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阿爹....”
“般般,般般,吾家麒麟儿。”床上的老人双目微阖,似睁似闭,思绪飘忽,俨然到了弥留之际。
“儿不孝。”秦朔般跪在床前,紧紧握着老人的手,那是一只没了温度宛若枯树枝一般的手掌。
秦家老夫妻二人当初悄悄离京,既没有回秦家寨老家,也没有北上投奔幺儿秦朔,而是一路南下,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去找“不孝子”秦楠去了。
秦家九子,最为桀骜纨绔的六子却成了老夫妻二人最后的依靠。曾经话不投机半句、说着说着就开始棍棒相交的父子二人却一起渡过了最后一段温馨的时光。
南地温暖,水气丰茂,便是数九寒冬的日子也只需着单衣一件足以,这种湿润温暖的环境最适合养老不过了。
“哎,老头子,小九又遣派人来接你啦。”六子秦楠将书信递给正在田地里挖土的秦老爷子。
“不去不去!”秦老爷子头也不抬,直接挥手拒绝,“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奔波折腾了。”
“小九说那什么铁路修好了,从定西到长芦两三日的功夫就到了,一点不折腾的。”秦楠道。
“竟然有这种日行千里的神器?”秦老爷子手中的锄头顿住,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起身接过秦楠手里的信件,眯眼看了起来。
“哎哟哟,小九倒腾的这玩意儿可真厉害,我听着怎么像是做梦一般,这是神仙点化的不。”秦老爷子咋舌。
“小九自幼就不一般。”秦楠见怪不怪,又问道,“老头子,你去不去啊,听说那华国热闹繁华呢,天宫一般,房子都百丈高,开窗户就能摸到云朵。”
闻言,秦老爷子愣住半晌,尔后还是摇头道,“不去,不去。”
“去了不是给小九添麻烦么,他都忙要命了,我去了,他还要陪我,哪儿还得有时间睡觉?再说,北边多冷,去不得的。”秦老爷子连连摇头。
“哼,你就是心疼幺儿。”秦楠佯装吃味,“你不去我可去了,阿凤也想去,想拜见下小九。”
阿凤是秦楠的妻子,啊,准确来说,秦楠是阿凤的王夫,谁让这阿凤是南越国的女王呢。如今秦楠在南越国可了不得,被树立为男德典范——会赚钱,能生娃,三年抱两不是难题。呃,娃儿当然还是女王亲自生的,但秦楠作为王夫也功不可没。
“南越国准备和华国通商了,等那铁路修到南越来,南越的果子五六日便能运送到华国各地,再也不会半道就腐烂了。”
“还有香料、草药,华国的需求量可是很大的。”秦楠规划着未来的通商计划。
“还真是男生外向啊。”秦老爷子觑了眼喋喋不休为南越国出谋划策的六子,嘀咕道。
“老头子你还真是偏心到咯吱窝了啊!”秦楠一如既往的嘴贱,“我又不是占小九便宜。”
“你还没占小九便宜?”秦老爷子怼道,“要不是小九的制糖方子,你能在南地置办下硕大的家业?”
被揭了短处,秦楠也不嘴犟了,摸摸鼻子道,“我分红可一份没少给小九,如今小九那是坐拥天下,还能缺我这点卖糖的钱。”
“你心里有数就好,通商归通商,不许占小九便宜。”秦老爷子厉声叮嘱。
“知道啦,知道啦!”秦楠连声应下,尔后又问,“老头子你真不北上?”
“一起去呗,小九肯定想你的。”秦楠劝道。
秦老爷子还是摇头,“不去了,我都一把年纪了,万一半道上.....”万一半道上一口气没上来,小九可不得悔恨一辈子。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那就行了。”回顾自己的一生,秦老爷子觉着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活够本儿了,孩子们也都过得不错,自己没什么遗憾了。哪怕是到地底下见了老爹,也不怕老爹揍自己了。
[我儿子是首相,女儿是皇帝,老头子,我比你厉害!]秦老爷子连自己百年之后见着地下的阿爹是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阿爹还是不愿意来吗?”身在东北的秦朔再一次接到了南地的回信,依旧是信来了,人没来。
“阿爹年纪大了,不怎么愿意出远门了。”秦楠将信丢给秦朔,仰着头打量着秦朔屋里的家具摆设,末了道,“也不是什么仙宫么。”
“小九,你可不知道,如今南边都传你是天下龙子下凡,住得地方都是腾云驾雾的仙宫。”秦楠夸张地描述,“阿凤晚上还悄摸摸打灯照我,想瞧瞧我这个龙子哥哥的脑袋上有没有两个龙角。”
“哈哈哈。”秦朔听得开怀大笑,心中感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六哥还是六哥,兄弟之间竟然一点不见生疏,心里的一丝遗憾也淡化了些。
“阿爹不愿意来,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去南边看望他。”秦朔心中将近日的政务梳理了一下,准备腾出五六日的时间去南边陪陪爹妈。
“嗯呢。”秦楠点头,“反正你放心,爹妈在南边过得不错,随心所欲得很,我这个山大王只有挨他们管的份儿。”
“前段日子,阿妈头发还返黑了。”秦楠便说便比划着,“就后脑勺这片,那日梳发,忽而发现白头发底下长出了一丛黑头发哩。”
“那真好。”秦朔听着秦楠的描述,嘴角挂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
“可把阿爹给吃醋坏了,说是有小伙子给阿妈送了花环。”秦楠继续说着南地的家长里短,秦朔上弯的嘴角一直就没有停下。
“等忙完这阵,我就动身去南边,正好和女王谈谈两国通商的事宜。”秦朔心里盘算着。
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即便是秦朔也躲不了这一魔咒。
当他将手头上的工作终于梳理好,兴奋地让秘书给自己排好行程,调度好护卫队准备南下访问南越国时,南边送来了急信,信上是秦楠潦草的字迹,看得秦朔眼疼心颤。
“阿爹病重。”
这下子,秦朔什么也管不了了,只带着贴身护卫日夜兼程地往南赶路。下了火车过山路,翻过大山走水路,一路走,一路减衣物,等到终于抵达了南地,众人已然脱下了身上的绵夹袄,只着了一身细布里衣。
里衣是未经染色的燕麦白,远远瞧去一片素白,让人瞧着心里便想:这是哪儿来的一支奔丧的队伍?
前来迎接的秦楠看着心中也是一颤,待走近,不禁惊呼,“怎么这般狼狈?!”
秦朔苦笑,“一队人都是北边长大的,不知南地的冬季这般暖和。”秦朔走得匆忙,根本不及做好充足的准备,明明是一国之相,却如此狼狈落魄亮相。
“阿爹怎么样了?”秦楠命人去给北边来的众人准备合适的衣物,秦朔的心思却不在此。
秦楠叹气摇头,“不怎么好了,跌了一跤后人就起不来了,这几日脑子也混沌了,不怎么认人了,说话也咕噜咕噜的。”
“信都发出去了,小九你是第一个到的。”秦楠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阿妈呢?”秦朔又问。
秦楠道,“阿妈日夜守着,咱都劝不住。”
兄弟二人说着话就走到了一处竹楼,正是秦老夫妇平日里居住的院子。南地湿热,房子多是清凉透风的构造,四面皆是大窗,因而秦朔站在院外老远便能瞧见屋内的情形。
“阿爷啊,你怎么还不起床啊!你都睡好久咯。”一个七八岁年岁的小童撅着屁股趴在老人的床边,一会儿拉拉老人的手,一会儿揪揪老人的眼皮儿。
“小禾!别惹你阿爷!”秦楠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小童的后领,像拎小猫一般地小童拎开去。
小童也不示弱,只见她双腿一瞪,腰部一拧,一个鲤鱼打挺就挣脱了秦楠的束缚。
“你是谁?你长得真俊。”小童一溜烟跑到秦朔跟前,仰着脸瞧他,“我要封你做我的王夫!”
“小禾,这是你九叔!”面对女儿的童言童语,秦楠苦笑不得,叉住小孩儿的咯吱窝拎起丢到外头,“外边儿玩去,阿爹和你九叔有正事儿!”
末了,秦楠对秦朔歉意笑道,“南边儿没那么多规矩,孩子都养野了。”
“没事,这挺好的。”秦朔自然不觉被冒犯,甚至觉得亲近,看刚才的情形,阿爹在南边至少过得不寂寞,有一群皮猴儿一般的孙儿们陪伴着。
“阿爹。”秦朔走到床边,轻声呼唤着,难以将眼前这枯瘦黑小的小老头和记忆中那个挺着大大将军肚的威武将军联系起来。
哪怕是老来得子,可因着勤练武艺的缘故,秦老爷子并不显老,在秦朔幼年的记忆中,阿爹和旁人的阿爹没什么不同,才不是老头子。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阿爹就成小老头了!秦朔鼻子发酸。
“小九,阿爹也是高龄了,在南地,大家伙都叫他老寿星。”秦楠拍拍秦朔的肩膀安慰。
“嗯呢。”秦朔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是小九来了?!”却是正在里间午歇的秦老夫人听着声音起身了。
“阿妈!”看着老到佝偻的阿妈,秦朔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自己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明明自己一切所作所为的初衷都是为了家人不是吗?可是,兜兜转转,自己最亏欠的竟然是本该最最亲密的家人。自己甚至连最基本的陪伴都做不到。
“哎呦,哪儿来的俊小伙儿,怎么哭鼻子咯。”秦老夫人仰着头,想要抬手要去为秦朔擦眼泪,可胳膊抬到一半就伸不上去了。
“阿妈。”秦朔蹲下身子将脑袋凑到秦老夫人手边,“儿不孝。”一句话,又是热泪滚滚。
秦朔已然知晓了自己的错过,可是面对这样的错过,秦朔根本无力挽回,哪怕是一国之首,他也无法弥补已经逝去的光阴。
“临走前能够在看一眼小九真是太好了!”秦老夫人亦是止不住眼泪,“老头子,你看,我家小九长这么高了咯。”
离家时还是没长胡子的少年小郎君,再相见,小郎君已然长成了千万人可以依靠的强大存在。
“对不起,阿妈。”除了对不起,除了眼泪,面对垂垂老矣的爹妈,坐拥天下的秦朔却再也给不出其他。
“般般,般般。”躺在床上的秦老爷子突然有了动静,只见他双目微张,混沌的眼珠有了亮光,冲着秦朔的放向招招手,秦朔扑上前连忙握住。
“阿爹!”
“般般,般般,吾家麒麟儿.....阿爹给骑大马。”
老人眼中的最后一缕明光消散,秦朔只觉自己心中的一根弦也自此崩断,那是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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