
王安心头一硬,一左一右给自己两个巴掌,低声道:“今日老奴不长眼冲撞了王妃,还望王妃见谅,我年岁已大,眼睛昏花,没认出您来。我这张贱嘴该掌!”
若是寻常人,不愿落个苛待下人的恶名,早该让他起身了,可这人不但没有,还极有兴味的轻抚着掌给他打拍子,王安只得手上不停,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两颊红肿,才停手。
江迟暮乐的轻笑,“好音乐,劈啪作响,颇有乐趣,撒野这快本妃当真不如王管家。”
王安气的银牙咬碎,脸上一片阴郁,却还得开口应和,“夫人谬赞。”
他知道今天这事怕是难以善了,索性一张老脸能屈能伸,只要做足了认错的架势,便是告到王爷面前,也不能拿他如何。
他捡起地上的破烂蒲扇,用袖子擦净,恭恭敬敬的递到江迟暮手边,“夫人,您的扇子。”
江迟暮转头,冷嘲道:“沾了脏东西,我不想要。”
王安咬牙,“王府库中还存着许多扇子,也有些南梨花木、小叶紫檀的扇,夫人若要,奴才这就去取。”
“这都是什么寻常东西,当我收垃圾的吗?”
江迟暮捻着手轻笑,“我要金子做的扇骨,琉璃做的扇面,这才配的上本王妃的富贵。”
一时间,王安脸色一僵。
金子质软,难以为骨,琉璃质硬,难以为扇。
除了前朝倾天下之力打造一扇,再无其他,这琉璃扇还在战乱中遗失,音信全无。
他这话,分明是在为难人。
王安也是面色冷凝,呼吸急促,似乎下一秒就要暴发。
就在空气都凝滞之刻,他却忽然沉声道:“若是王妃所愿,奴才自当尽心竭力,还请王妃稍等几天,奴才一定为你寻来。”
江迟暮忽然笑了,俯下身扶着王安站起来,表情恳切真诚,“王管家忠心,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江迟暮借口脚累,让王安驾车把他送回内院,王府幽静,马车也行的缓慢,江迟暮靠在马车壁,垂目思量刚才王安的话,忽而笑出了声。
“这王府……真是卧虎藏龙。”
王爷的贴身婢女毫无敬意,过得堪比主子,王府管家纵情酒色,连府邸都不怎么回。
他身上那气味儿,江迟暮可熟悉的很,分明是赏艳阁香娘的得意之作,七日醉。
非寻常贵客,那老鸨龟公是舍不得拿如此贵重的香来燃的。
江迟暮冷笑,只是不知,他这嫖资到底是自己兜里的钱,还是王府家产。
他心中有了答案,却气的不敢接受,好端端的继承遗产,遗产早被人拿去嫖了,气不气人!
他更有了个新发现。
琉璃扇虽遗失许久,可早被皇帝寻回国库,原书中主角偶然落入国库,才得知这件隐秘。
可一个小管家,居然笃定的告诉江迟暮他能取得琉璃扇,还信誓旦旦要为他取来。
无二他想,他是皇帝的人。
一个人,打两份工,还能贪着王府私产去嫖,可真是好样的。
江迟暮磨了磨牙,待日后再慢慢收拾他。
马车停在内院门口,如意命人找王妃,却遍寻不到,此刻见她从车上下来才松了口气,声音带着点责怪,“夫人,我因府中琐事离开片刻,您就没了影子,让如意一顿好找呢。”
这事本是如意擅离职守,被她说的却像是江迟暮胡闹一般。
江迟暮微微一笑,并不计较,他饿的发慌,快步朝屋里走去,“午膳好了吗,我要用膳。”
此时已是正午,楚宁安坐在桌前,若不是为等江迟暮早该开饭了。
江迟暮匆匆坐下,拿起碗筷。
桌子上却并没有碗碟,而全是木质食盒。
团圆如意见两人坐定,端来帕子温水净手,之后才揭开了食盒盖子。
食盒一打开,冰凉沁甜的气味就弥漫在空气中,那一盏盏青白玉盏内铺着碎冰,点缀玉石,而其上,花团锦簇,娇艳无比。
从玉白的杏花,到淡粉的桃花,还有明黄的迎春,林林总总,足有十几种之多。
江迟暮表情一僵,他看着满满桌的“菜”,忽而笑了。
他敲了敲桌子,问道:“平日王爷就是吃这些?”
如意上前应声:“是,这都是趁晨露未落时特地采摘,最是洁净,王爷也很爱吃。”
爱吃?
江迟暮看着楚宁安。
他脸色苍白,因着上午练剑,此时十分疲惫。
眼睛半垂着,消瘦的手执着银箸,机械的夹着花朵送入口中,江迟暮都怕他下一秒昏倒在桌上。
说是爱吃,不如说是虚弱到无力对外界反抗。
古时虽有餐花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说法,江迟暮却没见过只吃花朵就能活的,更何况江迟暮来自现代,深知肉蛋奶对人体生长发育的重要性。
一个发育期的孩子天天吃这些,怪不得楚宁安比自己还轻,除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脸上没二两肉,亏得他长得好,不然怎么看怎么是面黄肌瘦。
江迟暮冷笑几声,“好好的饭不吃,为何要吃这些?”
如意绷着脸,轻声解释道:“王爷自小便天生仙骨,是仙人转世。国师说食花饮露,才能不染尘俗,得道成仙。”
什么得道成仙,怕是再吃下去人就没了,那时才是真上西天。
他摔了筷子,扬眉道:“那本王妃也要吃这个咯?”
如意颔首,“王爷王妃本为一体,自然是同吃同喝。”
江迟暮被气笑了,他可算懂楚宁安为什么傻了,吃不饱睡不暖,换他他也傻。
这么离奇的事情,居然在王府被众人默认,这群下人绝没有这个胆子,怕是更高处某位说不得下的命令。
国师……抑或是皇帝?
他的眼睛眯起,流淌着浅绿的碧眸渐渐变深,如同幽潭。
他并未如意所料发怒,而是忽然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妙啊!”
他也执起筷子,夹起片花朵放入嘴中,忍着不适囫囵吞进肚子,然后眼神一个个扫过屋内的下人。
“既然如此风雅,本王妃倒有个好主意。”
他笑了声,“府中下人尽心尽力,这等美味自然不能让我与王爷独享。吩咐下去,往后王爷吃什么,诸位就吃什么,我们一起餐花饮露,得道成仙!”
下人骚动起来,面面相觑。
如意为难道:“我们粗陋之人,怎配吃这些?况且府中鲜花都是供给王爷的,我们不敢轻易动。”
江迟暮冷笑,“我说你们配便配!现在就摆宴,我亲眼看着你们吃!”
下人中没人动,都僵立着看向江迟暮。
江迟暮摔了碗,指向立在门口的王安,“怎么,我这王妃没半点作用么?要不让王管家来当你们的主子!”
王安刚得罪完江迟暮,这事可大可小,若捅到王爷面前,他少不了一顿发落,此时咬咬牙,便顺着江迟暮道:“都愣着干嘛,听王妃的!”
下人这才动身,不过片刻,就支起几张桌子,王府寥寥几十个下人也都被带上来,局促的坐在一起。
一盘盘鲜花被端上来,霎时满院姹紫嫣红,花香扑鼻,乍一看怕不是以为哪家的赏花会。
王安是下人之首,就坐在最前面,面前摆着的花也是最多的。
江迟暮看他脸色青白,不肯动筷,笑眯眯道:“吃啊,王管家莫不是不满王爷的吃食?”
王安摇头,迟疑片刻,还是执起花瓣夹入口中,他一带头,许多下人也埋头吃起来,一时间,清香的花汁四溢,满园芬芳。
江迟暮慢悠悠的跟着众人一起吃,他红衣玉面,看着真有副仙人之貌,可下面的众人却是面有菜色,入口艰难。
之前伺候王爷,只知上面吩咐王爷只吃花朵,众人虽心里嘀咕,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轮到他们,却觉得花朵当真不是人吃的。
青涩发苦不说,许多种类更是带着怪味。
许多人吃着吃着便忍不住干呕起来,还有的耍着小聪明,装作吃花,却根本没入口。
江迟暮见到这种人便走到他身旁,笑容如春风拂面,可一双绿幽幽的眼却森然冰冷,“怎么?是嫌弃王爷赐你的东西难吃?”
下人一瞬间便苍白脸色,摇头道不敢,然后拼了命往里塞花瓣。
院中气氛僵冷,众人食不下咽,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吃完桌上的花朵,全都是一脸菜色。
有的人更是皮肤泛红,还捂着肚子,一脸扭曲。
对这种结果江迟暮并不意外,他分辨过楚宁安吃的花,虽然大多无毒,可像夹竹桃、万年青这类,却能引起过敏腹泻,虽不致命,却不会让人好受。
这虽不是常识,却也有许多人知道,这些下人,平日便眼睁睁看着自家王爷吃这些,此时再惨,在江迟暮看来也是活该!
王安自然更为痛苦,他面前分量最多。
他频频作呕,可在江迟暮的目光下却不得不下咽,只能一边闭眼捏着鼻子吃,一边用水顺,短短片刻就吃了两壶茶。
直到艰难吞下桌上一半花瓣,他再也坚持不住,脸色惨白的跪在地上,“夫人,奴才低贱,吃不了这般金贵的东西。”
江迟暮缓缓扇着扇子,“我瞧你吃的不是挺尽兴嘛!继续啊,这还有一半呢,王大人你可是王府表率,怎能随意浪费?”
江迟暮干脆坐在他旁边看他吃,不知过了多久,王安才吃完全部,神情恍惚,他不知是对其中哪几种过敏,皮肤大面积红肿,被他自己挠的鲜血淋淋。
江迟暮终于满意了,扇子一挥,“甚好,我很满意,以后一日三餐都照着这个架势,我们主仆同乐,一同升仙!”
满院下人吐得吐,晕的晕,已连回答他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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