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有血种和普通动物有着天壤之别。
原泊逐现在深有体会。
那杯比小鸟儿身体还大几倍的杨枝甘露被喝得叽里咕噜的,这么一看,压根不需要原泊逐操心它能吃什么,就照着林双徊平时的口味喂,没什么问题。
好歹它还没有完全把原泊逐抛在脑后,看到他走进来以后,恋恋不舍地把爪子里的巧克力放下,屁颠颠地朝他跑了过来。
它现在吃饱了,连飞都不想飞,直接往桌子下面一跳,就像是知道原泊逐一定能接住它。
原泊逐确实接住了它,只是弯腰的一瞬间,觉得头有点晕,差点又把它给扔了出去。吓得它张开了翅膀,把原泊逐的手指抱住了。
原泊逐的另一只手在书桌上撑了一下,片刻后面色如常,手掬着它走去了客厅,把给它买回来的鸟爬架拿了出来。
这东西可以挂在高处,但原泊逐没什么力气,就把它放在了地上,将鸟儿放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忽然感到头一阵晕眩。
这实在是种少有的体验。
因为原泊逐就算只是个普通人,身体素质也强过绝大多数人。普通的发烧感冒对他而言,睡一觉就会好,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他今天奔波了一整天,精神一直处在高度集中状态,明明从山上下来就已经烧到四十度,却一颗药都没吃,加上连续几宿没有怎么睡觉,大脑已经彻底疲惫。
更重要的是,原泊逐过去总是情绪稳定,将一切注意力只放在自己身上,外界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心情。现在却接二连三被别的事情所影响,情绪起伏过大。
现在突然放松下来,就感到一阵心悸,身体有种撑不住了要罢工的错觉。
在他强撑着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又举步维艰地倒了杯热水,再把吃饱了开始打盹的鸟团子安置在卧室角落后,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他病倒了。
咚的一声,原泊逐晕倒在地上。
-
原泊逐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追溯到上一次,做这样漫长的梦,还得是在他筑基以前……少说八百年光阴。
并不是修行的人都不做梦。
只是原泊逐是个例外。
在原泊逐过去的世界,梦境最容易反应出修行之人的弱点和最真实的想法。
初入道门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个受戒礼。
打坐入定后会进入虚实相生的幻境,识海里会接受七情六欲的考验。人的意识陷入其中,分不清真假,道心不定,便会受戒失败。
很多人受戒多次都不一定能成功经受住考验,但不受戒就无法筑基,所以这是必经之路。
一旦他们成功从自己的七情六欲中脱离,就会明白未来修行道路上,阻碍自己最多的是什么。
野心、、情感。
这些只有在潜意识中纠缠自己的东西,清醒时往往找不出来,进入虚无幻境,就会被无限放大。
每个人要行戒之事往往大不相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割舍的方法,有些人修行百年,最后仍然泥足深陷。
简而言之,只要能在虚实幻境中证道悟心,那提升修为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有很多修道者,下至筑基,上到大乘,无论到了哪个阶段,都仍然会主动进入自己的梦境中,去了解自己的七情六欲,寻找自我的突破。
只有原泊逐不曾。
他历来是修真界的一个特例。
因为生来便寡欲清净,所以受戒也比他人更容易,在其他少年还沉湎于梦中的美好时,他已片叶不沾身地醒来。
原泊逐从未在幻境里受过七情六欲之苦,因而后来也不太需要靠幻境来突破瓶颈。
世人都称他是先天的道心,生来里便有神格在骨,每个人都认为他必定是当世第一个突破渡劫期的仙尊。
连原泊逐自己也这么认为。
并非他被谗言阿谀捧得自大,而是原泊逐这一生的修行都很顺遂,几乎没有让他吃力的事。
唯一的一次失败,便是从渡劫期到化神期那一晚的雷劫。
修行最高境界,从大乘期,到渡劫期,再到最后的飞升化神。原泊逐是唯一一个修为到达渡劫期巅峰的人。
也就是说,当年他只要挨过雷劫,便能成仙化神。
可雷劫不是看谁皮糙肉厚,谁的修为高,便能生扛过去。
它劈的不是肉身,而是元神,端看修行者的心性是否足够坚定。
一般来说,能将七情六欲都戒个干净的人,元神必然强大无比,心性纯粹且坚如磐石。这也是大乘期修士们一直渴望突破的瓶颈。
大家都认为,像原泊逐这样,六根比佛门中人还清净,那必然能轻松度过雷劫。
偏偏原泊逐没有挨过他的雷劫。
起初他也想过,是否是穿书的神秘力量导致他的渡劫中断。
但时间久了,原泊逐反而慢慢明白。
他是注定要失败的。
因为他从未了解过自己的七情六欲。
甚至到了今天,原泊逐的与野心仍旧是一片空茫。
他看着自己梦境里,来来去去都是一些无相之辈,眼耳口鼻一概没有,像被捏造出来的泥人。
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们嘴里还念着当初筑基前从师尊那儿听来的戒词。
原泊逐竟然有些失笑。
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点长进也没有。
当年受戒时,便什么都看不真切,而今世事浮沉,他都历经了两个世界了,竟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乏善可陈,单调重复。在这梦境里,他找不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的东西,又要怎么戒?
身边的场景,从宗门天山,到阡城一中。
来来往往的人,从穿着道袍的子弟,到穿着校服的学生。
原泊逐走到校门口的一把长凳上坐着,看着熟悉的场景里,不断路过一些没有脸的人。
他并不着急,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
这些并不是什么恐怖噩梦。
而是他所有潜意识勾勒出的化相。
之所以看不清楚脸,是因为原泊逐从来没有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他不一定真的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但一定不在乎他们的存在。
有些闭关大乘修士,可以在梦境里这么看几十年,就为了从无数个不重要的人事物当中,提炼出那一个重要的瞬间。
但原泊逐没有怎么抱持希望。
且不说他早就已经不再修行,单就是说在这个新的世界观里,根本也没有一个明确的“飞升”的途径。
所以原泊逐现在只是在等。
等他的虚实境自己破掉。
但这场梦尤其漫长。
原泊逐甚至能感受到春夏秋冬的更替,岁月的流逝,和他自己耐心的逐渐告罄。
额头上忽然低落了一滴冰冷的水。
他抬头,发现天空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来。
原泊逐蹙眉。
这不应该。
虚实境里的环境一般是不会随便更改的,除非他本人的心情有极大的起伏,或是受到外部力量的动摇。
原泊逐现在的心情很平静,他没理由让天空下起雨来。
原泊逐站了起来,打算想点办法快些打破这样毫无意义的幻境——他现在毕竟不是修行之躯,现实中的身体是个发烧到四十度的普通人,如果在幻境里待久了,再醒来说不定已经把人烧没了。
梦是潜在的。
既然他出现在学校里,说明他的潜意识里,将这里看成了藏匿的地方。
原泊逐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但他采取了一个有些作弊的方式。
他一把火烧了学校。
看到原泊逐拿一根火柴纵火时,保安和进出的学生都停下了他们的动作,站到原泊逐身后去。
梦境受到主人意识的影响,学校很快燃起熊熊大火。
但原泊逐在门口站了半天,也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这火似乎没什么用。
他左右看了看,企图再找别的办法。
这时,从烈焰中突然跑出来一个身影。
在原泊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咻的一下跳到了他身上。
原泊逐也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把人接住了。
“吓死人,怎么烧起来了!”
这人吊在原泊逐身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已,但精神十足。
“……”原泊逐看清了他的脸,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早有所料。
“阿逐,你怎么没进来救我?”
林双徊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眼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他看着原泊逐可怜兮兮地问,“我刚才差点就死了,毛都烧焦啦!”
原泊逐试图把他放下去。
但这很难。
林双徊把他抱得很紧。
“阿逐,我等了你很久。”
原泊逐在回想自己受戒那一年的情景,其他人在幻境里碰到了考验时,通常是怎么应付过去的?
好像当时他醒得太快,没有了解这一步。
“阿逐!”林双徊一口咬住他的下巴。
“你……”
原泊逐知道他是假的,但这种接触过于真实,让他短暂失语。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了句,“松开。”
“好啊。”林双徊上一秒松开,下一秒又咬上他的耳朵,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雨下大了。
在林双徊叼着他的喉结磨了两分钟后,原泊逐终于拎起他的后脖领子,把他放了下去。林双徊耍无赖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
原泊逐说:“让我出去。”
“不呢。”林双徊歪着脑袋看他。
原泊逐忽然抬手,放在他的眉心处,再次低声道:“让我出去。”
“你要杀我?”
“对。”
“你不会的。”
“可以试试。”
两个一站一坐,竟然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原泊逐的手指忽然一颤。
很莫名其妙的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小指。
他蹙眉,以为这又是虚实境里的影响。
原泊逐决定一巴掌拍碎眼前被捏造出来的假象,但掌风刚一落下,林双徊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涌了出来。
把原泊逐看得一怔,堪堪停住了手。
不等他再有任何动作,地上的人突然蹭起身来,抓住他的衣角往上一扑。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杀我的,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林双徊笑嘻嘻地掐着他的脖子,没有用力,下一刻忽然吻了上来。
但原泊逐偏过了头,没有让他碰到嘴唇。
只是自己的幻境而已。
没理由被自己的潜意识所掌控。
“无趣无趣!”林双徊指责他,“亲一亲都不行,怎么会有你这么没意思的人!”
原泊逐从善如流:“你早该知道。”
说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戳到了他的眼皮。
原泊逐奇怪地抬手摸了一下,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从这场雨,到他身体细微的触碰,到现在眼睛的疼痛。
这不是梦境里的感官。
是来自现实的触感。
“原泊逐,你什么时候才肯承认你喜欢我呢?”
“……没有这回事。”
“没必要连我都骗吧?”
林双徊震惊了,但他作为原泊逐的潜意识,非常体恤原泊逐,“哦,我知道了,你要离开这里,所以不能顺着我的话说。那好吧,我就假装没有这回事。”
原泊逐忽然觉得窒息。
生理上真正的窒息。
好像鼻子埋进了冰冷的水中,根本无法呼吸。
一种濒死的错觉致使他无法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忽然他感觉四周一切都在坍塌。
他与林双徊的中间裂出一道深渊。
林双徊就站在对面,冲他挥手,道:“骗人不好,你别再骗人了,拜拜哦!”
“……”
原泊逐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虚实境还没来得及从内心深处被勘破,先被外界的神秘力量打破了。
原泊逐猛地从窒息中醒来。
他眼皮很重,只能虚睁着,想看看是谁打算谋杀他。
然后就看见了一只忙碌的鸟团子。
原泊逐仍然躺在客厅的地上,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鸟团子从厨房抓了一张打湿的纸巾,呼哧呼哧飞过来,爪子一松,纸巾精准落在原泊逐鼻子上。
原泊逐算是知道,梦里那股窒息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它显然也很慌张,赶紧飞下去,用嘴叼起纸巾边角,努力地往上提溜。
好不容易把纸巾拎到原泊逐的额头上了,它又开始忙活。
先是飞到原泊逐的手边,叼起他的小手指,企图把他拖进卧室。但扯了半天,也实在没办法把一个一米八几一百多斤的人给拖动,于是疲惫不堪地瘫在原泊逐手边喘了喘气。
等它歇够劲儿了,又飞起来,这次的目标是沙发上的小被子。
它拽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把一张柔软的空调薄被拽到地上,然后哼哧哼哧地把它扯到原泊逐跟前,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被子盖到了原泊逐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小鸟这一辈子的辛勤劲儿都用完了。
它趴在原泊逐的胸口,喘了好久。
原泊逐也不想看它这么折腾,但浑身没力气,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一鼓作气地坐起来。
他胸口的小鸟团子一个顺势翻滚,向下落去。
原泊逐接住了它。
看到他醒来,它高兴极了,叽叽喳喳叫了好一会儿,贴着原泊逐滚烫的掌心来了个托马斯回旋,最后脑袋着地。
原泊逐有负它的兴奋。
因为他并没有好转。
从地上撑起来已经是最后的一点力气,原泊逐的头依然昏沉,典型的高烧症状,他不得不去翻药箱,吃了一颗退烧药。
原泊逐甚至记不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躺进被窝的,唯一的记忆就是小鸟团子激动地站在枕头处,脑袋贴着他鼻尖蹭了好一会儿。
其实那时候原泊逐就应该注意到的,它不再是一只意识混乱的小鸟了。
但他当时实在太迷蒙,加之被它蹭得有些痒,也没多想,直接将鸟团子一把握到手心,几乎是抱着它睡了过去。
这是原泊逐最近睡得最踏实的一个觉。
当然也不排除他最后其实是烧晕过去了的原因。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三点。
原泊逐的烧应该是退了,他的头不那么昏沉了。
但他觉得自己身上还是很重,四肢就像抬不起来一样……
等他稍微缓过神来,睁开眼,就意识到,这种“重”并不来自于高烧后遗症。
他怀里正抱着一个体温和他不相上下的林双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头天夜里抱着的还是一只鸟,一转眼就变了人。
而且毫无征兆。
一般来说,稀有种第一次从原形化成人形,都已经对自己的力量有所掌控了,不会像他们第一次觉醒成原形一样突如其来,毫无防备。
可林双徊现在给他的感觉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人。
他一丝/不挂地抱着原泊逐,两条腿盘在原泊逐的腰上,脸一下一下地蹭着原泊逐的脖子。睡得安稳极了。
原泊逐的单人床显然并不能轻松容纳两个人,林双徊为了不掉下去,将原泊逐挨得紧紧的。他的每一次呼吸起伏,都能通过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传递给原泊逐。
林双徊的皮肤是一种有别于普通人的光滑细腻,或许是和他的血脉有关,常人皮肤上的瑕疵在他身上是找不到的。
这导致原泊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正紧紧扣着林双徊的腰。
等他反应过来,也不能立刻推开,否则林双徊醒了这幅场面就更不好收场。
所以他只能尽量轻慢地松开,并尝试把手从林双徊身上抽离。
然而完全失败。
或许是感觉到拥抱在变得松弛,林双徊一个翻身,直接趴到了原泊逐身上,让他躲无可躲。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他为了找一个舒服的位置,不断地动来动去。
原泊逐觉得自己的高烧应该是退不了了。
他的头很痛。
半分钟后,原泊逐缓缓吐出口浊气,然后了无尘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和林双徊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沟通,但绝对不是在这种一睁眼就坦诚相对的情况下。
还好,原泊逐很擅长装睡。
如果林双徊没有一直用腿蹭来蹭去的话,他应该能装得更好。
林双徊的能量场确实还不稳定,变回人形也只是他无意识的行为。
所以他一醒来,马上又缩成了小鸟团子。
原泊逐硬生生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这个睁眼的时机。
“啾啾啾!”
完全还不知道自己给原泊逐造成了什么麻烦的林双徊开始了他开心的早叫。
原泊逐慢腾腾地坐起了身,将它转移到书桌上。但鸟团子一点都不想离开有原泊逐温度的被窝,所以它又跳了下来。
虽然退了烧,但闷了一晚上,浑身是汗。原泊逐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鸟团子一个敏捷矫健的身法,避开了他掀被的动作,成功落在了原泊逐的大腿上。
然后一人一鸟都愣住了。
这件事,首先应该需要归罪于原泊逐对自己生理年龄的不敏感。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活过了几百个年头的人,所以不拿这副十八岁青春年少的身体当回事。
第二点当然就是因为他被封闭的修为。
过去原泊逐有充沛的修为在身,对于身体的一切变化都可以完全自由掌握,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
这一切的一切,都造成了原泊逐现在的毫无防备。
于是看到自己蓄势待发的地方时,最初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小鸟团子先惊恐地张开翅膀,装模作样捂住了自己的小圆眼睛,然后吹了个稀碎的口哨。
原泊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
那一瞬间,他空白的大脑里竟然连一句打破尴尬的话都找不出来。
几秒种后,原泊逐没有慌乱,反而面无表情地抓起正在他腿上看热闹的鸟团子,把它再次放到书桌上,然后从容地下了床,站在衣柜前,有条不紊地拿出了几件换洗衣服。
整个过程,原泊逐看起来都淡定极了。
如果他没有在走出卧室的时候撞到脚趾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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