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桑遥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
只有三日,完全比不得当日被困在地底时日长,毕竟双目被夺光明,而非身困黑暗,两者感受完
全不同,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桑遥从未后悔过,茶茶心硬如铁,要彻底感化他,阻止他的黑化之路,
只凭美貌,不付出真情实感,是不可能的。
三日的失明,算得上极小的代价了。
镇妖司的七名猎妖师失踪的消息,早已传回都城,不光镇妖司,微生世家那边也派了人过来。钟
情和桑遥买了条小船,荡舟江上,走最快的水路离开这个地方。
八月底的日子,正好是莲子成熟的时节,木舟经过的地方,有一片野生的莲花。桑遥初初重见光
明,满眼都是新奇,坐在船头摘莲子。
钟情撑着木桨,负责将船往前推进。
桑遥剥开一颗莲子,递给钟情:“尝尝。”/>
江面荡起不合时宜的涟漪。
水底钻出四个人,巨大的捕妖网兜住整条小舟,桑遥反应极快,以灵力凝出刀锋,斩了下去。
捕妖网应声而断,藏在水里的猎妖师相继跃出水面,祭出法器。桑遥站在船头,连连发出射日
箭,射日箭乃不世法宝,猎妖师纷纷避其锋芒,退回水岸。
钟情将船靠岸。/>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出自镇妖司,联手合围,各色法宝符咒甩出,桑遥不消片刻就落了下
风。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当即做了决定,疾声说:“钟情,你先走,我断后。”
刚化形的妖怪法力低微,钟情更是特殊,强行用灵泉化形,没有半点道行。桑遥执意跟着他,
是怕他被捉回去,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激发黑化之路。
她的背后有整个微生世家,被捉回镇妖司,那些人不敢太为难她。
钟情站在桑遥身后。
少年垂眸盯着桑遥的发心,看着那姑娘拼尽全力,护他性命,双眸黑得像是墨汁淋上去的。
他垂在袖中的右手,掐了个法诀,将一股灵力注入桑遥背心。桑遥登时只觉力量大增,射日箭
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威力,将所有人都震昏了过去。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桑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继而想起什么,对钟情
说,“快走,镇妖司的猎妖师来了,说明微生世家的人也在附近。”
好的不灵坏的灵,话音刚落,一辆华丽的青绸马车挡住他们的去路。簇拥马车的是微生世家训
练有素的猎妖师,他们不像镇妖司那么好糊弄,人人身着银甲麟衣,有条不紊地围住他们,甩出锁
妖链。
对着微生世家,桑遥没有立场出手,况且那辆马车里坐着的,绝对是熟人。
锁妖链上的铁钩刺穿钟情的肩膀,钟情喉中发出一声闷哼,稍稍犹豫,袖中掐诀的手松开,卸
了全部的力量。
“钟情!”桑遥眼神微变。
少年双肩和双腿都被铁链上的钩子勾住,痛苦地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四条铁链绷得笔直,那被铁链锁住的半妖,垂着头颅,似乎已没有了抵抗之力。原本以为要经
历一场血战的猎妖师们,不由得松了口气。
“大公子,人已擒住,请您发落。”其中一人走向马车,恭声回禀。
车帘内探出一只男人的手,接着,微生珏俯身,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肌肤苍白,身形消瘦,双眸似凝结冰霜,气质愈发得冷。暑气还未散尽,青年却着一身狐
裘,显然是极为怕冷。偏是这样贵公子的打扮,少了先前的江湖气,多了几分属于微生世家长子的
矜贵优雅。
桑遥一声“哥哥”哽在喉中,始终没有唤出来。
搀扶着微生珏的,是许久未见的叶菱歌,她亦清瘦许多,眉眼倦怠,神情寥落,明显是这些日
子为微生珏操碎了心。
看见被制服的钟情,叶菱歌眼神波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移开目光,落在别处。
那一剑,已斩断这么多年的同门情意,她和钟情,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关系了。
江边风大,微生珏吃了风,抵着唇咳嗽起来,而后,将目光落在桑遥身上,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先是唤道:“遥遥。”
顿了顿,他又说:“你瘦了,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不好吗?”
这句话直接击溃桑遥的心理防线。
桑遥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只有微生珏,不是她亲生的哥哥,待她比亲哥哥还好。真正的亲
人,才会惦记着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瘦。
“哥哥。”桑遥没忍住,眼眶发酸。上次是她不好,没能阻止钟情,桑遥不回微生世家,也是
对微生珏心有愧疚,自觉没脸回去见他。
“这次跟哥哥回家,母亲想你了。”微生珏止住咳嗽,那张脸庞愈发得苍白,话音风轻云淡,
眼神却是罕见的温柔。
桑遥太熟悉这种眼神,那是冰山融作了春水。
“我不能回去。”桑遥躲避着他的目光,有太多苦衷,无法直言出口,他们的命运已走到转折
点,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你还要任性到几时?”微生珏蹙起眉头。
“我不是任性,我是认真的,哥哥,钟情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若是他要赴死,你也要一起吗?”微生珏醒来就听叶菱歌说,桑遥追着钟情跳下深渊,又惊
又怒,虽恼恨桑遥吃里扒外,竟同他的仇人殉情,到底是微生家欠桑遥太多,这些日子他从没放弃
寻找桑遥的下落。
“我会!”桑遥斩钉截铁地说道。
钟情的目光从叶菱歌身上移开,停留在桑遥的背影上。
微生珏脸色铁青,直接下令道:“来人,立即处死这作恶多端的半妖!”
那泼天的怒焰,绝非伪装。高贵清冷的世家公子,眼里向来波澜不惊,经这一遭生死,尝到了
仇恨的滋味。
他恨钟情。
桑遥心惊肉跳,张开双臂,挡在钟情身前:“不许!谁也不许动他!哥哥,求你,别杀钟情。
他不能死,因为、因为……”
她抖着唇,“因为”半天,咬了咬牙,捂住自己的小腹,一脸决绝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
子。”
全场静默。
风撩起钟情垂落肩头的发丝,擦过他的眼角,带起一丝错愕。他眨了眨眼睛,神色莫测地凝视
着那笔直跪在他身前的少女。
桑遥红着脸,声音渐渐弱下去:“我不能让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
微生珏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在二人身上不断扫视,连叶菱歌都是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桑遥迎着微生珏审视的眼神,挺起胸膛,毫无心虚之色。这个时候,唯一能拿捏住微生珏的,
就是这张感情牌了。她在赌,赌微生珏对妹妹的感情。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我们情投意合,喝了点酒,就……”桑遥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我不敢告诉任
何人,也是前两日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哥哥,你知道的,我对阿情情根深种,这一切都是我心甘
情愿。”
钟情暗自咀嚼着“情根深种”和“心甘情愿”两个词,扬眉笑了,透过碎发的眼神,比头顶灼
目的日光更为明亮。
微生珏噎住。
“我自知阿情他对不起哥哥,阿情欠哥哥的这笔血债,就暂且记在我头上,他日哥哥若有差
遣,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桑遥双手交握,掌心向下,紧贴额头,深深伏下身子,朝着微生
珏磕了三个响头,“还请哥哥成全。”
“你可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我不在乎,假如今日哥哥执意处死阿情,我们一家三口只能在黄泉路上相聚了。”桑遥眼神
坚定,拔下头上钟情给她新买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
这个世界的臣民虽信奉有九幽地府,死后走黄泉路,可人死如灯灭,哪真的有轮回路走。兄妹
二人无声地对视着,一边是连累生母受死的血海深仇,一边是自己放在掌心宠爱的妹妹,难以抉
择。
经历生死,心性淬炼过一遍,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最终,还是鲜活的生命战胜旧仇。微生珏
冷冷地瞪着他们二人,半晌,阖了阖眼眸,说:“我答应你。”
追捕这只半妖,没想到他就潜伏在身边,放过他,家主肯定会雷霆震怒。
“我自有分寸。”
“多谢哥哥。”桑遥欣喜道。
“他欠我的,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微生世家枉死的其他人,我无权替他们原谅。钟情,死罪可
免,活罪难逃。”
桑遥笑容展开到一半,僵在脸上。
微生珏说完,扬袖射出十几枚锁灵钉,尽数钉入钟情周身大穴。
这样厉害的怪物,要是放虎归山,将来为祸世间,苍生也会跟着受难。微生珏心疼自己的妹
妹,却不能完全感情用事,拿天下苍生来献祭。
微生世家的锁灵钉,封住半妖所有的命门,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动用妖力,只能做一个肩不
能扛手不能提的普通人。
那被钉入锁灵钉的少年半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半跪的动作,哪怕锁灵钉入体,剧痛之下,他
也只是稍稍弹了下身体。
额前渗出的汗液濡湿钟情的碎发,他的双眸透过汗湿的发,露出古怪的笑意:“微生公子,今
日受教了。”
“阿情,你怎么样?”桑遥呆愣半晌,从震惊中回神,声音都变调了。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原
地黑化,崩我的剧情。
钟情探出手,抚了抚她因惊惧变得冰凉的脸颊:“我没事,不要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桑遥看着他身上的十几个血窟窿,慌得拿手堵住伤口。
鲜血自她指缝间涌出,根本堵不住。
桑遥打算用回春咒。
钟情握住她血淋淋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少年呼出口浊气,站起身来。他一动,拖动铁链,
撞出咣当声响。
桑遥怒道:“你们已得偿所愿,将他变作了一个废人,还不松开他。”
众人看微生珏,微生珏颔首,有大公子的首肯,众人不敢不从。
猎妖师们收回钉入血肉的锁妖链。
这一番操作,双肩又是血流如注。钟情紧紧握着桑遥的手,喉中未发出一丝声音。
桑遥的心跟着揪起来。
钟情步履蹒跚,走到叶菱歌身前:“临走前,我有一句话想问师姐。”
叶菱歌漠然地与他对视着。
“师姐的心中,真的当我是一个怪物?”全身都是血窟窿,到底还是疼的,钟情忍不住抽了口
凉气。
“你既是从微生家逃出来的,为何骗我失忆?”叶菱歌反问。
“若我实话实说,师姐当如何?”
叶菱歌无言以对。微生世家逃出来的妖物,人人得而诛之。
少年低声笑了起来,急速失血带来的声线沙哑,使得他喉中溢出“嗬嗬”的声响。
“你我同门的情分,到此为止,下次再见面,我绝不会手软。叶姑娘,后会有期。”
叶菱歌唇瓣抖了抖,什么话都没说。方寸山相互扶持的岁月,终究是化为乌有,同门相残,等
同手足相残,要是父亲泉下有知,该如何交待。
桑遥扶着钟情离开。
在场众人,无一敢阻拦。
微生世家的大公子,家主的继承人,几代人的心血都浇筑在他的身上,私放妖怪这件事,还不
足以动摇他的根基,这是他轻易松口的原因。
桑遥对着微生珏,满腔都是歉意。钟情对微生珏来说本就有旧仇,寿王墓中又添一笔新恨,新
仇旧恨加在一起,微生珏能放过钟情,是真正看重桑遥。
桑遥在心里默默承诺,这一别虽是陌路,但她定会不惜一切,纠正这扭曲的命运线,帮他获得
他应有的人生。
微生珏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命令修文和修武暗中跟随,保护好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孩子他爹是个讨债鬼,孩子却是无辜的,这个舅舅他还是愿意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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