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巷最高的楼阁名为漏影春,高约百丈,红瓦绿墙,即使是午后,也香粉飘摇,莺歌燕语,来往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贾巨富。
阁前有棵老柳,拴着几匹老马,其中最高大的一头旁,倚着个黑衣青年,嘴叼草叶,懒懒望天。
江迟暮远远看到,扬声:“楼二!”
那青年看到江迟暮,眼睛一亮,满是惊喜,长腿几步就到江迟暮身边,“江九,可算见到你了!我在长安王府外晃了一日,那守门老头也不肯放我进去。”
他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上手把江迟暮从头到脚捏了一遍,生怕他缺胳膊少腿,“那长安王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捏到一半,被江迟暮旁边少年杀死人的眼神冷得一僵,讪讪收回手。
他到忘了,名义上,江迟暮已为人妻,他不该靠他这么近,这叫……轻薄?
心中冒出这个词时,他怎么都觉得别扭,这词安在江迟暮身上,完全不搭各。
若说轻薄,该是江迟暮轻薄别人才对。
他刚想着,鼻尖就传来丝丝缕缕的黄梨香。
他忽而抬头,就见楼阁上站着个乌发半堕,玉眼迷蒙的春睡海棠,像是刚刚撩开纱帐,朝下一望,就盯着一张脸失了神,手中的纱帕零落的飘下阁楼,带来一阵暖香。
那淡红的纱帕落到了江迟暮手中,他抬目望去,就见那美人瞪大了睡眼,双目含泪,声音都失了往日分寸,“九公子!”
玉如娇浑身一颤,连鞋都不顾穿就跑了下来,可跑到一半,又忽而摸着自己凌乱的发髻呆住了,转头上楼,扯着小丫头,“命人梳洗,拿我前日刚做的鲛云纱裙来!”
她刚刚那声已然惊动了许多人,姿色各异的美人开窗,一见是江公子,便急匆匆跑下来。
明明是晌午,漏影春甚少露面,千金才得一曲的摇钱树们,却如云般涌到了门前。
暖香扑鼻,娇声各异,低声叫着江公子,到最后,却全沦为了沉默,与几声低泣。
“各位姐姐,许久不见面,怎得哭成这样?莫不是这数月,我又英俊了些,你们要喜极而泣了!”
江迟暮叹了口气,脸上却嬉皮笑脸的,走到玉如娇身旁,她站的最前,也哭的最惨。
不施粉黛的脸梨花雨落,只是此时五官挤着,鼻子抽着,哭的满面通红,怎么也看不出风华绝代,倾倒人世的玉如娇之名。
江迟暮轻轻为她拭泪,笑道:“玉姐姐,别哭了,我可受不了这美人泪,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玉如娇抓过帕子,粉拳轻捶他,“你这混蛋,一走便是三个月,一点消息没有,你知道姐妹们日日担忧你,都要害了相思病!”
她刻意收敛情绪,立马便又是一副温柔骄纵的模样,狠狠磨了磨牙,“真是气人,早知,我就该……咦,等等!”
她忽然后退几步,上下打量江迟暮,眼神怪异。
以她的眼力见,自然看得出江迟暮还是童子身。
漏影春是京城的繁华之盛,而玉如娇是漏影春的繁华之盛,她自然知道名义上“出外游学”的江家九公子,实则是充作江家七小姐,嫁入了长安王府。
本以为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此刻一看,却是她想多了。
玉如娇忽然脸色一淡,眼神似笑非笑的在江迟暮脸上蹭了一眼,然后转头轻飘飘走远了,“既然江九公子没事,那奴家便不打扰您雅兴了。”
此刻能歇着的,都是漏影春的头牌娘子,自然眼睛火辣,也看出苗头,登时,方才香粉弥漫,争奇斗艳的江迟暮身前便空空如也。
有些娘子失望垂眉,有些娘子拍着胸膛长舒口气,有些难掩喜悦,可都没有多留,低声告退。
她们不是没事做,现下大都困顿着,与其挤在这儿,不如回去睡大觉。
江迟暮忽而被冷落,却不失落,脸上依旧笑眯眯的,捏着袖子扇了扇风,“好香啊。”
耳畔突然传来嘎嘣一声,江迟暮疑惑望去,就见待在树旁的楚宁安身旁,树皮簇簇落下,秃了足足手臂大小。
他没多在意,与旁边的人勾肩搭背起来,半眯着眼:“许久不来,还是漏影春舒坦!现下来得晚,订位子怕是来不及,带我去你那桌,今天小爷必须要吃遍奇珍。”
漏影春贵客如云,日日爆满,临时来根本订不到位置。
楼守心一愣,迟疑道:“我那桌都是孙五,常三这些人,你……”
江迟暮扬声笑:“什么阿猫阿狗,没听过!何必在意!”
他推着楼守心就进了阁,当然,没忘记自己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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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二楼包厢内,琴女坐在屏风后,弹的是清雅的曲子。
可一桌喝酒摇筛的世家公子,却个个混不吝,脸色通红的挤在一起,不知说到什么,爆出哄笑,“那江九在床上叫的肯定骚……”
“那当然,折月五艳之首,花名满京呐……”
江家七女嫁人的消息虽传得广,可能来漏影春的,谁不是豪门贵胄,消息通天。
他们都知道真正嫁的是江家九少爷,这下,爱他的,恨他的,妒他的,瞧不起他的,都炸了。
虽然这群纨绔荤素不忌,小倌也玩的不少,可却没人愿意屈身人下。
平日最艳福不浅的江九嫁给男人为妻,屈意承欢,一群人酒桌上不知顽笑了多少次。
在他们这群昔日玩闹的少爷圈子里,江迟暮早已沦为一场笑话。
今日,众人喝的多了,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气氛火热,话语更是放浪猥亵。
短短片刻,琴女的曲子已断了好几次,到最后,一声铮鸣,琴弦尽断,琴女再也弹不下去,冷着脸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包厢门突然一声巨响,被踹的在墙上弹了两下,这熟悉的进门方式让屋内众人都安静片刻。
然后,一双修长的腿迈进来,红衣公子眼中含笑,桃花眼里碧色流淌,笑眯眯盯着那吵得最欢的人:“哦?之前倒不知道林兄竟对江某如此倾慕,竟连此刻都能臆想着我塌上之态……早知如此,到该让林兄好好见识一番。”
他又看向站在门前怔怔望着他的琴女,轻轻点头,温声道:“让姐姐受惊了,你下去歇着,不必担忧。”
琴女呆呆看着他,泪水盈睫,过了许久,才低下头,行了一礼,“公子安好便好。”
她转身离开,关上门。
熟悉的声音一传来,屋内酒盏掉落连响了好几声,众人目瞪口呆,好久才扶回下巴,惊骇的望着江迟暮。
“江九?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脸色酡红,醉的狠了,痴呆了一般。
江迟暮走上前去,轻笑,“你什么?几日不见,林三公子结巴了不成?”
他半靠在桌沿,沾了沾壶上的酒液,点在舌尖,低声笑道:“新酿的黄粱梦,真没味道。你们缺钱了不成?来漏影春就点这种酒?”
漏影春的酒,最好的还是百年的无有乡,唯有玉如娇院外埋着三坛,被江迟暮喝没了两坛。
再往下,便是千日醉,漏影春招牌。
唯有这最低等的黄粱梦,味道寡淡,酒性剧烈,一壶就醉,第二日只得头昏脑涨。
如名字所言,黄粱一梦,醒来便空空如也,喝了个寂寞。
唯有那些强撑着面子来漏影春的落魄子弟,才会点这种酒聊以慰藉,却没想到他们一群高门子弟,也喝上这种酒了。
他却不知,因他们对江迟暮的狂言,玉如娇知会了楼里,只能卖他们最寡淡的黄粱梦,为此这群高门子弟多次抗议,但不过是无谓抗争,若他们不识好歹,以后连迈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只得接受,越喝越愁,越喝越多,最后落个烂醉。
眼下江迟暮身前就有个醉的狠的,双眼发直,坐都坐不稳,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看着他。
他忽而睁大眼,不可置信,如坠梦里。
“江……九?你是江九?”
江迟暮有些疑惑的歪头,“是我,你是哪位?”
平日混在一起的贵公子不知有多少,这位更没见过几面,江迟暮实在记不清了。
可那人却脸色忽而红起来,眼中带泪,痴痴的看着江迟暮。
江九,他居然又见到江九了。
自江迟暮嫁了人,他才怅然若失,可却为时已晚。
无数个日日烂醉的梦里,他都后悔,为何当初不曾朝他示好,便是当一刻的入幕之宾,都是三生之幸。
他越想,心中越郁郁生恨,看着穿着红衣的美人,心中全是偏执的占有欲,眼里狂热,满是情/欲,呼吸也逐渐粗重。
江迟暮察觉到不对,皱眉打量他。
这人莫不是吸嗨了?可这群人虽混不吝,却自持身份,不会碰那些脏药啊。
他不知,自己斜倚木桌,慵懒风流的身段,才是最令人痴狂生瘾的药。
幽绿的瞳孔因酒染上些水光,比酒液还剔透,色若春晓,颠倒红尘。
那人像是被鬼怪媚了心神,一双眼狂热又扭曲,饥渴的嗅着江迟暮的气味。
伸手就想将江迟暮拽进怀中。
他的手还没碰到江迟暮衣角,便尖叫起来,鲜红的血液从手中喷涌而出,一柄剑将他的手死死钉在桌上。
刺骨的疼痛让他尖叫起来,再浓的醉意也被吓没了,周围的人也被惨叫惊醒,惊恐的看着血淋淋的景象。
江迟暮也被吓了一跳,可很快便冷静下来,认出刺穿那人手掌的剑,是楚宁安的佩剑,凝光。
伤势虽不致命,可这只手怕是废了,以后再也拿不起东西。
在座的都是权贵子弟,伤人至此,必要给个说法,楚宁安这下可是闯了大祸。
江迟暮心里慌得一批,脸上却风轻云淡,甚至捏着剑柄把剑从那人手上拔了出来。
可怜那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尖叫,此时剑一拔出去,又溅出一滩血,吓得涕泪横流,直接昏了过去。
林昌年是镇国公家嫡子,行三,一向是这群人的头头,此时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江九!你敢伤我表弟,你可知与镇国公府结仇的后果?”
江迟暮执着酒壶倾倒,冲刷剑身的血污,笑道:“林三郎说的什么话,这人可不是我伤的。”
林昌年这时才发觉,一位白衣少年正站在江迟暮身后,被一根红发带牢牢绑在江迟暮手上,因着他低着头,才没被人注意。
他仔细打量少年,眼神却逐渐怪异起来,凭他的眼力见,自然看得出这公子一身云锦,绣着鹤翎,光这绣工就值得千金,更别说云锦因着皇室所喜,供不应求,仅有寥寥流出皇宫。
更何况,他与江九拴在一起,行止亲密。
这是何人?
他思绪纷乱,本怒火上头的脑袋逐渐凉下来,心中逐渐飘起一个极其离奇的猜想。
这人,莫不是长安王?
下一秒,那白衣公子低着的头抬起来,脸色有些受惊发白,一双黝黑的眼看着他,冷声道:“是我伤的,你想把我怎样?”
他心里的猜想立即被推翻。
不对,他绝不是长安王,那双眼太干净,太浅了,也太漂亮了。
这样的眼,会是农家稚子,会是寒门书生,却绝不是位高权重,钟鸣鼎食的长安王。
他放下戒心,根本没理那他,不过是个佞幸,倒是护主子的紧。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江九,够牛啊!长安王卧病在床,你就能带着小情儿出来了,也不怕被抓回去浸猪笼。”
江迟暮看着剑身被冲的光亮锋利,才满意的点点头,甩了甩剑上的酒,反手插回了剑鞘。
他展颜一笑,故作惊讶,“林三郎说的什么话,什么小情儿,你可莫要凭空污别人青白。”
林昌年咬着牙看向江迟暮,“女子出嫁从夫,恪守妇道,你真是不知廉耻!今日之事你必要给我个说法,把他交出来!”
“林三郎说的什么话,嫁人的可是我七姐,我守什么妇道?况且我那相公……哦不,姐夫长安王病卧在榻,自然是管不住我什么。”
“更何况……”
他扯了扯手上的发带,让楚宁安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挡住了众人看着他的视线,“这位是长安王的人,长安王特地命他护我周全,若我没看错,方才你表弟是想轻薄于我吧?真是可怕,这光天化日的,竟如此不知廉耻,若是长安王知道,不知该怎么想呢!”
一听伤人的是长安王的人,众人脸色都变了变,略显畏惧。
江迟暮又眨了眨眼,“诸位如此关心长安王,不若随我去王爷府上坐坐,见见他如何?”
屋内人登时噤若寒蝉,谁不知长安王独得圣心,即使卧病府中,也从未少得天恩浩荡,朝中摄政王之位,更是为他空置,以示器重。
这样的大人物,就算全屋人的性命没了,都得罪不起。
众人脸色难看,江迟暮看差不多了,展颜一笑,“今日大好的日子,何必弄得如此不快,这小公子被王府中人误伤,改日我命王府管家带着歉礼亲自登门道歉便是,何必伤了我们几个好兄弟的感情。”
他轻飘飘将此事揭过,话里话外更透露在王府过得很好,怎么让众人不愤恨,但再愤怒,也得看着长安王的名头,强作欢笑,吞苍蝇的认下“好兄弟”的名头。
林昌年不甘的咬了咬牙,命下人带着受伤公子下去,可嘴上却夹枪带炮,举着酒杯嘲讽一笑,“说的是,不过是误伤。不愧是昔日艳名满京的折月五艳,长安王都折于裙下,林某敬佩!敬你一杯!”
江迟暮自如的笑道:“承让。”
他举杯一饮而尽,红衣垂落,露出一段玉白的腕,并没有预想中的暧昧痕迹,让许多人都失望撇嘴。
连饮三杯,江迟暮覆下酒盏,慢条斯理舔了舔下唇的酒液,“诸位。”
他这极爽快的喝法更让人挑刺都没得挑,只得不甘的让人坐下,只是刚才宴饮寻欢的狂热气氛全没了,清冷的尴尬,许多人都借口有事告辞,留下的人也脸色郁郁,时不时瞪江迟暮一眼。
江迟暮对这些人视而不见,颇为慵懒的盘腿坐在席上,扯了张单子将楼中招牌菜写了一遍,然后敲了敲隔板,将单子从下面递过去,那头的侍从便会拿着单子去厨房。
漏影春向来是后厨准备什么,客人便吃什么,偶尔甚至能闹出一桌十来个人,只有三四盘菜的事。但叫来管事,却只能得不咸不淡一句:“今日后厨只得这些了,若客人不满,可另寻他处。”
这随来随点菜,后厨时时为他候着的架势,也唯有江迟暮有了。
楼守心见多了漏影春对他的独特,此时连羡慕的情绪都没了,只是指着他写满整张单子的菜名,目瞪口呆,“你这是……素的久了?”
这么多,足够七八个人吃了。
江迟暮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楚宁安,笑道:“第一次带人来,自然是长长见识。”
楼守心向来是个心大的,之前看楚宁安拿着剑,低着头,只当是江迟暮的侍卫。
此时一看,却见他眉如远山,皎洁如月,容色极盛,根本不下江迟暮。
他扬眉,“这位是?”
江迟暮笑了笑,“远房表弟,叫他江安吧。小安,叫楼二哥。”
楚宁安自刚才脸色便有些苍白,魂不守舍的,此刻竟顺着江迟暮的话低低喊了一声:“楼二哥。”
楼守心沉稳的嗯了声,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颗鸟蛋来。
他低咳了两声,放在楚宁安身前,强作正经,“今日出门匆忙,没带啥值钱东西,不过这鸟蛋味道鲜美,江九最爱吃,便当做你的见面礼。”
江迟暮眉毛一抽,连他都感觉丢人了。
找他对楚宁安的了解,他不知要多嫌弃,可出奇的,楚宁安竟然乖乖的点头,将鸟蛋揣起来,还道了声谢。
他眉毛挑的更高,好在此时菜品已被端了上来,漏影春的厨子,冠绝天下,经他手的食材便是一盘萝卜都能做出花,更别说这满桌的招牌菜,江迟暮被香气馋的心痒,埋头苦吃,就连楼二酒足饭饱,也忍不住动了筷。
他吃着吃这,却突然发现楚宁安居然举着筷子发呆,眼神茫茫,不知在想什么。
江迟暮吃一口,看他一眼,再吃一口,再看他。
反复三次,江迟暮终于忍不住,一下敲在楚宁安头上,“发什么呆呢?不吃下次就没机会了!”
楚宁安像是乍然回神,举着筷子慢慢吃起来,可却是眼神游移,食不知味。
江迟暮察觉到不对,捏着他下巴把人转过来,“怎么了?”
楚宁安望他一眼,很快垂下眼神,像是遮掩什么情绪,他转移话题:“他们说的……折月五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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