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暖烘烘的,灯火昏黄,香雾熏人,加上马车行驶时带来的有节奏的摇晃,桑遥趴在钟情的肩头,半阖起眼睛,昏昏欲睡。
一根不安分的碧绿藤蔓从钟情的袖中钻出,探进桑遥的衣服里,然后一圈圈小心地缠绕着,如同爱人的拥抱,将她禁锢起来。
桑遥浑然不觉。她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一座府邸前。钟情牵着她下车,侍卫推开大门,请他们两个入内。
桑遥站在树下,徐徐打量着四周。这座府邸清幽雅致,种着不少红花碧树,枝丫修剪得齐齐整整,唯一遗憾的是太过清净了些,除了桑遥和钟情,没有其他人。
庭院空空落落,看得出来,这里已许久没有人迹。
桑遥疑惑道:“这是哪里?”
“不记得了吗?”钟情探手,撩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再仔细看看。”
“遥遥,这是护身符,你带在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摘下来。记住阿娘的话,一直往东走,去微生世家,他们会代替爹爹和娘亲保护你的。”
旧梦里,白衣女子衣裙大片染着血,抖着手,把凝聚着毕生功力的护身符系在小姑娘的腰间。
“答应娘亲,要活下来。”
刹那间,红花碧树簌簌凋落,阴煞之气凝成的黑雾侵蚀厚重的门板,女子拼着仅剩的力气,推开大门,将小姑娘推了出去。
而后,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被黑雾吞噬。
因着母女二人的特殊身份,自幼就有无数妖物光顾这栋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的老宅子,这次连身为猎妖师的父亲也无力再保护她们。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再看一眼自己的家,转身向着朝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而去。
烈日透过树隙落在桑遥的眼底,刺破这久远的梦影,被时光剥夺鲜活色彩的宅子,褪去鲜血和杀戮,以旧日存在过的模样完完全全复原了。
桑遥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桑府。”
“嗯。”
桑家也曾是高门大户,桑府与微生世家有着深厚的交情,这一点,从两人结下娃娃亲就看得出来。
桑遥的母亲同样是灵女的后人,作为人人想吃的“唐僧肉”,桑家一次又一次遭到妖物的光顾。桑家灭门那日,桑遥被夫妻二人保护着幸免于难,带着护身符,逃出了桑家。
关于桑家被灭门的记忆,是这具身体不敢触碰的伤痛,微生世家将灭了桑家满门的大妖擒获后,小姑娘就将这段记忆封锁了起来。
这么久以来,桑遥只在梦里见过一次。梦里的桑府罩着铺天盖地的黑雾,鲜红肆意流淌,绝望的眼神,悲恸的哭泣,构筑出微生瑶此生无法抹灭的梦魇。
真正的桑府早已湮灭在时光的微尘里,即便是桑遥,也只在梦里隐隐约约窥见过模糊的轮廓。
钟情是怎么做到还原出这些细节的?
桑遥陡然一惊。
难道是叶菱歌的心魔幻境?
桑遥一直很疑惑,叶菱歌的心魔幻境里,明明他们三个人梦境重叠,为何单单只出现了钟情和叶菱歌的幻境。
她把这归结为她是外来者,三小姐只是她借用的身份,三小姐的梦魇,不是她的梦魇,所以,心魔无法编织出属于她的幻境。
大错特错!
被黑水吞噬后,她曾消失了一段记忆。而破开黑暗,前来寻她的钟情,看见了她的幻境。
钟情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我的确看到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桑遥的心提了起来。
“你要回家。”
“所以,你为我重建了桑府?”她梦里的家是桑府,桑遥松口气。
钟情将她拥入怀中:“我只能还你一个桑府,没法还你家人,但以后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家。”
要复原已成了废墟的桑府,并不简单,钟情亲自监工,方能保证不会出现一丝错漏。
这是他送给桑遥的生辰贺礼。
少年自来冷情,很少这样剖明心迹,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势,向着桑遥袒露胸怀。
看着眼前这座亲自为她筑造的府邸,桑遥的心头泛起一阵涟漪,她抓住钟情的手,仰起脸来,认真地说:“阿情,我要带你回家。”
“你已经带我回家了。”
“不,我要带你回我的家。”桑遥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畔,像是甜言蜜语,又像是在山盟海誓,“我要带我的阿情回家。”
不惜一切代价。
桑遥生辰这日,钟情在微生世家为她大摆宴席,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直接承认了桑遥的地位。青萝女君回了朝闻道,此后,母子不和的消息传开。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青萝女君被困井底二十年,还被斩断双足,不得已舍去肉身,和炼妖阵化为一体,早已心性大变。
原书里,她不断更换皮囊,始终不满意,后来,她把目光放在了钟情的身上——她和微生翊起了一样的心思。
半人半妖的身体,承载着天地不容的力量,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容器。而且,钟情是她生下的,母子血脉相连,世间再没有一具皮囊能比钟情的身体更为契合她的灵魂。
母子二人本就一脉相承的狠毒和疯狂,察觉出青萝女君有着夺舍的心思,钟情先下手为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杀。
他毁了青萝女君的肉身,将她的魂魄重新封印进微生世家的炼妖阵,与微生翊禁锢在一起,任由他们两个生生世世怨恨。
忍无可忍的青萝女君,最后吞噬了微生翊的魂魄,变得不男不女,永远被留在了井底。
自那日青萝女君对桑遥出手后,钟情解了桑遥身上的另一半禁锢,她依旧被钟情关在微生世家。有钟情亲自监守,她照往常那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偶尔能在他的陪同下,出去逛逛街。
他可以毫无保留的爱她,把整颗心都交给她,却不相信她的爱,也固执的不愿被她的爱感化。
半妖的直觉里,神灵的垂怜只是一时,而非一世。他只有牢牢抓住她,才能永远地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对于井底长大的阴邪生物,极尽所能攀附着能攀附的,紧紧缠绕,死不松手,这已经是一种本能。
这夜,又是放纵过后的一场荒唐。
钟情睁开眼。桑遥趴在他怀里,仰着脸,卷翘的睫羽覆下来,露出安静的睡颜。
整张床被藤蔓盘踞,开着漂亮的青花,他把桑遥塞入被子里,下了床来。
角落里安置着引魂灯,灯火未燃,泛着幽冷的光泽。
钟情闭了闭眼,脑海里是桑遥说要带他回家的一幕,他点燃引魂灯,灯晕里浮现交错的光影。
那是桑遥的心魔幻境,桑遥在沉入黑水后丢失的部分记忆,被他用引魂灯录了下来——那时并无太多心思,只是本能做了这个决定。
青衫少年破开黑水,裹着一团光晕,游到桑遥身边。下一瞬,两人坠入桑遥的心魔幻境。
与他和叶菱歌不同,桑遥的幻境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空。
桑遥提着裙摆,如一只鲜艳的蝴蝶,衣袂翩跹,向着虚空的尽头狂奔着。
“三小姐。”
“微生瑶。”
“桑遥!”
少年叫着她的名字。任凭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桑遥都没有停下来。
他追上她的脚步。
桑遥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样深不见底的虚空尽头,似乎有着她穷尽毕生也要追逐的东西。
在钟情的眼里,那里什么也没有。
钟情挥出一道灵力,击中桑遥的腿。
桑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哪怕腿部神经麻痹,依旧固执地挪动着膝盖,向着她奔跑的方向缓缓挪行。
钟情挡在她身前,俯身按住她的双肩。桑遥满面都是泪痕,唇边翕动着,溢出细碎的话语。
钟情凑到她唇边,凝神细听,才听清她说的是“回家”二字。那样悲戚绝望的语气,即便冷酷如钟情,也不免震动。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钟情思绪回笼,指尖划着画面,喃喃自语,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桑遥眼角凝着一滴清泪。
钟情以灵力截取了这张画面,放大那双流泪的眼睛,而后,猛地站起,袖摆带起的风,拂得烛焰剧烈地跳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有一副女人的面孔。
女人年过半百的年纪,面容和蔼沉静,眼尾被岁月细细雕琢,添了许多细纹,即便如此,依稀能看得出来,她有着和桑遥一模一样的乌黑的眼睛。
唯一的区别是,桑遥的眼睛清澈透亮,盛满了光,而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没有焦距。
——那个女人是个瞎子。
她站在桑遥的瞳孔深处,温柔地冲桑遥笑着。
钟情险些站立不稳,后退一步,用手撑住了桌子,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摇摇欲坠起来。
“这就是你回家的执念吗?”少年眼角泛红,无声地笑了起来,五指用力地抠着桌面,留下鲜血淋漓的指印,“原来你说的带我回家是这个意思……”
她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们两个之间,隔的不是微生世家的血海深仇,而是神与妖的殊途。
神与妖,又如何同归。
桑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为我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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