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回府,因着王府守卫松懈,其他人并未起疑,甚至还送了桶热水进来。


    江迟暮匆匆沐浴,把醉鬼楚宁安朝被窝里一塞,两人便夜会周公。


    第二日,一声惊雷炸响,檐角淅淅沥沥落着雨,惊醒了江迟暮。


    下雨了。


    这是今春第一场雨,入夜无声,直到清晨才剧烈起来。


    江迟暮隔着数层纱帐看着落雨的窗檐,昏昏沉沉,眼里一会是古色古香的木窗,一会却变成冰冷光滑的玻璃窗,似乎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滴落声,混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萦绕在鼻尖。


    身体被什么东西缠绕着,拥挤的难受。


    他忽而回神,发现这拥挤并非错觉。


    自己这床被子里,有个身体,挨挨挤挤缩在他身边,如同一团茧。


    江迟暮推了推他,“王爷,醒醒。”


    楚宁安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平日惨白的脸色,此时却红润的很。


    江迟暮拧眉,忽然察觉到些许不对,这脸色也太好了,根本不像楚宁安该有的。


    他探了探他的额头。


    滚烫如火。


    江迟暮手指一抽,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很快冷静下来,用力拍了拍楚宁安的侧脸。


    “楚宁安,王爷?”


    他叫了几声,楚宁安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哼声,慢慢睁开眼,对焦在江迟暮脸上。


    他眼睛有些迷蒙,雾气弥漫的,湿漉漉的望着江迟暮,眼尾泛红,半天才出声:“……江迟暮?”


    江迟暮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昨夜那坛无有乡,这病秧子身体不行,发烧大半是因为那坛酒。


    他皱着眉,“你发烧了,别乱动,我去找大夫来。”


    他说着就披了外衣下床,推开门,门外守的只有一个团圆。


    “王爷发烧了,你速速去请太医。”


    团圆慌张跑出去请太医,江迟暮回屋,楚宁安此时已经醒过来,只是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因高烧,有些雾蒙蒙的眼睛看他。


    江迟暮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角,对上那双眼睛,莫名有点不自在,声音低低,“早知道,不让你喝酒了。”


    楚宁安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低咳起来,眼角流泪。


    江迟暮连忙给他拍胸口,又拿了桌上凉了一夜的茶,急匆匆给他灌进去,冰水非但没让他止住咳嗽,反而呛的楚宁安撕心裂肺,一声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嘴角也溢出几丝血。


    江迟暮讪讪收手,确定自己没照顾人天赋,算了。


    太医匆匆赶来,诊了楚宁安的脉象,却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平日多加注意,平日的药按时吃,便匆匆离开。


    从头到尾没用十分钟,敷衍的态度江迟暮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


    团圆像是已习惯了,下去煎药,很快端上一碗漆黑苦涩的药,要喂给楚宁安。


    “住手。”


    江迟暮终于看不下去了,皱着眉看向团圆手中,“这是什么药?”


    “回夫人,这是国师为王爷开的药,能调理身体,养气安神。”


    “他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那太医没给他开退烧药。”


    团圆为难道:“国师特地交代,王爷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不能用寻常的药,只有他开过光的灵药能治王爷的病。”


    江迟暮的眉毛彻底拧紧了,心中暗骂神棍,这不是江湖骗子行骗的常见套路吗,他们连这都信?


    “除了这药,王爷平常还喝什么?”


    团圆这下慌了,有点结结巴巴,“这药每日一次,除此之外,便没了。”


    江迟暮冷冷看着她。


    团圆被那双幽绿如鬼的眸子盯着,终于招架不住,低头捏住衣角,“我曾见过如意煎药,问她,她却只说是自己喝的,可我明明在王爷身上闻到过那药的味道。”


    江迟暮心中莫名发冷,他深吸口气,“我听楚宁安说过,你给他带过糖果糕点,你应当也知道楚宁安过得不好,为什么这件事不告诉他。”


    团圆脸色一白,跪下来磕头,“并非奴婢不愿,我虽是王爷的贴身侍女,但事事都是如意做主。”


    江迟暮从两人的穿着就看得出来,团圆虽穿的精致,却也是寻常侍女范畴,可如意一身华袍,头上戴的钗子都价值不菲,放到外面,怕是会被认成哪家小姐。


    “那你就看着楚宁安死?”


    团圆声音艰涩,“圣上不会让王爷死。”


    “哦?你怎么知道。”


    团圆却又不肯说了,咬着下唇,拼命磕头,“奴婢不知道,还请王妃莫要为难我。”


    她砰砰磕头,江迟暮看不下去小姑娘如此,只得挥手让她下去。


    他阴晴不定的看着桌上已经放凉的药,理智告诉他,这事不该管,安心装聋作哑,等书中楚宁安的死期到了,他就能带着遗产跑路。


    从团圆的话里,不难听出,楚宁安周围的一切都是皇帝安排下来的,若他不长眼去违反,怕是自己小命都难保。


    可是,他真能冷眼旁观么?


    江迟暮之前觉得自己可以,可当这事真正在眼前发生,他又觉得看不下去了。


    到最后,江迟暮还是没下定决心,那药也被搁在桌上,冷到粘稠。


    -


    楚宁安的烧反反复复,到了晚上,体温才渐渐降下去。


    他高烧时,江迟暮觉得他烫的自己心惊,他退烧,江迟暮又觉得他太冰了,抱着不舒服。


    没错,两人现在还躺在一个被窝里,不知是哪个缺德下人,把其中一床被子抱走,现在两人只得挤在一起。


    江迟暮抱着个忽冷忽热的人,心里都没骂人的欲望了,他都习惯了……


    楚宁安虽然病的迷糊,却一直能感受到有个人搂着他,暖意从他身上传过来。


    是谁呢……


    他在剧烈的头痛中,努力想着这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眼前的场景疯狂切换,却只有一个模糊的面孔。


    一会是,人潮喧嚣中,有个穿红衣的背影,和他差不多高,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什么小动物,怜悯又冷清,却紧紧牵着他的手。


    一会又是溅着血的室内,人们目光如针,可他把自己扯到身后,独自面对一切目光。


    还有他倚着树,垂眼吹树叶,睫毛上顶着的那瓣小小的花瓣。


    还有,微凉的夜风,那个不宽阔的背,却背着他走了好久好久,风冷冷的,可他只感觉得到身下的体温。


    还有他说的,等自己死了,要继承王府,娶好多个美人……


    他全都听到了。


    楚宁安在如脑袋炸裂的疼痛中,努力想他到底是谁,可却死活也想不出来。


    一直以来,缠绕在脑袋里的雾气又渐渐涌上来,警告着他放空脑袋。


    刺骨疼痛侵袭,仿若能撕裂灵魂。


    可楚宁安却偏执的抵抗着痛意。


    我不要……不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却第一次如此拼尽全力去拒绝那些雾气。


    他情不自禁的颤抖,满头冷汗,骨头战栗。


    尖锐的嗡鸣声在他脑袋里奏响,四肢百骸仿佛陷入泥沼,越来越紧的窒息感包围着他,楚宁安觉得自己要被淹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眼前却突然一亮。


    明艳的红占满视线,一直模糊的脸终于有了五官,在他眼前放大。


    桃花眼,薄唇,眼睛是剔透的绿色。


    他微微弯了弯唇,玉白的手拉着楚宁安,猛地将他从泥沼中拽出,声音淡淡的:“嘿,小王爷,手给我,拉你上来。”


    脑袋里有个东西“啵”的一声破裂,他终于记起这人叫什么了。


    江迟暮。


    “江迟暮……”


    江迟暮目光怪异的看了看旁边的楚宁安,这人睡觉怎么还叫他的名字,不会在梦里骂自己吧?


    半个时辰前,他被全身颤抖,呼吸急促的楚宁安吵醒。


    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一直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冷汗密布全身,江迟暮好悬才把他按进被子里,没让他掉出去。


    这下得了,他的睡意也被折腾没了。


    江迟暮冷笑,昨天对他的怜悯心登时又消失无踪,他还是早点死吧,江迟暮真的想睡个好觉。


    他推了推楚宁安,没推开,他像只八爪鱼缠在江迟暮身上,让他根本动弹不了。


    这么一推,反而把楚宁安叫醒了。


    楚宁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哼声,眼里雾气弥漫,对焦在江迟暮脸上。


    还没等他说什么,江迟暮脸色突然诡异起来。


    他被狗咬了一样从被窝窜出来,脸色黑的如锅底,如果没感觉错,刚才有个硬硬的东西抵在他身上。


    江迟暮自然懂那是什么。


    “真有你的啊,楚宁安。”


    他咬着牙瞪了会儿楚宁安,又在房里走了一会,才感觉脸上热意消散。


    楚宁安的反应不比他好多少,掀开被子看了眼,便如遭雷击僵在床上。


    然后一点红晕从脖子爬到耳朵,又爬上脸颊。


    到最后,整张脸都是红的了,往日苍白的脸沾着血色,竟像是副突然活过来的水墨画。


    他慌乱的看一眼江迟暮,就移开视线,咬紧下唇。


    “你可否……”


    江迟暮秒懂,“要我出去是吧?”


    他看楚宁安难堪成这样,突然就不生气了,甚至有些想笑。


    他慢悠悠朝楚宁安面前一坐,似笑非笑,“王爷,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出去,怎么办啊?”


    楚宁安始终不敢看他,连声音都像是羞耻极了,微微发哑。


    “你,转过去。”


    江迟暮很敷衍的把头调了个儿,声音发笑,“遵命。”


    没过片刻,他又发起笑,忍不住撩拨,“您会不会啊?要不我来教教夫君?”


    这下,那清冷的声音都变了调,急匆匆的,气急败坏般。


    “闭嘴!”


    江迟暮努力让自己笑的没那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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